第九十五回 四处设伏,谢振国吴本顺先后死节 三面偷袭,蓝家寨雷家寨同化灰烬 小顺儿跟立新以“外出干活儿”为名,骗过了守在路口盘查行人的团勇,把背 着的石匠家伙全给立新背上,自己一人改换了衣装,悄悄儿地奔白水山而去,却不 知身后早已经叫人盯上了。傍晚时分,小顺儿在舒洪镇上打过了尖儿,夹在散集的 乡民中间,又混出了舒洪镇。 从舒洪到雷家寨,最近便的路是先到白水山西坡脚的麻车店,然后翻三条岭, 向东走盘山小路到达雷家寨。自从雷家寨竖起了三星义旗反抗朝廷以后,三条岭上 筑起了三道关隘,关前挖了一丈多深的壕堑,义军据险而守。舒洪团防局的团勇, 则把住了麻车店通住山上的路口,阻挡义军出入。开初,还有一条不为人知的采樵 小路,可以从麻车店不远处的山口绕到雷家寨第一道关隘前面,作为哨探进出的秘 密通路。后来这条小路也被团勇们发现,于是前关就只作为防守的关隘,不作为进 出的通路了。另一条路,是走白水山南坡脚的杨村,经落虎崖、黑松林直达雷家寨 村外的山神庙。范通进山当奸细,走的就是这条路。自打马三公子上当吃亏以后, 情知这条通路十分险峻,山寨上防守得也很严密,难以从这儿攻进去,干脆就把这 条路封死了,双方谁也别想从这条路上进出。第三条路,就是从白水山东坡脚往上 爬,先到蓝家寨,再从半山腰的盘肠鸟道绕到雷家寨去。蓝家寨虽然也是畲家的寨 子,但明面上只是姓雷的造反,姓蓝的并不造反,因此不论官军还是团勇,明面上 也不能拿姓蓝的畲民作叛逆看待。蓝家寨有自己的寨兵防守山寨,明面上受舒洪团 防局节制,骨子里却是向着雷家寨的。这一点,马三公子心里不是不明白,但由于 蓝家寨的畲民一向安份守己,寨主蓝文秀又曾与马三公子换过帖,结过盟,因此马 三公子也不愿冤仇越结越多,但求相安无事;好在一离开蓝家寨,都是马家的天下, 多设几处哨卡看住他们的动静,也就是了。 不过一个山寨,绝不是十几二十来双眼睛所能看得住的,林间小道又四通八达, 一到了黑夜,依旧是山寨的天下,可以来去自由。谢三儿多次下山上山,走的就是 这条山路。小顺儿下山的时候,雷一鸣特地带他去与蓝文秀见了面,指点了进山路 径,为的就是他下次好在前关被阻之后从后寨进山。 小顺儿三年不来白水山,前关不通早在意料之中,因此改走后寨,却没有想到 蓝家寨外面也有这么多团勇层层把守。他一则急于要上山报信儿,不等天黑就穿林 越岭,往蓝家寨爬去;二则穿的是汉民装束,特别显眼;三则林间小路并不熟悉, 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有此三条,别说一出壶镇垟就有人盯着了,就是没人盯着, 南乡团勇也不全是睁眼瞎。就在小顺儿走出密林,刚刚看见蓝家寨的当口,冷不防 背后抛过来一根套索勒住了脖子,横拉竖拽地被拖到一旁,没叫一声就让人抓住了。 当天夜里,马三公子就审问了一堂。小顺儿打定主意装聋作哑,死活不开口。 马三公子生怕抓的是名要犯,又不敢往死里整他,没了办法,只好先关押起来。第 二天一早,把他的嘴巴堵上,捆住了两手两脚,装进麻袋里,着人用担架抬着,上 面盖一条夹被,装作是伤号模样,悄悄儿地送进城里,听候林炳发落。 林炳拆阅了马三公子的书信,立即升座审问。打开麻袋一看,见是小顺儿,登 时变了脸,就要发作,转念一想,强平下气儿去干笑着说: “吴本顺,你是具过甘结文书的匪属,不在村子里好好儿敲石头,却夤夜上山, 意欲何为?还不从实招来!要有半句谎话,须知你和你老子两个可就全都活不成了。” 小顺儿是个机灵人,心知到了这步田地,跟林炳犟嘴梗脖子没有好处,倒不如 顺风转舵,先保住吴石宕大小几十口人为是,于是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老实相来, 嗫嚅地说: “回大人的话,我们吴石宕留下来的人,都是安善良民,不敢与朝廷作对的。 要不,早就跟我二伯他们上了山了,哪儿还等得到今天?就说我吧,您老是最清楚 不过的,我二伯他们砸牢造反,把我带上山去,我不愿意,还不是偷偷儿地跑回来 了?再说,吴石宕最早向您具甘结文书的,不也是我和我爹两个么?这三年来,我 们吴石宕人安份守己,跟山寨上可是一点儿来往也没有哇!” 林炳冷笑一声,登时变脸怒喝: “胡说!没有来往,你往山上跑什么?再敢狡赖,先打烂你那张臭嘴!” 小顺儿毕恭毕敬地朝上磕了一个头,诺诺连声地说: “小人不敢胡说!这三年来,我们留在吴石宕的人,确实谁也没有跟山上通过 消息。昨天我上山,是为了……为了……” 小顺儿故意支支吾吾地不往下说。林炳见小顺儿要吐口了,赶紧他榨一榨: “为了什么?还不快说!” “为了……为了……”小顺儿又翻了翻白眼,这才下了决心似的冲口而出: “为了给我本良大哥贺喜!” 林炳心中一喜,却又故作不知: “越发胡说了!你大哥吴本良聚众造反,罪该万死,镇台大人不日发下大军来 征剿,离死日不远了,有什么喜可贺?” 小顺儿又吞吞吐吐地说: “我大哥定在八月十五日娶亲,我去贺的……是这个喜。” “哈哈,你不是说,你们跟山上根本不来往吗?本良娶亲,你们怎么又知道了?” “这个……我是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 “前两天,我到壶镇赶集,碰见县里春山饭馆有个伙计在那里采办南货海味。 他是我们吴家的亲戚。他告诉我说,吴本良定在八月十五日娶亲,这些东西是替吴 本良采买的。” “这个伙计叫什么名字?” “他叫胡德弟。” “那么说,这个春山饭馆,是你大哥安在城里做眼线的啰?” “这个小人不知道,不敢瞎说。” 林炳眼珠子一转,紧逼一步问: “这么说,你是专为给你大哥贺喜,才冒死上山的啰?” “是,也不是。” “浑蛋!什么叫是也不是?” “听说我大哥造了三年反,如今四面受了包围,还这么兴头,要大摆宴席办喜 事儿,全不想到我们留在吴石宕的人为他吃了多少苦。我很不高兴,回家就把这事 儿给我三叔公说了。三叔公也很气愤,大前天晚上,他把我叫了去,说是上白水山 的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要我去找一趟我本良大哥,名义上是代合族大小为他贺喜, 骨子里是传我三叔公的口谕,要本良当机立断,回头是岸,不要再在死路上越走越 远,如果再执迷不悟,自取杀身之祸的日子就不远了。” 林炳斜着眼睛看着本顺,沉吟了好一会儿,对于眼前这个会装神弄鬼的年轻人, 他并不相信,但是从这个人的上山和他刚才说的那一番话中,却可以悟出这么两件 事情来:第一,雷家寨竖旗之后,经常有细作下山来探事,所走道路必系经过蓝家 寨无疑,今后必须在蓝家寨外增添暗哨,务求全部逮住往来的细作探子,包括朱松 林在内:第二,吴本良婚娶的事,如果山寨上派人通知过吴石宕,那本顺就不可能 供出春山饭馆这一节情由,以此推论,吴石宕人因本良反抗朝廷而遭致祸事,心怀 不满;吴绍林体察群情,借贺喜之机,派人去说动吴本良归顺朝廷,倒也不是绝不 可能。只是他有此心,我却并无此意,如今吴本良己成俎上之肉,只宜一鼓歼灭, 永绝后息,绝不能纵虎归山,贻祸他日了。不过眼前这个吴本顺,看起来像是个小 机灵,实则大笨蛋一个,倒不妨借他做个穿针引线的领路人,不等吕慎之和三公子 的兵进入山寨,就给他来一个赚关而过,生擒吴本良,也好叫吕慎之看一看,我林 炳没有他的高招妙计,一样也能踏平白水山。主意定了,脸上露出一丝儿笑意,装 出一副挺认真的神气问: “那么说,你这次上山,倒是去劝你大哥改恶向善,归顺朝廷啰?” 本顺也挺认真地回答: “不是劝,是去传我三叔公的口谕。我可没那口才能劝说我大哥回头。” 林炳借风行船,假惺惺地说: “那好,难为你们有这一片忠心,我一定成全你,放你上山,去晓谕吴本良一 伙儿,同时也捎去我的几句话:如果不听良言相劝,不走自新之路,大军一到,白 水山玉石俱焚,可就悔之晚矣!” 小顺儿一时揣摸不透林炳此话真假,只好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来,感激涕零地 连连磕头说: “谢大人恩典!小人如果不忠心为国,天地不容!” 林炳一面吩咐将小顺儿暂且收监,一面下令舒洪团防局多派团丁暗暗把住通往 蓝家寨的大小路口,不论是上山还是下山的人,见一个逮一个,务必掐断雷家寨与 外界的一切往来。 马三公子得此密令之后,专派数十名熟悉蓝家寨地理人口的团丁,扮作樵夫猎 户模样,白天巡逻,黑夜埋伏,单等大鱼入网。 果不其然,八月十一日夜间,谢三儿悄悄儿地从寨墙上缒了下来,隐入丛林中, 刚走了百十步,冷不防脚下三根绊索同时绷起,背后四把挠钩一齐伸来,周围十数 名团丁手执快刀团团围定,任你谢三儿有缩骨穿山的本事,也难逃脱了。众团丁七 手八脚地把谢三儿捆绑结实,押到舒洪团防局来。马三公子一见是这个冤家对头, 怒从心头起,不问情由,鞭子蘸凉水先着实痛打了一顿,又怕他遁去,不敢羁押久 了,着人用七八根麻绳把他捆成一个粽子相似,仍像上回送小顺儿似的装进麻袋, 等天色大亮以后,送进守备衙门里去。 林炳拆阅来文,见逮住了谢振国,心中大喜,立即升堂审问。久闻穿山甲的大 名,只当他是个顶天立地相貌堂堂的奇男子,等到解开麻袋掏出来一看,却是个五 短身材、眼红鼻塌的凡夫俗子,心里先有几分看不起他,就吩咐松绑。从舒洪押解 来的团丁连忙跪禀,说谢三儿神通广大,松绑不得。林炳一声冷笑,吩咐: “只管松绑,我今天倒要领教领教他的骨头究竟有多硬。”说着,砰地一拳砸 在案子上,显出十二分的威风来。 解去了外面团团捆住的麻绳,只留下一根绳子背捆着双手。谢三儿挺立在林炳 面前,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且看他怎样摆布自己。 林炳运了半天气,冷不丁问了一句: “谢振国,你四处流窜,偷坟掘墓,挖了多少人家的祖坟,早就犯下了十恶不 赦的死罪;后来又伙同吴本良反抗朝廷,图谋不轨,今天被捕归案,还不跪下如实 招认,恳求从宽发落!难道一定要等到三根无情木套上了你的踝子骨再开口吗?” 谢三儿撇着嘴鄙夷地回答说: “要我冲着你下跪?怕是王妈妈见了玉妈妈,差那么一点儿。实话告诉你说: 我谢三爷这一辈子,除了拜师傅磕过三个头,再就是跟野婆娘们相好的时候下过跪。 你要想叫我下跪呀,除非叫你婆娘来倒还差不多。说我偷坟掘墓,这倒不假。不过 那是我替天行道的行当。你想想,金银财宝原是供活人用的,有钱人家死了人,还 要把金银财宝带到地底下去,吃不能吃,用不能用,岂不可惜!这世界上有干我们 这一行的人,才能叫这些金银财宝重回人间来供活人使用。我看,这是功德无量的 好事,有什么罪过?说到跟吴本良他们一起反抗朝廷,这也不假。不过这是叫你们 这伙儿丧尽了天良的官府豪绅们给逼的,并不是我们的本意。要问我帮本良他们都 干了些什么事儿,你不问,我还想跟你说道说道,扬扬我谢三爷的名气,免得他日 淹没了我的功绩哩!你坐端正了,别吓尿了裤子!告诉你,当年吴本良被关进大牢 里,是我谢三爷打地洞把他引出来的,只可惜到了学宫前,又让梅得标给抢回去了。 再告诉你,当年求雨大闹衙门口,是我装的白云道人,是我摔铜锣想砸死金鸡太爷, 只可惜那老小子逃得快,被他躲过了。怎么样?就这几条,够不够定一个斩立决的?” 林炳被谢三儿撩拨得怒火中烧,破口大骂: “浑蛋!你犯的罪,随便哪一条,都够得上千刀万剐了,想判个斩立快,没那 么便宜!你说:这次你半夜里下山,想去干什么?” 谢三儿嘻嘻一笑: “回禀守备大人,这次下山嘛,是因为八月十五惦着跟你那媳妇儿、我那老相 好的团圆团圆,这才偷偷儿地溜下山来。不提防中了你们的埋伏,算是我谢三爷倒 了邪楣,也算是你那媳妇儿命苦罢咧!” 林炳气冲斗牛,刚脱口骂了一声“放你娘的屁”,想到自己的身份,就又咽了 回去,改为狂叫: “把这个油嘴滑舌的贱骨头给我夹起来!” 两旁的亲兵如狼似虎般一声吼叫,扑过来把谢三儿按倒在地,脚踝子上套上了 三根无情木。林炳一拍桌子喊了一声“收!”两名亲兵背对背各拽一根绳头把夹棍 收紧。只见谢三儿坐在地上,闭嘴咬牙,两眼圆睁,一口气运到了脚下,那三根硬 木棍居然不能伤及他的皮肉分毫。林炳狂怒起来,一挥手,又上去两名膀大腰圆的 亲兵,帮着去拽夹棍的绳索。这一回,四个人用力过猛,只听得嘎嘣一声,三根木 断成了五截:外面的两根,齐刷刷从中间折断了。谢三儿一阵大笑: “这么糟朽的木头,怎么用来做刑具?快换一副硬点儿的来!” 林炳被激怒得火冒三丈,碍着众人,又是白天,不敢公然搬出金鸡太爷和姽婳 夫人精心设计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刑具来;暂且押下去吧,一者未得到半句有用的口 供,二者也难消心头这口恶气,一跺脚,站起身来,离案亲自去选了一副加粗的崭 新夹棍,一面下令叫亲兵套上再来,一面就站在谢三儿身旁看着用刑,嘴里自鸣得 意地说: “你以为你穿山甲来无影去无踪,事情办得机密极了,却不知道你每走一步, 身后都有我的人三步不离左右地跟着。七月初你下山往春山饭馆送银子,往雪峰山 头送书信,连那信里面写的都是什么,哪一件我不知道?告诉你这个瞎了眼的,你 撞到了范通媳妇儿开的黑店里,一碗蒙汗药酒把你放倒了,要不是我赶到,早把你 大卸八块了呢!” 谢三儿一听这活,如梦初醒,真是悔恨交加,懊恼不迭。从林炳的话中可以推 知:一,朱松林是永远不能到达雷家寨了;二,春山饭馆一定已经落到了林炳的手 中;三,林炳既然已经洞悉山寨将在八月十五为本良等婚娶大办筵席,是绝不会轻 易放过这个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的。为此,谢三儿想到:山寨如果没有损失,倒也 罢了,万一稍有疏忽,给林炳以可乘之机,从而招致损兵折将甚至更大的失败,那 么一切罪责,可就全都是自己的了。想到这里,他一恨范通的那个“臭妹妹”,恨 不得像结果范通那样一刀下去把她的五脏全掏出来;二恨自己的贪杯嗜赌好女色, 以至落得今天害了自己又害了山寨全体义军。他对自己先审判后量刑:觉得如果按 军法处置,连推出斩首都太轻了。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师傅来。师傅身怀绝技,只因不愿向庸碌无能之辈、 贪赃枉法之徒低头服小,干上了偷坟掘墓、周济穷困的营生,一辈子身上从来没断 过铜钱银子,也从来没断过狂饮豪赌烂嫖。他活着,第一是千方百计地从富翁的坟 茔里盗出财物来让穷人过得舒服些;第二是要让自己过得更快活更有意思。千不该 万不该,他不该娶进一个婆娘来,最后因为醋海兴波,一条性命白白地断送在女人 的手里。谢三儿从师傅那里全盘继承了绝技和嗜好,并从师傅的惨痛教训中悟出了 “女人可玩儿不可娶”这样一条宗旨,出山行道,自以为可以万无一失了。却没想 到自己不单也输在女人的手里,而且比师傅输得更惨:师傅的失着,只不过断送了 他的一人一家;自己这次失着,不单断送了自己一人,还有可能关联到千百个人的 生死和整个山寨的存在啊!他悔恨,已经晚了;他恼怒,已经无计可施了;他想挽 回危局,可已经无能为力了。 在他沉思中,一副粗大的夹棍又套上了他的双脚。林炳反剪着双手在他面前走 来走去,嘴里还连损带挖苦地念念有词。一个“收”字令下,四条汉子一齐用力, 绷紧了穿在三根无情木中间的四股牛筋。谢三儿又一次运气挺刑,直累得那四条汉 子汗流满面,气喘吁吁,谢三儿依旧面不改色。这时候,有一个干巴狼似的小卒谄 媚地向林炳献计说: “启禀大人,这个贼匪练过气功,惯会挺刑,小的有一高招儿,可以破得:取 一竹管,插入他的粪门之中,叫他拢不住气儿,他就什么功夫也没有了。” 谢三儿挺刑,本来只为气一气林炳,显一显自己的本事。后来听林炳说出被范 大妹妹用蒙汗药麻倒一节,已经气往上冲,不能自持了;这会儿听这个小卒当面献 计,不由得怒火上升,登时睁圆了双眼,大喝一声,在背后捆住双手的麻绳“嘎嘣” 一声就断了。众人一错愕间,谢三儿双手抓住夹棍的绳头猛力往怀里一拽,四条大 汉同时摔了个仰八叉;谢三儿再使个金蝉脱壳,双脚从夹棍中抽出,右手提起那副 足有十多斤重的夹棍来只一抡,正砸在那条干巴狼的脑袋上,登时脑浆迸裂,死于 非命。谢三儿回过手来,再抡起夹棍,猛力向林炳砸去。林炳到底是练过武艺的, 见砸倒了小卒,早有防备,这时候只轻轻一闪,就闪在一边,顺手拔出七星剑来, 趁谢三儿还没有回过手来的工夫,一剑削去,正中右手,夹棍扔落在地,众亲兵各 掣家伙一拥上前,把谢三儿死死摁在地上。要按林炳这会儿的心意,真想一剑劈死 他,但想到这是反叛要犯,又是生俘,不能给金太爷只送一颗人头去,何况还想从 他嘴里掏出更多的秘密来,于是忍了又忍,也不想再审了,吩咐暂且收监,不许声 张,等待金太爷发落。又怕他使缩骨法半夜里遁去,用一根手指头般粗细的铁链儿, 一头锁在他的琵琶骨上,一头锁在牢房的木柱上,还吩咐一天只给他喝三碗稀粥, 叫他有气无力,动弹不得,无法逃跑。 谢三儿知道自己罪重难赦,也无脸活着去见山寨上的弟兄,更不巴望本良他们 下山来营救自己。干他们这一行的,事发被捕,按律一概凌迟处死,为免受那三千 六百刀零割碎剐之苦,大都随身密藏剧毒丸药。入夜之后,谢三儿朝东跪下,磕了 三个头,一谢父母养育之恩,二谢师傅教诲之劳,三谢失密招灾之过,然后悄悄儿 服下毒丸,仰身躺倒,呼呼睡去。鼻息渐渐微弱,终于无声无息地安然入睡,永远 也不会醒过来了。 八月十三日凌晨,守路团勇在蓝家寨外一根绊马索逮住了朱松林和他的两名伴 当,又从他身上搜出了“见字放行”的吴本良亲笔请柬。马三公子为此专程到县城 与林炳密商了一番,受计回到舒洪。
八月十四日,吕慎之接到林炳专差急送的密札,当夜召集团董、帮办们议定了 出兵计策。 八月十五日,壶镇团防局点起了全部团勇,加上属下各村团、族团中抽来的精 锐,共计三百之数,一律乡民装束,暗藏刀枪,中午饱餐之后,各自分头出发,限 令务必于申牌时刻赶到岱石村蒋氏宗祠中取齐。 这岱石村,在壶镇南面的马鞍山脚下,与白水山北坡遥遥相对。如前所述:白 水山的北坡,悬崖峭壁,直上直下,虽有灌木杂草丛生,但根本无法采樵放牧,因 此平时绝少人迹。雷家寨举起义旗之后,由于此处有天险阻挡,守兵较少,只在几 处稍为平坦些的山口垒起了礌石,并在山顶搭一望台,每班由一名弓箭手和一名刀 牌手瞭望守卫。望台上,白天有三角红旗一面迎风招展,夜晚有红灯一盏报告平安, 遇有敌情,一个守兵去解开绳索活扣,让红旗或红灯落地,一个守兵就筛起铜锣告 急,寨子里接到警报,就会急速出兵。这个主意,还是建寨之初,由二虎提出来的。 至今三年,别处隘口都曾有民团或官兵来闯过,独有此处一向平安无事,防守的兵 丁不免也就有些大意起来。 吕慎之与林炳议定的攻山之计,其实不过是照抄古代兵家“于不可攻处攻之, 于不可渡处渡之”的老谱儿。说穿了,也就是“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八个大字的 翻版。吕慎之少年习武未曾中举之时,就曾独自一人,身背宝剑,一面游山玩水, 领略大自然景色,一面察看山川地理,假拟攻战布防。举凡壶镇附近的几处险恶山 头,如苍岭、白竹、马鞍山、白水山、古方山等处,早都已经有一本地图在他胸中。 难怪太平军攻打壶镇的时候,他能够在龙珠山设伏以少胜多,又能够最后从太平军 手中夺回壶镇,为自己造就赫赫威声。吴石宕人据白水山举旗反抗朝廷以后,梅得 标和林炳先后征剿失利,究其原因,无非一是不明山川地理,二是不知攻其弱处。 吕慎之有鉴于此,早在林炳登门问计之前,他作为壶镇团防局掌令的帮办,就曾经 不辞辛劳,亲自取道岱石两次去察看过白水山北坡的地形,策划“于不可攻处攻之” 的计谋了。 白水山北坡的地形,吕慎之印象很深:那里悬崖峭壁,直达山顶,从山上居高 临下,一览无遗,是个极利于守却极不利于攻的所在。正因为如此,估计山上的防 守一定薄弱。这,就是吕慎之打算从这里攀崖奇袭的动机。到了岱石一看,山顶上 高搭瞭台,通宵达旦亮着红灯,惯于征战的吕慎之,又从反面判定山顶上面的守兵 一定不多。再看看地形,一处处都是陡峭的悬崖,初看像是无路可通,但仔细揣摩, 有道是世间没有上不去的山头,于不可登处似乎又可以依附藤葛、寻找山岩隙缝或 借绳索竹梯攀缘而上。只是他年事已高,无法去亲身一试罢了。 吕慎之第二次去勘踏,先拜访了岱石村团的头目和地保乡约,详细询问以往可 曾有人从北坡爬上去过。一问再问,乡约老夫子终于记起了这样一个故事: 白水山北坡的悬崖上,生长着一种虽不十分名贵、但也比较稀少的药材,叫做 岩皮①。采岩皮的方法,历来都是腰系粗绳,从山顶上沿悬崖缒下,两脚悬空而采, 十分惊险。要想采白水山北坡的岩皮,势必先得经过雷家寨,采下来的岩皮,也必 须分出一份儿来送给头人,不然,就不许通过。有此一层阻隔,采岩皮的人大都不 愿到这里来找麻烦,只好眼看着一丛丛上好的药材自生自灭,无可奈何。若干年前, 村中有个游手好闲之徒名叫蒋兴发,只为赌场失意,无本翻梢,急红了眼,就冒着 粉身碎骨的危险,只凭一根带钩儿的竹竿、一条结实的麻绳,独自一人从北坡脚下 爬上了山顶,再从山上缒了下来,一去一回,足足采了一麻袋岩皮,算是发了一注 小小的舍命财。后来蒋兴发再次“断铜”,却为白水山上反了畲民,山顶上设有滚 木礌石,不论何人都不敢近前,蒋兴发也就不敢再去一试了。 -------- ① 岩皮──地衣类苔藓形植物,性凉,中医用来退内热及治爆发火眼。 吕慎之听说果然有人从北坡爬上去过,大喜过望,急忙动问此人可在村中。偏 巧蒋兴发谋生乏术,早年投入壶镇团防局吃粮,如今已经升任一名小头目。经乡约 地保略一描绘,恍惚也记起这么一个人来。当即回到壶镇,传蒋兴发来见,先升他 为大头目,要他率领众人攀登绝壁,并许他事成之后,以头功上报请赏。 果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蒋兴发原是个以赌为业的亡命之徒,见利眼 开,自然欢喜不尽,一口应允,领了银两,先去置办梯绳之类的登山用具。吕慎之 成竹成胸,正拟向林炳献策,恰值林炳登门问计,他也就以老卖老起来,装出一副 老谋深算的样子,引而不发,直到请了马三公子来,方才运筹于帷幄之中,图一个 决胜于十里之外。当时林炳既没有抓住本顺,马三儿也未擒获朱松林,眼望着白水 山义旗飘扬,正无计可施,也就只好拿老前辈这个“于不可攻处攻之”当作善策良 谋付诸实施了。 八月十五日申时正,吕慎之辖下四百余众齐集岱石蒋氏宗祠中,驱散闲人,关 上大门,由蒋兴发当众交代月夜攀登险峰的门路诀窍与一应注意事项。这一次登山, 与他五六年前采岩皮可大不相同。那一次,是存心要从悬崖上爬来爬去,哪儿有岩 皮就爬向哪儿,只要自己脚下不踩空,倒不用担心有人会从山顶上砸下一块石头来; 这一次,目的是为爬上山顶,哪儿好爬就爬哪儿,倒是不怕多绕几个圈儿。要是山 上无人防守,从那几处坡度稍小的山崖上爬上去,是最方便不过的了;如今那上面 设了礌石,有人防守,这个,岱石村的民团每日里隔着一条山谷遥遥相望,最为清 楚,用不着再去试探。 蒋兴发所选择的“路”,是从白水山西北角往上爬。那里的地形,是一处悬崖 接着一处悬崖,像是层层梯田的样子,最后一级坡度最大,几乎就是一块直立的石 壁,却并不太高。猛看起来,从西北角攀登,地势最险恶,也最难上;仔细揣摩, 一级一级爬台阶,不单有喘息之机,也有存身之所。那最后一级台阶陡固然陡,根 据他爬到马鞍山顶居高瞭望哨探,得知上面并没有安设滚木礌石之类,确实是最理 想的登山之处。这一点,完全与吕慎之多次踏看后的设想不谋而合,因此也就不再 另待商议。好几百个人月夜里偷偷登山,当然不能全靠钩竿绳索一个一个往上爬, 而只能由蒋兴发在前面开路,拴好绳索,架好竹梯,才能让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跟 上来。好在竹梯绳索早已齐备,爬山诀窍也已讲清,酉时正用过战饭,开出祠堂门 来,四百余人肩扛竹梯,腰缠绳索,手持兵器,排成一字儿长蛇阵,往白水山西北 角迤逦进发。──这时候,就是有人发现这支奇兵的动向,立刻去雷家寨通风报信 儿,也已经为时太晚了。 八月十五的月亮固然又圆又亮,但也有另一个特点,那就是上山较晚,在月亮 上山之前,大地上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就是月亮上了山,也只有东坡和南坡 一片明亮,西北坡依然是漆黑一片,是个死角。吕慎之选定此时此地偷袭白水山, 真可谓“恰到好处”。 雷一鸣家里办喜事的这几天,正觉上人偏偏派小虎去山顶望台带班儿防守北坡, 是“事出有因”的。一方面,是因为婚娶期间迎亲贺喜的人多,兵力不够分配,小 虎力大无穷,武艺高强,一个人能顶好几个人用;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一方面, 是因为他性格粗鲁,相貌丑陋,年纪比穷花儿、红梅都大,却一直寻不下一头合适 的亲事。雷一鸣夫妇生怕他见景伤情,借酒撒疯,闹将起来,不单冲撞了好事,大 煞风景,更怕没人能制服他,以至于不可收拾。为此,两口子悄悄儿地关照正觉, 在山寨上大办喜事的那几天,一定要把小虎指派到最远的地方去轮值,图一个眼前 清静。正觉办理防务,大事儿小事儿都来找他,一时间也想不到那么远,就一口应 允了。 殊不知小虎人性虽通,其实对男女一章却不甚理会,倒是贪图在妹妹出嫁的日 子看个热闹的场面。尽管他唱不来歌,酒量却是有的;豁不来拳,猜枚却是会的, 一心一意只想在妹妹的喜筵上把贺客们一个挨一个地比下去,稳稳当当地做几天 “酒王千岁”。没想到八月初十正觉上人就把他派到山顶去值夜,为期十天,而且 白天还不许多喝酒。小虎心中不愿,可这是军令,又不敢不去。八月十五,正是妹 妹出嫁的日子,小虎心中不快,在喜筵上只喝了三五碗黄酒,算是应个景儿,未等 散席就到雷一鸣的房中找出两斤多兑药用的头烧白酒来,全折在一个大竹茶筒里, 假充茶水背着,又到厨下折了几盘鸡鸭鹅肉,找两张桐子树叶包了,揣在怀里,趁 天色未黑,就连吆带喝地把两名值夜班的弓箭手和刀牌手叫上,大踏步地往山顶上 走去。 值夜班的来得早,值白班的当然高兴,收拾一下随身的兵器衣物,交代一下山 下并无动静,自回村中热闹去了。 搭在山顶上的望台,不过是一座分作两层的茅屋:上层四面露空,以供瞭望; 草顶之下,能遮风雨,可避烈日,如此而已。白水山当时认为是缙云县的第二高峰, 南北与稍矮的古方山、马鞍山相对,西南与最高的大洋山遥遥相望。三个人沿着木 梯走上望台,手扶栏杆,打眼向四处眺望。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秋高气爽的季 节,晚风吹来还有些凉意。远处的城镇和近处的村落,历历在目,尽在脚下;路上 行人点点,小如蚂蚁,匆匆忙忙赶回家去过团圆节。中秋的夜饭,讲究的是一边赏 月一边吃,因此许多人家还是炊烟初起,缕缕黑烟,袅袅上升,渐高渐淡,升到最 高处,变成了茫茫白雾,与天际片片云朵混然一色。再看看北坡脚下,果然连一个 人影儿也没有。这样陡峭险峻的悬崖峭壁,别说是山顶有滚木礌石了,就是没人把 守,让那些打着绿旗的鸦片兵来爬,只怕还没一个人爬得上来呢! 面对秀丽的山景,耳听村内的欢声,小虎有些烦躁起来,脱去上衣,露出黑茸 茸一片护胸毛,抻打抻打胳膊,干脆连两只大铁锤也解了下来放在身边,解开两包 鸡鸭鹅肉,摆开三只粗瓷饭碗,两手抱起装着头烧白酒的大竹茶筒来,通通通就倒 满了三碗,自己先坐下来,指着酒碗对那两名守兵说: “这里山高坡陡,谁也爬不上来,咱们只管放心喝酒,保管平安无事,他娘的, 中秋节加上妹妹办喜事,连酒都喝不痛快。且不管他,咱们三个就在这里过节。来, 喝,出了事儿,有我担待!” 那两名守兵在席上叫小虎给拽了来,酒肉没有吃够,原就有些不痛快,如今见 到好酒好肉,岂有不馋的道理?只是山上军令颇严,如果发觉有人在哨上饮酒,是 一定重责不饶的。不过,今天似乎与往常又有些不同:一则是众多首领与兄弟姊妹 们同时婚娶,全寨大喜;二则又逢中秋佳节,本是饮酒赏月的日子;三则守的是山 顶北坡,这个地方几年来平安无事,连个探头探脑的人都没见过,设礌守卫,无非 是虚应故事,以张声势,作为山寨,不得不如此罢了;加上小虎是个头目,即便事 发,也有他顶着,胆子不由得就大了起来。犹豫推让间,小虎早已经不耐烦了,两 眼一瞪,不喝就要硬灌,还不如从命的痛快,只要不喝醉了就得。于是也就不再犹 豫,同时端起碗来。这两个是一抿一小口,咂摸着头烧的滋味儿,另一个是一口干 一碗,不问酸甜苦辣。转眼之间,凤卷残云,把两包鸡鸭鹅肉、一茶筒头烧白酒打 扫得一干二净。小虎闷酒下肚,醉得也快,打了个呵欠,就在望台上仰身躺倒,顷 刻之间呼呼睡熟。两名守兵虽不甚醉,也有些迷迷糊糊,又不敢叫醒小虎,只得强 打精神,坐在望台上聊闲天儿。 过了一会儿,一轮浅红色的圆月从东北方向冉冉升起,斜光一照,山上倒是明 亮多了,山下却似乎比刚才更暗了似的。两名守兵点上了红灯,明知道山下不会有 人上来,又没有别的事情可以打发这漫漫长夜,中秋即景,两人抬头赏月,争论着 明月中的阴影哪是捣药的玉兔,哪是砍树的吴刚。正说得高兴,忽听得脚底下咔哒 一声,像是有人踢翻了一块石头。两人吃了一惊,同时吆喝了一声:“谁?”见没 人回答,其中一个急忙取刀牌在手,从扶梯上奔下去察看动静,一只脚刚踏上地面, 从背后突然捅来一刀,只听得一声“啊呀”,就栽倒了。另一个听出声气儿不对, 心知出事儿了,忙一边大声呼叫小虎,一面先抢铜锣在手,回手一刀,要想去砍那 吊红灯的绳索,匆忙中没砍正,刚想砍第二刀,背后扶梯上一根梭标飞来,洞穿前 胸,惨叫一声,滚下望台去了。手中那面铜锣摔在岩石上,发出“哐啷”一声,在 夜空中传出老远老远。刺耳的响声惊醒了小虎,一骨碌坐起来,揉揉眼睛,刚问了 一声:“什么响?”蒋兴发头一个冲上望台来,答了一句:“地狱开门响,快进去 吧!”说着一刀砍下来。小虎吃了一惊,情知不妙,激怒中山崩地裂一般大吼了一 声,上身往后一倒,一边趁势飞起一脚,想去踢砍来的那把刀。蒋兴发眼明手快, 往旁边一闪。小虎刚从梦中醒来,醉眼朦胧,收腿不及,一脚踹在望台栏杆上。蒋 兴发回过手来,尽全身之力一刀劈去,把小虎的右脚齐脚脖子砍了下来。小虎负痛, 怪叫一声,摸到了身旁的铁锤,抡了起来,就向蒋兴发的脑袋砸去。蒋兴发自恃有 几斤力气,举刀去架,却不知那锤是实心的,每个有四十斤重,加上抡起来往下砸 的劲头,虽不是泰山压顶,也是力重千斤,两般兵器在空中相遇,发出刺耳的噹啷 一声。铁锤虽然架开去了,但是蒋兴发的右手却被震得麻木酸痛,半天儿缓不过劲 儿来,一迟疑间,另一只铁锤又飞了过来,蒋兴发心想抽身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那铁锤不偏不倚,正砸在他脑门儿上,把个葫芦瓢儿砸成了粉碎。──蒋兴发头功 没有领到,却头一个进了望乡台。──小虎失去了一只脚,站不起来,如果他是个 精细人,就会爬过去先把告警的红灯砍落,但他是个粗人,只知道坐在楼板上怒骂 狂呼。又两名团勇爬上楼梯冲了过来,小虎看见,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大叫一声, 猛地单腿站了起来,双手抡起铁锤,就向那两名团勇砸去,终因用力过猛,单腿难 于保持平衡,上身住前一冲,踣然倒地。两名团勇双刀齐下,割去了首级。 团勇们抢占了望台,正四处寻人间,守卫村口的哨兵听见山顶上铜锣响,“嘡, 嘡,嘡”地敲了三声铜锣问讯,团勇们听见,有那机灵的拣起破锣来,也敲了三声 回答。村口听见锣声喑哑,想到刚才那一声锣响,必是不慎摔碎铜锣无疑,又见红 灯不落,也就不再理会。 山顶上,四百名东勇除吕慎之外陆续沿着竹梯绳索爬了上来,取齐之后,悄悄 儿摸到村外埋伏,单等村子里有了动静,一齐出击,来一个里应外合。 再说林炳在城里一直等到八月十五中午时分,待西勇开进城来守住城门以后, 才派人把县前水门街口的春山饭馆封闭,抓走老板、账房、伙计人等,接着下令全 部绿营兵即刻火速开住舒洪,会合马三公子属下的南勇,两者合计共有六百之数。 林炳自带三百,经麻车店从西坡强攻;马三公子带领三百,经蓝家寨从东面偷袭; 加上吕慎之带领的四百东勇从北坡攀登而上,一千人马形成了三面包围之势。林炳 此番布兵,并不是网开一面,打算让吴本良等人从南路撤退。经过几次交锋,林炳 深知南路险恶,单是落虎崖一处,只消三五老弱,即可将上千甲兵化作齑粉。为此, 林炳故意避开此处的攻战,而令东勇、南勇攻进山寨之后,立即分出小股奇兵,夺 下落虎崖上的礌石,万一有漏网的义军想从南路趁虚逃脱,那他们自己的擂石就足 可以断绝他们自己的归路。──狼子之心,可谓其毒甚于蛇蝎也矣! 当时,白水山畲民合族举旗造反的是雷家寨,而蓝家寨明面儿上与马三公子订 有盟约,立誓效忠朝廷,暗中则为雷家寨守护东路门户,以免义军有后顾之忧。为 此,南勇对蓝家寨在明面儿上也不团团包围,只是暗中监视。 八月十五日黄昏以后,马三公子带领一名装扮成朱松林模样的哨官,到蓝家寨 寨门前面,自己率领三百人埋伏在寨门左边。那假朱松林带着四名伴当,大模大样 地走到寨门前,轻声呼唤守寨兵丁,声称自己是吴本良的金兰兄弟朱松林,特地从 雪峰山赶来与吴寨主贺喜的。说罢,取出请柬。这时候,吴本良派来迎接朱松林的 那个人见迎亲吉期已过,估计客人多半儿不会来了,只留下一句见请柬就放行的话, 自回雷家寨喝喜酒去了。守门寨兵用绳子系着篮子把请柬吊上门楼去,见是本良亲 笔,当即打开寨门出来迎接。不提防五名官军刚进寨门,不等寨兵关门,手起刀落, 把几名寨兵悉数砍倒在地,大开寨门,三百余人一哄而入。小小一个蓝家寨,人丁 本来就不太多,又有半数以上的人到雷家寨贺喜去了,只留下少数寨兵和一些老弱 妇孺在寨子里。三百多名官兵团丁冲了进去,如饿狼闯进羊圈一般,见一个杀一个, 见两个杀一双,不过一顿饭工夫,就把全寨大小二百余口统统斩尽杀绝了。屋内屋 外,到处都是缺胳膊断腿的死尸,惨不忍睹。 马三公子洗劫了蓝家寨以后,当即下令熟悉路径的团勇带领“得胜之师”翻过 几条山岭杀向雷家寨。 从蓝家寨通往雷家寨的这条羊肠小道儿,一向只有两个寨子里的人互相走动, 既然“外寨”有寨兵把守,作为“内寨”的雷家寨虽然也有寨门箭垛之设,防守却 不像别处那么严,守卒也不甚多。三百人一路无阻地走近雷家寨,各找隐蔽地方埋 伏了。那假朱松林老谱儿重抄,带领四名伴当,走近寨门前,递上了请柬,守兵只 知见到本良亲笔立即放行,并不认识朱松林,就开开了寨门,放他们进寨。假朱松 林一行五人刚刚进入寨门,冷不防同时抽出刀来,一个对付一个,几个寨兵于猝不 及防中全被砍倒在地。于是寨门洞开,三百名官兵团勇一拥而入,各在暗处埋伏, 单等预定的时刻一到就杀进村去,以放火为号,接应从西坡和山顶上杀来的官兵和 团勇。 林炳带了三百名绿营兵,从西坡摸到森严壁垒的第一道关隘前面,悄悄儿散开 埋伏已定。月出之后,见东北两路毫无动静,估计一定已经得手,就吩咐带过本顺 来,松了绑,又用好言抚慰晓谕了一番,命他快去叫关,以图赚关而过。 小顺儿早已经铁定了必死的决心,单等这个时刻到来,拿自己的一腔热血去报 效吴姓族人。只见他不慌不忙,大踏步走到关前,一面走,一面高声大叫: “关上有人么?” 守关的弓箭手早就看见有人走近前来,掩身在雉堞后面,张弓搭箭,大声回问: “你是什么人?站住回答!” 本顺脚不停步,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答: “我是吴本顺,从吴石宕来。听说大哥今夜成亲,特地赶来贺喜!” 关上的守兵听说是大帅的弟弟来了,又不认得,不敢自主,一面叫本顺就地站 住,一面忙去报与守关的小头目知晓。这个小头目,是从吴石宕来的本顺的兄弟行, 听说本顺特地赶到山寨来贺喜,心里起了狐疑。当初山寨上众首领商议为本良等人 办喜事,一怕走漏了风声,二怕族人前来会引起林炳注目,横生枝节,所以没让春 山饭馆的耳目转告吴石宕;那么,本顺是凭什么知道的呢?再说,为什么不早一两 天来呢?还有,他是到过山寨的人,知道上山该走哪条路的,为什么现放着蓝家寨 的那条路不走,却冒冒失失地跑到前门来叫关?这头道关隘外面有舒洪团防局的团 勇日夜巡逻,难道不怕被人发觉抓走?沉思间,走上了敌楼,掩身在雉堞后面往下 一望,这时候月亮虽然已经上来了,但十几步之外仍然难辨眉目,就喊问了一声: “你是本顺,可知道我是谁么?” 关下小顺儿听了,急忙回答: “你是本全!让我走近几步,我有要紧的话对你讲!”说着,就大踏步走近关 前的壕堑旁边,用关上刚能听清的小声说:“谢振国去雪峰请客,叫林炳发觉了, 一直跟到了春山饭馆。今天林炳点起了好几百绿旗兵,趁大哥娶亲的好日子来攻打 山寨。这会儿都到关前了。你快去禀报大哥,赶紧出兵迎敌!” 本全一听,大吃一惊,急忙也小声回话: “你先别动,我放吊桥下去接你过来!”说着,千斤轧轧作响,吊桥渐渐降落。 小顺儿急了,跺脚摆手地喊: “别管我了,快去通报大哥要紧。我是上月中旬赶来报信儿,叫林炳在蓝家寨 外逮住的。他逼我来赚关,大军就在后面埋伏,吊桥一放,他们就会冲过来夺桥! 千万别放吊桥!告诉大哥,我本顺没给吴石宕人丢脸!” 本全不顾小顺的呼叫,继续放吊桥。那吊桥刚要着地,小顺儿回头一看,背后 已经有十几条黑影儿窜过来了,顾不得多说,一个箭步跳上了吊桥,还未站定,就 大叫:“全哥,快收!快收!”关上见本顺已经上桥,忙把吊桥吊起。十几条大汉 冲到沟边,刚要挥刀去砍那吊索,吊桥拽起已有一人多高。小顺儿骑在吊桥上,两 手抱住上升的桥板,尽力往另一头爬去,在轧轧声中摇摇欲坠。林炳一看妙计不妙, 大喊:“放箭!投枪!”一声令下,几十支箭夹着三四支标枪全奔小顺儿射来。本 全也急了,在关上扯开嗓子大喊:“小顺儿,快爬!快爬!放大点儿胆子!”小顺 儿不顾死活,撅起屁股向关上爬去。关上一看事急,也下令用弓箭向关下回射。就 在小顺儿快要爬上敌楼的当口,也不知他是中箭中枪,还是失手失足,只听得一声 惨叫,头朝下从吊桥上跌到护关壕里去了。本全急得大叫本顺,已经无济于事,沟 深丈余,就是不中箭中枪,摔也摔死了。本全见已无可挽回,只得一面点起烽火, 一面鸣锣告急。刹那间,三道关隘上接连点起烽火,锣声由近而远,响成了一片, 最后一道关隘的守兵慌忙进寨禀报:前关有敌军来袭,请即发兵迎敌。 这时候,大寨中酒筵初散,男女歌手正在撬蛙盘歌①。本良闻报,并不慌张, 只是微微一笑,对身旁的刘保义说: -------- ① 撬蛙盘歌──盘歌即对歌。畲俗婚礼,喜筵之后,男女歌手开始对歌,由 男歌手代表男方送女歌手一笔彩礼,用红纸包着,紧握手中,女歌手边夺边唱,好 像撬开石头捉青蛙,所以称为“撬蛙盘歌”。 “果然不出咱们所料,风声传出去了,马小三儿故意来搅闹喜筵,想叫大伙儿 都不得安生吃酒。既然马三儿如此深情厚意,专程给我送礼来,那只好烦师叔带领 弓箭手、刀牌手各五十名,到前关去先把礼品收下,我这里请上人随后就去接应。” 回过头来,又对大伙儿说:“诸位不必惊慌,咱们这里早已经安排下天罗地网,等 待多时了。该着上头阵的,快随总爷上阵!该着上二阵三阵的,随身准备好家伙, 一切听我号令行事!” 一声令下,一百名“吃酒待命”的刀牌手和弓箭手各带兵器跟随刘总哨到前关 御敌去了;派去寻找正觉上人的亲兵也走远了。一众贺客和男女歌手们深信前关固 若金汤,不以为意。这时,忽见上人的亲兵急匆匆来报说: “启禀大帅,刚才上人带领我们从南关到东关,发现东关寨门大开,守兵全叫 人杀了。上人估计是马小三儿乘蓝家寨空虚攻了进来,如今人马已经混进雷家寨来 了。上人当即下令关闭东关,留下人守卫,又带领我们回村来搜查。刚走到义塾门 口,见塾门大开,进去一看,老隐吏一家全被杀死在地,单单不见了老隐吏一个。 又见西关报警,生怕大帅还不知东边动静,命我火速来报,他自己带人在村内四处 搜查。请大帅立即下令全军出动,合力清查,迟则有失……” 一言未了,寨子里四处火起,喊杀声、惨叫声、怒骂声、呼儿唤女声响成了一 片。──原来,马三公子听见前关鸣锣报警,心知林炳未曾得手,却又不知吕慎之 是否已经从北坡爬上来,忙按事前三方面的约定,下令团勇们人人左臂缠白布为号, 立即冲进村去,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本良这才勃然变色,心知事急了,已经 来不及再往别处去调兵遣将,只喊得一声:“大家快随我来,奋力杀退敌兵,保住 山寨!”拔出双刀,带头冲出,雷一飞也急绰钢叉在手,振臂高呼:“凡是飞虎队 的,都跟我来!”紧跟本良奔跑而去。郑宗保、吴得胜、林耀书、来喜儿、小红及 一众义军头目,也各掣刀剑枪锤在手,随后跟上。厅堂上下,凡带有兵器的,都各 挺刀枪,杀出大寨迎敌;手中没兵器的妇孺老弱,约有百十之数,也急寻可以防身 的铁器,打算拼命。本良刚冲出营门,见满村都是臂缠白布的团勇和身着号褂的绿 营兵在火光中追杀畲民老弱。这时候郑宗保从后面跟了上来,本良命他带领五十名 刀牌手护住大寨营门及老弱百姓,自己举刀一挥,率众卷进敌阵中去,奋力砍杀。 畲民的房屋,木柱、板壁、草顶的居多,见火就着。火光中,只见凡有几斤力 气的男女畲民,都在与团勇、绿营兵拼死激战;老弱儿童们则被追得东逃西躲,本 良刚扑进敌阵,迎面遇上马三公子正带领一伙儿团勇与正觉上人殊死苦战。另一伙 儿团勇则在挨门挨户搜捡财物,放火杀人。本良大喊一声:“杀呀!杀尽这帮狗杂 种!”举刀直奔马小三儿,与正觉上人解围。身后从人立即卷了上去,各寻敌手捉 对儿厮杀。义军大营门前一片并不十分开阔的空地上,一场四五百人的混战开始了。 火光中,只见刀起剑落,枪挑锤飞,喊杀之声震人耳鼓,负伤者的狂呼裂人心肺。 论人数,马三公子一伙儿足有三百余人,本良一伙儿,刘保义带走一百,郑宗保留 下五十,身边不过百数十人;但论武艺,马三公子一伙儿中只有一名装朱松林的哨 官和几名团勇头目勉强还可以斗上几个回合,其余的跟本良一伙儿简直不成对手。 但是古往今来,战事的胜负往往既不取决于人数,也不取决于武艺,而取决于士气。 过去的几年中,团勇和绿旗兵屡战屡北,伤亡惨重,因此士气十分低落,一提起白 水山就不战自馁;今天林炳定下了三面包抄的奇计,终于攻进雷家寨,杀了义军一 个措手不及,原先十分低下的士气一下子振作起来,大有越战越勇之势。再者团勇 和官兵攻进了山寨,与义军白刃肉搏,如不奋勇向前,就要被杀,也等于已经没有 了退路。而义军伙儿中,眼看山寨被攻破,房屋被烧毁,亲人被惨杀,复仇之心固 然强烈,但总觉得大势已去,要想生擒林炳、马三儿,以雪今日之耻,也只能是今 后的事儿了。因此士气不免相对地低落了下来。有此诸般原因,这一场势不均力不 敌的混战,双方砍杀了一阵儿,不过是各有死伤,未见胜负。正在难分难解之际, 铜锤夫妇、二虎、月娥、本厚、红梅、雷一声和穷花儿等各带部属从四面赶来合力 奋战,不到十个回合,就把敌人围困在垓心。马三公子一伙儿看看抵挡不住,却又 退无处退,战局即将转胜为败。正危急间,忽见村北一路接连火起,三四百人手执 刀枪火把儿,臂上一律缠绕白布,发着喊奔跑而来。 原来是偷袭北坡的东勇见村中火起,知南勇已经得手,趁着混乱一涌进村,见 房就烧,见人就杀。村寨中青壮年男女都去抗击南勇了,因此一路上几乎无人抵抗, 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东南二乡六百多名团勇加上一哨绿旗兵会合一处,登时声势壮 大起来。马三公子趁机撤出战围,分兵二百,从后背去攻打前关,接应林炳;又命 一熟悉路径的民团头目带领几十人去抢占落虎崖险地,以断义军逃路。 这时候,占守蓝家寨的南勇见雷家寨上空火光烛天,也在村中放起火来,雷家 寨人远远看见,更其心慌,加上村内房屋已经完全烧着,保寨已经无望,为此士气 一落千丈,伤亡骤然增加,多数义军士兵无心恋战,东张西望,寻找退路。 这时候,四五名前关的守兵败退下来,冲到本良身旁禀报:林炳逼小顺儿赚关 不成,摔军猛攻,绿营兵冒箭矢礌石几次架梯攻关,都被刘保义挥兵杀退,激战中 不防林炳在暗处连打三发冷枪,刘保义头胸两处中弹,登时人事不省。守关勇士失 去主将,只能人自为战,勉强抵挡了一阵,终因关上箭矢用尽,双方实力又颇悬殊, 无法继续坚守,只得放弃头关,撤守二关。吴本全一面指挥守兵搬运箭矢灰瓶,布 防坚守,一面正要派人向大营告急求援,不料二百名绿营兵从背后取下了三关,又 从三关杀向二关,守关将土腹背受敌,已成孤军。吴本全见大势已去,下令十名带 伤勇士奋力杀出重围,绕道回营禀报战况,自己带领从人,以必死的决心,在关上 关下与绿营兵展开了一场白刃肉搏战。由于实力悬殊,且多数人身带重伤,怕也不 能久持了…… 正说话间,一眼看见林炳高举莲莲枪,已从前关方向挥兵冲来,势不可挡。正 觉上人见此光景,心知战机已失,久战下去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不如暂且撤出山 察,保存实力另作打算,就奋力砍倒几名团勇,冲到本良身旁,劝他退兵。 本良四面看看,东勇、南勇加上绿营士兵不下千人之众,而义军士卒已经所剩 无多,而且大半带伤。村内房屋几乎全在烈火中呼呼燃烧,老弱畲民倒在屋前屋后 的不知凡几。回头看看大营虽未烧着,可留下的五十名刀牌手已经所剩无多,郑宗 保身上数处负伤,仍在挥刀猛砍,拼死守住大门。本良长叹一声,亲自断后,下令 全军退入大营,另作商议。又命林耀书替下郑宗保来,暂且守住营门。 本良刚撤进大营,两名接姑哭着来报:金凤听说郑宗保负伤,生怕林炳率众杀 入受辱,借故把她们支走,插上房门,悬梁自尽了。本良悔恨交加,痛不欲生,与 二虎、月娥等走进新房一看,新床帐中仰卧着盛装的新娘,却再也不会睁眼了。久 不下泪的月娥,禁不住大哭起来,本良忍痛把大家推出新房,拽上房门,走到议事 厅上,对大家说: “今天遭此惨败,全为我吴本良未成大业,先生骄心,不顾顽敌未除,家仇未 报,急于筹办婚事,以致军心涣散,给林炳以可趁之机,造成今日畲家灭族之祸, 义军覆没之危,罪责全在我一人。作为罪魁祸首,本当自戕,以谢畲汉两家父老兄 弟。只为战祸未止,山寨上军民人等还未突出重围,此时此刻,本良绝不能自寻死 路,定要带领大伙儿杀出一条生路来。林炳从东西北三路攻进山寨,南路有落虎崖 险隘,他们不敢攻打,咱们正好从那里突围。大伙儿杀出重围以后,各自投靠亲友, 另谋生计去吧!山寨已破,粮草搬运不便,悉数烧去;银库里一应资财,也全都分 与大家,作为谋生的资本。”说罢流下泪来,不胜悔恨。 正觉上人听本良如此说,上前一步说: “本良这话说得不对。今日山寨兵败,罪在何人,虽不是此时此刻就能说清, 但也绝不是本良一个人的疏忽。如今大军压境,关破寨亡,村民遭到烧杀,生灵受 到涂炭,当务之急应该是突出重围,另立山头,休养生息,以图东山再起,以报今 日之仇,杀出重围之后,如果各自投亲靠友,另谋生计,其结果必然是化整为零, 早晚被林炳等查获,白白断送众家弟兄的性命。为今之计,第一是如何冲出重围, 第二是突围之后到何处去落脚,以我之见,林炳从东西北三面攻山,独独不从南面 进兵,绝非网开一面,放我等一条生路,而是诱我等进入死地,妄图一鼓全歼。所 以我等突围,只能舍弃南路,另寻途径。林炳从北坡攻山,是从不可攻处攻之,我 等突围,也可以从不可突处突之:多备绳索,从北坡缒下去,总比林炳从下面爬上 来要容易得多。另外,来袭的团勇,每人都在左臂上缠绕白布为号,黑夜之中难辨 面目,我们突围,也不妨以假乱真,每人都换上汉装,左臂缠上白布,由本良、一 飞兄弟和铜锤夫妇开路,带领百姓从后门杀出,大家随后,状如追赶,定能骗过绿 营兵和团勇的眼目。我带领二虎、本厚等人断后。各人务必奋勇杀敌,以我到达为 准,直抵山顶取齐。时间紧迫,不容争议了,如果本良没有异议,即刻传令,大家 分头结束停当,尽快冲出去吧!” 二虎、月娥、铜锤夫妇等都说上人言之有理,催本良快下决断快下令。本良略 一犹豫,面有愧色地说: “上人说得极对。为今之计,只有先冲出去,才能另寻出路,以图东山再起。 下了北坡,取齐了,先就近去石笋前藏住身子,再去与朱松林联络,看能否归并到 雪峰山去。从北坡缒绳而下,走的是条险路,妇女小孩和重伤人员只能多带食物, 冲出重围以后先钻进林子里躲藏几天。这里山深林密,谅林炳也不敢在此久留,只 要他一撤军,我们就派人回来接应。事急了,不容多说了,大家快分头准备吧!” 众人依言,分头更换衣装服饰,身上藏好干粮银两,一把火把粮仓和议事厅点 着,以便切断前门的通路。一伙儿人正要转身拥向后门,忽见郑宗保身穿本良刚才 换下来的那套“新郎衣”,手使双刀,身后跟着吴得胜和二十多名带伤的义军兵勇, 旋风似的扑向大营前门。郑宗保边走边喊: “大哥!请恕我未得将令擅自出战之罪!我装作大哥模样,从前门冲出,敌兵 必来追我,大哥请趁机火速从后门冲出。宗保不才,不能再追随你东山再起了,请 多多保重吧!”说着,带头冲出大门去了。守在门口的林耀书看见了,也带领手下 从人一跃跟上。 本良急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正觉上人大喊一声: “多谢宗保兄弟舍身掩护我等撤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本良快在前面开路, 大家齐心杀出,由我断后!” 后门并不结实,众团勇用巨木冲撞,已经快要坍塌,这时候突然打开,本良手 舞双刀带头冲出,团勇们躲避不及,前面的纷纷倒下,后面的纷纷退避,大营火起, 挡住了前门拥进来的团勇。本良身后冲出的义军,左臂全缠有白布,又像在追杀本 良模样,包围的绿营兵见了,只当是从前门冲进来的团勇,不加阻挡。混乱中倒叫 义军砍杀了不少。等到醒过茬儿来,本良一伙儿已经跑远了。 郑宗保冲出前门,火光中被林炳看见,忙传令: “那个使双刀、穿吉服的贼魁,就是吴本良,大家齐心合力奋勇上前,不要放 箭,务必活捉!” 军令一传,绿营兵和团勇纷纷围了上来,真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郑宗 保、吴得胜、林耀书等人虽然膂力过人,武艺也过得去,究竟寡不敌众,身后的四 五十人又大都带伤,战不多时,一个个都倒了下去。还没有出村,就只剩下了他们 三个。且战且走中,被逼到燃烧着的老族长的那所砖瓦房前面。抬头一看,只见大 门洞开,老族长和本良的母亲等被反绑在东西廊柱上,熊熊烈火已经烧到了他们的 身上。郑宗保心中明白,自己身陷敌阵,突围已经无望,就奋力砍倒几名兵勇,大 喊一声:“老族长!娘!我来晚了!”喊声未绝,一头钻进了火海。吴得胜和林耀 书见了,也奋力砍倒几名敌兵,跟着钻进了烈火之中。 三面包围的敌兵齐声发喊,可谁也不敢钻进大火中去。只得回报林炳:吴本良 走投无路,已经葬身于火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