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仙都穷士,七言古风赋落魄 翰林侍读,一语露怯难遮羞 俗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八九十岁的耄耋(m ào dié帽碟)老人就已经极 少见,能活到一百岁的,就更其稀罕,而年满百岁且又夫妻齐眉五世同堂,那可真 是凤毛麟角,绝无仅有,方圆百里之内数百年间,只怕都难得遇见这样一宗的。 光绪元年,缙云壶镇坑沿村陈公公、陈姥姥两口子,一个九十七,一个九十六, 全家四百多口人五世同堂,连玄长孙都已经娶了媳妇儿,不久就要见第六代了。这 比起唐人张公艺①九代同居来,尽管还略逊一筹,但在当时当地却是远近闻名、十 分难得的美谈一桩。一者由于陈公公近一年来哮喘发作,体质大不如前,子孙们怕 有个三长两短;二者百岁老人向来就有天增一岁、地增一岁、人增一岁的传统老例, 九十六七岁也就可以看作是实足一百岁了。因此,子孙们商议了一番之后,决定趁 光绪皇帝登基的吉庆大喜,提前三年奏请旌表,建造百岁牌坊。于是就由几个有功 名前程的子孙出面,经过层层叠叠的关节,送了或轻或重的人情,前后拖了小一年 的工夫,总算买通了抚院里的一个什么师爷,于光绪二年丙子仲春,堂而皇之地请 了一道圣谕下来。当即招来工匠,择定吉日,在家门口的空场上一左一右建起了两 座巍峨雄伟的白石牌坊,每座正中竖行篆刻“圣旨”二字,涂作红色;“圣旨” 下面,一座正面刻“百岁齐眉”,背面刻“富贵荣华”,另一座正面刻“五世同堂”, 背面刻“万代之师”,全涂作黑色。两座百岁坊,都用带有云彩龙纹的细白玉石雕 凿、镶嵌、堆砌而成,打磨得光洁非常,建造得十分精巧。用不着说,这是吴石宕 高手匠人通力合作打造出来的一件艺术珍品,直到今天一百多年来,凡是见到过这 两座牌坊的人,都是有口皆碑,称道不置的。──只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都作 为“四旧”被砸毁了。 -------- ① 张公艺──唐高宗麟德年间郓州寿张人。关于他九代同居的故事,见《旧 唐书·刘君良传》。 陈老公公的父忧母难之日①,是九月二十五。因此,家中主事者商定:九月二 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三天,摆下酒宴,请来戏班,要隆重、热烈地为二老庆贺百 岁大寿。陈家是坑沿的望族,大小也出过好几个官儿,尽管世态炎凉,很少有人肯 于雪中送炭,但是锦上添花的人却随处都有。这样难得一遇的好事,谁不愿意来凑 个趣儿?为了要征集祝贺的诗文,以便人以文名、文以人传,流芳于千秋万代,所 以请客庆寿的帖子在两个月之前就发出去了。全县的官绅耆宿、知名之士,全都接 到了一份敬请“阖第光临”的请帖。金太爷作为一县之主的父母官,当然是名列首 位,敬请上座的贵宾。就是他日庆寿的诗文集子印了出来,除了第一篇第一首刻的 是他的诗文之外,那篇序言少不了也要请金老父台大笔一挥,以光篇幅的。 -------- ① 父忧母难之日──指生日。 自从中秋之夜偷袭白水山、活捉附逆贰臣李侍郎、烧死谋反匪首吴本良之后, 金太爷心境特佳。四年来,为了监视这个在籍侍郎是否有结交匪类、图谋不轨的劣 迹,他一个堂堂五品翰林,禀承太后的懿旨,自寻谪贬,不远四千余里,翻山涉水, 来到这个未经教化的浙南山区,当了三年多父母官,用尽心机,巧设耳目,总算把 这个令太后耿耿于怀放心不下的倔老头子严密地监视了起来,一举一动全都报进京 去。争奈慈禧与同治母子不和,明争暗斗,却把李老儿图谋不轨的大事给搁置起来, 不闻不问,以致酿成阖家加入叛匪的结局。如今总算天从人愿,攻破山寨时把老头 子活捉归案,捷报送进京去。四年辛苦,有了结果,这趟“美差”当然也将在大功 告成的前提下完满结束。如今离任在即,对于这个经自己治理了三年多的浙南山乡, 倒有些依依不舍起来了。 说实在的,缙云这个小县,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交通不便,民智不开,物产 不丰,百姓不驯,乍一来到,真如同置身异域一般,觉得这里地穷民野,简直一无 是处。但是正因为它偏僻,天高皇帝远,一个小小的知县俨然就是个土皇帝,在百 里之内竟是金口玉言,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比起在京城里当一个穷翰林来,简直 不能同日而语。要不是惦着此番功成回京另有升赏,他还真愿意学一个李阳冰吏隐 于缙云、忘归于仙都呢! 一想到仙都胜景,金太爷就感到遗憾不已。来到缙云三年多,虽不是宵衣旰食, 勤于政务,但是新官上任,大小事端纷至沓来,加上他秉性多疑,凡事都要亲自过 问,不肯假手于人,因此确实分身乏术,无暇冶游。大前年到林村去验尸,坐在轿 子里从仙都风景区经过,走马看花似的约略地观光了一番,对于那些鬼斧神工的奇 峰怪石,确实感到惊异万分,赞叹不止。从那时候起,就存下了一个畅游仙都的欲 望,及至后来政务稍定,略有闲暇,却又因白水山举起了义旗,一时间从者如云, 纷纷响应,义军在仙都一带出没无常。青天白日的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真是风声 鹤唳,草木皆兵,弄得人心惶惶,极不安宁,因此虽然久有游山之意,却不得其便, 以至到任三年,仙都山还一次也没有去过。 此次大功告成,离任在即,匪巢覆灭,四境平安,正可以借此卸任之前的闲暇 工夫,尽兴作一日之游。本打算九月九重阳佳节那一天,携带妾媵(y ìn ɡ映) 婢仆到仙都山去登高饮酒,饱览秋色的,只为缙云人无此风俗,若一家独游,未免 扫兴;若引合衙大小官员同游,则又不免兴师动众,过于糜费。忽然想起坑沿陈氏 乡绅建立双百岁牌坊,于九月二十四至二十六日开宴庆寿,如此盛举可谓千载难逢, 作为父母官,是理应携眷往贺的。于是灵机一动,改变了主张,决定趁贺寿之便, 与全县绅衿学官先去仙都畅游,后去坑沿祝寿,贺寿诗文则于八月底写出,字斟句 酌反复推敲之后请文案相公用恭楷誊清,派一名专差送到了坑沿陈府。 全县绅衿学官见太爷对陈家的百岁大寿如此看重,无形中替陈氏两老提高了身 价不少。那些会诌两句歪诗的文人墨客,悄悄儿地从文案相公那里把太爷的贺诗抄 了出来,查类书,翻韵谱,敬步太爷原韵,绞尽脑汁,苦苦吟哦,写出几句似通不 通打油诗似的东西来,喜不自胜,急忙用大红桃笺抄了出来,托便差带交陈府。那 些胸无点墨却又要冒充风雅的凡夫俗子,也想方设法地把太爷的诗稿辗转传抄而来, 然后偷偷儿地花三五百文钱请学塾中的老夫子们按韵奉和一首。尽管是酸气冲天, 文不对题,诘屈聱牙,无法卒读,却仍视如拱璧,恭恭敬敬地抄了出来,欢欢喜喜 地送了过去。 陈府收到县太爷以下各家官绅的贺诗,更是兴头,急忙拿到印刷局去请刻工赶 刻后到处分送,名为征集和诗,实则替自己吹诩。陈家的寿庆,事先经过如此着力 的渲染,早已经变成一件街谈巷议的中心话题,全县上下无不知道县太爷将去坑沿 祝寿这么一件新闻了。 吉期将届,林守备心知吴石宕人并没有死绝,白水山上的“惯匪”也没有一网 打尽,坑沿离吴石宕老窝儿又如此之近,颇有些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看看到了九 月二十一日,就从营里选了一哨精壮兵丁,提前三天到壶镇去与吕慎之仔细磋商, 会同东勇在各险要路口设立哨卡盘查防守,如临大敌,把一个庆寿的会场直当作交 锋的战场看待。 金太爷则有他自己的打算。尽管陈氏夫妻百岁齐眉又加五世同堂,是一件十分 稀罕的佳话美事,当年乾隆皇帝也曾下过谕旨责令各府州县详加察访,报京嘉奖, 但那陈老儿到底不过是个白丁,自己一个五品京官,看在乾隆皇帝圣谕的份儿上屈 驾去拜,就已经十分俯就十分卖面子了,难道竟连为民父母者的尊贵身份都不留一 点儿吗?好在陈老儿的百岁寿庆,为时三天,按惯例,头一天是族中晚辈们磕头拜 寿的日子,末一天是远亲近邻以及佃户、帮工们打扫残汤剩水;只有二十五正日子, 才是官绅耆宿们拜寿道贺的时刻。而其中最有身份的人,照例又必须到得最晚,因 此,金太爷事先作好安排:二十五日一早轿马出城,在仙都山畅游大半天,然后打 道坑沿,送上贺礼,扰一餐寿筵,看一场吉戏,第二天一早就打道回衙,路过仙都 再作半日之游,天黑之前回到县城。 县里的大小文武官吏和绅衿耆宿们,见太爷如此雅兴,也都纷纷捧场,愿附骥 尾,一同去畅游仙都,然后再一起去陈府拜寿。 二十五日一早,金太爷免去点卯,排开全副执事,坐进了八抬大轿,三声炮响, 鸣锣开道,一溜儿大轿小轿,在旗伞牌匾的前导之下,出了东门,浩浩荡荡,迤逦 往仙都山进发。 跟在大轿后面的,都是去陈府拜寿的贺客兼游仙都的游客。这其中,有太爷的 掌印夫人丁姽婳,有太爷的大舅子兼智囊丁拐师爷,有县学的教谕朱老夫子,有告 老还乡的外仕官员,有当地知名的士绅耆宿,连小讼师李梅生也备了一份贺礼,雇 了一顶轿子忝附骥尾。只有典史袁正纲,是个吃素念经的人,向来不喜欢热闹场面, 既不愿去贺寿,也不爱去游山,除了托人带去一份儿贺仪绷绷场面之外,就以偶感 风寒、身体不适为辞,依旧在家中跏趺①打坐,口诵佛号,在梵呗声中打发日子。 -------- ① 跏趺(jiāf ū加夫)──盘腿而坐,把脚背放在大腿上,是佛教徒的一 种打坐姿势。 金太爷等一行三十多乘轿子,加上百十名差官衙役护卫长随人等,一路上锣声 震耳,旗伞蔽日,浩浩荡荡,好不热闹。只消半个时辰,就过了周村,到了下洋, 龙首山上的姑妇岩已经遥遥在望;再走二里许,就到了小赤壁,与巉岩高处的龙耕 岩隔溪相对了。按照众绅衿们的想法,金太爷一定会就地停轿,然后从小赤壁开始, 安步当车,一处处地去畅游胜迹奇景的。却没有想到轿过问渔亭前读书洞下,金太 爷依旧端坐轿中,不动声色,既不喝令停轿,也不左右张皇,倒好像压根儿就不想 游山逛景似的。其实,他这是故作镇静,对于今天的半日之游,早已经成竹在胸, 作好通盘计划了。 三年前,金太爷莅任之初,丁拐师爷久慕仙都奇景,偕同几个同来的幕僚,雇 了一个向导,已经捷足者先登过一次了。今天成了“再度刘郎”,虽然还不能充任 导游之职,但是指点江山、从旁献计的资格,却是有了的。按照他的策划:第一, 仙都胜景,分布在恶溪两岸,尽管相去并不太远,但无大路相通,又少桥梁连接, 因此,车轿马匹都不如舟楫方便;第二,仙都胜景,大小不下一百余处之多,要想 在一天之内遍游尽历,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分作两天,以鼎湖为中心,一天沿溪 西游,一天沿溪北游,还要请一个熟知地理掌故的好向导解说引路,方才能够把主 要胜迹游览一过。根据丁拐师爷的献计,金太爷在几天之前就已经着人知会石笋前 的地保,责成他在二十五、二十六两天备好小船四只,向导一名,准备迎接合县官 绅畅游仙都。 小小一个石笋前村,由于就在鼎湖峰下,又与著名的独峰书院相邻,因此不时 有达官贵人、名流学士光临。村里的地保,对于如何接官,不但十分熟悉,而且指 着导游,还颇能给自己、给村民寻点儿出息。当他得知县太爷即将偕同宝眷绅衿们 顺道一游仙都,不敢迟慢,当即锁下了四条渔船,商定了请刘福喜担任向导。二十 五日一早,大开祠堂门,净水泼街,里里外外洒扫得干干净净,又用大饭甑蒸上了 上白的米饭,打点下粗的细的菜果,只等官绅吏役人等到来。 巳正光景,远远听见鸣锣开道,地保忙带上族中长者及刘福喜等人到村口去恭 候迎接。轿子刚在祠堂前放平,还没有抽起后杠,三个九寸双响花炮就飞上天去, 表示了全村的子民百姓对父母官的爱戴和尊敬。对于本村地保如此隆重尽礼的迎接 仪式,金太爷感到颇为满意。 金太爷钻出轿来,见祠堂前的空场虽大,却扫得连一根儿柴禾棍儿也没有,还 用清水泼过,不见一点儿尘土飞扬,不由得时本村地保办事的巴结,又增加了一分 好感。祠堂的大门正对清溪,空场南面是一片竹园,那毛竹挺拔翠绿,一根根都有 碗口粗细。村子里的大人孩子,分明经过地保的劝说和威吓,全都回避或躲藏起来 了。祠堂门口,只有地保带着几个须发皤然的老者和一个士子模样的中年人在门口 躬身恭迎。金太爷想到自己此来并非为公,不宜过于倨傲,就抱拳略拱了拱手,又 和身后的绅衿们逊让了一番,这才和姽婳夫人并肩走进大门。 祠堂里面,一共是四间倒厅、五间中厅、五间大厅,还有两个用鹅卵石砌成花 卉图案的大天井,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厅是个敞厅,供着历代宗亲的神主牌,中 厅是花厅,雕花的窗棂上糊着高丽纸,又刷过羊脂,不但能经风雨,还格外透亮。 正中央一间,南北都有门,直通大厅。中厅里面,用隔扇隔成大小两间,外间放着 整整齐齐的九张方桌和一张书案,每张方桌四周都放着方凳,看得出来是村塾课读 的地方。今天接官,这里临时做了太爷和绅衿们的歇脚之所。一众隶役下人们,则 都在两廊和倒厅上休息。 贵客们坐下,管祠堂的送上茶来,地保跪禀船只、向导、午膳都已准备齐全, 随时听候太爷的示下。金太爷微露笑意,频频点头,说声:“知道了。”就挥手示 意地保起去。姽婳夫人一向放纵不羁,这次跟随太爷出来游山玩水,而绅衿们的内 眷则多数直去坑沿,因此她特意穿上袍褂,戴上大帽子,打扮成文案相公的模样。 她生性本来就好动不喜静,又是长期被拘在内衙难得出来走走的人,一旦到了这么 个陌生的所在,两只眼睛哪里闲得住?趁金太爷跟本村长者说话的工夫,她见隔扇 门并未下锁,就站了起来,问也不问一声,竟大咧咧地管自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金大爷看见,倒觉得有几分不大相当,只好搭讪着问: “看这里的陈设,分明是一所学塾的样子,不用说,里间当然是塾师的书房了。 但不知是哪一位老夫子在此执教?” 刘福喜见问,急忙躬身回答: “不敢,正是治晚在此勉充教席。山野村塾,教几个蒙童,不过是为了糊口而 已。误人子弟,惶恐得很!” 金太爷看着眼前这个汉子,面目黎黑,浓眉大眼,身穿一领半旧青衫,头戴一 顶褪色儒巾,脚下黑鞋白袜,唇上蓄几根稀稀疏疏的胡子,虽然是儒生打扮,却全 然没有读书人那种风流倜傥、文质彬彬的气派,心里先有几分瞧不上眼,也就大咧 咧地顺口发话说: “老先生不必过谦,仙都乃是朱老夫子当年讲学之地,源远流长,于今想必发 扬光大,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矣。老先生要不是经纶满腹,学富五车,深得儒学渊源, 怎能在此任教?但不知贵塾中现有几许学童?所读何书?” 刘福喜心知县太爷是没话找话,随便问问而已,也就不加渲染,如实回复: “不瞒老父台说,治晚是读书不成,功名不就,别样营生又一无所长,万不得 已,方才教几句书,混一碗饭吃的。要论学问之道,却是浅薄得很,惹老大人笑话! 好在山乡村童,读几句书,认几个字,大都只为写信记账,并不为求取功名、出仕 为官。如今塾中有蒙童三十六人,教的乃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千家诗》和《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这几部书。有几个年纪稍 大的,读完了四书,已经开笔学做破题了。” 金太爷见他所教的蒙童不过如此,就认定刘福喜只是一个混饭吃的山村学究而 已,脸色眼神中,不由得更加目空一切起来,仰面朝天,狂态毕露地说: “学生来到缙邑,已阅三载。纵观此方人士,朴愿①少文,平素诵习,除制艺 之外,举凡经史诸子、古诗文辞,罕见肄业,而且民间藏书极少,既无先哲之教, 又缺博览之助,怎么能够扩其器量而广其见闻呢!自从明代以还,制艺兴而经术衰, 八股行而骚雅废,有志于仕途者,莫不以制艺八股作为进取之阶。等到春风得意之 后,若不是身居翰林清要之职,则又鞅掌②簿书,忙碌终日,无暇他求,斯文不振, 由来已久!看起来,也不是缙云一方如此吧?” -------- ① 朴愿──质朴乡愿。 ② 鞅掌──指公事忙碌。语出《诗经·小雅·北山》:“或栖迟偃仰,或王 事鞅掌、”毛传:“鞅掌,失容也。”指事务繁忙,来不及整理仪容。 刘福喜见金太爷这样看轻缙云人,心里十分不悦,就存心把历代缙云县的文人 学士抬了出来气他一气: “缙云山乡,地处穷乡僻壤,自古民智不开,与诗书无缘。但自从考亭先生③ 在本县创独峰、美化二书院以后,缙云士林,迭年来人才辈出,于宋明两代出仕为 官者颇不乏人。举其要者:宋代有詹骙,字大中,大中祥符元年进士第一名④,官 大中大夫翰林学士,本县城南詹山下建有状元坊,至今仍在;詹迥,字明远,庆历 间进士,官礼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封少保齐国公;詹度,字世安,宣和中授资政 殿学士,建炎间官至资政殿大学士,封信国公;潜说(yuè悦)友,字君高,号赤 壁子,南宋淳祐元年进士,官户部尚书,著有《咸淳临安志》一百卷;赵顺孙,字 仲和,南宋淳祐十年进士,官吏部尚书,端明殿学士,著有《四书纂要》、《近思 录精义》等。到了明代,有李棠,字宗楷,宣德五年进士,官刑部右侍郎,巡抚广 西,提督军务,著有《蒙斋集》;周南,字文化,成化十四年进士,官右都御史, 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赠太子少保,著有《白斋稿》、《盘错集》、《许郢州诗》 等;卢勋,字汝立,嘉靖十一年进士,官南京①刑部尚书;樊献科,字文叔,号斗 山,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官山东布政副使、广西左参政,著有《读史补遗》、《诗 韵音释》、《樊山疏议》、《旅游山居吟稿》等;郑汝璧,字邦章,号昆岩,隆庆 二年进士,官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总督宣大、山西军务,著有《延绥镇志》、 《由庚堂诗文集》等;李键,字廷守,号铁城,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官四川布政司 右参政,著有《五经正义》、《性理明解》、《二十一史汇纂》、《赐养堂集》等; 李鋕,字廷新,号旭山,万历二年进士,官刑部尚书兼署都察院左都御史,赠太子 太保,著有《三朝奏稿)、《三游诗稿》、《乐泌堂文集》等。除此之外,宋明两 代,出身举人、进士,官至知县、知府者,则多如牛毛,数不胜数。著作之未刊者, 更是汗牛充栋。老父台何由得出敝乡人朴愿少文的结论,且谓‘斯文不振,由来已 久’呢?” -------- ③ 考亭先生──考亭,地名,在今福建建阳县西南。朱熹六十一岁时从崇安 迁居考亭,建竹林精舍,聚徒讲学,因此后人称朱熹为考亭先生。 ④ 这里根据当地詹氏宗谱记载,有一本县志记为淳熙二年状元及第,但二者 在《宋史》中均无记载。 ① 南京──明成祖朱棣于永乐十八年庚子(1420)迁都北京,以南京为“留 都”,仍设有朝廷及六部九卿等官员,但都是闲职,没有实权。 金太爷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山村塾师,对本县先朝的文人学士竟有如此熟 悉,信口道来,如数家珍。只是数来数去,无非宋明两代,本朝人士则一个未曾提 起,于是抓住这个话柄,继续揶揄说: “老先生适才列举宋明两代贵邑的文人学士,学生初来署理之时即已有所耳闻。 据老先生所言,缙邑自朱老夫子设学以来, 文人辈出,青史有名,唯独大清朝开 国至今二百多年,得中进士者即寥寥可数,其中只有东门李老先生一人当上个侍郎, 此外更不见有几多知名之士出仕京师,辅弼圣朝,这种情况,就文士辈出的江浙二 省而言,似乎并不多见。据此而论,岂非‘斯文不振,由来已久’也么?” 刘福喜今天接官,一者是村中塾师;二者是旅游向导,职卑言微,本是无缘与 县太爷分庭抗礼、纵谈古今的。只为金太爷倨傲过甚,把缙云人说得一文不值,方 才负气历数前人,无非是为邑人争光的意思,不料金太爷抓住本朝,继续排揎,刘 福喜一时犟脾气发作,反正今天不是在县里而是在仙都,更何况他今天已经入我彀 中,受缚在即,不怕他寻衅生事,正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意在言外地 说: “老父台莅缙三载,当知山野之民,秉性愚鲁而心怀耿介,士子中更多桀骜不 驯之众。宋灭以后,明亡以还,敝邑士林之中实不乏佼佼者,然大都隐德不仕,或 渔或樵,纵情诗酒,放浪于形骸之外,浪迹于山水之中,不求闻达于诸侯,只求青 菜淡饭布衣裳,免至冻馁,即于愿已足。可悲叹者,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豺 狼当道,群雄并起,几十年来,天下不得一日太平,莘莘学子,虽只求温饱二字, 其难不啻上青天!” 金太爷一听,好哇!宋灭以后是元朝,明亡以来是清朝,都是外族入主中原, 缙邑士子偏偏在这两个朝代隐于渔樵,纵情诗酒,岂不等于说是不愿向外族称臣吗? 金太爷眉毛一皱,正想抓住话柄训斥一番,忽见姽婳夫人嬝嬝婷婷地从里屋走了出 来,一手扶着金太爷那瘦削的肩膀,无所顾忌地大声嚷嚷着说: “嗨,我说呀,快别看不起这三家村小学塾里没有通儒啦!一箪食,一瓢饮, 身居陋巷之中,居然还有个当今的颜子在这里哩!不信,你自己过来看!”说着, 拉起太爷的衣袖,就往里屋引。 金太爷凭空被夫人兜头揳了一杠子,把话头打了回去,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 已经身不由己地跟着夫人走进里屋去了。刘福喜见太爷进了自己的卧室,也不得不 跟了进去,以备咨询。 里屋,是塾师的书房兼卧室,紧靠北墙放一张竹榻,挂着漂白粗夏布蚊帐,铺 一领已经变成紫红色的旧竹席,叠一床篮底白印花的粗布薄被,被面虽然已经旧得 发白,还打着三五块补钉,却浆洗得十分干净。临窗放一张书案,旁边立一个陈旧 的硬木书橱,墙上挂几幅字画,布置得颇为雅致,收拾得相当干净,显示出主人既 非名士之流,也非庸俗之辈。一边墙上,贴一帧全张宣纸写成的条幅,只是衬托了 一下,还没有经过装裱。姽婳夫人引着金太爷走进屋来,就把他拽到了这张条幅面 前,指着那一笔风流洒脱的行草叫他看。金太爷站定脚跟,抬眼一望,只见上面写 的是一首题为《穷士吟》的七言古风: 穷士生来好奇古, 身受奇穷心愈苦; 苦心不是苦奇穷, 好古多穷固其所。 自从束发从师读, 篇篇诗书精且熟, 五经三传①子史家,细细牙签②信手触。 时乖运蹇人无福, 子承父业坐村塾; 青灯黄卷③二十年,未识圣贤真面目。 圣贤面目竟何如, 古人古道传古书; 汗牛充栋不能践, 搜罗万卷徒空虚。 食古不化空吟哦, 卷帙何须用许多; 博取经腴④变诗鬼,文章锦绣成书魔。 鹑衣百结饥且死, 天生我命合如此, 一箪一瓢陋巷中, 至今俨然有颜子⑤。 丙子仲秋望日仙都穷士自况命笔 -------- ① 五经三传──五经,指《诗》、《书》、《礼》、《易》、《春秋》;三 传:指《春秋》的《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 ② 牙签──古代藏书者系于书函上作为标志以便翻检的牙制签牌。 ③ 黄卷──指书籍。古人用辛味、苦味的药物染纸书写以防蛀,纸色发黄, 因此统称书籍为黄卷。 ④ 经腴──指经典中的菁华。腴,是人腹下的肥肉。 ⑤ 颜子──指颜回,孔子的门徒。《论语·雍也》:“一箪食,一瓢饮,居 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金太爷一看,还未通读全文,对那笔龙飞凤舞柔中有刚的行草先就暗暗称赞了 一番,比起自己那一笔春蚕秋蚓来,不但不能同日而语,而且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及至读完了全诗,对于作者那种不拘泥于一格的诗风、落魄潦倒的身世、精辟独到 的见解,尤其是“汗牛充栋不能践,搜罗万卷徒空虚”这两句,完全道出了食古不 化者的症结所在,不由得对这个自比颜子的穷士刮目相看起来。只是回头看看这个 今日颜子,黑脸黄须,暴睛突额,又不由人不想起落第的钟馗①来。金太爷微微一 笑,尽管心中佩服,嘴上仍不屑于恭维,只是稍稍收起一些傲态,轻轻地问: -------- ① 钟馗──传说中能打鬼的神,生前因面目奇丑,虽有满腹才华,终被逐出 考场。 “看来,这当然是老夫子的大手笔了?” 刘福喜不卑不亢地回答: “不敢当,信笔涂鸦,有污尊目,见笑得紧!” “你这学的是哪家的书法?” “哪家也不是,这是治晚融汇诸大家笔法自创的。” 金太爷还在凝神观看,揣摩着诗中的意境,姽婳夫人一拽他的胳膊,清脆响亮 地嚷着说: “别尽着看那一首啦!这边还有一首更好的呢!” 说着,把金太爷拽到了另一面墙下。金太爷见板壁上挂一幅经过装裱的长条立 轴,写的是一笔祝枝山狂草,有好多字不认识,只好根据上下文连蒙带猜地住下读, 写的也是一首古凤: 竹虚歌 君不爱种万树桃与李, 又不爱种千株梓与杞②。 手植青竹三万棵, 棵棵迸云矗天起。 秋深百卉凋金风, 岁寒方知竹梅松, 山人独赏淇园①趣, 广种绿竹耐隆冬。 紫笋摩挲己吐节, 冉冉修篁②傲冰雪。 凡夫居此成半仙, 何须再寻长生诀。 东风又绿缙云山, 柳叶新新雨绵绵。 尖尖玉笋天天长, 裁作仙人九节鞭。 葛陂③坡前春来早, 化龙飞入蓬莱岛, 阅尽江南千万峰, 更向仙都寻五老④。 今日修禊⑤我离船, 竹箨⑥新成屈子冠⑦, 与君把臂中林饮, 肺腑衷肠畅欲言。 交欢共赋中林月, 又向三山采玉屑, 洞中玉髓软堪餐, 世上玄机秘将泄。 君不见: 谓川千亩①空自夸, 会稽美种②东南赊③, 练实④自下鵷皇⑤食, 触目琅玕⑥属刘家。 又不见: 七贤⑦最重山公识, 六逸⑧曾登谪仙⑨籍, 欣赏还垂千载名, 知音采作柯亭笛⑩。 江南虽好梦难寻, 何妨揖让入竹林, 端相牢记来时路, 莫学桃源迷古津。 丙辰暮春修禊之日,仙都山人刘老夫子招饮于石笋前竹林之中,畅谈竟日,无 以为礼,书此为赠。 练溪①渔叟拜题 -------- ② 梓与杞──梓是一种落叶乔木,生长较快,木材轻软耐朽,可制家具、乐 器等。杞即枸杞(g ǒu q ǐ狗起),一种落叶小灌木,夏季开淡紫色花,果实红色, 可以入药,称为“枸杞子”。 ① 淇园──在卫国淇水之上,出竹。淇水,卫河支流,源出河南林县。 ② 修篁──修:修长;美好。篁:泛指竹子。 ③ 葛陂──地名,在河南新蔡县北。是传说中费长房投杖成龙的地方。 ④ 五老──指五老峰,在仙都读书洞附近。当地传说,五老峰能显示当年的 小麦是否有黑锈病,能预示小麦是否丰收。 ⑤ 修禊(x ì戏)──一种迷信习俗,每年于阴历三月上旬的巳日(魏以后 固定为三月初三日),到水边嬉戏,以消除不祥,称为修禊。 ⑥ 竹箨(tuò拓)──竹笋的外壳,竹子初生时包在主干上。 ⑦ 屈子冠──指屈原式的高冠。 ① 谓川千亩──指淇园。 ② 会稽美种──指柯亭竹,见本页注⑩。 ③ 赊──远,少。此处读作shā(沙),与上下文的“夸”、“家”押韵。 ④ 练实──指竹子的果实。 ⑤ 鵷皇──鸾凤一类的珍禽。《庄子·秋水》:“夫鵷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 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⑥ 琅玕(l áng gān 郎甘)──指竹子。 ⑦ 七贤──《晋书》:“嵇康所与神交者,唯陈留阮籍,河内山涛、山秀, 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瑯琊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称竹林七贤。” ⑧ 六逸──指竹溪六逸。《唐书》:“李白客任城,与孔巢父、韩准、裴政、 张叔明、陶沔,居徂徕(c ū lái 粗来)山每日沉饮,号竹溪六逸。 ⑨ 谪仙──指李白。 ⑩ 柯亭笛──传说中汉代名士蔡邕所制的竹笛。见《通考》:“蔡邕尝经会 稽柯亭,见屋东十六椽竹,取以为笛,果有异声。” ① 练溪──指恶溪自鼎湖峰流经仙都境内的一段,又作炼溪。称为“练溪”, 比喻溪水如练;称为“炼溪”,比喻溪水是黄帝炼丹时从宝鼎中流出来的“炼液”。 看那字体的雄健洒脱,笔力的苍劲古朴,意境的不流凡俗,道德文章,又在前 阕之上。金太爷眯着小三角眼,回过头去,用一种颇为瞧不起人的口气问刘福喜说: “如此说来,先生就是仙都山人刘老夫子啰?但不知这个练溪渔叟,何许人也?” 刘福喜“嗤”地笑了半声,刚要回答,姽婳夫人在旁边也忍笑不住,接口说: “老爷一生仔细,今天怎么也眼大如箕,却疏忽起来了?丙辰年是咸丰六年, 二十年前这位先生才十几岁,怎么就成了老夫子了?” 刘福喜见姽婳夫人已经一语道破,不便再笑,只好敛容自陈: “仙都山人乃是家父,早年就在此间塾中执教,如今故去已阅十载。这个练溪 渔叟,是个从他乡外地流落到本县来的高士,隐于渔樵,平时只以诗酒书画自娱。 二十年前与家父相识之时,即年逾古稀,如今早已经身隶仙籍,不食人间烟火了。 遗下一子,水性特好,人称鱼鹰子,虽已六十开外,依旧驾一叶扁舟,以捕鱼为业, 可惜今天一早就驾船出去,老父台无法见到他了。”
金太爷一时不察,闹了个笑话,虽然是被夫人指破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觉 涨红了脸,只好含糊支吾,以求掩饰: “如此说来,先生贵姓刘是不会错的了,但不知台甫是哪两个字?” 刘福喜欠了欠身: “贱名福喜。山野村民,一向不用表字。” 金太爷“哦”了一声,转了转眼珠子,却不说话了。在他的记忆中,刘福喜这 个名字,并不生疏。当年他得知黄龙寺有个老和尚跟吏隐山李老儿过从甚密以后, 曾派出坐探细作,到仙都山一带密访都有什么人跟这个老和尚交游往来,捎带着也 查查附近有什么干格劳的①汉子,值得加意防范的。禀报上来:仙都有个狂士,是 个连秀才也没考上的童生,却又是文武全才,在当地被当作圣人一般看待,此人名 字,就叫做刘福喜。听这个名字,鄙而且俗,倒不像个有抱负的深谋大略之士,后 来再三察访,并没有查出他什么劣迹来,也就罢了。今天看来,此人外貌不扬而内 藏机智,绝非庸庸碌碌只知温饱二字的村夫乡民,切不可以等闲视之。继而一想: 自己是个即将离任的人了,奉命监视的逆臣既然已经落网,与他牵连不大的人物, 也就管不了那许多,是好是坏,自有下任知县去斟酌定夺,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 事,得清闲时且清闲,这么一想,就又把警惕之心轻轻放下。环视室内,见窗前书 案上堆着一大堆稿本,走过去一瞅,封面上写着“文心雕龙”四个隶字,下署“刘 勰(xié协)”二字,翻开来一看,里面写的都是端端正正的恭楷,装订得也颇为 整齐美观。金太爷不及细看,指着一大堆文稿问刘福喜: -------- ① 干格劳的──胡作非为的,不守法纪的。 “这也是先生的手笔么?” 刘福喜微微一摆脑袋: “不是的,这是先父的手迹。” 金太爷稍一迟疑,又问: “如此说来,尊大人的尊讳就叫刘勰(误读s ī思)啰?令尊不负生平所学, 立志著书,传之后人,令人敬佩;如今既然稿本已成,尊大人仙去况已十载,缘何 仍不付梓,公诸于世呢?” 刘福喜见金太爷如此孤陋寡闻,不单连《文心雕龙》这样的书都不知道,甚至 还把“勰(音协xié)”字误读成“思”音,不禁哑然失笑,但又不便出声,只得 掩口微笑着回答: “刘勰是南朝梁武帝时东莞郡莒(j ū居)人,并非先父。所著《文心雕龙》 五十篇,坊间早有刻本,只为书价昂贵,先父一介寒儒,无力购置,只好向独峰书 院山长①处借来手抄。像这样的抄本,先父与治下所抄,已不下百十余部了呢!” -------- ① 山长──元代书院设山长,讲学之外,并总院务。乾隆时改名院长,清末 又称山长。 说着,打开书橱,只见满满堂堂,一部一部,全是用毛边纸抄写用双丝线装订 的,大小规格完全一致,每一抄本,分明已经诵读多遍,但是皮不破,角不卷,保 持得干干净净,说明主人即使没有爱书之癣,也有爱洁之癖。 金太爷又一次出丑,直臊得满脸通红,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连极善于随 机应变的姽婳夫人都觉得脸上讪讪的,无法为之解围了。幸亏这是在塾师的卧房里 露的怯,并无外人听见,面子上还不至于太难看。只是如何转圜才能下台呢?正在 不知所措间,忽听得小跟班儿的尖细嗓音在外间高喊一声: “马翰林到!有请太爷!” 这一声喊,简直比一道皇上的亲笔赦书还值钱。金太爷赶紧转身离开书厨,夺 门而出,匆忙中不单忘了跟主人施礼,连夫人就在旁边也忘却了。 原来,金太爷自从署理缙云县正堂以来,摆着五品翰林的架子,自命不凡,不 单对本县的属官一个也看不起,就是对那一班告老还乡退归林下的大小官员,也不 拿正眼儿瞧他们。独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南乡的马翰林。这是因为一者同出玉堂① 之门,二者两人在京原本就相识,如今千里迢迢,再度相逢,颇有些“他乡遇故知” 的味道,相见之下份外亲切,过从也就甚为经常。只是前年火烧洪坑桥以后,马翰 林受到了惊吓,加上痛惜家财遭劫,大病了一场,辗转床笫之中,口口声声只喊踏 平白水山,不把雷家寨一把火烧成灰烬,死也不肯瞑目。事隔两年以后,他的夙愿 总算得到了满足,他那自分再也好不了的沉疴,竟然霍然而除,不药而愈。金太爷 想到已经许久没有跟他把臂促膝倾诉肺腑,反正陈府的百岁盛典,马翰林也是理所 当去礼所必去的,于是事先跟他通了消息,约他九月二十五日上午务必赶到仙都, 以便同作半日之游。这会儿多日不见的故人不但按时前来赴约,而且赶在金太爷正 处在左右为难十分尴尬的时刻前来解围,怎不令人心花怒放,感到格外难得,格外 高兴呢! -------- ① 玉堂──本是汉代的官署名,宋以后,成为翰林院的别称。 马翰林的到来,确实为这个小小的学塾增添了异彩,官绅士流纷纷离座,点头 哈腰,抱拳作揖,笑语周旋,笑脸相迎,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也只有他的到来, 金太爷才觉着有了可以说话的人,顿时间把方才丢尽面子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喧声笑语,又洋溢于厅堂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