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游山玩景,才子佳人读书洞前吟清曲 恶贯满盈,老爷太太仙榜岩下丧残生 金太爷等一行人,离开玉虚宫,回到了山脚。仰止亭边供贵客游览的四只渔船 已经恭候多时。加上高公子自雇的一只,共是五条小船。每船坐上五至六人,正好 全都坐下了。 水浅船小,不宜桨橹,艄公解开缆绳,只用一根撑竿轻轻一点,小船就荡到了 清溪当中,摇摇摆摆地住西撑去。 船行一里光景,刘福喜指着溪岸南边半山腰上一个石洞说:这就是李阳冰吏隐 忘归的忘归洞,崖壁留有篆刻;宋代朱熹游此,也留下过“解鞍盘礴①忘归去”的 诗句。只可惜年代久远,早已经斑驳蚀落;明人游记中还说能认出不成句的几十个 字,如今只能见到依稀隐约的残存笔画了。洞口内有一块平整的巨石,名为石禅床。 相传唐代大历年间有个名叫周景复的人,自号仙都道士,在步虚山修炼,常到这里 来坐禅云云。作为向导,他请太爷的示下,是否靠岸系缆,登山一游。 -------- ① 解鞍盘礴──从马鞍上卸下行装,长时间游逸。 朱老夫子听说又要爬山,两腿先自软了,加上方才舌战,火气未消,当即表示 愿留船上恭候。金太爷抬头看看山上,见不过是半山上一个石洞而已,并无新奇之 处,也就懒得去爬。大家看太爷无意上山,谁还多嘴? 艄公点篙,继续前行。朱老夫子还只当是因为他不肯上岸才耽误了大家游山的, 又不过意起来,船到石笋前村口,就以身体不适为由,下船上岸,回祠堂生气去了。 小船顺流而下,经仙人碓,刘福喜遥指溪北山头有五块巨石巍峨并立,像煞五 个老翁相互揖让,所以名叫五老峰。所奇者,它能预报当年麦收的丰歉:只要在清 明节那天看看五老峰岩石上哪个方向出现了黄斑,哪个方向的小麦田就会发生黄锈 病;要是没有黄斑,当年的小麦就会丰收无疑云云。五老峰西边的好山山尖上有一 座月镜岩,是一个透天的圆洞门儿,远看就像是一面圆形的镜子镶在梳妆台上;正 对月镜岩的下面山坡上,有一群怪石,叫做“绀沐岩”,活像一群美女在对镜梳妆, 因此俗名就叫“仙女照镜”。好山脚下,面向恶溪有一个山洞,以其形似炉灶上放 一饭甑,因此名为“玉甑岩”,俗称“饭甑岩”。与玉甑岩隔溪遥遥相对的是“大 肚岩”,以其形似凸肚花瓶而得名。民间传说:玉甑原来每天都可以向村民源源不 断地供应米饭,只因对岸出了个大肚子汉,把玉甑里的米饭全都吃光了,从此断炊, 不再供饭云云。刘福喜一边指点演说,一边动问是否需要停船上岸。反正这一组景 致只宜远望,走到跟前细看,无非石头一堆、一堆石头而已,因此太爷吩咐,不必 停靠。 须臾,船到问渔亭前,太爷下令停篙。小船靠岸,大家依次下船,走上青莲石。 艄公把船系在洄澜桥旁边的系船孔内。贵客们一边观赏问渔亭,刘福喜一边讲述青 莲石和问渔亭的来历:传说鼎湖中的金莲花被神风吹落,飘落在东阳县一带,其中 一瓣落在读书洞前的溪岸旁边,化作巨石,因此名叫青莲石。明代嘉靖年间,有一 个叫做懒仙的高士来仙都访问隐居于此的御史樊献科,曾在这里向一渔人问路,才 有缘见到他。后人就在这块青莲石上建起一座飞檐方亭,名叫“问渔享”,可供游 客歇息垂钓,也为这如画风光添彩生色。 刘福喜讲完问渔亭掌故,带领众游客越过半步鸿沟,经半壁池循石阶隧道盘旋 而登读书洞。这里果然是曲径通幽,洞中有洞,洞洞相连,背山面水,美在天然。 从洞中远眺,鼎湖峰、大肚岩、小赤壁、龙耕岩历历在目。刘福喜指着洞口李阳冰 篆刻的“倪翁洞”三个大字,讲述此洞的掌故:这个连环山洞,由于它面对初旸谷, 朝阳初起之时,站在洞口可见旭日于马鞍山巅喷薄而出,有如烈马驮日,所以《仙 都山志》上称为“旸谷①洞”,也称“初旸三窟”。唐令李阳冰鉴于此洞曾有古贤 人“倪长官”也就是范蠡的老师计倪在此隐居,题名“倪翁洞”,而当地人则因宋 朝的朱熹和明朝的李鋕、樊献科都曾在洞中读过书,又称之为“读书洞”,至今洞 口石壁上犹有他们的摩崖石刻可寻。朱熹的题字已经被风雨所侵,剥落不清了;李 鋕的刻石只是“旭山”两个大字,每字一丈二尺见方,至今依然锋芒毕露,真不知 当初用什么笔所写,又是写在什么纸上的。樊献科的题刻是“斗山洞天”四个古篆, 字体古朴苍劲而有力。此外,同治十二年,邑人在洞南溪岸边重建独峰书院,如今 常有士子在洞中持卷苦读,称之为读书洞,也就更加贴切了。 金太爷等人在洞内摩挲观赏了唐宋元明清五代的名人题咏刻石:真草隶篆,应 有尽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在李阳冰的篆迹勒石前面,小讼师和丁拐师爷两个 就李阳冰的“冰”字应该读作“冰”还是应该读作“凝”,正在争得面红耳赤,直 等到大家都下山去了,他们才匆匆赶上,到了儿还是谁也没有说服了谁。 一行二十多人从读书洞内地面上的一个小洞口钻进螺丝洞的顶端,盘旋而下, 从山脚的独角亭出来回到了大路。折而向北再向西,经百步峻拾级而上,就到了读 书洞的山后。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山谷,名叫“云英谷”,相传是唐人羊愔(y īn 音)遇仙处。谷中有一口大塘,叫做青玉塘。塘中心有一座古坟,就是著名的风水 宝地“老鼠偷油”②。传说选中这处坟地的风水先生于点穴之后,曾许下坟主后代 一连出十八个进士的诺言,后来被江西的风水先生探知,在青玉塘四周的山石上凿 了许多小坑,注上油,点上灯,彻夜通明,塘里的十八条红鲤鱼相继跃出,于是风 水被破坏了云云。如今山石上到处留下碗口大小的小坑,也成了仙都风景掌故之一 了。 -------- ① 旸谷──古代传说中的日出处,也称“汤谷”。 ② 这座古坟在“文革”期间被破坏,现在改建成一座湖心亭。 刘福喜讲完了青玉塘故事,又带领游客顺着田边小路往南去看了响岩石室。这 是一个小口穹窿形山洞,能容一二百人,在里面说话顿足,都有嗡嗡的回音震耳。 早先洞里供有神像,并有雍正年间一位知县写的石碑,解说神佛虽然没有,但是不 妨可用因果报应之说除愕向善,如今已经久无香火,连神座也毁坏了。 由响岩洞顺坡下山,出口处就是问渔亭南边的溪沿,再向南走几十步,就到了 新近重建的独峰书院。 独峰书院,原是朱熹在南宋嘉定八年(1215)创建的,咸淳七年(1271)扩建, 原址在鼎湖峰附近,后于洪武年间被毁,明代就原址改建为“仙都草堂”,成为樊 献科、郑汝璧等人归隐之后的栖息之所。现在读书洞下的这个独峰书院,是同治十 二年邑人集资重建的,现任山长姓李,是李阳冰的后裔。此时闻报邑宰驾到,不敢 怠慢,急忙整顿衣冠,恭肃于道左。 金太爷带领众客人步入书院,清茶一杯之后,谒过朱子塑像,又对众学子嘉勉 了一番。看看已近未正,急忙别过山长,重新下船,顺游而下。恶溪原从鼎湖向西 而流,在读书洞北边折而向南。在船上,高公子轻吹凤管,素云自拍檀板,唱起了 高公子即景所赋诗句: 洞口停舟上石楼, 更从何处觅瀛洲? 清溪日透千山晓, 绝壑风回万籁秋。 策策修篁皆我侣, 琅琅题刻尽名流。 因思人世如过客, 且喜韶光未白头。 素云的歌喉,方才在山巅唱,其声高亢激越,响遏行云,声振林木;如今在舟 中唱,其声婉转轻柔,响彻流水,声回山谷。众游客听得如醉如痴,只觉得胜境中 仙音缭绕,却不知自身置于何处。姽婳夫人技痒难搔,一个劲儿地撺掇金太爷也即 景赋诗一首,好让她也一展歌喉,大显身手。金太爷方才在妙庭观前受到了一通揶 揄,诗兴大减,这会儿被姽婳夫人催得紧了,只好拼拼凑凑,勉强完篇,借来纸笔 就在膝上写出,自己看看也觉得缺欠情趣,搜索枯肠,却又别无佳句,只得将就着 递给了夫人。写的是: 为访仙都驾艓①行, 登临古洞探幽明。 云英日短青芝老, 绀沐秋长赤叶生。 学士曾题珠玉句, 阳冰不记长官名。 霞蒸玉甑泉如沸, 响答灵岩数里声。 -------- ① 艓(dié碟)──小船。 金太爷借过竹笛来,抚弄了一曲,姽婳夫人手举诗笺,按谱唱出。但是一个弄 笛如同法师吹筚篥,一个唱曲好像寡妇哭夫君;要是没有素云比着,也许还勉强听 得,只是众人刚刚听过仙乐妙曲,接着又听这种凡音俗唱,二者之间相去就不能以 道里计了。当然,邑尊夫妇当众献艺,属官们除了说几句拜年话捧场之外,谁又敢 说一声不好呢! 从读书洞到小赤壁,不过三里之遥,溪水却又折而向西。姽婳夫人一曲歌罢, 船己进入小蓬莱。恶溪北岸,是一个颇大的村子,名叫周村,南岸山壁直立,峻峭 如削,长达二里有奇,石色微红,所以称为“小赤壁”,俗称“仙榜岩”或“板壁 岩”。其中有一处岩石峭出如檐,檐下岩石呈白色,刻有宋朝咸淳年间缙云县令王 埴( zh í直)的《小蓬莱歌》和清代诗人袁枚的《仙都游记》等许多名人题咏。 就在这石檐下面、石壁上面,凹进去一条一人多高五六尺宽的水平走廊,俗名“白 蛇路”,也叫“龙耕岩”,比起昆明龙门的石廊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听刘福喜 说,从西头的磴道拾级而上,穿过石廊,可以到达尽东头一个丈许见方比较空阔的 石窟,名为“丹室”①。这个地方,不论是多么炎热的盛夏酷暑,总是凉风习习, 寒气逼人,来到这里,恍如置身于琼楼玉宇高处,大有不胜其寒之慨。课读之余, 劳作之暇,凭栏远眺,极目云天,仙都胜景尽收眼底,确实是消夏的洞天,避暑的 福地。 -------- ① 这个丹室,已经在1941年的一次山崩中坍塌,如今只留下一个深渊,连也 遗迹也没有了。 刘福喜讲说丹室的来厉:明代著名“权相”张居正②死后被籍没抄家,他的儿 子张懋修乔装成道士葛炼师①,逃到缙云来投靠郑汝璧。万历十二年(1584),当 时正在家赋闲的郑汝璧替他在小赤壁上凿出磴道,上通龙耕岩,在这水平长廊的最 宽阔处筑一丹室②,名为“超妙”,从此在这里避祸著书,隐居二十载,写成了 《五经旁训》等多部著作。当时的丹室有门有窗,室外设有辘轳,可以直接从溪中 汲水。如今事隔二百多年,一切设施全已朽蚀,连栏杆也是近年来新换的了。 -------- ② 张居正──1525-1582 ,字叔大,号太岳,湖广江陵人,明代著名的政治 家。嘉靖二十六年(1547)二十二岁考中进士,二十年后,到隆庆元年(1567)入 阁,和高拱同时为相。隆庆皇帝死后,他与宦官冯保合谋,取代高拱为首辅,死于 万历十年,终年五十七岁。万历初年,皇帝年幼,军政腐败,财政枯竭,“匪患” 遍地,危机严重。在他主政的十年中,锐意革新,整顿吏治,裁汰冗员,奋发图强, 提出“治乱世必用重刑”的主张,采用“得盗即斩”的高压政策;万历六年,下令 清丈土地,清查大地主隐瞒不纳赋税的庄田,使全国纳税土地从四百万顷提高到七 百万顷以上;三年后又推行“一条鞭”法,把各种税役合并为一,按亩征银,改善 了国库的收入;在人事方面,任戚继光为将,巩固了边防,用潘季驯治黄、淮,缓 解了水患。应该说,在那个历史时期,他也算是个忠于皇室、功在国家的“贤相”。 但是死后被太监张诚及反对革新的守旧朝臣们攻击陷害,却遭到了抄家籍没的处分。 ① 炼师──也作练师,指德上思精的道士,用作对道士的尊称。 ② 这个丹室,已经在1941年的一次山崩中完全坍塌,现在水平走廊的尽东头, 是一个深渊。 故事讲完,船在虎迹岩下傍岸,众人依次下船。在溪岸上仰观小赤壁,只见悬 崖陡削,其险甚于刚才船上所见。袁枚等人的题咏,由于年代久远,已经被苔藓所 封,斑驳碖硱,难于辨认了。在虎迹岩的旁边,有一隐蔽曲折的石级直接开凿在陡 壁上,这就是郑汝璧开凿的磴道。刘福喜带领众游客沿着磴道攀藤附葛而上,直达 张懋修隐居著书的“超妙”丹宝。 石廊高度不等,高处可以直立而走,矮处则需躬身而过,边缘险处有齐腰高的 木栏杆保护。 金太爷探身栏杆外往下看了看,只见峭壁直立,下临深渊,令人头晕目眩,心 惊肉跳,赶紧缩了回来,连连咋舌说: “好险!好险!从底下住上看,并不觉着太高,怎么从上往下看,就变得这么 高了?瞧这绝壁,跟泰山的舍身岩倒有几分相似呢!” 金太爷出京南下,路过泰安,顺便到泰山去逛了逛,对那里的景色倒还记忆犹 新。姽婳夫人生长南国,一辈子没过过长江,不知道舍身岩到底有多高,只是一听 这名儿,先就叫人毛骨悚然,连忙一把拽住金太爷,笑着打趣说: “老爷功成名就,指日就要高升,可别在这里舍身哪!” 金太爷也笑着说: “我就是要舍身,也得跟你一起舍呀!” 他们两个当着一众贵客,竟这样肆无忌惮地打起皮科来,颇有点儿令人哭笑不 得;却谁也没有想到,此言一出,倒成了“谶语”了。 这时候,有两只竹筏子从恶溪上游流漂而下,筏子上坐满了男男女女的村民, 穿着蓝的、白的、红的、绿的各色衣服。一个粗壮而结实的小伙子,一面用竹篙撑 着筏子,一面用他那高亢而浑厚的嗓音唱着一支动听的山歌,为这迷人的景色增添 了三分画意、七分诗意。金太爷见了,不禁诗兴油然而生,当即口占一律: 红岩赤壁缙云东, 福地洞天胜巧工。 陟岭犹如人面壁, 登山恍若马行空。 清清一水成明镜, 历历千家隔彩虹。 定是石廊通玉宇。 仙童唱曲入云中。 姽婳夫人听了,欢喜不尽,急忙寻纸觅笔,立逼太爷写出,手捧着诗笺,吟哦 再三,还尖着嗓子轻声地诵唱起来。她的意思,是想借此引起大伙儿的诗意,出来 几个捧场的唱和一番。但是就在她又写又唱的工夫,溪流中的两个筏子也在虎迹岩 下停泊靠岸,四五十个男女村民,一半儿留在山下,一半儿沿着磴道爬上石廊来了。 金太爷看见,心中老大的不高兴,就让小跟班儿的去传话,晓谕村民们今天有县里 大老爷和绅衿们在此游山,速速回避,不得近前。 今天游山,所有衙役民壮长随仆人等等,全都留在石笋前刘氏宗祠里了,只有 金太爷的这个小跟班儿,一向是三步不离左右,随时听候吩咐传话的,因此作为唯 一的例外,跟上了山来。这时候听说叫他去轰老百姓,尽管他在老爷太太面前柔顺 得就像一头绵羊,但在老百姓面前,顷刻之间就会变成一头猛虎。只见他“喳”了 一声,转过身去,虎着面皮,大踏步走到众百姓面前,远离七八步就站住了。 那一帮村民,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姑娘,一个穿一身红,圆乎脸儿;一个穿一 身绿,瓜子脸儿,都打扮得十分粗俗,可又都显得很俊美。那个小跟班儿的是个没 那话儿的“火者”,对姑娘们并不感兴趣,因此倒没有“五色令人目盲”,也不像 老色鬼那样一看见美貌姑娘就会酥了半边身子,依旧是狗仗人势,耀武扬威,横着 身子,斜着眼睛,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依次爬上石廊来的人,气势汹汹地撇着京腔 说: “去去去!全都回去!出门也不拣个好日子,不知道今天县里大老爷和一众乡 绅们来游仙都么?快远远地找个没人的地方趴着去!要是冲撞了大老爷,叫你们吃 不了的兜着走,那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那个穿红的姑娘,一听这个京片子说话这么不客气,登时也瞪圆了眼睛,用更 不客气的话回敬说: “谁说你姑奶奶出门不拣好日子来着?你姑奶奶长这么高这么大,还没有逛过 仙都风景呢,听说今天是个好日子,连县里大老爷都来了,我这才几十里山路巴巴 儿地赶了来的。实话告诉你说吧,大老爷要是不来,你姑奶奶还真不来呢!” 那小跟班儿的虽然是个奴才,在这个县里,可也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的人物,除了老爷太太之外,连师爷、相公见了他都是笑脸相迎的,哪儿听见过这 个?不由得真火儿上升,又走前两步,怒喝一声说: “你们走是不走?再要不走,二爷可就不客气了!” 那个穿绿的姑娘倒是不生气,略噘了噘嘴,似笑不笑地继续将火儿: “请问二爷,客气怎么样?不客气又怎么样?” 那小跟班儿见这两个姑娘如此不识抬举,就有心拿她们开刀,又走前两步指着 她们训斥说: “懂事儿的,趁早向后转,开步走,滚回家里卧着去,这就叫客气的;要是不 懂事儿啊,惹得二爷火儿上来了,一根铁链儿锁了你们,县前站笼里站着去,可别 嫌不客气!” 穿绿的丫头扬了扬眉毛,挑衅似地说: “缙云县有十一万老百姓呢,只怕县前那四架站笼,不够用吧?” 小跟班儿的再也忍耐不住了,跳了起来骂: “混帐!给脸不要脸的土包子!县前四架站笼装不下全县百姓,装你们两个还 宽空得很!” 说着,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伸手就想抓人。不提防两个姑娘眼明手快,一个 抓住他的一条胳膊,只一拧就拧到背后去了,接着另一个在他背后猛击一掌,同时 在他脚下使了个绊儿,在这一推一钩之间,那小跟班儿踉踉跄跄地冲出去足有七八 步远,一时立足不稳,摔了个嘴啃泥,爬起来就往太爷跟前奔去,一面跑,一面嚎: “反了!反了!来了土匪了!来了强盗了!” 小跟班儿的那一副怪相,引起了村民们的哈哈大笑,也引起了太爷老爷们的瞠 目惊呼。他们站在“丹室”里,离这帮村民们并不太远,不但目击而且耳闻了刚才 这场戏。他们比小跟班儿经得多见得广,马上想到这帮村民不像是邂逅相遇的游山 玩水者,而是存心前来寻衅的复仇者。那两个毛丫头如此轻巧地就制服了小跟班儿, 足可以证明这帮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个打个都是有两下子的非等闲之辈。 金太爷正想喝令衙役民壮们上前抵挡,猛然想起他们全都留在石笋前的刘氏宗祠里, 顿时间不觉傻了眼,只是呆若木鸡似的站着,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寻衅的村民们步步进逼,转眼间拥到了老爷们的面前。马翰林一眼看见走在前 面的那个绿衣姑娘正是穷花儿,脑袋里嗡地一声,眼前一黑,几乎一个跟头栽倒, 不由自主地直往后退缩,一直退到屁股撞在山石上,这才遮遮掩掩地躲在一个人的 身后,嘴里直念佛,但愿穷花儿没有看见他。随着村民们的进逼和马翰林的后退, 金太爷和一众游山的贵客们不由自主地也步步后退,终于全都挤到了丹室的一个旮 旯犄角儿里,背负石壁,再也没有退路可退了。 到底还是金太爷来自京师,见过大世面,也沉得住气儿,壮了壮胆子,硬了硬 头皮,哆哩哆嗦地冲口而出地问: “你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从人丛中挤了出来,由于刚才撑筏子使了劲儿,一件雪 白的小褂子解开了衣扣,露出胸前两块古铜色的腱子肉,微微渗着汗珠儿。只见他 走到太爷的面前,也学着那小跟班儿的傲慢神态,一只手往腰间一叉,两眼凝视着 金太爷,淡淡地说: “我们找青天大老爷伸冤来了。你不知道缙云县的老百姓掉在汤锅子里,求生 不能,求死不得,已经到了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的地步了么?” 金太爷一听是告状的乡民,先放下了一半儿心,却又摆出县大老爷的架子来, 神气活现地说: “混帐!告状有这么拦路蛮告又动武行凶的么?本县每逢三六九挂牌放告,有 什么冤情,写了呈纸,县衙里告去!” 那小伙子一声冷笑: “青天大老爷,你也配么?我们找的是新从京中出来代天巡狩的八府巡按高青 天高大人。高大人自从兰溪码头起旱以后,从金华到永康,一路微服出行,察访民 间冤苦。我们打探得明白,得到了准信儿,知道高大人今天一早带了夫人小童来游 仙都,雇了鱼鹰子的一条小船,游山玩水来了。如今鱼鹰子和他的小渔船还都在虎 迹岩下面呢,鱼鹰子亲口告诉我们说:他的客人共是一男一女和两个小童,刚才都 上丹宝来了,那还有错吗?哪位是高青天,快快请出来,受小民等一拜!” 听了这个乡民的一番话,金太爷不禁狐疑起来。自己的父亲依旧在军机处供职, 如有御史出京外巡,到别的省份倒也罢了,只要是到浙江省来,能不事先通个气儿 么?再说,这个高奇峰看起来倒是个宦家子弟,肚子里面也还有些才学,但是年方 弱冠,能当得上正五品的外访御史么?又一想,国朝以来,十六七岁的少年进士, 出了也不是一个两个了。这种人少年得志,容易得到皇太后的欢心,奉旨秘密出巡, 也不是不可能的。就拿他自己来说,不也是二十多岁就进了翰林院,深得皇上和太 后的青睐么?这么一想,又有些相信起来。回头看看高奇峰,只见他满面春风,美 目流盼,微露皓齿,莞尔而笑,迎前一步,对众村民深深一揖,然后文质彬彬,仪 态万方地开口说: “奇峰何德何能,堪当诸位父老兄弟如此盛誉?本院此番奉旨出京,代天巡狩, 考察浙东八府民间疾苦与冤情,所到之处,深恨官绅勾结,横行乡里,鱼肉百姓, 涂炭生灵,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新近来到缙邑,虽时日无多,然已访得官府贪赃 枉法、豪绅仗势欺人等劣迹多起。本院手中,虽无尚方剑可斩奸佞,但有老佛爷亲 笔硃谕,可以便宜行事,知县以下,准予先斩后奏。众位父老身受何种冤情,只管 大胆如实诉来,自有本院为尔等作主。” 众乡民一听这个风流倜傥身着华服的少年郎就是奉旨出京察访民冤的巡按大人, 一个个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口呼“青天大人”,拥上前去,下跪叩拜。高奇峰一 面口称“父老们兔礼”,一面上前搀起为首的几个村民。那些绅衿们看到这一场台 上常见台下未遇的戏,摇首咋舌,惊奇不止。有深信不疑的,有绝不置信的,也有 疑信参半的。刘福喜悄悄儿地对左右的绅衿们说:高巡按在金华府所属各县杀贪官 除恶霸的德政,早已经四处传播,轰动一方了。只是没想到竟会是这么年轻的一位 少年,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私访到缙云县来,又会在今天游仙都的盛会中被乡人 们识破。马翰林尽管老眼昏花,但也曾在京城中久住,在朝廷里供过职的,对于眼 前这位华服少年,说他是个携眷游山的风流才子倒不为过,要说他是个代天巡狩的 出京御史,却怎么看怎么不像。虽然面对着仇人,心里怀着三分惧怕,依旧乍起胆 子,在人背后冒喊了一声: “这位天上飞来的巡按大人,只怕不是姓高,姓的是西贝吧?” 高按院抬头一看,认得是马翰休,就微微一笑说: “不管本院姓西贝也好,姓东贝也罢,有道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不怕 你当年在南书房伺候过皇上,今天不犯在本院手上便罢,若要犯在本院手中,该杀 则杀,该剐则剐,可别怪本院少年得志,就不认识老前辈了!” 马翰林听这个华服少年说话并不气馁,到底自己手中并没有抓住人家的任何把 柄,一时语塞,只落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这时候,穷花儿迈前一步,在巡按大 人面前双膝跪下,一面手指着马翰林,一面大放悲声,把马翰林怎么害得她一门三 代家破人亡的经过情节拣那要紧的简述了一遍;接着又有几个乡民上来哭诉了马翰 林官卖私盐、重利盘剥、霸占民田、强抢民女等等诸多劣迹,其余村民纷纷作证穷 花儿等人所告是实。到了这一步,马翰林就是再能说善辩,当着众乡亲,也无法抵 赖了,支吾了半天儿,只能指着穷花儿强作分辩说: “这个穷花儿,是白水山上杀不尽的叛匪,说的都是一派胡言,大人不要听信 她的!” 高巡按冷笑一声: “你逼得她走投无路,不上山落草,等着你去砍她的脑袋呀!”一绷脸,下令: “拿下!” 别看他手下兵无一名,将无一员,连个站堂喝威的衙役也没有,可是一声令下, 那村民伙儿中立即蹦出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手里拿着早就准备好了的麻绳, 一跃上前,打人丛中揪出马翰林来,褫(chí池)去帽子,剥去长袍,五花大绑地 捆了个结实,连推带搡地押下山去了。 马翰林被押下山去以后,又有好几个男女村民挺身站了出来,众口一词,历数 金太爷夫妇贪赃枉法、陷害忠良、私造刑具、草菅人命以及李梅生父子包揽词讼、 颠倒是非、替赃官穿针引线、出谋划策等等诸种弊端。 不等众人把话说完,高巡按摆了摆手,止住了众苦主们的申诉,板着脸,拿眼 睛看着金太爷,淡淡地说: “金大人,乡民所告,俱都是实情么?” 金太爷眼睁睁地见拿下了马翰林,又见出头首告的绿衣姑娘原来是个白水上的 “女大王”,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明知道这个华服少年代天巡狩是假,通同白水 山溃匪要来跟自己算账是真。但是权能这个东西,历来只是依附于暴力而存在的; 当权者如果一旦失去了行使暴力的衙役和兵卒之类,就会变成寸步难行的没脚蟹。 金太爷深悔自己此番出游,不该把几十名衙役民壮全留在石笋前刘氏宗祠内,以至 于如今在这悬崖峭壁上入人彀中,仅仅上来二十几个村民,就逼得自己连个退身躲 避的后路都没有,除了拼着一死之外,只有束手就擒任人摆布的份儿了。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孟老夫子说的“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 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来。他很明白,一旦自己落到了白水山义军的手里,不单要 想活命万万不能,只怕在死去之前,还要经受许多难以忍受的凌辱与折磨。因此, 权衡轻重得失,与其受辱而后被杀,倒不如“骂贼”而后从容自戕,还可以落下一 个忠名,他日博一份儿旌表。这么一想,回头跟姽婳夫人耳语了几句,然后走上两 步,身靠着栏杆,阴沉着脸,一字一顿地咬着牙根儿说: “这场戏,也该收场了吧?什么按院大人,什么乡民村妇,不都是白水山上没 杀尽烧绝的叛逆乔装改扮的么?你们落在了我的手里,自然有叫你们全都活不成的 王法;如今本县既然上了你们的当,落到了你们的手里,用不着说,你们也有饶不 了我的罪状在那里等着我。本县身为朝廷命官,世代深受浩荡皇恩,既不能杀尽叛 匪以报皇上,不幸被执,唯有一死而已。” 高奇峰一阵冷笑: “看起来,你倒还有点儿自知之明,也还有点儿报效朝廷的忠心,皇上家不算 白养活你。你想求活命,只怕全县百姓不会答应,你要求一死,本院倒可以成全你, 让你们两人死在一处。”一摆脑袋:“拿下!” 乡民群中,一下子蹿出五六个小伙子来,手拿麻绳,扑了上去。金太爷横下一 条心,一跺脚,一咬牙,叫了一声:“桂华,舍身!”一抽姽婳夫人的胳肢窝,夫 妻双双同时迈出了才三尺来高的木栏杆,手拉着手儿纵身往下就跳。 李梅生一看这情景,心知自己只要落在白水山义军的手里,多半儿是活不成的, 就也狠了狠心,一抬腿,正要跟上,这时候只听得山下传来两声惨叫,李梅生甩眼 一看,只见老爷、太太双双倒撞在溪中的一块巨石上,脑浆迸裂,登时死于非命了。 李梅生一犹豫,身后几个小伙子早已经扑了过来,急切间,奋身往溪水深处一跳, 只听得溅起一片水声,几个小伙子扑了一个空,手扶着栏杆,恨恨不已。低头一看 李梅生从水底又漂了起来,居然没死,挣扎了两下,就划水往对岸逃去。山上的乡 民一片惊呼,向山下大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呼喊中,一只小渔船应声而 出,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艄公手持竹篙,紧紧追上。李梅生见有人追来,急忙潜入水 底。老艄公点了一篙,放下竹竿,从舱底取出一张网来,看准了,住外一撒,拉紧 网绳,三把两把,就把李梅生罩在网内,横拉倒拽拖上船去了。
被堵在丹室里的众绅衿们,眼看死了两个,抓了两个,一个个全都吓得魂飞天 外,四肢乱颤。那些平素横行乡里作恶多端的绅衿们,那些像丁拐师爷一类狗仗人 势敲诈勒索的权贵们,自知罪孽深重,不等乡民们出面首告,赶紧跪在地下,连连 磕头,哀求饶命。高奇峰看看天色,已交酉时,就指着众绅衿说: “尔等休得惊慌,冤各有头,债各有生,行善者必有善报,作恶者必有恶报,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是善是恶,本院自当详加审核。今日天色已晚,本院另有公 务未完,有关尔等之事,且候明日发落。有劳刘学究返村一趟,传本院的话,着地 保火速带人前来看守尸体,并将一干人犯登录在案,押回刘氏宗词,听候明早审理。” 刘福喜答应一声,下山回村去了。高巡按带了夫人、小僮,缓步下山,乘小船 过了溪,上了对岸在路边等候的两顶竹轿。原在山下的乡民们,押着马翰林和李梅 生,也乘竹筏过了溪,跟在轿后,一路往东而去。原在山上石廊里的乡民们,暂时 充当衙役,看住了那帮绅衿。地保接到了刘福喜的通知,一听是八府巡按传下来的 话,又听说县太爷和夫人已经双双跳崖身死,直吓得毛发倒竖,汗流浃背,不敢怠 慢,急忙在村子里传齐了团勇,带上家伙,急匆匆赶到小赤壁石廊上,把一众绅衿 们不论好坏葫芦提率数押回刘氏宗祠里来,关上大门,连轿夫杠脚在内,统统看押 起来,单等巡按大人明天一早来提人审问。 第二天天亮以后,人们看见刘氏宗祠的大门旁贴了一张勾着红笔的告示,历数 马翰林、李梅生和金太爷夫妇的罪恶,判了个就地正法的死罪。下署代天巡狩浙东 廉访御史高山。祠堂前四杆黑漆旗杆上,挂着四颗枭首示众的人头。 地保见这位巡按大人办事如此雷厉风行,更加心惊胆战,站在祠堂门口眼巴巴 儿地等着,一步也不敢离开。只是从清早一直等到中午,却连高大人的影子也没有 见着,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走到大门前面,挤在人群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那告示。 一直读到第九遍上,这才突然发现:巡按大人出的告示上,居然忘记了用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