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奸情暴露,林炳黑夜里杀人灭口 戏班对擂,坤伶脱裤子胜全武行 光绪二年丙子季秋九月二十四日,可以说是坑沿这个小山村有史以来最光彩、 最热闹的一天了。 陈公公和陈姥姥的百岁庆寿,在这一天开张,两座白石百岁坊,在这一天落成, 两台“会场戏”,也在这一天开锣。 这一天,陈府五世同堂的三所三进大院落,门前张灯结彩,屋里屋外油漆粉刷 一新,堂上廊下摆满了圆桌方桌、椅子凳子;陈府一门,上自百岁老人,下至三岁 孩提,全都穿戴上崭新的衣帽,进进出出,嘻嘻哈哈,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贺客 之多,更是空前绝后。本乡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到了;就是车马尚在途 中,人还未到的,礼单和执事等等也已经先到。大门外面,单是执事灯笼就齐崭崭 地摆了足有一二百对儿之多。两座打磨光洁、錾镂精巧、高有三丈开外的细白玉石 百岁牌坊,披红挂彩,悬着绣球;一拨拨远地贺客纷纷前来翘首仰望,赞叹之声不 绝于耳。 村外,收割不久还有点儿潮湿松软的稻茬儿地上,正南正北用杉篙搭起了两座 一人多高的野台子,有两个戏班子正在这里唱对台戏──当地称为“品会场”。两 座戏台面对面地搭着,两台之间相距四十余丈的一片大空场,足可容纳五六千观众。 北面一台,台柱上新贴的大红楹联,端楷写的是:“神也人装,鬼也人装,霎时间 千变万化;车亦步行,马亦步行,三五转四海九洲。”南面台上的楹联颇为别致, 写的是:“丁丁丁丁丁丁丁;行行行行行行行”。这种怪联,村夫牧竖们当然不解 其中奥妙,不是瞪眼摇头就是胡念一气,而据饱学的先生们指点,才知道这副对联 应当读作: “叮铮叮铮叮叮铮;形杭形杭形形杭”的。前一句写的是台上的锣鼓 敲打,后一句写的是台下的人声嘈杂。场子的四周,照例摆满了赌摊、吃食摊和尿 桶。 按照当时当地“品会场”定胜负的传统习惯,每次“会场”的三场夜戏、两场 日戏共五场戏中,只要有三场戏博得了多数的观众,就算是赢家。而判断观众多寡 的时间,则以评判者燃放的三眼铳为准。由于戏台是面对面搭的,看“会场戏”的 传统习惯又只能站着看,很少有人带凳子,因此观众虽然可以随意看哪一面,但却 只能看一面。三眼铳一响,不管观众的脚站在哪儿,只看他的脸朝向哪一方,就算 是哪方的观众。哪方的观众少,这一场戏就算输了。 坑沿这次盛况空前的“品会场”,北边台上的是新声班,南边台上的是新天喜 班。新声班素以武功过硬而闻名于浙南,每次品会场总是稳操胜券,十几年来还没 有失去过荣誉。新天喜班则以坤角众多善于演风流戏而著称,年年七月七寨上娘娘 庙庙会,大都是他们去逗色搧情,武功底子却是差得很,从来也没有跟别的班子品 过会场,这次到坑沿来唱对台戏,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呢! 当时当地品会场,绝无例外地总是演那些大打出手的“全武行”戏,用耍刀枪、 翻跟斗加上震耳欲聋的锣声和耀眼迷漫的烟火来吸引观众。每次品会场,双方舞台 上场门旁边的梁上都要悬一根铁链儿,挂一面直径二尺有奇的大铜锣,站着一个十 四五岁的半大孩子,穿一条灯笼裤,光着脊梁,抡圆了锣槌,竭尽全力敲那铜锣, 直敲得锣声震天价响,只见他汗流浃背,直喘粗气儿,好像戏演得好不好全在于他 的锣敲碍响不响上头。据说,每次品会场,台下的观众往往都是被脑后传来的急促 锣声所吸引而回过头去的。因此,任何一个戏班子参与品会场,都要准备五六面甚 至七八面大铜锣,四五把锣槌,以防铜锣被敲碎,或锣槌失手飞出。 新声班一到坑沿,听说这次品会场的对手是新天喜班,王领班的不由得哈哈大 笑了。他声称:早知道是跟新天喜班品会场,只消一面铜锣就足够了,何需准备那 么多面铜锣!言中之意,这次会场,胜券早已在手,谁也抢不走了。新天喜班的张 领班也不含糊,当王领班的这句大话传到他耳朵里来的时候,他更加骄傲更有把握 地微笑着对大家说:“这次品会场,我新天喜班一下大锣不敲,也非要把这彩头抢 过来不可。” 对于观众来说,品会场的双方憋足了劲头准备鏖战一场,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 事。因为只有双方都想取胜,才有好戏可看哪! 二十四日坑沿寿庆开张,夜戏上场。按照传统习惯先打过了大八仙,演过了 《百寿图》、《三元及第》、《五子登科》之类的应景吉庆戏之后,停锣小休片刻, 接着就上“会场戏”。台下的观众,也只有到了这时候才突然增多起来。按照不成 文的规定,吉庆戏是由“寿星”点唱的,而会场戏则由班主拣自己拿手的好戏演。 本忠在新声班,唱的是文武小生,武戏当中又以《火烧子都》为最拿手。这次回班, 赶上品会场,班子里就借他这出拿手好戏来夺取“首战大捷”。 《火烧子都》,又名《伐子都》、《活捉子都》、《搴(qiān 牵)旗夺车》。 故事演的是:春秋时代,郑庄公与许国惠南王交战,手下的两员大将:颍考叔与公 孙子都①,为争当统帅而比武角力。颍考叔获胜挂帅,子都心中不服。当颍考叔战 败惠南王攻占敌城的时候,子都竟从背后暗放冷箭射死颍考叔,独冒战功。在金殿 庆功宴上,颍考叔的鬼魂出现,先用鬼火烧子都,最后将子都活活捉将阴曹中去。 -------- ①子都──子都是古代对美男子的共称。《伐子都》里的子都,复姓公孙,名 阏(yān烟)。但是习惯上人们都把子都当作公孙阏的名字。这里从俗。 这是一出前穿长靠、中穿箭衣、最后在鬼火焚烧中脱光了衣服大翻跟斗并以跌 扑见长唱做并重的武生戏,演子都的武生不仅要会武打,而且要用唱做来刻划子都 骄横褊(biǎn 扁)狭的心胸、残忍阴险极端自私的性格、妒贤嫉能的卑劣伎俩。 因此,不是唱做武功都有根底的文武小生,是不敢演这出戏也无法演好这出戏的。 以往,本忠每逢演这出戏,台前总是挤得水泄不通,博一个满堂长彩。今天,按照 王领班的估计,当然也会得到观众们的赏识并稳取胜利的。果然,从夺车开始,本 忠那精湛的表演就紧扣人心,抓住了观众,把场上七成以上的人都吸引到北边来了。 及至演到公孙子都在颍考叔的阵阵鬼火焚烧下一面翻跟头一面变换脸色的最紧张时 刻,场上观众几乎百分之八十都面北而立的时候,忽听得有人大叫一声:“快看哪! 七个蜘蛛精全都光屁股啦!”场上的观众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狂叫所吸引,全都回 过头去往南看。 南面台上,演的是《盘丝洞》,只见七个坤角扮演的蜘蛛精,穿着大红绣花儿 的小抹胸,光着胳膊大腿,好像连短裤、背心儿都没穿似的,正在满台上飞扑想逮 猪八戒。那小丑儿扮演的猪八戒,虽然挺着个胖胖的假肚皮,身子却特别灵活,刚 要被蜘蛛精们抓住,却又让他一扭腰枝,从妖精的双腿之间钻过去,溜走了。在这 种场合,即便是世界上最最精彩的技艺,恐怕也是无法与“女人光屁股上台”争夺 观众的。这时候,场上的人不单全都转过脸去注视着南边台上,而且有多一半儿的 人在少数几个人的推搡之下,也身不由己地拥到南边台下去,想看看那些坤伶是不 是真的连裤衩也没穿。于是,北边的台前很快地就形成了一块无人的空地。就在这 个场面急转直下的关键时刻,“嘣嘣嘣”三声,三眼铳响了,坑沿品会场的第一个 回合,新声班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输给了新天喜班。 整个新声班,从前台到后台,从领班到杂役,人人窝着一肚子气儿,都觉得新 天喜班用坤角的色相来吸引观众,虽然赢得了头场胜利,但是太下流无耻了,也太 给吃开口饭的丢脸了。大家都说:早知道是跟这样的班子品会场,就是包银再厚、 彩头再多,也绝对不来。但是戏一写定,是无法后悔的。要是中途停演,班子就得 包赔全部损失,王领赃的这几个戏箱子,也就甭想再抬走了。 如果有人注意,就会发现那个掌三眼铳的评判者不是别个,正是本县的新任守 备、本乡的团总林炳。四年前,新声班在林村唱的那一出即时应景的戏中戏,他还 记忆犹新:对于这个武功硬、嘴巴子更硬的武丑仇有财,他也没有忘记。当他得知 这次品会场有新声班,又听说仇有财已经回到这个班子里,他就下定决心,要好好 儿地报复报复。他给新天喜班出谋划策,选定演什么样的剧目为好,又把操评判大 权的三眼铳抓到自己手里。他策划定计,一定要叫久负盛誉的新声班这次品会场五 战五北,输得一败涂地,从此抬不起头来才算满足。 本忠下了台,卸了装,找到了仇有财,两个人悄悄儿地嘀咕了一阵儿。他们对 于今夜会场的惨败虽然也极为气忿,但是这会儿没那闲工夫来议论这个。他们还有 更要紧的事情要急着去办:本忠要趁下半夜散戏路上人杂去一趟吴石宕;仇有财要 趁林炳还在场上的机会去探一探林家大院儿的虚实和进路出路。定了输赢以后的会 场戏,一般说来,双方都不会太卖力了,因此场上已经逐渐有人散去。仇有财和本 忠两个,就混在观众当中往林村方向走去。 背后传来喧闹的大锣声和刺耳的小锣声。新天喜班果然连一下大锣也没打,连 一个跟头也没翻,只用色相,只用下流的表演,就把观众们吸引过去了。在路上, 当师徒俩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本忠愤慨世风日下,感叹多数人既不懂戏,也不会 看戏,却对不知羞耻的淫戏这样感兴趣。仇有财则说这不能怪观众,而只能怪戏班 子。新天喜班自从进了坤角以后,戏越演越糟,可又越演越红:一般说来,农忙时 节是戏班子的闲季,但是新天喜班却晒不了戏箱子。为了挣一碗饭吃,他们已经把 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统统扔到东洋大海里去,就只差变大班为小班,让坤角们下了 装去陪大老倌们睡觉了。 从坑沿到林村,本没有多少路。进了千家岭山口,再翻过一道土岗子,就看见 林村新桥了。过桥往东,就是林家大院儿,影绰绰地可以看见有三四名团勇隐身在 大枫树底下,监视着过往的行人。本忠一拽仇有财的袖子,两人过了桥,就往西进 了街。 本忠对于林村,可以说是熟之极矣。虽然已经整整三年未到,村子里依然如故, 没有什么大变化。在黑暗中,两个人穿过小巷,踅到了林家大院儿的后门口。 林家的后院儿紧挨着山脚,围墙外面有一条小路直通坑沿和吴石宕。陈家做寿 期间,林炳单派了两名团勇在后门口值班上夜,紧盯着吴石宕的动静。本忠不能在 这里久留,就把仇有财带到后院儿东北角外面,指点了后门所在,自己往吴石宕去 了。 仇有财独自一人贴着东墙根儿往南摸去,到了后门口,听见有两个人在门里面 说话儿,心知这就是那两个上夜的团丁。正想转身,打算从后院西北角用绵绳套索 攀墙而进,忽听得脚步声响,急忙趴下身子,隐在墙根儿底下,只见一个人大步流 星地从北面过来,走到后门口,轻轻地拍了拍门,叫了一声: “里面有人吗?开一下门!” 门里面马上就答了话: “噢,是旺二爷回来了。戏还没散,二爷不看了?总爷也回来了么?” 说着,门闩“咯笃”一响,“吱吽”一声,门儿开开。来旺儿一面往里走,一 面回答说: “三眼铳一响,输赢一定,下面的戏还有个什么看头?我有点儿不舒服,先回 来了。总爷还在场上忙着呢!” 说话间,门儿又“吱吽”一声关上了。仇有财艺高人胆大,更善于随机应变, 睁开“夜眼”四下里一看,从墙脚抱起一块大石头来,“扑通”一声,扔进了门前 的水塘里。门里面喊问了一声:“谁?”门儿呼地打开,三个人同时冲出门来直奔 塘边,去察看动静。时过子夜,四野静悄悄儿的,只有石块落水激起的涟漪,拍打 着塘岸,发出轻微的“啪啪”声。趁他们脸儿朝东寻踪辨迹的工夫,仇有财像一只 猫儿似的轻轻一蹿,就闪进门里面去了。 团勇们找不到什么可疑的踪迹,咕哝着骂了两声娘,又沿着东墙根儿分头搜查 去了。来旺儿无心奉陪,转身又进了门儿。厨房里还亮着灯,那是厨娘在为大爷、 大奶奶和上夜的团丁们准备夜宵。来旺儿走过厨房门口,放轻了脚步,分明是不想 让厨娘听见。好在厨娘正在切菜,根本听不见门外的脚步声。来旺儿走过去以后, 仇有财也随后跟上。有这么一个好向导,倒是不用犯愁找不到门路了。 来旺儿“领”着仇有财,穿过了层层门、重重户,一直到了第一进房子前面, 方才站住了脚。整个前院儿,只有东上房里亮着灯,西上房和东西厢房全黑着,静 悄悄儿的连一点儿响动都没有。西上房是林焕的房间,他虽然出走了,但是房间不 能不替他空着。东厢房如今成了姨奶奶凤妹的房间。来旺儿四面看了看,犹豫再三, 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厢房门口,伸手在门上“笃笃笃”地弹了三下。侧耳细听, 房里依旧没有动静;乍着胆子又在门上敲了三下,这一回,比上一回的声音略为大 了一点儿。过不多久,房内有了响动,似乎是一个人从床上起来,走到了门边,隔 着门缝儿轻声俏语地对门外人说: “快走!快离开我门口!大奶奶和喜妹都还没睡呢,要是叫她们听见了,可就 了不得啦!” 来旺儿也把嘴对着门缝儿,用尽可能低的嗓音焦急地说: “你快把门儿开开,让我进去嘛!凤妹,我只跟你说一句话,说完了就走,还 不行么?” “不行!要是让人看见你在我房里,咱们两个就都活不成了。你不要怪我,我 一个做丫头的,身不由己,也是没有办法!你另外再娶一个比我强的去吧!” 来旺儿见凤妹不肯开门,急得抓耳挠腮,无计可施,只得再一次嘴对着门缝儿 连连央求: “凤妹,我绝下会怪你,我知道你的苦衷。事到如今,我当然再也不能害你了。 只求你快开开门儿,我有一句十分要紧的话要对你说。你哪儿知道哇,为了见你一 面,我是从坑沿跑回来的。炳大爷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我求求你,别那么狠心, 你可怜可怜我,就这一回,就说一句话,还不行么?” 门里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门闩慢慢儿地移开,房门儿刚往里开了一条小 缝儿,来旺儿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了,一脚迈进房去,回手又把房门儿关上。由于急 了点儿,弄出了一些响声来。只听见凤妹问了半句:“你有什么要紧的话儿,快点 儿……”下半句变成了含糊不清的低哼,估摸着八成儿是她的嘴让来旺儿用舌头给 堵上了。 这时候,仇有财听见大门那边有开门关门的声音,急忙顺着廊柱爬到了小横梁 上,俯身往下注视着。不一会儿,只见林炳迈着大步穿过院子,往亮着灯的东上房 走去;刚走了几步,忽又返回身来,轻手轻脚地走向东厢房,大概是想趁大奶奶不 看见,偷着去跟凤妹亲热亲热。刚走近东厢房门口,听见房内隐约传出来一阵急促 的喘气声和轻微的哼哼声。林炳急忙停住脚步侧耳谛听,接着传出来凤妹那依稀可 闻、颤抖惊慌的尖细声音: “别这样,别这样!有什么话,你快说了,赶紧走吧!我也求求你!我的心都 快要跳出腔子外面来了!来旺儿,我,我怕呀!” 来旺儿焦急万状的声音: “不用怕,大爷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大奶奶正病着,什么也听不见。我只问 你:咱们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沉默了片刻,只听见凤妹长叹了一口气儿,用更低的声音劝慰似地说: “孩子名义上是大爷的,实际上你也清楚,当然是你的。不过这事儿只能咱们 俩心里明白,你可千万不能声张,万一要是叫大爷知道了,三条命就都保不住了。 只要你肯听我的,让我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不管它是男是女,反正都少不了 有你的好处。要是老天爷保佑,大奶奶生个女儿,我生个儿子,这万贯家财尽管名 义上还姓林,实际上可不都是咱们俩的了?要是大奶奶也生个儿子……” 林炳听到这里,不由得肺管子都快要气炸了,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色如何,只 听见他的气儿越喘越粗,只看见他的拳头越捏越紧,手越举越高,火头上正想提起 腿儿来一脚踹进门去,把这一对儿欺主的奴才一手一个揪出来,当时就摔死在眼前 才解气,但是转念一想,抬起来的腿儿又放下了。 自从七月七林炳把凤妹收了房以后,才一个多月,凤妹就连连呕吐,水米不进。 把大先生接来一号脉,说是有喜了,直乐得林炳一蹦三尺多高,张开大嘴哈哈大笑, 半天闭不拢来。一面不惜重金,请大先生开最好最贵的安胎止呕药,一面在瑞春面 前打躬作揖,好话说了三大车,好不容易哄得瑞春点了头,当天就忙着给凤妹上头 开脸,换上大红吉服,带到祖宗牌位面前磕过头,搬进专为她铺设的东厢房来住, 还把下人们全都叫来参拜过新姨奶奶,定了尊卑名份,碍着瑞春就差设喜筵请亲友 了。凤妹的呕吐刚刚止住,瑞春那边又吐开了黄水,请大先生来一诊,又说是有喜, 加上八月十五中秋节征剿白水山的大获全胜,喜事捷报接连不断,把个林炳乐得简 直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这一个多月来,林炳总是喜形于色,笑逐颜开,上街见 了谁都是乐呵呵的,连走路都好像轻快了许多。 但是今夜这偶然发现的秘密,却像是一块通红炽热的火炭,一下子淬进了冰凉 的雪水里,使他的呼吸窒息,使他的热血冰凉,使他的怒火上升,使他的理智丧失, 一举手间,几乎干出莽撞的事情来。他强压下怒气,愣神细想:自己大小也是个官 儿,在地方上好歹也算是个头面人物,家里出了这种丑事儿,要是传扬开去,今后 还怎么当官儿?还怎么见人?这两个奴才,反正都在自己的手心儿里攥着,要整死 他们,明的暗的都用不着费很大的力气。这么一想,反倒怕门里面的人出来撞见了 自己,赶紧揉揉眼睛,挺挺胸脯,吐出一口恶气,装出一副没事儿的样子来,慢慢 儿踱进东上房中去了。 喜妹等来了大爷,忙着到厨房去端来了宵夜的八宝莲子粥。难得林炳开恩,吩 咐“不用伺候”,连被子都没替大爷铺开,就打着呵欠回自己房中躺下了。这时候, 整个林家大院儿,除了庭院中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秋虫嘶鸣之外,只剩下东上房有 唧唧哝哝的喁喁细语和吃吃浪笑声偶尔传出。仇有财静等了一会儿,眼看来旺儿轻 轻开门出来,蹑手蹑脚地溜回自己的房里去,估摸着不会有别的什么动静了,正想 溜下柱子来,从原路出去,忽然东上房的门儿开开,林炳穿着短褂,手端着一个烛 台走了出来,往后院儿走去。仇有财急忙从柱子上溜下来,跟在后面,且看他去干 什么。只见林炳穿过第二进房,走到第三进来旺儿住的厢房门口,敲门进去。 来旺儿惊魂未定,刚刚躺下装睡,听得大爷叫门,吓得战战兢兢,赶紧披衣下 床,把门儿开了,两只脚兀自索索地抖个不住。林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神色坦 然地走进房来,把烛台放在桌上,笑眯眯地说: “有一件事情,原本是咱们两个办的,也只有咱们两个知道,如今还得咱们两 个去办。你总还记得吧?那个死鬼吴立志,压在磨扇底下已经整三年了。不管他是 怎么回事儿吧,按照咱们缙云人的乡风,人死三年,要翻翻身,殓一殓骨殖。不然 的话,难免会招灾惹祸,闹一个合宅不安。再说,家宅里埋着一个外姓人,总也不 是一件好事儿。如今你大奶奶和姨奶奶又都有孕在身,咱们不能不多忌讳着点儿。 今天晚上,你就多辛苦一些,咱们两个去把吴立志那副老骨头刨出来,先找个破筐 装着,等明天你抽个空儿,再把它埋到山上去。事情办完了,大爷重重地赏你!” 来旺儿见林炳夤夜登门,只当是那宗事情发作了,直急得心惊肉跳,低着头等 待五雷轰顶。及至听清了是这么一回事儿,尽管不是什么美差,一颗实突乱跳的心, 总算又捺回腔子里去了。这时候赶紧诺诺连声,抬起头来,跟林炳一起往后院儿走 去。 通往后院儿去的门,厨娘打发团丁们吃过夜点之后,回屋睡觉之前,已经关上 闸死了。来旺儿快走两步,一块一块地卸下闸板,把门儿打开。仇有财心里暗暗庆 幸:要不是跟着来,一会儿想出去,可就得费一番手脚了。三个人先后穿门而过, 到了后院儿。两个吃过夜宵的团丁正蹲在门洞里抽烟聊天儿。林炳过去,吩咐撤岗, 说是戏已经散场多时,下半夜不会有什么动静了,只要明天一早天亮之前再来转转 就行。两名团丁巴不得有这一声,躬身打了个千儿,狗颠屁股似的一溜烟儿出门回 家去了。 林炳插好门儿,到库房里去找出两把片儿锄和一个破筐来,两人一起走到了后 院儿的西北角。 这个后院儿,以前养着好几头牛,存放着各种各样的农具,自从林国栋升天、 林炳升官以后,瑞春无力亲自经营耕种,就把长工短工统统辞掉,连牛也卖了,暂 时用不着的水车、犁耙、锄镐、箩筐、扁担、竹席之类,全堆在厨房对面那两间空 屋子里,牛棚里堆满了松枝木柴,要不是有个冒烟的厨房和一群鸡鸭鹅猪,这个院 子几乎就荒废了。 时间早已经过了夜半,下弦月刚刚出来不久。一丝儿半明不暗的惨淡月光,爬 过了房脊树悄,懒洋洋地映照着院子的西北角。那儿依旧是一片空地,弃置着一爿 巨大的磨扇,磨扇底下压着的就是吴立志的尸骨。两个人走到磨扇跟前,先把磨扇 掀起来推滚到墙边,接着就用片儿锄同时刨了起来。多年不动土,又是被磨扇压紧 了的,刨起来相当费力。两个人刨了足有三四袋烟的工夫,才刨出一个半人多深的 坑来。林炳横转锄头,把坑底的散土住外扒。忽然,有一块白花花的东西在月光下 一闪,用锄片儿钩了一钩没钩上来,就停锄对来旺儿说: “大概就这么深了。你下去看看,这块是骨头不是?” 来旺儿依言放下锄头,跳到坑底,弯腰去拣那块骨殖。就在这时候,一丝儿奸 诈的微笑浮上了林炳的嘴角,猛地抡起锄头,向来旺儿的后脑勺上砸去。来旺儿听 到脑后生风,情知不妙,正想抬身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一锄头正好砸在他天灵盖 儿上,连叫都没有叫一声,就像一条狗似的蜷曲着身子,倒在坑底了。 林炳鄙夷地朝尸体吐了口唾沫,用锄头把坑边的松土推进坑里,把尸体掩埋好 后扒平踩实。接着把磨扇从墙根儿底下推滚回来,压在上面,又从柴草房里装来一 筐碎柴草,均匀地撒在磨盘的四周,这才满意地吐了一口长气,扛起两把片儿锄, 一手提着破筐,送回库房里。他特意把角门的闩拔了,以便于第二天好编造一个来 旺儿卷款潜逃的谎言,这才又进了一趟来旺的住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前院儿去。 至于他在来旺儿的房中又做了些什么手脚,仇有财没有跟过去看,就无从知道了。 仇有财没想到会在林村看到这么精彩的两场戏。从这两场戏中,他看清了来旺 儿那丑恶的嘴脸,也看清了林炳那狠毒的心肠。从这两场活剧中,他又想到了明后 天晚上按照上人定下的计策将要演出的另一场更加精彩的活剧。一套更加完整的捉 拿林炳的方案,也就在心中渐次酝酿成熟了。 林炳为制造来旺儿卷款潜逃而打开的后门,倒是方便了仇有财,他不用翻墙头, 就大摇大摆地从后门出去,然后绕过林村小桥,等他回到坑沿的班子里,本忠已经 从吴石宕回来多时了。
第二天下午的会场戏,新声班演的是《赵家楼》,是《济公传》中的采花淫贼 华云龙在赵家楼采花反被济公及赵家小姐所擒的故事。这是一出武生和武旦的打斗 戏,小丑儿演济颠僧,手拿破芭蕉扇,趿拉着没后跟的破鞋,只是插科打诨而已, 倒用不着什么真功夫。新天喜班演的是《五福寺》,这是一出闹剧,也是一出风流 戏。情节其实很简单:五福寺中大小五个和尚同时私通一个暗门子,听说大年三十 儿晚上暗门子的丈夫在外地经商不归,各带了酒肉食物先后上门来寻欢作乐。先来 的正要入港,被后到的冲破好事,只好找个地方躲了起来。如此这般一个来了一个 躲,最后本夫回家,把藏在各个角落的五个和尚全都抓了起来,大大地敲了一笔竹 杠。也亏得那坤伶真做得出来,每来一个和尚,就勾肩叠股、你拥我抱地搂在一起, 做出各种各样难描难画的怪相来,绝不带重样儿的。五个和尚,有小丑儿演的,也 有大花脸反串的,都一色儿剃了个大光头,油光闪亮的,更显得贼头贼脑,恶形恶 状。这出戏,不但大锣不用,甚至连丝竹都不动,七个人上场,除了数板之外,就 是道白,连一句唱词儿也没有。七个人中,尽管只有一名坤角儿,但她是贯穿全剧 的,单凭她一个人的卖弄风骚,竟把全场几千双眼睛全都勾向了南边;任凭你北边 台上的武生和武旦怎么翻跟斗,怎么杀得难解难分,看的人依旧寥寥可数。等到南 面台上的大当家和尚甩掉僧衣僧帽,露出大光头和一身贼肥的肥肉,三把两把把小 旦的衣服裙子统统扯去,半裸着身子横抱进帐子里面去的时候,全场为之大哗,所 有的眼睛统统注向了南面。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林炳点响了三眼铳──新声班在 第二个回合中又输了。气得王领班的坐在戏箱子上干吹胡子干瞪眼,连话都说不出 来了。 九月二十五日,是陈家百岁寿庆的正日子。从清晨开始,有头有脸的体面亲友 们纷纷前来拜寿,一路上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关于县里太爷和一众知名绅衿们下 午要来贺寿的消息,不但早就已经传过来了,与绅衿们同来的内眷们,已经在中午 先期到达。整个下午,陈府全家老小全都衣冠整齐地在堂上堂下恭候,单等锣声一 响,立即放炮,然后排班出门迎接。但是从申时等到酉时,从太阳斜等到太阳落, 从会场戏上台等到三眼铳放过观众逐渐散去,还不见金太爷的影子。从城里直接来 拜寿的内眷们则说:太爷夫妇与一众绅士们确实一早就已经动身出城来了,只是中 途想顺便逛一逛仙都,要稍许晚一些才能到达。有了这么一个确讯,一干人连主带 客只好全都眼巴巴儿地干等着。一等等到了天黑,寿筵虽然早已齐备,却不敢开张。 可不是么,要是这边主客们刚刚入席举杯,那边太爷的轿子正好到了,该有多失礼 呀! 一直等到天色断黑,太爷还是没到。有人猜测,多半儿是县里临时有了什么紧 急公事,半道儿上又折回城里去了。但仔细一想,似乎又不像:即便太爷有紧急公 事,难道一众绅衿们也有急事要办吗?何况绅衿们的内眷都在这里呢!再说,即便 这桩公事甚为重大,全县的头面人物非都回去不可,难道就不会派个衙役或亲丁到 坑沿来报个信儿,好叫这边不再傻等么? 如果只是普通常客,主人当然不会这么死等的。可这是一县之主的百里侯哇! 有道是“现官不如现管”,真要是在礼数上得罪了太爷,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呀! 又等了有半个来时辰,村民们不明就里,戏台前都已经挤满了人,台场也都快 要闹响了,不得已,这才传令下去:留下太爷老爷们的几席,把绅衿们的内眷请了 出来,立即开宴! 贺客们心怀鬼胎,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把太爷的突然爽约不到作为头条新 闻在猜测着,传递着。特别是那些丈夫无故不到的太太夫人们,心里不踏实,也是 食不知味。没多久,消息从大门里面传到了大门外面,又从大门外面传到了戏班子 后台。仇有财和本忠听见了,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心里明白:素素和红云等人在 仙都演的那场戏,已经完满结束;下一场好戏,就得看他们的了。 由于贵客不到,宾客们入席晚了,门外的台场也就闹得特别长久。好不容易等 到客人们打着饱嗝儿喷着酒气从大门口一拥而出,在后台等待已久的八仙方才上场。 今天是寿辰正日子,宾客们点贺的吉庆折子戏特别多,尽管这种戏演的人不卖力, 看的人也不感兴趣,但是风尚如此,多数人只好视而不见,与三五友好围个小圈儿, 他演他的,我聊我的,各不相关。听上去,台下的喧嚷声不知比台上要响多少倍, 几乎把唱腔和说白全都淹没了。 点贺的吉庆戏好不容易演完,会场戏开始登台了。五场戏,新天喜班已经连赢 了两场,只要今天晚上这一场戏再取胜,这次品会场的彩头新天喜班就算是赢定了。 因此,新声班全班人马都拿出十二分的劲头儿来,一定要赢这最最关键的一场。 头一出戏,新天喜班演的是闹剧《打面缸》。这是一出情节与《五福寺》相似 的闹剧。一个叫“逢人笑”的妓女到县太爷的大堂上要求从良,县太爷把她判给衙 役张才。“逢人笑”跟着张才刚回到家里,太爷就发下牌票来,把张才打发到曹州 去公干,接着师爷、太爷先后跟踪而至,“逢人笑”就在家里跟师爷和太爷放肆地 调情,在台上做出来的那些妖形怪状,只怕就是果真到了妓院里,也不会放荡下贱 到这种份儿上的。 新声班上演的,是《火焰山》中《借扇》一场。尽管台上烟火一阵接着一阵, 孙悟空和铁扇公主像风车儿似的杀得不可开交,但是台下观众爱看的不是翻跟斗而 是逗色情,因此,多数观众依然眼瞪瞪地盯着南面台上,向北的观众寥寥可数。 一连三场的败北,确实使王领班儿的十分恼火了。要说演武戏,他们班子还可 以演出十本以上拿手的来。但是要演风流戏,却是连一出也没有。这次品会场,遇 到了新天喜斑,比的是淫荡下贱而不是武功。新声班连一个女伶也没有,怎么比得 过人家?再说,就是有坤角,也不能出卖色相去砸自己的牌子呀!那么,难道就心 甘情愿地认输了么?占有多年的胜券,就这么老老实实地送到新天喜班手里去么? 王领班的在后台转了几个圈子,向仇有财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息着说: “新声班十几年来响噹噹的一块牌子,想不到今天竟会砸在这窑子班手里!咱 们这戏,往后在这浙南地面还唱得下去么?” 仇有财微微一笑,好像并不关心似地说: “谁叫你王大领班的当初不收几个坤角儿呢?哪怕只收一个,只要她敢在台上 当众脱裤子,今天的会场不是就能压过人家一头去,响噹噹的牌子不也就保住了么?” 仇有财演的虽然是丑角,在台上插科打诨,笑料百出,但在台下却是个十分拘 谨、寡于言笑的人。今天他一反常态,居然跟王领班的打起哈哈来,怎不叫人感到 惊奇呢?王领班的正在气头儿上,也不去分辨真假,只是颇为忿忿地用鼻子哼了一 声说: “要我把正正经经的戏班子变成野鸡班子,我宁可卖了戏箱子回家去抱小孙孙, 也绝不卖我这张老脸、这块牌子!只是我们新声舞台在浙南闯荡了十几年,大小会 场品了不下四五十次,不论是唱做还是武打,都没有输给人家过,今天栽在上不了 会场的新天喜班手里,实在是太倒运了。要是早知道这次会场的对手是这个野鸡班 子,我才不来上这个老当呢!” 仇有财依旧爽朗地笑着,解心宽似地说: “照我看,这次会场,要是在唱做武打上输给别的班子,那才真叫栽了跟斗了; 这个新天喜班子,论唱做不行,说武打不会,至于正经八百的戏,那叫猴儿戴胡子 ──一出没一出,弄几个不知羞耻的骚娘们儿上台来逗色,也算是会场戏,让他们 赢了,又有什么稀奇?这倒好,正应了那句话了:品输了会场,不是做戏的不会做, 却是看戏的不会看。事过之后,懂得戏路子的人,是非自有公论,怎么能说是倒楣 呢?” 王领班的皱着魁星似的脸,又一次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 “你的话固然不错,只是咱们卖了那么大的力气,却败在这样的戏班子手里, 总不甘心。如今五场戏输了三场,败局己定,你就是有通天的本事,能把杨贵妃请 来上台出浴,也翻不了梢啦!看起来,这一回咱们还非得叫人家给扒光了出大丑不 可了。” 仇有财风趣地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上一回当,学一回乖,如今反正已经是输定了,下两场戏,咱们不会拣那不 出汗的演么?新天喜班一连赢了三场,下两场戏,只怕也不会那么卖弄风情了。要 是你肯听我的,下两场戏,不敢说每场都赢,赢他们一场,大概还有把握。” 王领班的为自己班子的盛名被损而伤心,也为伙计们如此卖力却得不到应有的 报酬而惋惜,听仇有财说既能省力气又能胜他一场,觉得总比人人出一身大汗却又 连连败北要强得多,就把下两场戏的戏目交给仇有财去掂掇,自己落一个眼不见心 不烦,提前一日到下一台戏的村店张罗去了。 九月二十六日的日场戏,新天喜班由于胜券已得,一方面不愿再卖力气,一方 面也落得做个人情,上演的是几出风流小戏《双看相》、《游龙戏凤》、《小尼姑 下山》和《吕洞宾戏牡丹》。新声班按照仇有财的安排,演的是全本《白蛇传》。 这原是本忠的拿手好戏,饰演白娘子和小青的虽然都不是坤角,扮相和唱做都还说 得过去。观众们见新天喜班的几个女角不再在台上解怀脱裤子了,对她们的兴趣也 就逐渐淡薄下来,而对新声班堪称上乘的精湛表演却越来越感到兴趣。 这一天,林炳见胜负已分,对新声班的报复已经得手,也就懒得再在台前露面, 一直到了太阳偏西,接替林炳掌管评判大权的人看看场上总是面向北的人居多,也 没有办法,只好把三眼铳点响了。这一场,新声班赢回了一些面子,至少是不会光 屁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