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女友出卖了 随着反右运动的逐步深入,小高的心境也越来越不轻松,后来甚至到了惴惴不 安的地步。 他想到了自己写的那篇《“整风·争鸣”随感》。 从他所参加的批判会看,被批判者的所谓“反动言论”,都是些零散的“只言 片语”,不过是批判者上纲上线,方才有了“充实的内涵”。而他在《随感》中所 表达的观点,却涉及了党和国家大政方针的方方面面,可以说是“成体系”的。当 局能容得下他的“谏言”吗?能像汉文帝对待《治安策》那样对待他的《随感》吗? 他所在的五七级中文系一班是个有一百多人的大班。同学们来自四面八方,没 有任何矛盾,互相之间充满着纯真与友谊。他的同桌,是一位来自北京女一中的同 学,因为小高不想说出她的姓名来,出于叙述的需要,这里就叫她A 吧。开课以后, A和小高分在同一个学习小组里,她被选为小组长。A长得并不漂亮,但对同学热情 有加。对小高这位来自农村、浑身散发着泥土味儿的同桌,不但没有另眼相看,反 而处处照顾,关怀备至,相处得颇为融洽。他们一起学习,一起散步,一起滑冰… …他的手冻了,她从家里给他取来棉手套;他的饭票吃光了,她把节省下来的送给 他……才一两个月,他们就从普通同学发展成了“好朋友”。 一个人内心中的忧愁和焦虑,不可能不在情绪上表现出来,也不可能不被朝夕 相处的好朋友所觉察。过了五八年元旦,在一个没有月光的晚上,下了夜自习,他 们按例在校园里散步,天气很冷,A 一手坠着他的胳膊,身子靠得他紧紧的。她还 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校内校外,大小新闻,什么都说,而小高只是“嗯嗯”地应 着,有点儿心不在焉。对于他的反常情绪,A 早就有所觉察,这时候左右没人,终 于摇晃着他的胳膊,关心地动问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近来话这么少?” 小高沉默无语,内心在斗争:这样大的事情,该不该告诉她? A 接着又说:“有什么心事,你就说出来嘛,不要憋在心里。咱们是好朋友, 有什么烦恼,说给我听听,也许我可以分担一些呢。”在她的真诚和温情的感召下, 小高终于向她说出了他那篇“上书党中央”文章的大致内容和他的担心与忧虑。 事情是突然发生的。这短短的一瞬间,终于改变了他整个的人生道路,给他带 来了整整二十年的苦难。差点儿连小命儿也搭上。 经过了一夜的思想斗争和深思熟虑,第二天一早,她终于跑到院党委办公室也 就是运动办公室去作了汇报。出现了这样的大事,院党委也不敢等闲视之,当天就 派人到党中央取回了那篇文章,连夜组织人员刻写油印,中文系的同学人手一册。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就贴满了整个校园。从宿舍到教室,到饭厅, 到处都是批判、揭发右派分子高××的大字报。 接下来是一连三天的专题批判会、斗争会。他的观点旗帜鲜明,批判者的文章 也特别好做。那年月,人人都是理论家,也用不着去翻马列原著,只要照抄《人民 日报》就可以。每篇批判稿都是一个调调儿也没关系。 其实,党中央信访办公室每天要收到好几麻袋的“人民来信”,根本没那工夫 一封封仔细看,甚至于连分类登记归档的工夫都没有。如果小高自己不说,或者A 不去向院党委汇报,他这篇“上达天听”的“大文章”,无非是送到造纸厂去化作 纸浆的命运。如今他自己一定要“冒”出来,院党委是求之不得,就拿他与张寿康 老师“一锅烩”了。 从此,他就成了人人视为洪水猛兽、避之犹恐不及的右派分子了。昔日的同学 好友也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他……。 每天,他的任务除了接受批判,就是反省。有一天,他正躺在宿舍的床上“反 省”,突然涌进来几个女同学,为首的就是他“最要好的”也就是“勇敢地站出来” 揭发他的那位女朋友A.其余的不过是些站脚助威者。她是特地来退还五八年元旦他 送给她的礼物──一个漂亮的日记本和一方白色的手帕,同时厉声宣告:“我们绝 不收敌人的礼物!”他一听此言,立刻坐起,随手抽出床边的一支洞箫──她送给 他的礼物,一折两段扔给她,并不厉声但却一字一句地说:“敌人也不能收你的礼 物!”这是当年他与A 的最后一次交谈。时隔三十八年之后,在1966年8 月18日的 校友会上,才又一次听到了她的声音:──“你是……小高吧?”他微微颔首,故 作深沉地回答:“在下正是大难不死的高某人!不过已经不是小高,而是老高了。” 走笔到此,人们也许会问:这个在小高人生道路的转折点上起了如此重要作用的人, 为什么连姓甚名谁都不写明呢?请读者谅解,我尊重高先生的意见,还是不写出来 的为好。因为在那样荒唐的年代,演出如此荒唐的剧幕,能是哪个个人的责任吗? 高先生说:“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仇恨,也没有积怨……”这正是高先生“得饶人 处且饶人”的品德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