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登门礼请,万事通出面平息风浪 狭路相逢,两姐妹挥剑小惩元凶 按下苇塘旁边那场混战暂且不表,先说黄芝兰奔回凤北岭找柳爷爷的事儿。 风北岭原先是一条土岗子,在凤鸣山正北三里。自从“有凤来仪”那一年老柳 家撅了两根柳枝插在这里,至今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了。由这两棵百年古柳扦插繁衍 出来的大小柳树,已经绿荫盖满了全村,而当年凤鸣山上凤凰栖息过的那棵宝柳, 由于攀折的人太多,等到芦柴棒当了千户以后把它圈进了他的宅第之内,不久就枯 死了。风北岭原先不过就十几户人家,后来子孙生发,加上庚子年义和团失败之后 又有大批难民举家迁来,今天也已经是个上百户人家的大村子了。芝兰要找的柳爷 爷,就住在那两棵百年大柳树底下的三间土坯房子里。 芝兰一口气跑到柳爷爷的家门口,那只大黑狗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门外 脚步响,汪地叫了一声,飕地就蹿了出来,一见是芝兰,赶紧叼了两张苇叶欢天喜 地地蹦到芝兰身旁,俯首贴耳地围着芝兰亲热。芝兰没工夫跟它厮闹,拍拍它的脑 袋,迈进门去。柳爷爷正在垒鸡窝,见芝兰一头热汗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不知道 有什么急事,站起身迎了上来,手里却还拿着瓦刀。芝兰站住了脚,上气不接下气 地喘息着说:“柳爷爷,不好啦!超元哥他们跟芦正乙带的一帮土匪在苇场口交上 手干起来啦!” 柳爷爷吃了一惊,急问:“芦正乙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有二十五六个。” “你们呢?” “加上我们六个女的,才十九个人。” “在什么地方?” “在东河沟苇场口外面。我们还没有进苇塘,就被芦正乙带人挡住了。” 柳爷爷“嗯”了一声,忙唤与他相依为命的孙女儿玉娟。其实玉娟就在锅台上 切猪菜熬猪食,刚才爷爷跟芝兰的一番对话,她都听见了。这会儿爷爷一叫,她放 下菜刀应声而出,拉着芝兰的手问: “兰妹,出事儿啦?” 芝兰点了点头,正要开口,柳爷爷咬牙切齿地说: “嗯,果然不出望春所料,芦伯才先下手封塘啦!兰子,你还不知道,你望春 哥今天一早回来了,带回来许多外面的消息。正要去找你们,听说你们进塘打苇子 去了,他说他先去凤鸣山看一看动静,再进塘去找你们,就在那里跟你们说一说他 带回来的消息,大伙儿再合计一下应付的办法。既然你一路跑回来都没有碰见他, 想必他一定还在凤鸣山没进塘去。你和娟子两个赶紧去凤鸣山找到望春,你们带他 到东河沟苇场口。我这就去找时正中,让他一起跟我到东河沟去排解这一场争端。” 说着,从门口拿起一根木棍。娟子答应了一声,也进房去摘下挂在墙上的双股剑。 三人一起走出门来,大黑狗紧紧地跟着娟子,分头办事去了。 柳爷爷要找的这个时正中,是时守中的弟弟,也就是花仲伟的二舅子。时正中 与时守中虽然是一母所生,但是两人性格很不相同。自从他们的老妹子嫁给了花仲 伟以后,时守中攀上了高亲,一言一动都看妹夫的眼色行事,很得芦伯才的赏识, 委他当了个没有委任状的村长,成为芦家的亲信和心腹。时正中是个乡村里的万事 通,种庄稼是能手,管果木是行家,又懂点儿医术,会开药方,内科外科,人畜皆 治,为人一向梗直,不会趋炎附势,更不会仗势欺人。但他终究是花仲伟的内兄、 时守中的弟弟;时守中得了油水发了家,搬到凤南村去以后,风北岭的村民们不论 遇到什么大小事情就都去找他说和解决。由于他办事公正,大家都挺信得过他,因 此在村内享有很高的威信,不单是风北岭的一位出头露面人物,在大家的心目中, 他简直就是凤北岭的村长一般。因此柳老爷爷不惜耽误时间,一定要先来找他。 这会儿,时正中正在院子里修剪葡萄枝,准备冬埋,见柳爷爷匆匆进门,面色 严肃,心知必有要事,就停下剪子,先招呼说: “老柳哥,我看你神色慌张,脸色铁青,是有什么事情吧?” 柳爷爷也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 “正中兄弟,今天一早,黄天威、叶超元他们兄妹一共十多个人下塘去打苇子, 在东沟口让芦正乙带领二十多个人给拦住了不许进塘,双方干起来啦!他们各带刀 剑,伤亡难免呐!你得赶快看看去!” 时守中和芦伯才- 伙儿商量封塘的事儿,时正中并不知道,一所柳爷爷的话, 吃惊不小,赶紧放下手中的剪子,跺着脚说: “啊呀,这还了得!这些年轻人怎么这样不懂事啊!走,咱俩看看去!天爷, 可别出人命才好!”说着冲屋里喊;“喂!树成他娘!快把褂子给我拿来!” 他老伴儿一边嘟囔一边把褂子给他拿了出来,他也来不及去听她唠叨些什么, 穿上袖子,边系扣子边和柳爷爷夺门而出,直奔出事地点忙忙赶去。 芝兰和玉娟两位姑娘心急如焚,一溜儿小跑,恨不一步迈到凤鸣山。芝兰一会 儿担心哥哥他们以少敌众,会不会吃亏伤亡;一会儿又想到柳望春绕道凤鸣山进苇 塘,这早晚也应该与哥哥他们会面了。他冒险去凤鸣山,会不会被仇人芦家所害? 一想到柳望春,不知为什么芝兰的心就跳个不住。她知道这不是由于跑得太快 的缘故,而是心里面有一股子说不清的东西在作怪。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柳爷爷 当年把九岁的娟子领回家来抚养,一半儿固然出于好心,一半儿也是为的望春。娟 子模样儿长得俊,比望春只小两岁,在大人们的眼中,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儿!更 何况,望春的逃出家门,完完全全为的是娟子呢!芝兰比玉娟还小一岁,三年前, 她才十五,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没事儿尽往柳家跑。表面上看起来,黄 天威跟柳望春情同手足,芝兰跟玉娟也情同姐妹,加上叶超元兄妹俩,他们六个经 常一起在那两棵百年古柳下面练刀习剑,但是骨子里见人的欲望要比练武的兴头强 烈许多。望春逃跑以后,黄氏兄妹俩往柳家跑得更勤了。为了给娟子壮胆,芝兰和 秋珍经常轮换着和玉娟共睡在一张小炕上。说是给她做伴,心里却盼着哪一夜能见 到望春偷偷儿跑回家来。因为从玉娟的嘴里知道,带望春跑出去的那个货郎,原来 是个八路军的干部,望春投了八路军以后,三年中偷着回来过好几次,时间都在夜 里。只可惜芝兰竟一次也没撞上过。她只听玉娟说:望春现在已经当上排长了,那 个带他走的货郎,名字叫做巩则生,就是他们的营长。还说巩营长很关心东大荒, 所以常常派望着回来探听凤鸣川一带芦伯才和杆子们的消息。却没想到就在今天这 个关键时刻,柳望春又回来了。她就要见到三年没见面的望春哥了,怎不令她狂喜 得心跳不止呢!她回过头去看看玉娟,只见她闭着嘴涨红着脸大踏步地往前赶路, 脑门儿上渗出了一粒粒细细的汗珠,却难猜她此时此刻心中想的是什么。 她们两个从凤鸣山西口过街、穿村而过,不见有什么动静,估计柳望春已经去 了东沟口,就从村东出来,顺大路往东追去。刚刚追出一里多地,就见前面路中心 人起刀落,刀剑相击声、喊杀声响成一片。两人紧赶几步,近前一看,正是柳望着 单身一人被芦伯才、芦正太、花仲伟三个人围住砍杀。看起来,柳望春是在赶往东 沟口的途中,与芦伯才等邂逅相遇的。仇人相见,份外眼红,虽然是三对一,怎奈 芦伯才已经六十五岁,花仲伟也已经六十岁整,只有芦正太刚三十五六岁,算得上 是个壮汉,所以柳望春力敌三人,全不怯阵。他采取“打蛇必先打头”的办法,使 出跳跃腾挪的闪让招数,身轻似燕,在三人中穿梭似的来往,尽量躲开芦正太的进 刀,却刀刀不离芦伯才的前后左右,直杀得芦伯才气喘吁吁,汗流满面。芦正太虽 然武艺精熟,心狠手毒,但是既要向柳望春进刀,又要护着他老子,加上柳望春身 子特别灵活,总在芦伯才身前身后转;芦正太要是一刀砍不着柳望春,就有可能误 伤芦伯才,这样两头一分心,芦正太有本事也施展不开了。四个人正像走马灯似的 团团转杀做一堆,两个姑娘各挺手中剑如飞扑来。柳望春一见来了帮手,甩开两个 老的让给姑娘们去对付,自己一人挺刀单战芦正太。 这边黄芝兰接住芦伯才拼斗,玉娟接住花仲伟厮杀。两个姑娘的武艺,虽然比 不上她们的哥哥,可在姑娘们中间,也算是相当厉害的了,如今各自单战一个老头 儿,可以说是游刃有余。两个老土匪尽管年轻时候都练过武艺,而且还是杀人的老 手,但自打“洪宪元年”进入东大荒以来,三十来年未曾亲自上过阵,刚才三人合 战一个柳望春,尚且讨不到便宜,如今斜刺里杀出两个“十三妹”来,如何抵挡得 住? 那边芦正太力战柳望春,一个对一个,倒不觉得太吃力;只是偷眼一看,父亲 那边已经只有招架之功,没有了还刀之力,心中着急,不敢恋战,运足了力气一个 虎跳甩开了柳望春,跳到了黄芝兰背后,大喊一声:“爹爹快走!”芦伯才趁黄芝 兰转身迎敌的工夫,迈开两条老腿,死命往凤鸣山方向跑去。花仲伟见大哥临阵脱 逃,对不起,也不想奉陪了,虚晃一刀,转身就走。玉娟正想追赶,不料芦正太架 开了芝兰砍来的一剑,又一个虎跳,拦住了玉娟的去路,把两个老匪都放跑了。战 斗的局面,马上从三对一变成了一对三,芦正太又没长三头六臂,一把刀如何敌得 住四件兵器?一慌神间,先是左肩让玉娟的剑尖划破了一道口子,紧接着手上的单 刀让柳望春磕飞出五六步之外,芦正太变成了赤手空拳。眼看着四件兵器同时砍来, 吓出了一身冷汗,仗着身大力不亏,一个鱼跃,腾空翻起,跳出圈外,趁这边一刀 三剑砍空的工夫,双脚刚一落地,拔腿就逃。芝兰正要去追,一直在旁边汪汪叫着 呐喊助威的大黑狗看清了芦正太手中已经没有了兵器,蹬开四脚,不声不响快似飞 箭地追了上去,一口咬住了芦正太的小腿肚子。芦正太狼奔豕突中未听到背后有脚 步声,猛然间被咬了一口,痛彻心肺,几乎跌倒,回过头来,运足了全身力气,一 脚踢在大黑狗的肚子上。踢得大黑狗一溜儿横滚,惨叫了几声,半天爬不起来,却 让芦正太在空档中忍痛逃跑了。 柳望春见了两个妹妹,十分欢喜,问她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芝兰来不及细 说,只简单地说了声: “我哥他们在东沟口跟芦正乙一伙儿干起来了,他们比我们人多,怕是要吃亏, 我跑回来找柳爷爷,柳爷爷叫我们上凤鸣山找到你以后一起快去东沟口。”说着, 不让柳望春回答,拉着他就往东走。 他们一路飞跑,赶到了东河沟苇塘口,那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人们有的站着, 有的坐着、躺着,柳爷爷和时正中已经先到了。柳望春急忙问: “天威、超元,这里怎么样?” 叶超元向柳爷爷那边一指说:“王利同被杀死了;四虎、郑俊生、别月明、孙 志敏,还有秋珍都负了点儿伤;吴丽芝……她……” 叶超无难过得直捶自己的胸口,李治才气恨而又自责地说: “都怪我们,只顾厮杀,没顾上护着点儿吴丽芝,让那个不是人的芦正乙活活 抢走了。” 柳望春听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好一阵子,这才神色木然地走向王利同 躺着的地方。王利同右侧腰被砍了一刀,鲜血染红了大半个身子,眼睛却还圆睁着 未曾闭上,样子显得怒不可遏。柳爷爷蹲在尸体旁边,老泪纵横。娟子和芝兰扶着 几个受伤的姑娘哭出了声儿。四虎的伤并不重,却因为失去了吴丽芝,又恨又气, 又恼又愧,低头坐在一旁,把下巴抵着胸口,一言不发。柳望春看了看死者和伤者, 自责地说: “我来迟了一步,有些话来不及告诉大家,才有了这场祸事。不过这个仇咱们 一定要报,咱们的人也绝不能白死。看起来,芦正乙一伙儿是逃进苇塘里面去了, 咱们不明底细,不能冒险深入。芦伯才一伙儿,看来刚才也是打算进塘去,却叫我 们给赶回凤鸣山去了。冤有头,债有主,咱们先记下这笔账,总有一天,这笔血债 要他们加利偿还!” 时正中听柳望春这么说,赶紧出来打圆场; “今天的事情,到底为了什么,我来晚了一步,也没有弄清楚。不管怎么说, 冤仇宜解不宜结,我看诸位还是先回村去,一方面你们料理后事,一方面我去芦家 探问明白。这件案子该怎么了结,诸位且忍耐一时,听我的回话吧!” 柳爷爷见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总不能就这样僵下去,只得站起来附和说: “正中兄弟的话说得有理,这里的情形,他虽然晚到一步,总也是个见证。大 家僵在这里,也不是了局,还是先回村去再说吧!” 大家虽然窝着一口气,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得抬着死者,扶着伤者,收 拾起钐镰刀剑,往回村的路上走去。 一路上,各想各的心事。柳望春在琢磨:芦伯才勾结上一帮土匪挡住路口不许 别人进塘,为的是什么呢?难道他想在苇塘里搞什么名堂不成?看来今天的事情绝 不是偶然的,只是不知道他们的打算究竟是什么。黄天威则在策划:趁这时候芦家 不备,把芦伯才的闺女劫来作为人质,先把吴丽芝换回来再说。他悄悄儿把自己的 主意跟叶超元一说,叶超元极力反对,他说:一则芦伯才被杀败逃回家去,必然有 了防备,不是轻易能够得手的;二则刚才在东河沟交手的时候,他看见芦正乙伙儿 内有一个熟人,当时不便招呼。但通过交换眼色,估计那人必定会设法暗中保护吴 丽芝。这会儿绝不能轻举妄动,不如先回去商量出一个好主意来再作打算。经叶超 元这么一说,黄天威才强忍下一口气,随大家一起回了村。 吃过了中午饭,黄天威、叶超元等一班年轻人全都来到柳望春家里,听他讲这 三年的下落和外面的消息。柳望春只简略地讲了讲自己投了八路军、锦州战役中升 了排长这些情况。他着重讲了鬼子投降后东北的局势,特别是他这次回来的任务。 他说,锦州被国民党军队夺走了。他们八路军转入地方,发动群众,先从铁路沿线 开始,从点到面,以农村包围城市,迎接全东北、全中国的解放。他这次回到凤鸣 川来,是因为东大荒的地理位置在军事上十分特殊,也十分重要:这里是个百里地 内不见人烟的荒原,藏起几万人马来看都看不见,离锦州、铁路、海口又都不远, 还有小火车可通,像这样有利的地理位置不掌握在手中,将来一旦国民党军队败退 无处可逃,就会勾结东大荒的恶霸、土匪钻进苇塘,负隅顽抗,甚至化官军为土匪、 海盗,专门在我们背后捣乱。军分区首长看到了这一着,特意把熟悉东大荒情况的 巩则生和他找去,给他们一个特殊的任务:叫巩则生担任县大队的大队长,带三个 连的兵力驻在离东大荒不远、群众又已经发动起来了的阎庄子以及附近几个村子中, 单把柳望春派回凤鸣川,要他把穷苦百姓组织起来,发动大家严密监视芦伯才之类 的恶霸地主跟苇塘里面的大小杆子和盘踞在铁路沿线的国民党军队有什么来往勾搭, 条件成熟了,就以村为单位组织武装力量,保卫村子,配合县大队阻挡反动势力进 入苇塘。 大家听了,不由得欢呼跳跃起来。几个与芦家有世代冤仇的姑娘小伙儿,听说 共产党八路军派人给他们撑腰作主来了,更是高兴。根据芦正乙今天霸住路口不许 人进塘去打苇子的现象来分析,大家都认为:一定是芦伯才听到了八路军转入地方 的消息,慌了手脚,派人在苇塘深处建立秘密据点,或转移财物,或勾结股匪,以 作负隅顽抗的准备。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都主张先把凤鸣川穷人自卫队 风北岭小分队成立起来,派出侦察小组,分头去探明芦伯才的据点设在什么地方, 吴丽芝被藏在哪里,以便决定如何营救和行动。下一步,各人都回去动员父母亲戚 邻居朋友,把凤鸣川穷人协会也成立起来。 柳望春在凤北岭土生土长,那一班光屁股哥儿们谁是什么脾气,谁是什么秉性, 谁的胆子小,谁的肠子弯,谁的仇恨大,谁的苦水多,他心里都有一本细账,所以 才敢在军分区司令面前接受这个单枪匹马闯回东大荒的特殊任务。谁会想到,回家 的头一天,就遇到芦正乙结伙生事,仗势欺人,激起了民愤。不过,正好趁热打铁, 可以把群众先组织起来。队伍组织起来不难,难就难在没有枪上。转念又一想,这 也没有什么,八路军不就是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用小米加步枪打败了飞机加大炮 的日本鬼子;从敌人手中缴获武器来武装自己的么。他鼓励凤鸣川人也要发扬八路 军的这种传统,先用大刀宝剑跟恶霸土匪们斗,从敌人手中夺过洋枪来武装自己。…… 这一夜,年轻人的聚会直到深更半夜之后,方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