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责打嘲骂,花狐狸负气之下献恶策 赔礼道歉,芦柴棒亲热之中泄军机 芦伯才听说三儿子被黄天威一伙儿抓走了,尽管心里急得好像火上房,可一时 间也没什么咒可念,只得先派人十万火急地进搪去把芦正乙叫回来。还再三嘱咐: 务必同时带回那两张肉票,以便到时候以人换人。 送信人前脚刚走,花仲伟进门来屁股还没坐暖,芦正乙和黄胖两个跺脚间就到 了。芦伯才见他们来得如此神速,感到奇怪,一问,才知道送信人跟他们走到两岔 里去了,根本没见着。问他们回来干什么,芦正乙支支吾吾地不敢说,还是黄胖帮 忙,才替他把一大清早丢了两张肉票、四处寻找不着、只好先回来报个信儿这件事 情说清楚了。 芦伯才听说这两张肉票早不丢晚不丢偏偏在这个用得着的节骨眼儿上丢了,气 得他噌地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揸开五指,左右开弓,啪啪打了芦正乙两个耳光, 一边打还一边骂:“蠢才!废物!百十号大活人连两张肉票都看不住,还有脸活着 来见我!丢两张肉票,不值什么,可在今天这个节骨眼儿上,丢了肉票,就等于丢 了你三弟的一条命,你懂么?” 芦正乙挨了两个耳刽子,被打得眼前金星乱冒,又听他爹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莫名其妙,更是晕头转向,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芦伯才虽然打的是芦正乙,骂的却是黄胖:因为那一百多号子大活人都是黄胖 管着的。这一来,黄胖不但张不开口去劝,自己脸上也觉得怪不好意思。不过芦伯 才后面那句话他也听不明白,又张不开嘴问,只好装傻充愣地瞅着花仲伟干笑。 花仲伟也觉得芦伯才刚才这一打一骂有些过份,叫儿子和黄胖不但全都下不来 台,还不明白丢了两张肉票究竟与三少爷的性命有何相干,就做好做歹地一面相慰 相劝,等大家都落座了,这才把刚刚听来的芦正阳被抓经过约略地给这二位叙述了 一遍。 芦正太听了,头一个不服地说: “爹,我看不住肉票,是该骂该打,不过爹也太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一。 凤北岭不是摩天岭,既没有险恶的山头,也没有可守的关口,村子里又不过就柳、 叶、黄三家还有两下子,其余的不过都是些泥腿子,除了一脑袋浆糊一肚子窝头之 外,剩下的不过是几斤傻力气,有什么可怕的?他们既然敢于动武把三弟抢走,咱 们就不能借着这个因由,多招一些人马,明打明地跟凤北岭人拼一场,杀了柳望春、 叶超元和黄天威,把三弟夺了回来,岂不就万事大吉了?” 黄胖也接着下茬儿表示同意说: “二少爷的话说得在理。对这些穷棒子们,只能动硬的,绝不能来软的。柳望 春他们又不是长着三头六臂的天兵天将,一样是吃五谷杂粮的肉体凡胎,有什么可 怕的?芦老先生要是肯干,由我出面去请上几个溜子的弟兄,再加上我的人,多了 不用,只要凑足三百人马,给他们来一个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我担保准能给他来 个连锅端、一扫光,抢回三少爷,绝了他的种,叫他们永远也别想再闹腾了!” 花仲伟转动着两只绿豆似的小眼睛,看看芦伯才,只见他软瘫在椅子上,不置 可否,分明是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就试探着说了说自己的意见: “要照你们二位刚才说的那么办,痛快固然痛快,不过牵动可就太大了。那么 一闹,一定会激起整个凤鸣川的反对,全都站到柳望春他们那一边去,咱们可就真 的孤掌难鸣,没有站脚的余地了。要我看,斩尽杀绝的办法,至少在目前还不是时 候。” 芦伯才见在场的人全都说了话,点着头仔细琢磨了一番,这才十分感慨地说: “我又何尝不想马上就把柳望春他们那一伙子全抓来统统杀掉?只是说起来容 易做起来难,换句话说,就是今天还不是时候。眼下国共两党正在争天下,各人都 有各人的后台老板,咱们的一举一动,就不单单是哪一家对付哪一家的问题。咱们 家,当然是抱定了国民党这条粗腿了;可是柳望春他们呢?他们也绝不会没有靠山 吧?最近我才探听清楚了,凤北岭已经由柳望春挑头成立了什么穷协会和武工队, 这就是土共和土八路,而且他们并不只限于在凤北岭活动,眼下正跟附近村子里几 个最调皮捣蛋的穷光蛋们来来往往,嘀嘀咕咕,互通消息。这就是说,共产党已经 悄悄儿地溜进了凤鸣川里来,正在不声不响地编织一张大网,妄想把咱们这些有财 有势有枪有人的人一网打尽。所以说,咱们只能依靠国民党,依靠中央军大队开过 来消灭这些土共土八路。咱们自己绝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这是白三弟今 天早上派专人送信来特别关照的。另一方面,咱们的人落到人家手里,而那两张肉 票又让他们给弄回去了,这就逼得咱们不得不多动动脑筋,想个办法,先把正阳救 回来再说。” 听芦伯才这么一说,芦正乙和黄胖就只能大眼瞪小眼,没什么话可讲了。花仲 伟到底不愧为花尾狐,鬼主意比别人多。只见他绿豆眼滴溜溜一转,咳嗽一声,压 低了嗓子,故意装得神乎其神地说: “为今之计,我看只有分两步棋走了。头一步,让我二舅出面,去跟柳望春讲 价钱,用什么条件去赎正阳。当然,这一步棋只是为了稳住他们,拖延时间,以免 正阳受苦。第二步棋,就是赶紧派人去通知白三弟,请他务必尽快派一个营来剿灭 土共。咱们既然下了决心投靠国民党中央军,那就叫背靠大树好乘凉。柳望春是土 共土八路,正阳是为了党国被士共上八路逮走的,不论是为公还是为私,白三弟都 义不容辞,一定会火速发兵。等咱们双方定下了日子,黄大兰把到时候把你那一百 多号人也拉出来,五六百人团团转把凤北岭给包围了,别的不提,只说白团座奉命 前来清剿共匪,搜寻正阳,先把柳望着、叶超元、黄天威三个为首的抓了起来,然 后挨家搜查,只要查出藏有枪支弹药的,一律按共匪论罪枪毙,其余藏有刀剑的, 只收缴兵器,人暂时不抓。这样办,我看正阳必定可以找到,被凤北岭人弄去的三 十几支长枪也大都能收回来,捎带着还可以枪毙他几十个人,凤北岭的武工队即便 这次不能一网打尽,剩下的一害怕,手里又没了枪,大多数人也就不敢再跟咱们作 对了。这样办,芦家是因为儿子被黄天威绑了票才去上告的,国军派兵来剿,名正 而言顾。只要找到正阳又搜出枪来,就是一次枪毙他一百个,别村的人谁也不敢编 派芦家一句不是的话。这是个稳当牢靠的万全之策。大家琢磨琢磨,是否可行。” 说完,满睑露出得意的神色,等待众人的夸奖。 黄胖头一个拍案叫绝,连叫“妙计妙计”。户正乙也说此计可行,万无一失。 芦伯才前前后后仔细一想,也连连点头说: “看起来,只能背靠大树,借白三弟的一点儿树荫乘乘凉了。不过这事儿既然 由国军出面,黄大兰把这一次只好暂时不出兵,不然就公私不分了。” 黄胖一听不用他出兵,登时脸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他心里明白,这次去包围 凤北岭大搜大查,正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他那一百多号人要是拉出来,多少可 以发一票小财,还可以开一次洋荤。如今不让他们去,等于是放着一大堆洋钱、女 人却不许他们沾边儿一样,岂不是活生生地馋他?不过大家心里也明白;这次既然 是国军出面,就不能再夹上杆子,不然的话,杆子们胡作非为干出来的事情,都得 算在国军的账上,赶明儿白团长在上峰眼前,也不好交代。黄胖心里一不高兴,就 说开了丧气话了: “花二先生的这条妙计,好倒是好,怕只怕黄天威绑了三少爷,没藏在村子里, 却窝在别处,你们带着大军闯进村去,扑了个空倒是小事儿,万一他们一发火,当 天就撕票,岂不是急着救他,反倒害了他么?” 经黄胖这一提醒,芦伯才倒猛地想起来了,连忙嘱咐说: “黄天威不是杆子,苇塘里没有窝,除了锁在村子里,不会藏在别处。花二弟 回头去找你大舅二舅,除了叫他们两头跑腿从中说和之外,一定要让时正中设法见 上正阳一面,作为正阳还在的见证,才好开口谈赎人的条件。另外,咱们刚才商量 的计策,可是一件绝密的军机,除了咱们四人之外,不许对任何人泄露一个字儿, 包括守中和正中在内。大家要是没别的说了,事不宜迟,趁这会儿天还不黑,赶紧 着人去把守中、正中请来吃晚饭,咱们在饭桌上还可以边吃边谈。特别要给正中多 上点儿劲儿,多许他点儿好处。这个老儿性格玍古,脾气不随和,名份上是花二弟 的二舅,可说起话儿办起事儿来,却又往往向着外人。他就住在凤北岭,要是他能 向着咱们,这事儿就好办多啦!” 吃过了晚饭,伯才亲自送守中、正中兄弟二人到大门外,再三拜托他们务必就 在今晚去找黄天威说和,尽量设法能见到芦正阳一面。老兄弟俩酒足饭饱,连连答 应着走了。 时正中听说黄天威今天把芦正阳绑了票,心里对黄天威这种做法也很不满意, 在芦家一边吃饭一边大骂黄天威。芦伯才一见时正中的火已经被将了起来,趁风驶 船,每人先奉上二十块银元作为跑腿辛苦钱,事成之后,答应再加五倍酬谢。── 芦伯才明明知道事情是一定办不成的,落得送个空口人情。 送走了客人,芦伯才一个人回到客厅,倒背着双手在客厅里一面踱方步消食, 一面想心思。给白三弟的鸡毛急信,派稳妥的专人骑马送走了;凤北岭那边,有时 家两个被蒙在鼓里的蠢才去探听消息、磨嘴皮子拖延时间了。他慢慢地踱着步子, 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三军主帅一样,调兵遣将, 布下了天罗地网,如今是万事俱备,独欠东风。东风一到,从五百大军的包围圈儿 里,捉拿几十名未经训练的土包子,还不是像瓮中捉鳖一样,手到擒来?他想着想 着,不禁有些飘飘然,一面摇头晃脑地踱着方步,一面竟手舞足蹈起来。自我陶醉 了一番之后,他又在红木雕花的太师椅上坐下,身子往后一仰,顺手拿起橙黄鋥亮 的水烟袋来点着了,咕噜咕噜地满吸了一口,又用力地喷向了空中,眼瞪着那腾腾 烟雾在出神。刚喷出的浓烟,幻化成薄雾缭绕的高山、浮云掩映的美女,忽隐忽现, 忽聚忽散。从烟雾中的美女,他突然想起了他自己的美妾柳庆芳,想起了她今天一 早的不辞而别,想起她还那么年轻,长得又那么漂亮,而自己却人老事多心烦,不 免经常冷落了她,也难怪她身在福中,却还要想她那个穷家了。看起来,她之所以 舍得离开自己出走,尽管不是一去不回头,却也是自己缺少笼络她、驾御她的本事 之故。今天她刚刚被抓回来,在碾房里又挨了一通骂,今天夜里,可不能再冷落了 她,叫她伤心烦恼了。对,现在就该去给她送温送情,安慰她几句,自己也乐得快 活一夜。 芦伯才走进柳庆芳的房间,见她正坐在一盏小油灯前面替儿子补着那件绽开了 的衣服。柳庆芳听见房门响,抬头见是芦伯才,急忙放下手上的活计,站起身来, 眼睛看着地上,轻轻地叫了一声“老爷”。芦伯才满脸带笑,走到柳庆芳身边,自 己先坐下来,然后一手搭着她肩膀,一手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嘴 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温情脉脉地说: “宝贝儿,还在生我的气呀?都怪我这一向事情多,忙得团团转,闪得你冷冷 清清的,害得你想起家来了。赶明儿等天下太平了,我一定陪你回一趟家,让孩子 见见姥爷、姥姥,我也去拜见拜见老丈人。咱们俩成亲都二十个年头了,我还没见 过我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呢!” 柳庆芳感到一阵恶心。“叫得倒好听,老丈人,你知道老丈人比你自己还小么? 你花钱买个活人回来,高兴了叫声‘宝贝儿’,不高兴了骂声‘贱货’,根本没拿 我当人看,哪儿还想到我也有爹有娘?”不过多年的屈辱生活,养成了她的逆来顺 受的性格,尽管心里别扭,可嘴里说的柳依然是淡淡的一句: “谢谢老爷!” 芦伯才趁势把她搂在怀里,大献殷勤,她也不反抗,不拒绝,不过却依旧半阴 沉着脸,一点儿笑意也没有。看上去,美固然美,却像一尊瓷观音。芦伯才为了赢 得她的欢心,继续讨好地说; “其实,你们娘儿俩一走,我就猜到准是回娘家去了。咱们同床共被那么些年, 你有什么心事,我还能不知道?不是我这个人六条不认,二十年了,都不让你回娘 家走走,实在是这几年天下太乱,一个妇道人家,尤其是像你这样美的妇道人家, 出门去,路上实在危险。不说三长两短的话,就是让别人碰你一下,我心里也不受 用。今天一早你们跑进苇塘去,听说就让黄天威他们截走过,全亏正春机灵,保你 脱了虎口。倒是正阳包,让人家抓住了,就连个脱身之计也想不出来,到如今不 得不让我大伤脑筋,大费周折,还要大动干戈……” 柳庆芳听他提起正阳,马上想起刚才在碾房听到的那句话,就装着十分过意不 去的样子,自责地说; “这都怨我们两个惹的漏子。三少爷被凤北岭人抓去,这可怎么好呢?要花好 多好多的钱,才能赎回来吧?” 芦怕才听了,嗬嗬一笑,透着挺自负地说: “这种事情,你们妇道人家,哪儿懂得?不过跟你说说,让你脑袋瓜儿开开窍, 赶明儿不再像没脑袋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尽给我惹漏子,也是一件好事。你不知道, 如今是共产党跟国民党在争天下。嗨,跟你讲这个什么党,你也不懂,干脆说吧, 共产党就是穷人党,国民党就是乡绅党。我是凤鸣川的头一号乡绅,当然只能投靠 国民党;黄天威他们那一帮穷小子们,当然只能投靠共产党了。所以说,黄天威抓 了我的三小子,不是绑票,不是花几个钱就能够赎回来的……。” “那怎么办呢?这不是我们娘儿俩害了他啦?” “这个你放心,我自然有办法。就凤北岭那几个毛头星,不是我芦某人说大话, 那真是我吃的盐比他们吃的饭还多,我过的桥比他们走的路还长;他们那点儿小聪 用,还想算计过我去?孙悟空本领再大,一个跟头能折十万八千里,总也折不出如 来佛的手心儿去不是?” “那么究竟用什么方法把三少爷弄回来呢?动武的愣抢?” “就说动武的愣抢吧,也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抢法。这叫做‘戏法人人会变,各 有巧妙不同’。你我同床共枕,穿肠过肚,就好比一个人一般,告诉你,也不要紧 的。刚才不是说:黄天威他们是共产党,咱们是国民党吗?他们敢于大白天抢人, 是因为有共产党给他们当戳汗儿;咱们丢了儿子,当然也得找咱们的戳杆儿国民党 去。这就叫‘打了儿子娘出来’。事情有大小,这理儿却是一样的。我已经派人星 夜去报白团长白三弟,他一接到我的信,立刻就会派兵来剿,把凤北岭的土共土八 路一网打尽,当场就枪毙他们几十个,剩下的,看他谁还敢龇毛翅儿!” “凤北岭人要是来个先下手为强,趁大兵未到之前,就把三少爷杀了呢?岂不 枉费了心机了?” “哈哈!所以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嘛!我芦某人是吃什么长大的?能让他 们钻了这个空子去?咱们俩这会儿在这里瞎唠嗑的工夫,时守中和时正中兄弟两个, 也正在凤北岭当说客,讲价钱,替我在那里布迷魂阵,拖住他们呢!” “那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了!” “谢什么天地呀!还不如谢谢我哩!你给我捅这么大个漏子,我都不怪罪你, 还不得好好儿谢谢我呀!今天晚上,我就算是给你赔礼道歉,补一补连日来对你冷 落之情,你就算是对我感恩图报,谢一谢今天对你母子从宽发落之情。咱们俩得好 好几亲热亲热。快铺上被窝儿,咱们早点儿上炕吧!” “这么早就睡觉哇?” “春宵一刻值千金嘛!再说,谁说上炕就睡觉哇?等亲热完了,也不早了。明 天一早,还要听守中、正中这两个老蠢才给我带好消息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