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圈中有套,设圈套套人却被人套 诈里带骗,用诈骗骗妾反受妾骗 正月初六一大清早,被当作蠢才的时守中和时正中,经过一夜的舌剑唇枪,立 下了汗马功劳,一齐来到芦府客厅,立等芦老太爷回禀昨夜交涉的结果。 芦老太爷日夜操劳,公私两忙,太阳都晒到炕上了,还搂着美妾在高唐美梦中 酣睡未醒。时家昆仲在厅堂上坐等了许久,频频催促,大小管家准也不敢去自讨没 趣,只好报与芦伯才的大老婆曹氏知晓。曹氏因为芦伯才昨夜睡在小老婆房中,就 已经有几分醋意了,又听说客人久等还不起来,火上加油,跑到柳氏房前拍着窗户 连损带挖苦地唱了一通洋梆子,才算把老爷吵醒请了出来。一见面,倒是真客气, 连连作揖道歉之外,又叫沏茶又叫装烟。芦伯才夜战辛苦,睡意未退,睁着惺忪睡 眼,行礼让坐之后,立即话归本题,动问说: “二位老弟奔走辛苦!昨天夜里,可曾见到了黄天威?” 时守中是哥,当仁者不让,先回答说: “见到了。黄天威、叶超元、柳望春,还有你家三少爷,都见到了。” 芦伯才一听说见到了芦正阳,睡意全消,精神为之一振,忙问: “他没事儿吧?我还担心他们不让你们跟正阳见面呢!” 时守中颇为泄气地说: “什么呀,我们还没提出要见见正阳呢,他们倒先把正阳叫出来见我们了。” 芦伯才没有听出时守中说话的泄气劲儿,只是急于知道结果,紧钉着问: “他们怎么说,肯放人么?什么条件?” 时正中见他们俩说话说不到一块儿去,就插进来接过了话茬儿: “你先别忙,听我们把话从头说起。我们两个一起到了黄天威家,正好叶超元 和柳望春也在。一见到我们,叶超元就说:算准了我们两个一定是在芦家吃饱了喝 足了来当说客的,所以他们三个就都在黄家等我们了。” 芦伯才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不是什么神机妙算!我儿子叫他们抓去了,为了排解纷争,总得找出两个 人来从中说和一下吧?要找这说和的人,除了你们两个,你看还有谁是更合适的呢?” 时正中接着往下说: “黄天威开门见山,说是芦家的三少爷,是他请到凤北岭去住几天。又说他们 不是杆子,不懂什么叫绑票。这次把三少爷请去,主要是因为芦家二少爷把他奶奶 杀了,把他弟弟和叶超元的娘又绑了票,所以他们才照方抓药,抄一抄芦家的老谱 儿……” 芦伯才大叫起来: “满口里胡吣!这才叫好人难做,善心发不得哩!年初三夜里凤北岭遭了匪, 抓走了叶家一老、黄家一少。第二天你不是给他们两家跑过腿,找过我两趟么?当 时我出于好心,答应帮他们问一问,找一找。只因为我身为乡长,为了保境安民, 广交四方豪杰,这苇塘里面讲义气、守信用、不祸害地方百姓的杆子头子,我也认 识几个,他们走黑道儿的人,互相认识的居多,我出面去问一问,兴许能找到下落, 也未可知。你想想,我是这么说的不是?只为我家大小子和二小子年初二就出门拜 年去了,分拨不开;这种事情,我亲自出马不合适,打发个底下人去又不妥当,所 以我才在昨天一早打发三小子带上两个人进塘去帮他们去问去找;这话,昨天晚上 我不是也给你们俩说清楚了吗?天下竟也有他们这样不讲信义、不长良心的。居然 好歹不分,恩将仇报,糊里糊涂地乱打一锅粥,瞎抓一气,把我派去帮他们找人的 三小子给绑了票了!这才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哩!这些话,你跟他们讲 了没有?” 时守中着急地说: “怎么没有讲?一进门,我就把芦老先生的这一番意思给他们讲清楚了。可是 我们空口说白话,一点儿证据也没有;人家倒把人证物证一件一件都给我们摆出来 了。我们俩让你给蒙在鼓里,说不出道不出的,只有干瞪眼、干咽唾沫的份儿,不 尴不尬的,那才叫坐蜡呢!” 芦伯才一听说是人证物证落在对方手里,到底是做贼的心虚,不由得也慌张起 来,忙着问: “你快说他们都拿到了什么人证物证?你们见到了没有?是真的还是假的?” 时正中没好气儿,摔咧子说: “芦老先生不拿我们当自己人,不说实话,尽蒙我们,明面儿上拿我们当上客 待,好酒好肉地请我们又吃又喝;骨子里拿我们当傻子耍,叫我们来回来去瞎跑腿 不算,还叫我们跟着你说瞎话,害得我们当场出丑!我住在凤北岭五十多年了,别 的本事没有,就指着说话老实、办事公平这两条,乡亲们才看得起我,尊我一声时 二爷,遇有什么解不开的扣儿,也找到我门上来让我参谋参谋,出出主意。这一来 倒好,乡亲们把我看成是帮你芦家扯谎、替你芦家护驾的人啦!这叫我往后在街面 儿上还怎么在众人面前站着说话呀!” 芦伯才见时正中一个劲儿地直抱怨自己,却又不说到底见到了什么人证物证, 不由得更加急躁起来,不耐烦地说; “先别闲扯那些没用的话了,你快说说都见到了什么人证物证,也好让我告诉 你们究竟是真是假呀!” 时守中知道弟弟有些生气了,只好自己把话又接过来说: “他们说有人证物证,我们就叫他们摆出来。柳望春冲叶超元一努嘴,叶超元 就出去了。没说三句话的工夫,他就把三少爷带进房来……” 芦伯才一声惊叫: “我家三小子?给折磨得不轻吧?” 时正中撇撇嘴说: “这个你大可放心,黄天威一打开头就说过:他们不是杆子,不懂得什么叫绑 票、撕票。他们把三少爷请去,只是想对证几句话,打听一下被你们绑了票的亲人 的下落!” 时守中见弟弟并不想往下细讲,就又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 “三少爷没被绑着手脚,也没有少一块皮肉,只是右手负伤了,用一块木板托 着吊在脖子上。他自己说,那是因为他想开枪打黄天威,倒挨了柳望春一枪子儿, 如今已经上过红伤药,包上了,看样子伤得不太重。他一看见我们,就对们说:他 在那儿挺好的,没有受苦,叫家里放心。又说:他已经把年初三夜里爹爹装病哥哥 带领一帮土匪夜袭凤北岭的事儿都说了。还说:他二哥带人去砍百年古柳没砍成, 顺手牵羊绑回来的两张肉票,如今就由二哥看守着藏在苇塘里。他叫我带话给芦老 先生:‘如果爹爹还想要我这个儿子,快把叶大婶儿和黄天武送回凤北岭,当众认 错,赔偿损失,还能把我换回去;要不的话,只怕永远也回不去了!’” 芦伯才听时守中这么一说,一喜一恼:喜的是儿子确实在凤北岭,而且没有挨 打受刑;恼的是这个儿子太、太窝囊、太没出息、太不知利害了。家里办的这些 事精,难道可以对外人说一个字儿么?如今倒好,没打没骂,自己通通通地全折出 去了。把柄全落到了人家手里,往后还怎么说话?芦伯才恼羞成怒,圆乎脸儿一抹 变成了长平脸儿,一拍茶几,破口大骂说: “这个混账羔子!满嘴喷粪,没一句实话!别人不知道,你们两位总是清楚的, 我芦某人在凤鸣川住了也不是十年八年,难道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么?三 十年来,我芦某人在地方主管一点子事情,总是巴望邻里村舍之间,不分贫富,大 家都能和睦相处,过个太平日子,然后再想办法让大伙儿慢慢地全都富裕起来。坏 就坏在有些人心术不正,良心不良,见我们家里日子好过一些,就变着法儿地寻事 生非。唉,这些话,都不必去说它了。正阳这小子既然这样没骨气,让人家一唬一 诈,就全顺着人家的意思说话,那我可就管不了他,也顾不了他了。他不愿意回来, 就让他在凤北岭呆一辈子吧!二位想想,他要多少金、要多少银,我都可以变卖家 财尽力如数凑足,独有这两个大活人, 我可是没办法给他变出来呀!“ 时正中见芦伯才在亲儿子的招供面前尚且百般抵赖,强词夺理,还想把自己打 扮成活菩萨一般的好人,心中越发不自在起来,就毫不客气地发话说: “芦老先生这几十年来在凤鸣川的为人如何,我们明白,老少乡亲们也都清楚。 菩萨不是自己封的,只有大伙儿共建的庙香火才旺。从前的事儿,咱们先搁起来不 去提它,单说眼前的事儿,芦老先生打算怎么了结吧!我们受芦老先生的嘱托,到 凤北岭去见过黄天威,也见到三少爷了;如今我们又受黄天威和你家三少爷的托咐, 带了话回来,还请你老先生好好儿考虑考虑,给我们一个确切的回话,我们也好把 话再带回凤北岭去。听老先生刚才的口气,好像这个三少爷你家打算不要了。要真 是这么想的话,老先生可就打错了算盘啦!请想一想,凤北岭人全是一帮穷光蛋, 三少爷在那儿,当客人招待个三天两天的,他们也还款待得起,要是想叫他们长远 替你白养活儿子呀,只怕他们也不会那么傻。不信,你就问我哥好了。刚才我哥不 是说:人证物证都落在人家手里了么?三少爷是人证,这你不承认;至于那物证, 我们都看到了,也有几句话,托我们带回来。究竟怎么说的,你问我大哥吧!” 时守中见芦伯才刚才一推六二五,赖了个干干净净,全不认账,心知他是宁可 舍出这个三少爷去,也不肯承认自己就是票匪的。所以下面的话虽然并没有说完, 也不想说了。这会儿见弟弟挑起了话头儿,又把买卖扔到自己这边来,只好硬硬头 皮发话说: “三少爷的口供,芦老先生不认账,这我们早就料到了。我们兄弟在进你芦家 大门之前,就讲定了的:芦老先生要是还有一丝儿父子之情呢,这事儿我们兄弟不 怕多跑几趟腿儿,一定管到底,但求双方都退让一步,把事情了结了算了;要是芦 老先生打算舍出这个儿子跟他们硬到底呢,我们兄弟两个也犯不着夹在中间作难, 只好甩手不管,让你去另请高明吧。刚才听老先生这一番话的意思,是说三少爷经 不住凤北岭人的一吓一诈,胡编了一篇口供诬陷他老子的。关于这件事儿,我们亲 口问过三少爷,他说自从到了风北岭以后,就给他洗伤口上药,就给他吃油煎鸡蛋 防止伤口化脓,既没打过他,也没骂过他,是他自己天良发现,觉得对不住凤北岭 人,才把老先生这些日子来的所作所为说出来的。其实呢,这些事儿他不说凤北岭 人也早都知道了。三少爷说完了,黄天威拿出一个布包儿来,里面是用生石灰腌着 天武的一只小手和超元娘的一只耳朵,还有一封信。三少爷当场看了那封信,一口 认定那是他二哥的亲笔。叶超元还叫我们捎回一句话来:如果他们也像二少爷那样 狠毒,当天就把三少爷的一只手一只耳朵送回来,请问你芦老先生作何感想,又怎 么办呢?” 时守中刚说到这里,只见芦伯才的大老婆曹氏哭着喊着从掩着的雕花隔扇外面 扑了进来,手戳芦伯才的额角嚎丧似的嚎着骂: “你这个老没良心的呀!眼看着我的小三子叫人家撕票你都见死不救哇!呜! 呜!都是为了那个小婆生的呀!你要不拿那个小婆生的给我换回三小子来,我跟你 拼啦!我也不想活啦!鸣鸣!呜!” “河东狮吼,百兽俱服”。芦伯才人面兽心,因此也最怕河东狮吼。他的胖娘 们要是不杀出来,他还想再绷一阵子,然后再找种种借口,抵赖一番,最后才用无 可奈何的口吻托时家兄弟再去跑腿儿关说,目的无非在一个“拖”字上做文章。如 今被河东狮当着客人的面大吵了一通,一面假模假式地训斥了两句,一面做好做歹 地劝说了一番,曹氏非要他答应在三天之内把那两张肉票送回凤北岭去换回芦正阳, 她才肯离开客厅。芦伯才明知两张肉票已经叫凤北岭人接走了,根本没地方找去, 可是为了应付夫人,也为了赢得这三天时间,只好按照曹氏所提答应下来,转请守 中、正中二位把话带给黄天威。一场闹剧加骗局,才算暂时告一段落。 中午时分,时守中一个人顺路捎来黄天威的一句回话;同意芦伯才提出的三天 期限,约定初八日日落之前,以人换人。对于黄天威的这个期限,芦伯才颇有些担 心,不知道自己的白三弟如今高发了以后,会不会仍念及当年结拜之义,想到当年 伙吃伙喝伙姘一个娘们儿的交情,在初八日之前发兵来剿。再者,对于苇塘里的那 两张肉票究竟被谁接走,他心里也琢磨了又琢磨:要是黄天威自己接走了,怎么还 口口声声问我要人呢?要是他没接走,都这接人的一男一女又是谁呢?据巴正侯回 来说;芦正春就是在南边叫黄天威和一个姑娘一起截走的;据跟着芦正阳的那两个 伙计回来说:三少爷又是在北边叫黄天威和一个小伙子一起抓走的。黄天威呀黄天 威,凤北岭究竟有几个黄天成?难道你有分身法不成?要不,怎能够一会儿在南, 一会儿在北,一会儿带个姑娘,一会儿又带个小子在苇塘里到处出现呢?芦伯才想 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脑袋一发胀,就走到柳氏房中,抽水烟睡午觉去了。 一觉睡了仨多钟头,还不醒来。柳氏怕他醒来了要汤要水的,没人接应又要发 火,也不敢走开。这时候,照看院子大门的老伙计见柳氏坐在窗前做针线,就隔着 窗户回话说: “二夫人,老爷是不是在您这里?打锦州来一个当官儿的,说是奉白团长的命 令,有十万火急的军机要面见老爷,到处找老爷不着。” 老伙计在窗外说话,吵醒了睡在窗内炕上的芦伯才,一听说白团长差人来了, 一骨碌坐起身来,忙叫“快请”。那人就在老伙计身后跟着,听见叫“快请”,也 不问问这是谁的房间,推门就进,慌得芦伯才和柳氏两个连下炕穿鞋都来不及。 进来的是个中年军官,三十六七岁,生得一表人才,一米八的高个子,穿一件 绿呢大衣,头上大檐儿帽,手上皮手套,脚上穿一双带刺马针的大马靴,走道儿咔 咔的,十分精神。见了芦伯才,腰板儿挺得笔直,两个脚后跟咔地一靠,把马鞭子 换到左手上,右手一举,啪地行了一个军礼,嘴里说: “这位可是芦伯才芦老先生?” 芦伯才连忙拱手作答: “正是在下,正是在下。阁下是……” “敝人是白团座的参谋长毕德隆,这里有白团座的书信一封,请芦老先生过目。” 说着,从军大衣的内层口袋里取出一个大信封来,双手递上。 芦伯才见是白三弟特派参谋长骑快马送一封信来,琢磨不透是什么意思,难卜 祸福,心中突突地跳个不住,哆嗦着双手接了过来,又哆嗦着双手把那个大信封撕 开,也来不及回账房去取眼镜了。反正信中那字一个个都如同核桃一般大小,不戴 眼镜也能看得清楚,就眯着眼睛仔细地半出声地读下去。那信上写着: 伯才如胞兄大鉴: 冯副官刚从府上取来回示,兄之专使又夤夜赶到,两信并悉。知工程进展神速, 甚慰。望继续努力,务求能于月底先将圈内住房修整完毕,以便派遣先头部队入驻, 协同完成外围工事。 关于凤鸣川发现共匪蛊惑民心、组织武装并将三公子掳去以作要挟一节,小弟 已将此情连夜上报师座并以急电请示司令长官,恳求由弟亲率一营前去征剿。顷接 司令长官回电:由于目前铁路两厢到处发现共匪,活动猖獗,剿不胜剿,我军只以 防守铁路畅通为己任,无暇他顾。鉴于凤鸣川位于东荒西侧,是我军退守东荒时必 经之途,绝不容许有共匪存在。为此,特许由一名营长率一连人迅即前往,务须一 举全歼,永绝后患。等因奉此,经与师座恳商,恩蒙准许由小儿令婿大富率一加强 连火速驰往,限令初八日务须到达,并克期歼灭。小弟防务在身,未得军令,不敢 妄动,敬请谅肴。个特商请我团参谋长毕兄德隆代弟一行,全权指挥。此兄年纪虽 轻,但胆识过人,带兵作战,敢打敢冲,望我兄勿以等闲视之。到达之后,请即先 期带领毕兄前往观察地形,作出围歼计划,以便大富人马一到,即可投入战斗。严 守机密,预祝胜利,静侯捷报。余不一一。恭请 台绥! 小弟 叔炎 于初六日清晨 芦佑才接过信来以后,迫不及待地只顾拆信看信了,却把个毕德隆参谋长晾在 那里,像一根拴马桩似的直挺挺地在炕前戳着。柳庆芳怕冷落了贵客,忙请他在椅 子上坐下,又从暖壶里倒了一杯茶给他。毕德隆坐在椅子上,二郎腿一架,脖子一 歪,一面装出一副风流潇洒的神态来点火抽烟,朝空中喷着烟圈儿,一面斜着眼目 不转睛地死盯着柳庆芳那张又白又嫩的瓜子儿脸。柳庆芳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又不能走开,只得半坐半靠地倚在炕边儿上,两眼看着自己的脚尖,双手卷弄着衣 角。这半带娇羞的神态,更使毕德隆看了入迷,坐在那里只顾看,连烟也忘了抽了, 烟头上烧了有半寸来长的一戴白烟灰,也想不到去弹一弹。 芦伯才读完了信,抬起头来见是这副模样,不由得无名火陡然升起。但是想到 来人乃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此次出战是胜是败,关键全在此人身上,只得忍下这口 恶气。先咳嗽一声,然后装出一副笑脸来招呼说: “毕参谋长,久仰得很哪!据我白贤弟来信中说,参谋长久经战阵,指挥有方, 胆识过人。年纪轻轻,就已经为党国立下了卓著功勋,真是国家的柱石栋梁。就拿 今天参谋长敢于单枪匹马独闯凤鸣川来说,也可以算得是个孤胆英雄了。以此大才, 这次围剿几个小小毛贼,自然是手到擒来,马到成功的了。我们凤鸣川的一方平静, 就全托参谋长的福啦!” 毕德隆看美人看入了神,芦伯才抬头看他,竟浑然不觉,直听到喊他,方才醒 过来,“嗯哪啊呀”地应着,两只贼眼,溜过来溜过去总是离不开柳庆芳身上。芦 伯才实在看不过去,就吩咐柳庆芳亲自下厨去整治一桌丰盛的酒宴来,为毕参谋长 接风洗尘。柳庆芳听到这一声,简直比得了一道赦书还要高兴,连忙道了“失陪”, 出门下厨房去了。 没过多少工夫,一桌便宴就备办停当,柳庆芳回到房里来,请老爷的示下,酒 宴摆于何处。 芦伯才眼珠子一转,毫不犹豫地吩咐: “华参谋长不是外人,咱们不用见外,一动不如一静,还是免去移步,就开到 这里来吧!” 柳庆芳心中有些纳闷儿,不过只想到他们要商议军机大事,没有想到别的。老 爷的吩咐,谁也不敢违拗,就答应一声,回到厨下,把菜肴杯筷之类用一个大提盒 装了,叫小丫头提着,自己捧了一瓷瓶陈年老窖,回房来拉开小桌,铺排下粑筷酒 菜,又动问老爷,请哪几位相陪。 芦伯才一挥手,小丫头提着空提盒退出房外去了,然后他对毕德隆一伸右手, 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哈哈一笑说: “毕参谋长是我三弟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大家都是一家人,也不必讲什 么内外之分了,咱们今天就是一主一客,庆芳把盏相陪,不另请别人。来,来,快 坐下,快坐下!大冬天的,吃饭就讲究个麻利脆,要不,一会儿菜都凉了。” 说着,就请毕德隆上座,自己坐了下首主位。庆芳不知道芦伯才今天心里打的 什么鬼主意,又不敢不依,只好也打横坐下,替他们二位把盏斟酒,想听听他们说 些什么。 毕德隆原本就是海量,如今有美人相陪,频频斟酒,更是一杯接着一杯,杯杯 见底;芦伯才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往常半斤陈年老窖下肚,还不会醉,酒量原也不 小,不过今天却显得很斯文,喝得并不多。听他们两个说的,又全是锦州市面上的 一些奇闻,诸如美军逛当地土窑子怎么不懂规矩、怎么闹笑话、窑姐儿怎么胡弄他 们一个人同时接两个客甚至三个客这样的下流故事。毕德隆一面说,一面喝,一面 把色迷迷的眼睛直往柳庆芳脸上瞟过来瞟过去,一副垂涎欲滴的急猴儿相。 芦伯才看看火候已到,重抄老谱儿,以手支额,装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来说: “毕老弟,你我一见如故,千杯嫌少,只是为兄的上了几岁年纪,不比当年了, 刚喝了这几杯,就当不得了,只好告罪失陪啦!好在咱们一切都已经商量妥当,明 天照计办事就是。老弟海量,不妨请再饮几杯,由庆芳奉待,权代主人。庆芳,好 好儿再陪华参谋长喝几杯,毕参谋长冒着严寒骑马而来,一路辛苦,酒饭之后,早 点儿安排参谋长歇息吧。”说着,向毕德隆连连点头致意,开开房门,管自走了。 柳庆芳虽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可是在芦家住了二十年,对于芦伯才的 秉性早已经摸透了:他一撅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他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色 迷瞪眼的毕德隆身边是个什么用意,心里已十分明白。她打定了主意,想好了对付 的办法,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除了照旧频频斟酒之外,不多言笑。 毕德隆见芦伯才让身,又听他那一席话,分明是叫他睡在这里的意思。胆子陡 然间大了许多,就嬉皮赖脸地举着林子凑过来说: “啊,庆芳……姑娘!今天你我二人可以说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十分难得,来, 陪兄弟喝一杯!” 庆芳忍住恶心,轻声地说: “参谋长不要客气,请多喝几杯,我从来没有喝过酒,不能奉陪。参谋长这次 到小地方来,一方面是为了公事,一方面也是为了我们老爷在地方上的根基,我替 我们老爷伺候伺候参谋长,也是应当的。尤其是像参谋长这样的大人物,军务繁忙, 来去匆匆,我们想多伺候参谋长几天,只怕还不能够呢!” 一席话,说得毕德隆酥软了半边身子,连忙讨好地说: “不不不!这次我们发兵来打凤北岭,不是什么公事,完全是为了芦老先生。 尤其是兄弟,这次来到凤鸣川,并非奉上司差遣,而完全是看在跟白团座的私交份 儿上,来为芦老先生效劳的。兄弟此来,少说也有三五天的盘桓,跟你庆芳姑娘的 缘份也绝不会就此一夜。我算给你听:今天星初六,我的任务是赶到凤鸣川;明天 是初七,我的任务是观察凤北岭的地形,作出包围的计划;初八那天中午大富把人 马一带到,我们立即行动;初九、初十两日处置凤北岭的匪属,具结的具结,取保 的取保,事情办完以后,大富的人马立即撤走,庆芳姑娘要是留我多住几天,我可 以找个因头,再住上十天半个月。再不然,从这儿到锦州也不算太远,庆芳姑娘要 是愿意,我接你到锦州去住上三年两载都是可以的呀!” 柳庆芳听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如此如意,不禁“噗哧”一声笑出了声儿来,损他 说: “参谋长是到过大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在这样小地方,还住得惯吗?只怕 一打完了仗,逃都来不及了呢!” 毕德隆听不出是损他的话,还连连发誓说: “有你庆芳姑娘在这里,我就是住上十年二十年也愿意。我要是说的不是心里 话,天打五雷轰,叫我上战场就吃枪子儿!” 柳庆芳怕他说出更不中听的话儿来,忙又给他把酒斟满,劝他说: “参谋长说话也不图个吉利儿,快别说那样的话了,还是喝酒吧!” 华德隆根本没有醉,却也装得跟芦伯才一样,晃着身子,短着舌头说: “今天痛快!人痛快,酒也喝得痛快!不知不觉地就喝醉了!酒,够了,不喝 了,天也不早了,咱们还是早点儿睡觉吧!” 说着,推开酒杯,站起身来,就想扑过去楼柳庆芳。柳庆芳早就防备他这一着 了,见地扑了过来,一闪身,急忙拉开房门,对门外大声吆喝说: “来人哪!客人醉了,快扶他到客房去安歇!” 果然不出柳庆芳所料,门外窗前就站着两个芦伯才的亲信心腹。这时候所得二 夫人叫,不能再躲,只得走过来进门去扶毕德隆。毕德隆根本没有醉,可是事情已 经到了这一步,不醉也得装成烂醉如泥的样子,只好由着人家摆布,听任那两名家 丁一边一个半扶半拖地架到客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