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咬牙忍受,犟姑娘治伤治服拗小子 流泪忏海,倔老头讲理讲赢娇少爷 柳望春和黄天威兄妹等四人进了一超苇塘,不但救回了叶大婶儿和黄天武,而 且顺手牵羊还把芦正阳逮了回来。收获可谓不小。但是当柳望春和黄天威把芦正阳 送到叶家的时候,叶超元却批评他俩这件事情办得欠考虑:抓人容易放入难哪! 柳望春想想倒也是。当时他们只想去探八卦阵,没想到不开眼的狍子逃晕了头, 偏偏要把芦正阳引到他们面前,想躲都躲不掉。既然抓到了话口,柳望春想从芦正 阳口中了解一些事情,只好先回村子。这下问题就来了,他们又不是杆子绑票,图 钱图粮;人既然抓来了,又不能马上放回去,那么把他关在什么地方呢?他们在苇 塘里并没有窝人的地方,关在村子里终究不是事儿,一旦被芦伯才知道了下落,难 免又会发生一起勾结土匪动武抢人的流血事件。本来凤北岭人跟芦伯才之间的矛盾, 由于夜袭和绑票已经达到了尖锐的顶峰。从全局观点看,武工队当前的主要任务是 敲掉中央军设在苇塘中心的据点──八卦阵,阻止中央军战败以后逃到苇塘中去; 跟芦伯才之间的矛盾和磨擦以越少越好。救回叶大婶儿和小天武,本来是可以缓和 一些矛盾的。这下把芦正阳逮来,又是黄天威逮来的,芦伯才当然不肯就此善罢甘 休。矛盾激化的结果,不可避免地将会爆发一场新的血战,而这个,却又恰恰正是 县大队大队长巩则生同志一再强调应该尽力避免的。 难题产生了,解决的办法,大家却很不一致。在黄天威的家里,已经闻讯聚了 一屋子人,大家七嘴八舌,纷纷发表意见。 尽管赵四虎并没有亲人被芦家割了耳朵剁了手,可是他的吴丽芝被芦正乙抢去 过,还险些儿被奸污了,因此他对芦家的人全恨之入骨。他当时还不知道两张“肉 票”已经被救了回来,所以坚决主张:既然逮住了芦正阳,那就老实不客气,照方 抓药,也把他的耳朵割了手剁了,给芦伯才送去,限令他在三天之内,把叶大婶儿 和小天武送回来,以票换票,不然,三天后撕票! 柳望春只从大处着眼,主张不激化矛盾,只要芦正阳肯于老老实实招供,说出 芦伯才的所作所为和八卦阵的情况,就卖个人情把他放回去,借此争取芦正阳,教 育芦伯才,求得暂时相安无事,以便于集中精力,去侦察并敲掉主要目标八卦阵。 这一左一右两条意见,大多数人都不同意。他们想起了凤北岭有那么多家人家 遭到芦氏父子的祸害。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他家一个儿子,像绑匪那样撕票固然不合 适,但不给他留下点儿记号就这么放回去,未免也太便宜了他。至于做个什么样的 记号,意见可就多了:有的主张割鼻子,有的主张割耳朵,有的甚至主张把他给骟 了的。 柳望春跟叶超元和黄天威商量了一下,决定去问一问柳爷爷,看是不是先把芦 正阳提出来审问审问,看看他的态度好坏,再作道理。 芦正阳在家里是个“骄子”,虽未曾像他两个哥哥那样横行乡里,但他父兄的 所作所为,他是全知晓的。芦家跟凤北岭人之间的积冤宿仇到了什么火候,他也清 清楚楚。因此,自己这次做了“肉票”,心里认定必然会受到残酷的报复。芦正阳 虽然从小娇生惯养,但由于父兄的教育以及与杆子们来往所受到的熏陶,“侠气” 固然不多,“匪气”却沾染了不少:所以被抓之后,就横下了一条心,打算硬汉子 做到底,死也要死出个样子来,绝不给他芦家人丢脸。 柳望春把芦正阳交给叶秋珍,当面交代明白:第一,看住他,不许他离开;第 二,给他洗净伤口,敷上红伤药;第三,开导开导他,但不许打骂。吩咐完,柳望 春和叶超元、黄天威一同到大柳树下找柳爷爷以及武工队各组组长们商议对策去了。 叶秋珍亲眼看见过自己的母亲被芦正乙割掉了耳朵以后的惨状,今天看见芦正 阳,压不住心头怒火,恨不得也割掉他一只耳朵、剁下他一只手来才解气;但是队 长吩咐的,又不能违抗,只好叫哥哥把大门倒锁上,自己去烧了一瓦壶开水,拿了 药粉白布来替芦正阳治伤。 叶秋珍准备好了消毒盐水,进屋把芦正阳身上的棉绳套索解了,命令他把右手 伸出来。 芦正阳不知道黄天威要怎样摆布他,一个人独自坐在屋子里琢磨:是设法挣断 绳索逃出去好呢,还是就这么坐着听任人家折磨。正迟疑不决中,见进来一个姑娘, 手里拿着盘碗药布,虽然脸色是冷冰冰的,看上去却并无恶意,而是来给自己治伤 的。因此并不反抗,听她解开了绳索,又乖乖儿地在炕沿上坐下,把手臂平搁在小 炕桌上,看她怎么治疗。 用盐水洗伤口,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叶秋珍一手端碗一手用干净布蘸着盐 水先洗尽了伤口周围均污血。幸亏受伤以后,伤口上方用绳子勒紧了,污血不多, 血也止住了,清洗起来,并不算费事。只是盐水一接触伤口,那一阵火烧火燎的疼 痛,跟用小刀子拉肉也差不了多少。芦正阳是个练过武的人,心知这是不得已而行 之的消毒法,不是什么存心折磨。因此干脆转过睑去,一手紧紧地抓住了炕沿,咬 住了牙硬挺着。等到叶秋珍把弹孔两面全都洗干净了,芦正阳脑门儿上已经满是黄 豆般大小的汗珠子,下唇皮上咬出了两个深深的牙印,却硬是没有哼上一哼。平伸 在小炕桌上的右臂,也没有哆嗦一下。叶秋珍心里不禁暗暗有些佩服这小子还真有 股子倔强的脾气。 洗完了伤口,叶秋珍取出一个小瓶子来,在伤口上敷上药,又在两片切好了的 肥猪肉上也敷上了药,把这两片“药肉”当作药布夹在弹孔的两头,各盖上两层银 元大小的油纸,然后用布条一层一层包扎起来,最后用一块薄板条托着那只伤手, 用布条吊到了脖子上。 叶秋珍归置完了东西,冲芦正阳冷冷地说: “要由着我的性子,真想把你那只好手也砍下来才解气,可惜我不能不服从命 令,还得替你上药裹伤。另外,看在你刚才不叫痛的份儿上,姑奶奶再去给你煎几 个鸡蛋吃。听分明了:这不是因为你有什么功劳,应该受到这种贵客似的接待,而 是为了防止你伤口化脓,免得你姑奶奶往后多费手脚。懂事儿的,乖乖儿地在屋里 坐着等吃。要是胆敢动一动,不是你姑奶奶说大话,对付你这样儿的,跟宰只鸡杀 条狗也差不了多少。别放着自在不自在,等到不自在了,又想找自在!”说着,头 也不回地管自开门走了。 这时候,屋里只剩下芦正阳一个人了。门儿没上锁,手脚也没捆着,尽管受了 点儿伤,吊着一条胳膊,估计一下自己的体力和围墙的高度,冷丁冲出房门越墙而 逃,完全有可能办到。只是不知道围墙外面,是不是有人看守。再一想,这个姑娘, 尽管对自己没有好脸色,可心眼儿还真不坏,自己就是要跑,也不能在她手上跑掉, 叫她坐蜡。自己堂堂一个男子汉,要是干出这种叫人听了耻笑的不仗义的事情来, 赶明儿也难于见人说话。再说,大白天的人多眼杂,跑得出这个家去,也难于跑出 这个村去,还不如坐等良机,捱到更深人静以后再作打算。 他这里思前谋后,果然一步也没有挪窝儿,正琢磨着,叶秋珍端着一个盘子拿 着一双筷子进屋来,把盘筷往小炕桌上一放,自己在炕桌对面一坐,扬着眉毛说: “晤,还算老实,果然一动没动。你芦家兄弟父子,要是都能像你这会儿这么 老实,该有多好?不过也算你是个长眼睛识事务的,知道利害好歹,不敢拿自己的 小命儿耍着玩儿。实话告诉你,别看我人在厨房里,两只眼睛,却有一只是专钉着 你的。你要是敢迈出房门一步,先迈哪只脚叫你哪只脚遭殃!不信,你看看这是什 么?”说着,噌噌噌一连从腰间扽出三枚带着红缑的柳叶飞镖来,明晃晃地从眼前 飞过,齐崭崭地插在她对面的门框上。 芦正阳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正为刚才自己没有轻举妄动而暗暗庆幸,叶秋珍 又撇着嘴说话了: “怎么样?夸你几句,就连自己姓什么也忘记了,连你如今是什么身份也忘记 了?还摆你三少爷的架子?姑奶奶替你煎好了荷包蛋,又给你端到了面前来,怎么 样?还要姑奶奶一口一口喂你吃呀?右手动不了,学者用左手!往后你用左手吃饭 的日子还长着呢!” 芦正阳低头看看面前,盘里是三个油汪汪黄澄澄的荷包蛋,还冒着热气儿。一 清早进苇塘去跑了半天,又经过一场格斗,肚子里早就饿得咕咕叫了。再说,这是 人家为了防止伤口化脓加了大量莱油特意为自己煎来当药吃的,不吃对不起人家。 要知道,像这样油汪汪的荷包蛋,在富人家里尽管看不上眼,可在穷人家里,是一 年到头也不会煎一次的呀!他别别扭扭地用左手提起了筷子,低着头往嘴里扒拉着 吃。这个吃好东西从来不知道客气的财主家少爷,第一次感到自己吃的是非份之食, 一边吃,一边红着脸磨不丢丢地问: “请问小大姐,怎么称呼?” 叶秋珍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一脸瞧不起人的神色: “你问我的名字干什么?惦着逃回去派人来抓我呀,还是想求我把你放了,回 去写个长生禄位供着天天磕头?别翻错了眼皮儿看错了人,见我给你裹了伤,又煎 荷包蛋给你吃,就以为我会向着你呀?别妄想!” 芦正阳吃完了最后一个荷包蛋,根本就不饱,可也不敢再讨,一面放下筷子, 一面抹抹嘴唇儿,诚惶诚恐地回答说: “我,我不敢有这个心思。小大姐,千万别误会!” 叶秋珍见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三个荷包蛋,一面过去拣起盘子筷子,一面两眼 逼视着芦正阳说: “姑奶奶行不改名,坐不改性,告诉你真名实姓,量你也不敢怎么着我,你听 仔细了:你姑奶奶姓叶名秋珍,叶超元是我哥,被你二哥抓去割了耳朵的,就是我 娘!”。 叶秋珍说完了这一句,鼻子一酸,眼圈儿一红,气虎虎地端着空盘转身出了房 门儿。芦正阳却像傻了似的呆坐在那里,半晌回不过这口气儿来。早一会儿,黄天 威把他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只估计这是哪位武工队队员的家,却没有想到这个姑 娘就是闻名已久的叶秋珍!叶秋珍之所以在凤鸣川提起来尽人皆知,并不因为她是 叶起元的妹妹,而是一者武艺超群,二者美貌出众,三者性格倔强。三者之中,尤 其是她那泼辣、任性、天不怕地不怕、比犟小伙子还要拗三分的脾气,更是方圆十 几里地之内出了名儿的。正因为如此,就连这个轻易不出家门的娇公子芦正阳都早 就听说过叶秋珍的大名了。只是没有想到今天居然会落到她的手里;更没有想到落 在她的手里以后,不但没有吃到苦头,却居然受到了治疗和款待。他似乎有些不相 信这就是叶秋珍,看看她那虽然略黑但却十分俊俏的脸庞,再看看如今还钉在门框 上的三支带着红缑的飞镖,都不容他置疑这个姑娘确实就是叶秋珍。 “那么,她那任性的脾气哪儿去了?我是她家的仇人,她娘的耳朵就是我二哥 割下来的;她早就声明:要是由着她的性子,不但不治我的这只伤手,连那只好手 也剁下来才解气!今天她待我这么好,究竟是为什么?” 芦正阳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听见大门开响,黄天威带着柳望春、叶超元和 柳老爷爷一起走进院子里来。叶秋珍迎了上去,小声地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又回头 指了指房间里面,自回厨房做饭去了。他们四个,一起走进房间里面来。 芦正阳受到了叶秋珍的一番款待和开导,强硬到底、但求速死的决心动摇了。 他明白今天自己是“阶下囚”的身份,正所谓“站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再也 不敢摆地三少爷的臭架子了。见一老三少走进房来,知道他们就是决定自己死活的 “判官”,得罪不得,急忙站起身来,让出炕沿给这四个判官坐,自己走到炕对面 的墙根儿底下站着,等待审问。 柳爷爷一看他的这般举动,知道他经过秋珍的一番开导,果然老实多了,会心 地微笑了一下,一伸手搀着他的左胳膊,叫他依旧坐在炕桌的西面,自己对着他坐 下,微笑着打趣说: “三少爷不要客气,你是客人,怎么能叫你站着?说句不中听的话,要不是为 了你哥哥他们找碴儿生事儿,不得不委屈你在这里住几天,只怕拿轿子去请你,你 还不来呢?” 叶超元搬来两张小凳子,让柳望春和黄天威都坐了。自己没地儿坐,就脱鞋上 了炕。柳望春正好坐在芦正阳对面,见他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就启发他说: “咱们以前虽然没有打过交道,可是对你芦正阳的为人,我们还是清楚的。刚 才在苇塘里,我们有意让你过去,本不想抓你,要不是那只狍子,咱们也不会交起 手来;交手了,要不是你先亮出铁公鸡,我也不会还你这一枪。不过有一句话要交 代清楚:我的枪法尽管不济,那点儿距离打中你的脑袋,还是有十分把握的。只为 咱们俩一向无冤无仇,才手下留情,只把你的枪打掉了算完事儿。所以说:你不要 害怕,我们没有杀你报仇的意思。要杀你,在苇塘里早杀了,逮回来,也不会替你 治伤的。” 芦正阳抬头看了柳望着一眼。从眼光中,多少可以看出几分感谢的意思来。黄 天威接着说: “我们不是土匪,不懂得什么叫绑票、撕票。尽管我奶奶叫你哥杀了,我弟弟 叫你哥绑了票剁了手,不过我们懂得冤有头、债有主,谁欠下的账由谁还,不会为 难你。要是我们也像你哥哥一样,这会儿你就不是这般模样坐在这里了。” 柳爷爷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 “三少爷在家里娇生惯养,轻易不走出大门外面来,绑匪们的行当,听大概是 听说过的,看却不一定看见过。今天既然有机会到凤北岭来做客,不让你见见绑匪 是怎么祸害老百姓的,你大概也不会真正懂得绑匪的恶毒和可恨。超元,把那包东 西拿出来,给三少爷见识见识吧!” 叶超元默默地把挂在墙上的一个油纸包摘了下来,放在小炕桌上。柳爷爷解开 绳子,打开层层油纸,露出包内一只耳朵,一只小手,也默默地推到了芦正阳面前, 让他自己去看。 一只耳朵,一只小手,用生石灰腌着,已经略有些干枯了,但那上面的斑斑血 迹,并没有洗掉,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芦正阳虽然在土匪窝儿里长大,但到底 年纪轻,没有直接接触过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情。今天见到了,偏偏这事儿正是自己 的哥哥干的,而指使人则又是自己的爸爸。他心里头感到一阵难受,又感到一阵羞 愧,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只是把一张脸涨得通红,低下了头去。 柳爷爷见他有些动情,知道他的天良还没有完全泯灭,趁机单刀直入地问: “你知道这是谁的耳朵谁的手吗?” 芦正阳不敢抬头去看叶超元和黄天威,只是低低地吐出了两个字: “知道。” 柳爷爷进一步紧钉: “那你知道这事儿是谁干的吗?” 芦正阳轻轻地点了点头,用更低的声音说: “知道。是我二哥。” 柳爷爷两手一拍,夸了一句: “好!你敢于承认,说明你还长着良心。今后只要你分得清好歹,凭天理良心 办事,大概不会走到你哥的那条道儿上去。那么你再说说:我们的这两个人,如今 窝在什么地方?” 芦正阳用乞求的眼光看了一眼柳爷爷,唯恐人家不相信,惶恐不安地说: “我只知道窝在苇塘里,由我二哥看着,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真的 不知道。” 柳爷爷点点头说: “你是你娘的娇疙瘩,没去过那地方,也不稀奇。这我相信。你再看看这张字 条儿,是谁写的?” 说着,从纸包的夹层中抽出一张字条儿来,递到芦正阳手中。芦正阳读了一遍, 抬头说: “这是我二哥写的。他的字,我认识。” 叶超元过来把油纸包儿重新包好。一面包,一面说: “我们要是也像你二哥那样,把你的耳朵或者手割下来,给你老子送去,限他 在三天之内,把我娘和天武送回来,你说,算不算过份,算不算不应该?” 芦正阳哆嗦了一下,连忙又强自镇定下来,连连说: “不过份,不过份。一报还一报,是应该的。” 柳爷爷知道他害怕了,又宽慰他说: “我们只是这么比方,不会真剁你的手,你尽管放心。不过在你爹送回我们的 人来之前,委屈你在这里住几天,总也还在情理之内吧?” 芦正阳颇有把握地说: “这个我有办法。只要把时大叔找来,我当面跟他说,他去跟我爹一传活,我 爹马上就会把你们的人送回来的。” 柳爷爷微微一笑说: “这个么,用不着我们去请了。今天晚上,最迟明天早上,不是你时大叔就是 你时二叔,准会来找你说话。那时候,你再当面跟他们说好了。我再问你一件事儿: 苇塘里面,有一个什么八卦阵,你听说过吗?” 芦正阳犹豫了半天,最后支支吾吾地说: “我小时候听家里人说起过,只知道那儿以前是张作霖屯兵的地方,现在怎么 样,就不知道了。” 柳爷爷呵呵一笑: “提那么早的事儿干什么?要说古,我知道得比你还多些;早在明朝,那里就 是有名的广宁右屯卫的驻地,驻着个总兵。那会儿的锦县叫做大凌河堡,是广宁中 左所的驻地,驻着个千户,还得听广宁右屯卫的管辖哩!那会儿的广宁中、左屯卫, 就住在现在的锦州。可见明朝的时候,那里的人口、屯兵,跟锦州也差不多少,至 少比当时的大凌河堡也就是现在的锦县要大得多。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改朝换代,天翻地覆,江山变化,时过境迁,当时人口密集的屯卫,屯兵一撤走, 人丁就流散,到了清朝,屯卫变成了废墟,屯田变成了荒滩,终于又回复成它本来 的苇塘面目了。就拿你们芦家来说,洪宪登基,改朝换代,芦千户来到凤鸣川,走 了三十年的红运;谁知道再来一次改朝换代,你们芦家走的是什么运?所以说,作 为一个人,眼光应当看远些,不要只着到鼻子尖儿。像你父亲那样,这里有家有业, 有儿有女,何苦要去修什么八卦阵,跟国民党中央军跑到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吃 苦?你不想想:国民党中央军要是连锦州、锦县都守不住了,一个八卦阵还能守得 了几天?有那工夫,有那力气,有那钱财去修八卦阵,还不如积点儿德,修点儿好, 少得罪一些乡亲邻里们比什么不好?” 芦正阳听柳爷爷讲起来头头是道,不但对八卦阵的古往今来一清二楚,就连他 家派人去修整房屋地道的事儿都知道了,再加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样 的话一点,更其惊慌失色不知所措起来,想到刚才自己支支吾吾地假装不知,生怕 柳爷爷一怒之下会改变不打不杀的主意,急忙站起身来,通地就在地上跪下,嘴里 像连珠炮似的说: “柳爷爷!我该死!我说谎话!我不老实!那八卦阵,是我大哥带着一帮人去 修了,听说是给锦州的一个什么司令修的。他们出钱、出粮,我们出人、出力,原 说限期两个月之内要修好,如今修成什么样子了,我没有去过,不知道。”说着, “哇哇”地大哭起来。 这时候,叶秋珍手端盘碗推门进来,鄙夷地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芦正阳,没去 理他,管自说: “快收拾桌子,愿意吃饭的,都给我上炕坐着去!今天我请客,烙饼摊鸡蛋!” 正月初七一早,侦察组组长李治才给柳望着送来一张字条儿,上面潦潦草草地 写着: 十万火急:锦州派兵一连,定初八日到达,包围凤北岭,搜寻芦正阳,捕杀柳 望春、叶超元、黄天威,查抄全村,凡藏有枪支者,按“匪”论处,一律枪毙, “匪属”及藏有刀剑者取保,其余百姓,一律要具甘结文书。望速设法解救。 又:白叔炎派一参谋长负责指挥,已于今日先期到达,明日初七日将去风北岭 观察地形,可趁机把他收拾掉。 知名不具 初六日夜 字条儿是用直行红格纸写的。这种纸,跟昨天费平送到苇塘去的那封信一模一 样;写的字,又跟前天夜里芦正春捅破窗户纸扔进来的字条儿一模一样。问来源, 李治才说是赵大力打发他的大儿子赵东起刚才送到的。柳望春笑着说: “芦正春已经不单单是咱们的朋友了,他可以正式编到侦察组里当一名特别组 员,由赵大力跟他单线联系。他的情报,绝对可靠。” 李治才着急地说: “这是人家豁出命去送来的情报,当然可靠。时间紧迫,快决定怎么埋伏,怎 么收拾那个参谋长吧!” 柳望春略为沉思了一会儿,回答说: “不,芦伯才两面三刀,一面请时守中和时正中来跟我们谈判,一面又勾结中 央军来包围搜捕,借口就是我们绑了他的儿子。他这一次不勾结土匪而勾钻了中央 军,为的就是要名正言顺。咱们的对策,首先要叫他名不正言不顺,不给他抓到任 何把柄和口实,而把‘理’字牢牢抓到咱们这边来。要知道,咱们不单单要斗倒芦 伯才,还要通过每一次斗争,争取到更多的群众。这样吧,事不宜迟,你赶紧去把 各组组长全找来,咱们马上商量一个最妥当的对付的办法。” 不一会儿,叶超元、黄天威连同去通知的李治才,全到了。赵四虎是昨天夜里 时守中等人走了以后柳望春派他到县大队汇报情况去了,由副组长秦柏青代理。妇 女组组长柳玉娟因伤不能行动,由黄芝兰代理。会上大家一致同意柳望春提出的意 见,议决了这样几条:-,佯作不知,敌参谋长来察看地形,也不去惊动他,以免 打草惊蛇;二,通知时正中,把芦正阳先放回去,要求对方在明天中午以前把抓去 的人也放回来,这样办,一者不给芦伯才以口实,二者免得无处隐藏芦正阳,三者 还可以减少看守人员;三,把玉娟送到刘三场去跟叶婶儿和小天武一块儿医治,连 大黑狗也一起带走;四,武工队员一律撤出村子进苇塘暂避,动员村民们把刀剑之 类统统埋藏起来,不让敌人搜到任何把柄。总之,芦伯才要搞“名正言顺”,就处 处地方让他名不正言不顺,要么就此罢手,要么自己打自己嘴巴,叫他在群众中更 孤立、更无法说话。 会议议决以后,大家分头准备去了。 中午时分,时守中、时正中受芦伯才夫妇的委托,带了一个三十多岁、头戴礼 帽、鼻架眼镜、身穿毛料长衫的人来,据介绍说是专程从锦县去请来的著名外科大 夫,特地来给芦正阳治伤的,随身还带了一些名贵的刀伤药和许多吃的东西来。趁 此机会,黄天威提出,为了不耽误三少爷治伤,可以让他们把他先带回去,但他们 必须担保在明天中午以前把叶婶儿和小天武送回来。时守中和时正中万万没有想到 黄天威会如此体谅别人,满口里承应说:芦伯才要是还不放人,他们俩也绝不答应。 芦正阳更是感激万分,再三表示回去以后一定要规劝父亲和哥哥从此改恶从善,不 再和乡亲邻里们为难作对,立刻把抓去的人放回来。临走的时候,他再三向叶秋珍 致谢,还把家里送来的伤药和好吃的东西全都留给了秋珍。秋珍也不推辞,心里说: “我正用得着哩!反正他家里不缺这个,我不收也是自不收!”就统统都留下了。 那位著名的外科大夫并没有给芦正阳治伤,两只贼不溜滑的眼睛东张西望,忙 得就像赶庙会似的。黄天威明知此人就是白叔炎的参谋长化装侦察来了,心里倒有 点儿佩服他的贼胆包天,也不给他拆穿西洋景,只是客客气气地将他们一行四人送 出门口,道了“后会有期”而别。 芦伯才见毕德隆不但安全地侦察归来,还把儿子也带回来了,喜出望外。当着 时家二兄弟的面,手拍胸脯子立下了誓言:明天中午以前,一定把人亲自送到凤北 岭。 时家二兄弟,告辞回家去了。芦家三少爷,由曹氏心肝儿宝贝肉地叫着领到后 房去盘问受苦的详情去了。当客厅里只剩下了芦伯才和毕德隆两个人的时候,那 “孤胆英雄”哈哈大笑着说: “你们把黄天威说得那么神乎其神,我还只当他有多么精明强悍呢,今天一见, 哈,纯粹土包子一个,脑瓜子里除了浆糊什么也没有!共产党依靠这一班人,还想 打天下呢!岂不是痴人说梦,笑话奇谈!昨天我还为包围了村子以后无法保证三少 爷的安全而绞尽了脑汁,几乎一夜没睡,这倒好,天从人愿,我还没出兵,他就把 人先给我送回来了,解了我的后顾之忧。明天人马一到,也不必四面包围,只消长 驱直入,柳、叶、黄三家,我都已经探明了门路,包管手到擒来。芦老先生只管备 下庆功酒宴,明天晚上合宅庆功吧!” 入夜以后,赵四虎和吴丽芝一起回来了。原来,县大队从城里得到情报,说是 有一营人将于初八日一早出发到凤鸣川。巩则生同志估计到必定与凤北岭的斗争有 关,正打算派人送情报来,听了赵四虎的汇报,肯定这支人马必定是芦伯才勾引来 专门对付凤北岭的。巩则生同志估计了双方的实力,指示柳望春赶紧将武工队撤到 苇塘里面去,避免与蒋军正面接触,然后设法把这一营人马引进苇塘里面去,发挥 苇塘里便于隐藏的优势和自己人对苇塘熟悉这样两条特点,把进了苇塘就晕头转向 的蒋军零打碎敲地一口一口吃掉,能消灭他多少算多少,不要贪大喜功,要尽力避 免自己人的伤亡。他除了叫赵四虎尽可能多地带走一些手雷和 TNT 炸药之外,还 叫吴丽芝多带纱布药品回去参加救护。吴丽芝在县大队卫生队里学习了三个来月, 简单的包扎和救护已经满能对付了。 由于凤鸣川的斗争目前主要还停留在群众斗争阶段,外乡人能不出面还是以不 出面为佳,因此巩则生同志暂时不到凤鸣川来,关照柳望春一切小心在意,遇事多 和群众商量,到了紧急关头,可以派人到阎村求救,那时候,再决定由谁带人前去 支援。 柳望春得到了巩则生的指示,又有了经过短期训练的可以称为“正经八百”的 卫生员,高兴非常。当即把吴丽芝派到刘三场去专门护理伤员;然后又召集叶超元、 黄天威一起重新听取了巩则生的指示,修改补充了明天反搜捕的斗争方案,直到夜 深了,大家都觉得万无一失了,这才散去,分头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