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兄妹相助,两名假黄天威同时落网 郎舅同谋,一个真野汉子泼醋抢亲 正月十三一大清早,黄天威就拽了叶超元同到柳爷爷家里,向柳望春汇报了昨 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柳爷爷听了,先哈哈大笑起来说: “好哇,天威,用不着问,那冒名放火的人,必定是芦伯才指使的。他想烧了 杨大中的家,嫁祸于你,叫你们去打冤家,却没有想到嫁给你的是个聪明漂亮武艺 高强的姑娘。黄、杨两家,不但没有变成冤家,反倒变成亲家啦!” 六爷爷的一句话,说得大伙儿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柳望春也笑着说: “这种事儿,只瞒得住-时半会儿,还能瞒得了日久天长?他们不是当着杨大 中的爹娘放的火么?这简单,只要你亲身到他家去叫老爷子、老太大认一认,不但 冤枉全洗清了,只怕那结的好果子,还得他们自个儿受用呢!” 黄天威忿忿地说: “我也知道洗清冤枉并不难,看起来这个出主意的人确实是个傻瓜笨蛋。不过 空口说白话,要杨家相信这件事儿是芦伯才干的,却不容易。要是能想个什么办法 把那三个放火的人逮住他一个,不但能叫杨家相信,还可以叫全凤鸣川的人都来看 看芦伯才的真实嘴脸呢!” 叶超元也笑着说: “这有什么难的?一会儿你就去拜老丈人、老丈母娘,仔细问问那三个人的长 相模样儿,回头再去问赵大力;除非那三个人从来没在芦家露过脸,要不然,一找 一个准儿,钉严了他,只要他一出门儿,就是咱们的活人证了。那时候。再在你老 丈人面前演一出‘真假美猴王’,谁还会不相信?” 黄天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你叫我今天就去杨家呀?” 叶超元调皮地眨眨眼睛: “这就叫趁热打铁嘛!等凉了,可就不赶趟儿啦!” 黄天威过了年就算二十二岁了,比武场上,真刀真枪,打斗起来,全不胆怯; 可这种儿女情长的事儿,昨天晚上,还是生平头一遭儿。尽管他已经知道杨菊花的 心了,可是跑到她家里去,怎么好意思?他求救似的望着两位小哥哥说: “叫我一个人去我可不去,要去咱们仨一起去吧!” 柳爷爷又一次呵呵笑着说: “嗨!傻小子!这种事情,又不是打群架,你当是人越多越来劲儿呀?你就放 心大胆儿地去吧,爷爷给你打包票,准保你大获全胜回来!要知道,这是在另一个 战场上跟芦伯才斗呢!记住了,只能一个人去,连妹妹也别带!” 叶超元也笑着打趣说: “这会儿叫你去见老丈人,你倒胆怯起来了。早知道这一关难过,昨儿晚上当 着人家哥哥的面搂着抱着地那么亲热干什么!” 正说笑间,李治才进来报告说: “队长,昨天夜里芦伯才家西大院儿长工房和后院儿马号被人烧着了,放火的 人是一男一女,脸上蒙着黑布。长工们去救火,烧伤了五个人,烧死了一匹马。芦 伯才的二女儿夜来香胸口上中了一剑,如今不知死活。在她房间里,还留下了一张 纸条,大概意思是:绑走了夜来香,叫芦伯才拿吴丽芝、叶大婶儿和小天武去换, 下面的署名是黄天威。听赵大力说,那一男一女先在西院儿和后院儿放火,把长工 伙计们都引去救火了,他们就到夜来香房里把她抱了出来,正好赶上芦正乙和芦正 春举刀来救,夜来香趁机咬了那女的一口,那女的就手捅了她一剑,跟那男的返身 就逃,从东院儿翻墙头跑了。当夜芦家大院儿里人们就议论纷纷:芦伯才有字条为 据,咬定了是黄天威兄妹干的;长工们都说,要是黄天威来绑夜来香,绝不会远近 不分地烧长工屋,再说,芦家的三少爷现在就在风北岭当人质,根本用不着再去抓 夜来香;又有人在芦家起火之前,在凤鸣山街上看见过杨大中兄妹,猜想有可能是 杨大中兄妹冒充黄天威兄妹放的火,原因是他们认为黄天威两次烧过杨家的房,杨 大中用这个办法来报复。经大伙儿这么一传,整个凤鸣山的人全知道这件事儿了。 现在芦伯才已经去找中人时守中,说是要请中人召集三老四少当众评理呢!” 黄天威气极了,忿忿地说: “看起来芦伯才是骨头上刮肉,一刀紧连着一刀,我还没去找他,他倒紧着生 事儿,跟我摽上了。超元你看,这么多乱线头,咱们先择哪一根儿才是啊?” 叶超元想了一想说: “这团乱线头绪虽然多,我看先找杨大中比什么都要紧。这是芦伯才在紧着促 成你们这门儿亲事呢!你现在马上去找杨大中,别的事儿全甭管,让我们几个再仔 细商量一下。爷爷,您看是不是这样?” 柳爷爷点点头说: “超元说得不错。照我看,芦家的这把火,绝不会是大中兄妹放的。不信,只 要你见到大中兄妹,一问就清楚了。那两个放火绑人的一男一女到底是谁,现在还 很难说。当然有可能是芦伯才施的苦肉计,舍出闺女去挨一刀,好叫别人更加相信。 不过这事儿芦伯才肯干他娘们儿不肯干,夜来香更加不肯干,何况夜来香如今已经 是马大富的人了,一旦拆穿了西洋景,芦佑才在女婿面前也不好交代。不管怎么说, 马大富眼下当着营长,就驻在锦县。芦伯才还要拿他当靠山哩!看起来这件事情比 较复杂,光是坐在屋子里瞎猜也没用处。天威你只管去找杨大中,把事情弄清楚了, 就是你的大功。治才的侦察组这回要多长两只耳朵,仔细探听,特别要注意细枝末 节。超元回家去跟正阳好好儿聊聊,那孩子不像他两个哥哥那么坏,对芦家的底细 又最清楚。只要他肯说,没准儿能从他身上找出个头绪来。一会儿守中大概就要到 了,我和望春先去找正中聊聊,就在他家里等着守中好了。” 大家依言,分头散去。 黄天威沿着塘边一直往南走,在凤南村东南离塘边不远处,果然发现一个不高 的小土坨子上面有一溜儿三个朝南的院子,全是土坯的墙,上半截墙上镶着防雨水 冲刷的苇帘子,每层半尺多高,一层压着一层,剪得整整齐齐的,就像在墙上挂着 一层层洋瓦相似。苇把子的房顶上抹着滑秸胶泥,房屋四周围着芦苇夹的篱笆。房 屋与房屋之间,相距足有三丈,却只用一道篱笆隔开。这是为了院子可以大一些, 也为了一旦失火,可以避免殃及街坊。 黄天威按照杨菊花所说,找到了尽东头的一家,站在篱笆门外面往里一望,只 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妇女在扎苇把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一把一把地替她 续芦苇。黄天威心知这是杨菊花的父亲和嫂子,就站在篱笆门外面很有礼貌地叫了 一声“大 爷“。 杨老汉听到有人叫,抬起头来,见是个英俊威武的青年人笑眯眯地站在门外叫 自己,连忙站起身来,过去把院儿门开了,一边往里让,一边随口问: “小兄弟,你找谁?” 黄天威很有礼貌地躬了躬身子说: “杨大爷,大中哥在家吗?” 杨老汉听黄天威叫得这么亲热,只当他是大中相识的哥儿们弟兄,忙往屋里让 着说: “大中跟地妹妹两个进塘打点儿野物去,没在家。你请进屋坐。” 黄天威听说大中兄妹都不在家,心里反倒踏实了许多,就故意逗话说: “大中哥不在,我就不进屋啦!大爷,这大冷天儿的,您扎这些苇把子,是不 是打算开了春盖新房?” 杨大爷一所提起这件事儿,心里就来气儿,忿忿地说: “哪儿还顾得上盖新房啊!小日本儿一投降,造纸厂停了工,芦家也不收购苇 子了,家里都快揭不开锅啦!哪还有那闲钱盖新房?这不,大中兄妹俩就是为了找 吃的,才进塘去打猎的呀!” 这时候,大中媳妇儿见有生人来,抽身进屋去了。黄天威就在那小板凳儿上坐 下,接着茬儿扎苇子把儿。他力气大,绞得紧,手又巧,那用水泡湿了当约子使的 苇劈儿子在他手里一绕一拧就是一道结结实实的箍儿。把整捆的苇子往左手身旁一 放,自己用多少抽多少,还不用人续。他一边扎,一边不经意似地问: “是吗?大中哥可从来没提起过家里这么困难。既然不盖新房,您扎这些笔把 子干啥哩?” 杨老汉见这个小伙子不但懂礼貌,手脚也勤快麻利,心里有几分喜欢他,就一 面替他续苇子,一面长叹一口气儿说: “唉,我这是‘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呀!我们大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把凤北岭人给得罪了,他们两次来烧我们家的房子:年初五烧了一次,多亏街坊们 相帮着盖上了,我们只当惹不起躲得起,不去找他,也就算了。没想到我们饶了他, 他却不饶我们。这不是,昨儿傍晚又来烧了个第二次。你到房后去看看,塌了个大 窟窿,如今拿苇席苫着呢!” 黄天威听了,也很生气,忿忿地问: “大中哥和菊花妹妹武艺高强,不会找他们评理去呀?” 杨老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头一回我们忍了,二一回连我也忍不下这口气儿去啦!昨儿晚上他们兄妹俩 去了一趟凤北岭,尽管没有吃什么大亏,可也没打赢。人家的武艺,比他们兄妹强 多啦!我还真担心这一打开了头,往后不知道怎么个结局呢!” 黄天威想听听杨大中昨儿晚上回来跟他爹提起那件事儿没有,就故意地问: “您说的那风北岭人,到底为了什么要烧你们家的房子呢?” 杨老汉迟疑了一下,见这个小伙子是个好人,就如实地说了出来: “凤北岭人跟芦伯才结下了冤仇,前一阵子打得挺蝎虎。他们不知道听了谁的 挑拨,愣说我们是芦伯才的亲信,住在这疙瘩,是专为给芦伯才做眼线的。其实我 们这三家人家都是为了不给芦伯才交租子才躲到这疙瘩来的。我们跟芦家连一点儿 来往也没有。我们大中说,多半儿是黄天威那小子看上了我们丫头了,仗着他如今 有了点儿势力,武艺又强,想欺男霸女呢!” 黄天威吃惊地问: “黄天威?您说是黄天威?黄天威可不是那一路人,您老可表相信这话!” 杨老汉双手一拍: “是啊,我闺女也这么说。可是那黄天威昨天亲口对我说:要不把闺女给他送 去,他还要来烧房子呢!” 黄天成紧钉着问: “您老见过黄天威,可还记得那黄天成是个什么模样?” 杨老汉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那副模样儿呀!我见过一面就一辈子也忘不了!二十五六年纪,长一个蒜 头鼻子,一双眯缝儿眼,矮小粗壮,脸皮儿挺黑,嗓门儿挺大,说话像公鸭子叫唤。 左手还缺两个手指头!” 黄天威一听,惊叫起来: “啊!杨大爷,您上当了:您说的这个人,是芦正乙的拜把子兄弟巴正侯!黄 天威长得尽管也不怎么样,不过他跟我同年,也有我这么高,绝不是二十五六岁的 矮矬个儿!” 杨老汉惊问: “这么说,你认识黄天威?” 黄天威笑了起来说: “凤鸣川的年轻人,少说也有一半儿以上的人认识黄天威。不单我认识,大中 哥和菊花妹妹也认识。等他们俩回来,您跟他们说说您见到的黄天威是什么模样儿, 他们就会告诉您那个人是不是黄天威啦!” 杨老汉恍然大悟: “那么说,是有人冒名顶替啰?” 黄天威趁机再将他一军: “杨大爷,您知道今天我找大中哥干什么吗?告诉您:今天早上,凤鸣山街上 都嚷嚷动了,说是大中哥和菊花妹妹冒充黄天威兄妹俩,昨儿晚上烧了芦伯才西院 儿的两间厢房和后院儿的一溜儿马号,又用剑刺伤了芦伯才的二女儿夜来香!大爷, 您说大中哥能办出这样的事儿来吗?” 杨老汉大惊失色: “有这样儿的怪事儿吗?要论我们家大中的那种牛脾气,谁惹急了他,不是干 不出这种事儿来。不过昨儿晚上有我们菊花儿跟着,菊花儿可是个好性子,也不会 撒谎。昨儿晚上,他们确实是去凤北岭找过黄天威,黄天威不承认烧过我们家的房 子,言语上不对付,就打起来了。人又不能分身,怎么会到芦家去杀人放火?” 黄天威停住了手里的活儿,正色说: “杨大伯,要这么说,大中哥一定是被人算计了。您快告诉我大中哥这会儿在 哪儿,我找他去。咱们可不能眼看着大中哥掉进人家的罗网里去呀!” 杨老汉也着忙了,恨恨地说: “我们家安份守己,不招谁不惹谁,是谁家缺了八辈子大德了,要这样千方百 计陷害我们?孩子,多亏你给我们家送信儿来,这才弄清了是非好歹呀!你腿脚利 索,快替我去把大中叫回来吧!他们兄妹俩,都在这东南八里地的白狼沟打狼呢!” 黄天威演了一场戏,好不容易把话说清楚了,又问清了大中的下落,高兴得脆 脆儿地答应了一声,给杨老汉抱拳行了个礼,拔脚就往院儿门外面扑去。杨老汉隔 着篱笆直到看不见人影儿了,这才猛然想起来:说了半天儿的话,还没问人家姓什 么、叫什么、家在哪儿住呢! 黄天威离开杨家,进了苇塘,大踏步往东南方向扎下去。刚走了三里路,忽然 听到前面有人说话的声音。黄天成急忙放轻了步子,慢慢地靠上去,仔细一听,说 的是: “这个巴正侯,事儿真他妈的多!丬们在这儿等他,还说是他一会儿就到,我 看三会儿、四会儿都不止啦,连个影子都没露呢!” “这也难怪。古话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嘛!他跟那个小花儿这一阵子 正打得火热,芦老爷今天早上忽然打发咱们上八卦阵去,咱们俩连个相好女人也没 有,说走就走,没牵没挂;可人家正在热火朝天的劲头儿上,难离难舍呀!小花儿 那小寡妇,是个有名的‘钱狠子’,不趁这会儿把他兜儿里那几块大洋钱全哄了过 去,也不甘心放他走哇!何况咱们刚一出门儿,又碰上了他的三哥孙广来和海光和 尚,他们三个人又全是那小寡妇的前后任露水夫妻,还不得面面俱到,一个个全体 贴入微,一个个全光着屁股出来呀!” “那么说,他们三个- 时半会儿的都来不了啰?” “管他呢!他们那儿又吃又喝地乐上了,咱们也落得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今 天又没风,就在这里睡个回笼觉吧!” 黄天威从对话中听明白了:巴正侯和这两个人,都是芦伯才打发他们去八卦阵 的。也就是说,芦伯才要把假黄天威给藏起来。他们刚出门儿,又碰见了什么三哥 孙广来和海光和尚,大概不是一伙儿的,就是熟识的,至少都是塘里的虫虫儿,不 然不可能同路。这么一想,他决定先把这两个小匪逮住,一者可以从他们嘴里问出 一些情况来,二者一会儿一对三,总比一对五要好对付些。主意打定,就悄悄儿地 抽出大刀摸了上去。近前一看,见那两名小匪果然踩倒了一片芦苇,张手张脚地朝 天躺着。黄天威见机会难得,一个箭步蹿了上去,扬起刀来威严地一声断喝: “不许动!谁动就要谁的命!” 两名小匪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吃了一惊,一睁眼,眼前是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吓得果真一动也不敢动,连声说: “啊!不动,不动,有话好说,好说!” 黄天威下令: “你们两个都站起来,脸对脸儿靠在一起,听见没有?” 两个家伙乖乖儿地依照吩咐爬起来站好。黄天威先把自己的刀插在背上,刚要 伸手去下那两个家伙的刀,其中一个家伙见黄天威已经赤手空拳,猛回县顺势就是 一个“黑虎掏心”。黄天威眼明手快,闪身躲过,后退- 步站定,抽刀在手。那两 个家伙也都拔出刀来,只以为两个对付一个,简直就是白拣。一个家伙先举刀砍来, 黄天威举刀相还。另一个家伙的刀趁空劈下,黄天威飞起一脚,踢中他的手腕,把 刀踢飞了,“啊”地一声,打了个趔趄,几乎摔倒。黄天威格开了砍来的头一刀, 反手还击,那家伙也举刀来迎,“噹啷”一声,直震得胳膊发酸,像是有千斤之力 压下来一般,手一松,钢刀落地,方才知道此人非等闲之辈,一个急转身就想往苇 丛里钻。黄天威哪能放过他们?飞起一脚,仰天踢倒了正打趔趄的那个,同时左手 一拳,又把想溜的这个打趴下。两个家伙见黄天威确实厉害,吓得跪在地上,直喊 饶命。 黄天威手执钢刀,喝令他们把裤腰带全解下来,先互相把对方的脚绑在一起, 然后自己动手把他们四马攒蹄捆上,问他们等的都是什么人,回答是除了巴正侯之 外,那个海光和尚和孙广来都是原来就盘踞在八卦阵里的土匪。黄天威割了两片衣 襟把他们的嘴都堵上,提到一边隐藏起来,自己也找个稳妥的地方埋伏了,单等巴 正侯他们三个。 等了约有半个来小时,从东边传来了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和嚓嚓的沉重的脚步声。 黄天威探头一看,女的正是杨菊花,肩上扛着一柄双股猎叉,叉上挂着一张弓和几 只野兔;她身旁一条大汉,肩上扛着三头白尾巴大灰狼。看样子是兄妹二人运气不 错,刚一出猎就满载而归,所以提前回家了。尽管黄天威跟杨大中昨夜在月光下面 已经交过锋,但不像跟杨菊花那样脸对脸相过面,因此只能估计到他就是杨大中。 等他们走近了,黄天威就迎了上去。 杨菊花一见是黄天威,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停下了脚步。杨大中其实也不认 识黄天威,见有人挡道,就把妹妹掩在身后,自己迎上前去,粗声粗气地问: “你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黄天威脸带笑容,不慌不忙地说: “你就是大中哥吧?小弟黄天威,特地进塘来找你们!” 杨大中一听是黄天威找来了,“啊”地叫了一声,一侧身扔下肩上扛着的三头 死狼,顺手抽出刀来,敌意地瞪着黄天威,准备厮杀。杨菊花一看不好,忙也扔下 猎叉,一步蹿到她哥哥面前,伸手拦住说: “哥哥!别动手!人家不是找咱们打架来的!” 黄天威也十分诚恳地说: “大中哥,请你不要误会,我有要紧的话要对你说。请你想一想,我跟你一无 怨,二无仇,我为什么要害你呢……” 杨大中一看,黄天威并没有抽刀在手,而且又满脸带笑,态度诚恳,不由得把 刀收了回来,只是余息未消地冲口而出说: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我妹妹!”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看了一眼妹妹,只见她脸红得像早 晨的朝霞,臊得转过了身子去,做声不得。黄天威没有想到这个莽汉会当着自己的 妹妹说出这样的话儿来,也觉着挺不好意思的,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先解释 这件事情,就苦笑了一下开口说: “大中哥,咱们说话,第一要有根据;第二要合乎天理人情。你想想,我根本 就不认识你妹妹。昨天晚上才听你妹妹说,她也是前年在天齐庙庙会上看见过我。 从那会儿到昨天晚上,我们俩从来没有见过面说过话。再说,即便我有这个意思, 也应该托人来保媒才是道理。再退一步说,媒人来过了,你们家不答应,下一步也 只能是逞强抢亲。只有在抢不到人的情况下,才会赌气烧房,哪有一开头就点火烧 房,逼着人把女儿送上门去的道理?大中哥,你也是个明白人,这些天理人情,怎 么就想也不去想?” 杨大中听黄天威这么一解释,道理上倒是通了,只是想起昨天夜里他们两个的 亲热劲儿来,还有点儿不太相信没有前情,不过没有证据,无法开口,只好一声不 吭。 黄天威见这件事情暂时只能说到这里为止,就转了话题,接着说: “刚才我上你家,已经问过杨大伯了,他说:年初五和昨天晚上来放火的那个 ‘黄天威’,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黑脸皮儿小矮矬个儿,长一个蒜头鼻子、一双眯缝 儿眼,左手还缺两个手指头。那个人,我认识,他是芦正乙的拜把子兄弟巴正侯。 芦伯才怕露馅儿,今天一早打发他们进苇塘去避风。那天到你家放火的,一共是三 个人,另外两个,刚才我已经抓住了。一会儿巴正侯也要到这里来。我就是专在这 里等着抓回巴正侯去请杨大爷认一认的。不信,你们先去问那两个家伙,就知道正 月初五和昨天夜里这两把火,都是谁放的了。”说着,就把大中兄妹一带带到了那 两名小匪跟前。 杨大中先头听黄天威讲的这些话,还有些半信半疑。等到黄天威把两名小匪口 中塞着的布掏出来叫杨大中自己问一遍,他这才相信了。当下觉得羞愧难当,一边 捶着自己的脑袋,一边连连向黄天成赔礼道歉。黄天威一边把两名小匪的嘴重新堵 上,一边笑着说: “大中哥,这会儿先别忙相信我,也许我这里面还有鬼花儿活儿哩!等一会儿 抓到了巴正侯以后,押去请杨大伯认,只有令尊大人说了的,才能算数呢!” 黄天威的一句笑话,把杨大中兄妹俩全逗乐了。杨菊花见事请基本上已经剖释 清楚,特别高兴,也笑着说: “不管你们俩谁是真黄天威谁是假黄天威,先全逮起来再说。等爹认过了,是 放火的,我们就砍了;没放火的,我们就放了。怎么样?” 黄天威也笑着打趣: “你要是把我们两个全抓起来,只怕抓时容易放时难。到了要放我的时候,不 赔我点儿什么,我可要赖在你家不走哩!现在咱们先埋伏起来,请你们俩先帮我抓 巴正候,等抓住了假黄天威,我再帮你们抓真黄天成吧!” 黄天威的话说得饶有风趣,把兄妹俩全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刚过,西边也传来了一阵“嘎嘎”的浪笑声。黄天威一挥手,示意大家隐 蔽。杨菊花扛起猎叉,钻进了苇丛;杨大中匆忙中只顾得拿大刀,忘了那三头灰狼 了,等到想起来,西边那三人已经走近,隐约可以看见除巴正侯以外,另两个一个 细长,一个胖大,那细长的悬一口剑,巴正侯和那胖大汉全背着刀。只听巴正侯一 边浪笑着一边说: “得啦!别提那骚娘们儿啦!咱们任谁也不是她的对手,全败在她手里啦!往 后我是说死了也不上她家去花这冤枉钱了。到了,到了,就是这里,我的两个伙计 就在这里等我。咦,怎么没人?” 三个人四面一看,细长个儿先看见狼,惊叫起来: “看,这儿有三只死狼,都是打死的。” 胖大个儿也有所发现: “这儿还踩倒了一片苇子,看样子有人在这儿睡过。” 巴天侯自作聪明: “哦,准是他们俩在这里歇着的时候,狼来了;他们打死了三头,又去追去了。 咱们就在这儿等会儿,先歇歇脚吧。” 三个人全都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脚下没根儿,你推我搡的,一下子全倒 在踩平了的那片芦苇上。巴正侯掏出香烟来,一人敬了一支,又擦火柴点上,细长 个儿叮嘱了一句: “小心点儿,老四,别烧了荒。这地方一着了火,大家都跑不了!” 巴正侯啐了口唾沫把火柴梗灭了,自负地说: “三哥放心,我是老东荒了,还不知道这个?你别看我烧别人房子是能手,烧 自己呀,嘿嘿,我是个属水命的,永远也别想烧着我。” 那个胖大个儿认真地说: “我说巴猴儿呀,你两次冒充黄天威去烧了杨大中的房,眼下扬大中倒是相信 了,可是纸里包不住火,有朝一回拆穿了西洋景,黄天威和杨大中一起来找你算账, 你可就吃不了的兜着走啦!” 巴正侯理直气壮地回答说: “黄天威来找我,我自然有话说。我跟他姓黄的一向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 谁叫他无缘无故削掉我两个手指头?冒名放火,借刀杀人,这叫一报还一报,江湖 上传开了,也不会耻笑我。要是杨大中来找我呢,对不起,让他去找芦伯才说话, 我不过是奉命放火,身不由己,有什么漏子,自然有他姓芦的去顶着。倒是你海光 大和尚,跟黄天威连面儿都没见过,这一回也冒充黄天威去杀人放火,又不是芦伯 才的差遣,姓黄的要是找你算账,你可是连推也没处可推呀!” 那个海光大和尚“嘻”地一声笑了起来说: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会臭嚼哇,这种拿不是当理儿说的理儿,多的没有,现编 现凑也有十条八条。头一条,我没奉芦大老爷的差遣,可是奉了芦大少爷的差遣了; 第二条,我为孙贤弟去抢夜来香,是出于哥儿们弟兄的义气,江湖上传出去,人人 都翘大拇哥,谁敢笑话我?黄天威要是来找我,我就叫他找芦正太去。一推六二五, 与我不相干。” 那细高个儿当然就是孙广来了,他听了一兄一弟的对话,显然不怎么满意,拧 着眉心儿问: “你们两个怎么尽说些丧气话,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想那黄天威,也不 是什么三头六臂,有什么可怕的?他杀了我二哥,叫我们东荒四把刀如今只剩下了 三把;他不找我,我还惦着找他呢!别着急,过几天咱们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老 哥儿几个一块儿上,他就是本事再强,双拳也难敌四手,一准儿的送他回姥姥家去!” 黄天威他们听到这儿,一切事情都明白了。交换了一下眼色,趁他们眉飞色舞 谈兴正浓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蹿到他们面前。黄天威艺高人胆大, 动作更快,一个饿虎扑食扑了上去,就近一脚踩住了巴正侯的心窝,刀尖直指咽喉, 大喊一声: “巴正侯,黄天威在此等你多时了!” 那两个匪徒一见不妙,急忙往旁边一滚,孙广来惦着先救他的四弟,掏出手枪, 就手在右腿上一擦,推弹上膛,对准黄天威正要搂火,说时迟,那时快,杨菊花掏 出镖来,一镖打去,正中他手腕,“啊哟”一声,手枪落地,没等他伸手去拣,杨 菊花一个箭步蹿了上去,剑尖已经抵住了他的心口,只得举起两手,一只手上还带 着镖,乖乖儿地投降了。海光和尚匆忙中没去掏枪,顺手抽出刀来,接住杨大中厮 杀。两人斗了有七八个回合,未见胜负。海光和尚见两个同伙已经被擒,正在受绑, 一旦捆绑停当,三个人合战自己一个,可就插翅也难脱逃了。因此抖擞精神,猛杀 猛砍,一心只想赶紧取胜,砍倒了对手,溜之乎也。却没有想到杨大中仇恨在胸, 一把刀舞得跟泼风相似,步步紧逼,哪里有一丝儿破绽?正慌张中,黄天威已经绑 起了巴正侯,挥刀来助。海光和尚单战杨大中,已经感到吃力,如今加上一个本事 更强的来,哪里招架得住?不出三个回合,让黄天威把刀磕掉在地,杨大中又飞起 一脚,把他仰面朝天踢倒。正好杨菊花赶到,一脚踩住了心窝,剑尖离他鼻尖不足 一寸。黄天威和杨大中一人抓起他一只手来,解下他的裤腰带,绑了个结实。身上 一抄,抄出一支手枪来,加上刚才孙广来的一支,一共缴获了两支手枪。 黄天威又去把那两个小匪一手一个提了出来,扔在一起。杨菊花出了个好主意, 把五个匪徒手接手绑成一串儿,前面一只空手拴上裤腰带儿由杨菊花牵着,后面一 只空手拴上绳子由黄天威拉着,像小孩儿玩儿接龙似的成一串儿一个牵着一个走, 押回家去等杨老汉发落。 一行八人回到了杨大中家,杨老汉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放火的假黄天威,气得杨 老汉打了他两个嘴巴又啐了他一口。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威武英俊既勤力又有礼貌 的小伙子就是真黄天威,拽住了他的手,不知怎么夸他才好。 黄天威把杨老汉先劝开,跟五个匪徒把话挑明了:只要他们肯于当众跟芦伯才 对质,讲清冒充黄天威的详细经过,不但不叫他们吃苦头,还可以放他们回去。五 个匪徒都是要命不要脸的东西,一听有这么便宜的事儿,还不赶紧答应?反正他们 在苇塘里全不打自招地承认过了,想抵赖赖不掉,想撒谎骗不了,只得如实招认。 从匪徒们的招供中,不但弄清了巴正侯冒充黄天威在杨家放火的经过真相,也 弄清了海光和尚冒充黄天威在芦家放火又刺伤了夜来香的来龙去脉。 原来,马大富兵败,撤回锦县以后,芦伯才给芦正太写了一封密信,派人送到 八卦阵。这个芦正太和芦正乙兄弟二人是芦伯才的头一个老婆冯氏所生,二小姐夜 来香和三少爷芦正阳,是填房曹氏所生。这个曹氏,本是妓院里的一个大姐儿,也 就是妓女的丫头。芦伯才当了袁世凯的侍卫队班长以后,常跟袁大公子到堂子里去 “应酬”,一来二去的,就跟这个曹氏混上了。不久冯氏死去,曹氏当了填房。正 大、正乙兄弟二人长大以后,从风言风语中知道自己的母亲死得不明不白,不但对 曹氏怀恨在心,就是对弟弟正阳和妹妹艳丽,也是表面上亲近骨子里厌恶。对妹妹 艳丽,兄弟俩捏好了窝窝,半真半假地就叫孙广来给点补了。那一年,芦艳丽才十 四岁。孙广来原以为生米既然已经做成了熟饭,芦伯才一定会把二女儿嫁给他的; 芦伯才也明知道二女儿的炕上常常睡着孙广来,可是考虑到他是个正牌儿的杆子头 子,女儿要是嫁给他,名声上可就实在难听了。为了这个原因,芦伯才总是变着法 儿地把他支到最远的地方去,轻易不叫他来家。 去年腊月马大富的突然来到,给了芦伯才一个极好的择婿机会。在老两口儿的 精心策划下,终于两厢情愿,一拍即合,把这个嫁不出去的大姑娘嫁了出去。夜来 香招女婿办喜事儿那阵子,孙广来早就已经去了八卦阵。他不大到凤鸣山来,知情 的怕惹事儿也不愿给他透信儿。因此夜来香“蜜月”期满,孙广来居然还被蒙在鼓 里。一点儿信儿都不知道。这一次芦正太收到父亲的密信,得知马大富在风北岭连 连遭炸,在苇塘里又被杀了个大败亏输,丢盔卸甲,望风而逃,真叫做丢了人又现 了眼。芦正太由于对后母的痛恨,对夜来香也就厌恶,再加对马大富兵败反感,也 就不再待敬他了。芦正太把孙广来找来,先告诉他马大富娶夜来香为妻的“喜讯”, 后告诉他马营长几乎全军覆没的“噩耗”,最后给他出了个主意:趁马大富不在凤 鸣山,去把夜来香接到八卦阵来,演一出“抢亲入洞房”的活剧。孙广来醋劲儿发 作,又对芦伯才十分不满,加上他那土匪性格,炮仗的脾气,当然一点就着。芦正 太跟他嘀嘀咕咕地琢磨了半天,叫他冒充黄天威,先去后院儿和西大院儿放火,把 人引开,然后潜入东院儿夜来香的房中,把夜来香劫来。孙广来怕一个人出马人单 力弱办不成事儿,又把他的好友海光和尚请了出来同行。 这个海光和尚,俗家姓陈,自小因为算命的说他“命凶”,上克父母,下克兄 弟姐妹,被舍在寺里出家。长大以后,又不守清规,赌钱、偷盗、搞破鞋样样都来, 被主持长老抓住打了一顿赶出山门。从此流落江湖,以盗为业。他们两个,化装成 一男一女,于正月十二日夜间翻墙头进入芦家大院儿,在后院儿和西院儿同时点火, 然后一齐闯进友来香的闺房,留下事先写好的条子,拽了夜来香就走。夜来香跟孙 广来明来暗去十几年,尽管他化装成女人,又用黑布兜住了脸,还是一眼就认出了 他。凡是水性杨花的女人,特点之一,就是喜新厌旧。她如今绍了个营长做女婿, 如鱼得水,怎肯放弃堂堂正正的营长夫人不当却去钻苇塘、住窝铺、当“押寨夫人”? 因此当孙广来把她抱出房门的时候,她下了狠心在孙广来的手背上咬了一口,一心 只想挣脱逃掉,又加上这时候正乙、正春兄弟二人手执大刀突然出现,孙广来一看 事情不妙,也明知在这个阵势下不可能把夜来香劫走,出于“我不能受用谁也别想 受用”的土匪性格,手起一剑,想把夜来香刺死。一者由于夜来看身穿棉袄,难于 刺透,二者杀情人不比杀仇人,到底不那么手狠,因此夜来香虽然挨了一剑,伤势 并不太重。 杨大爷当众听取了口供,与大中、天威计议了一番,征得张少才与吕志青两家 的同意,暂时把五名匪徒绑上手脚寄押在他们家,只等在适当的时候当众与芦伯才 对质以后,就遵守诺有把他们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