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背后行计,计拙策劣反中计 当众评理,理屈词穷输了理 这一次芦家大院儿挨烧、夜来香被刺,事先芦伯才确实一点儿也不知道。但事 后听芦正乙说那女的像是孙广来装的,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去问了问夜来香,夜来 香挨了一剑,正怀恨在心,就证实了来抢亲的确实就是孙广来。芦伯才虽然对孙广 来十分不满,但一者家丑不可外扬;二者在马大富面前还要掩饰一番;三者孙广来 留下的那张字条儿很有用处,正可以借此大做文章,所以不但不去追查孙广来的下 落,反而一大清早就叫人去把时守中请来,要他拿上那张字条儿到凤北岭会同时正 中去找黄天威评理。 时守中刚出门儿,芦伯才就把他的智囊花仲伟找来密谋对策。两个人嘀嘀咕咕 地商量了足有一个来小时,花仲伟才告辞回自己家去。花仲伟刚走,芦伯才又把巴 正侯叫来,给了他二十块银元,叫他带上那两个伙计,赶紧离开凤鸣山,到八卦阵 去暂时住一些时候,躲一躲杨大中的耳目。 巴正侯没想到自己两次冒充黄天威到杨大中家去放火,挑起了杨、黄两家的仇 杀打斗,给芦府立下了一功,事成立后,三个人一共只得了二十块钱的赏赐,还要 被打发到八卦阵去当苦力修碉堡,想想真是划不来。可是事情办到了这一步,不离 开凤鸣山,万一要是叫杨家人认出来,那可真是猴儿吃核桃──满砸了。没奈何, 尽管心里并不愿意,可也不得不道一声谢,跟那两个伙计懒洋洋地动身往八卦阵去。 中午时分,时守中来回话,说是跟凤北岭人交涉的结果,谁也不肯认账,双方 讲定,于后天上午在凤南村关帝庙前当众评理,今明两天,分头通知附近各村的三 老四少。芦伯才心里暗骂时家兄弟不会办事。但是既然双方已经讲定,总不能做缩 头乌龟,只得硬硬头皮同意了。 当天晚上天黑以后,花仲伟带着四个人抬着两杠子东西悄悄儿地离开凤鸣山奔 东南方向而去。一行五人到了杨大中门前,花仲伟吩咐伙计们先在院门外面等着, 自已去叫门儿。杨大中开门出来,走到栅栏门前一看,初升的月光下,影影绰绰地 站着一个穿袍褂戴礼帽的绅派人物,并不认识,就疑惑地问: “你是……?” 花仲伟急忙点了点头,小声儿地说: “你就是大中兄弟吧?在下姓花,家住凤鸣山。奉芦老先生差遣,特意来拜痒 会你的。” 杨大中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子,明知道黄鼠狼给小鸡子拜年,绝不会打着 好主意,不过今天他们既然来了,倒要看看这鬼把戏到底怎么个变法。于是立刻脸 露笑意,客客气气地说: “哦,原来是花二先生。这凤鸣川一带,只要提起芦老先生和花二先生,那真 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天难得贵人肯来踏我这践地,快请屋里坐,屋里坐。” 杨大中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栅栏门,把花仲伟让进院子里面来,接着又冲屋里喊了一 声:“爹,有贵客到啦!” 其实,杨老汉就在门后看着院子里的动静,一声“贵客到”,当即迎出门外来。 花仲伟抱拳当胸,满脸堆笑地向杨老汉连连作揖,一挥手,门外四条汉子抬着两副 重甸甸的抬子径自进了屋。杨老汉见了,问儿子: “大中,这是……?” 花仲伟今天透着格外的和气,看上去,颇有点儿“礼贤下士”的长者之风,一 面亲切地拍拍杨老汉的肩背,一面呵呵地笑着说: “老哥哥甭客气。我这是受人之托,特地来给你们家送点儿东西。你们听说没 有?芦老先生家,昨天夜里叫黄天威兄妹给烧了两处房子,还把二小姐也刺伤了。 直到今天早上,大家议论杀人放火的事情,才知道你们家也遭到黄天威那小子两次 放火烧房。芦老先生将心比心,知道水火无情,尤其是你们小户人家,手头本来就 不宽裕,一旦遭灾,这日子一定越发地艰难了。芦老先生一向乐善好施,仗义疏财, 救危扶弱,如今患难与共,理当同舟共济,解囊相助。故所以嘛,芦老先生在百忙 之中,特意打发兄弟送来这一点点小意思,老哥哥可千万不要见外,赏兄弟一个面 子,让兄弟回去好有个交代。” 说着,不容杨老汉和杨大中插话,忙不迭地把两个抬子上面苫着的黑布掀开, 一样一样地交代:一个抬子装着黑白棉布各一匹,老羊皮筒子四件,单棉成衣各四 套,棉花二十斤;另一个抬子是大米白面各六十斤,大盐十斤,鱼干二十斤,猪肉 十斤。交代完了,花仲伟又从腰包里掏出银元十块,摞成- 摞儿,拉过杨老汉的右 手来,放在他的手心儿里,嘴里还一个劲儿地说着客气话: “这是卢老先生的一点点薄礼,东西不多,无非表承一下心意而已。粮食和洋 钱用完了,请提前打个招呼,兄弟随时送来。” 杨老汉眼看着一地的东西,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儿,直说: “不行,不行!我们跟芦老先生一无瓜葛,二无来往,也没给芦家办过一件好 事,怎好意思收下这么多东西?芦老先生的这份儿美意,我们心领了。这些东西, 清带回吧!” 花仲伟一听,生怕买卖要黄,连忙摇唇鼓舌,“片儿汤抹蜜”的话张嘴就来: “嗨,老哥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怎么说出这样不近情理的话儿来?山有高 低,人有远近,你们新来乍到,又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昨夜里芦家要不失火,芦 老先生还不知道有你杨老哥这么家人家哩!芦老先生要想照应周济你们,你们想给 芦家出力办事,没有第一次,哪来的第二次?来往来往,有来才有往嘛。你要是不 过意,赶明儿报效芦老先生的日子长着呢!你要是不收下,一来辜负了芦老先生的 一片美意;二来不也显得我花仲伟太不会办事儿了吗?” 花仲伟一个劲儿地套近乎,那份儿亲热豪爽,都快要超过故交好友去了。杨老 汉识字虽然不多,经过的事儿却不少,知道送上门儿来的便宜占不得,更何况今天 上午黄天威帮着把巴正侯等五个杀人放火的真正凶犯抓了回来,早已经弄清他芦伯 才腔子里揣的是什么下水了。哪儿还会上这个当?只为黄天威临走的时候再三叮嘱 过:在外人面前,千万不能露出一丝儿得知底细的痕迹,为此,杨老汉感到很为难, 不知道收好还是不收好。趁花仲伟咳嗽吐痰,他悄悄给儿子递了个眼色,询问收不 收。大中点了点头,老汉心里有了数,假意地推托了一番,露出一副磨不丢丢的样 子说: “难为芦老先生的一番美意,不收下,倒显得我们外来户见外了。有道是‘恭 敬不如从命’,那我们就不客气啦!只是我们跟芦家素无来往,受这样的重礼,真 不知该怎样谢谢芦老先生才好呢!我们是粗人,别的没有,只是这个孩子还有几斤 傻力气。芦老先主要是有用到我们的地方,尽管吩咐!” 花仲伟一听,好,鱼儿终于上钩了,要的就是你这一句话。连忙接着下茬儿, 假仁假义地说:“嗨,施恩图报,那就不算行侠仗义啦!刚才我一进门就有话在先, 芦老先生是因为自己被黄天威一把火烧了房子,推己及人,知道被火烧过之后的艰 难,这才帮你家一把;另外,烧你家的是黄天威,烧他家的也是黄天威,说到底, 你们两家是共一个仇人,难道还不应该抱成一团儿,一起来想办法对付黄天威吗?” 杨大中一听,好,来了,是狐狸总有露出尾巴来的时候,一旦尾巴露了出来, 可就要抓住不撒手了。杨大中装着一听见黄天威的名字就恼火的劲头,忿忿地说: “哼!黄天威呀黄天威,我恨不得现在就把他抓住,碎尸万段,才解气呢!昨 天夜里,我们兄妹俩去找过他了,倒被他占了上风。今天提起来都觉着脸上无光。 这回好了,芦老先生的手下有的是英雄豪杰,抓他一个黄天威,还不像抓一只小鸡 子一样容易呀?什么时候动手,芦老先生只要吩咐一声,我扬大中头一个上阵,怕 死的不算好汉!” 花仲伟见把杨大中的火气逗上来了,走过来拍拍大中的肩膀,嘻嘻地笑着说: “小兄弟,有道是比力气不如比心计;动武的不如动文的嘛。你想想:芦老先 生的三弟现当着国军团长,派了一个营来专抓黄天威,不是也吃了亏了么?这就叫 强龙敌不过地头蛇呀。看起来,要想抓住黄天威,还是得动文的。计策,我这里也 想好了一个,只是不知道你们肯听我的不?” 杨大中连忙表示: “只要能逮住黄天威,你叫我干什么都行。上无入地,赴汤蹈火,我全听你的!” 花仲伟一拍巴掌: “好!有种!你听我说:咱们之所以抓不住黄天威,主要是因为这小子惯会说 些花言巧语、施些小恩小惠去笼络人心,乡亲们上了他的当,都拿他当好人,遇事 儿都向着他。如今咱们的第一步棋,是把他先搞臭,搞得他顶风臭十里,声名狼籍, 人人痛恨,他走到哪里,就好像老鼠过街一样,人人喊打,直搞得他在哪儿也藏不 住身子了,咱们不就可以一抓一个准了吗?” 杨大中心里说:“好险!好险!幸亏黄天威今天上午来把扣儿解开了,要不然, 自己正在火头上,花仲伟一将火,还不像火炮一样,一点就着哇?他那里再一使花 花点子鬼主意,还不得中他的计上他的当,乖乖儿地给别人当枪使,却向着亲人开 火呀!”表面上,却装得十分信服又十分愚鲁的样子,对花仲伟说: “要是卖力气,动刀枪,没得说,我扬大中头一个上阵,后退的是他娘的孬种! 要是动心计,耍嘴皮子,我杨大中天生的舌头笨,不会说又不会道,就只能看您花 二爷的啦!” 花仲伟狡黠地眨了眨小眼睛,嘿嘿地笑着说: “要搞臭黄天威,能说会道的就不如你这拙嘴笨舌的了。谁都知道,能说会道 的人讲的都是些花言巧语,没法儿叫人相信,只有你这样的老实人,说什么人家就 信什么。所以说,能不能搞臭黄天威,可就全看你杨大中的拙嘴笨舌啦!” 杨大中连忙顺着话茬儿说: “那就请花二先生详细说说怎么个搞臭黄天威吧。只要能给我杨家报仇,文的 武的我全上!” “好!”花仲伟一拍杨大中的肩膀,顺势把杨家父子一手一个拉到炕沿上坐下, 压低了嗓子小声地说:“刚才我不是说:芦老先生家里,昨天晚上让黄天威兄妹给 放了两把火,还把二小姐刺伤了吗?这件事儿,尽管二小姐房里留有黄天威的字条 儿,可我们拿了字条儿去找黄天威,他是不肯承认的。如今我出一个主意:就说这 火是你大中兄妹俩放的。你们杨家跟芦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去杀人放火呢?为只 为黄天威借刀杀人,先在你们家放了两把火,回头又诬赖好人,告诉你们这火是芦 老先生派人放的,你们不察,上了黄天威的当,就听从了他的指使,装作黄天威兄 妹模样,夜闯芦家,放火报仇。至于刺伤芦二小姐,那只是一时情急,并非本意。 只要你肯于当众这么一说,黄天诬浑身上下就是长出一百张嘴来,也分辩不得,登 时就会招来千人唾,万人骂,他再说什么,也没人会听他的了。他小子只要没人再 信他,就成了一只设脚的螃蟹,要抓他,还不是手到擒来呀!” 杨家父子一听,真恶毒!不是蛇蝎心肠的人,怎么想得出这种倒打一耙的计策 来?杨老汉觉得不妥,找碴儿推托说: “这事儿可办不得,我们大中,一向老老实实、本本份份,从来不肯惹事生非。 要按花二先生的主意去办,岂不是自己承认杀人放火?往后还怎么做人哪!” 花仲伟哈哈一乐: “杨大哥多虑了。承认杀人放火,证明的是上当受骗,被人利用,只要芦老先 生说声不计较,没脸的是他黄天威,对大中兄妹,半根毫毛也损伤不了。要不,怎 么搞臭黄天威,怎么报这连烧你家两次房的大仇哇?” 杨大中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主意,倒帮着花仲伟来劝他爹: “为了算计他黄天威,我就是承认杀人放火,也没关系。反正是受人挑唆,一 时负气之下干出来的事儿,又不是去砸明火,有什么见不得人?难的是我的嘴笨, 在家里说两句还凑合,要叫我当着众人有条有理地说,可就说不上来了。花二先生 能不能把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写出来,教给我读熟,到哪儿说我也是这几句,不就万 无一失了吗?” 花仲伟见两抬子财物打动了杨老汉的心,买下了杨大中的嘴,欢喜不禁,心里 也怕杨大中的拙嘴笨舌当着众人说不出一句整话来,就按照大中的意思,找来纸笔 墨砚,写成了一篇“发言稿”,一句一句地教给了大中,又嘱咐他读熟以后一定要 烧掉,这才踌躇满志地别过了杨家父子,带着从人,回凤鸣山去了。 第三天上午八点多钟,凤南村关帝庙前就像赶庙会一样热闹。附近几个村子的 男女老少,陆陆续续地聚集到庙台前面的广场上来,都想见识见识凤鸣川有史以来 第一次的“当众评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关帝庙的大门洞开着。庙台上拦门设一张香案,摆一个香炉、两个烛台,点着 香烛。庙台下面,东南西北各有两张条桌拼接,在庙门前围成了一个丈许见方的 “口”字形。桌上放着粗瓷的茶壶茶碗,“口”字形的外面转圈儿放八张白木长凳。 这就是“评理会”的会场了。 九时正,庙前已经人山人海,评理双方和各村的头面人物也都到齐了,时守中、 时正中兄弟俩宣布评理开始。先引着芦伯才、范仲伟、叶超元、黄天威四个人在香 案前面给关二爷上了香,然后各自归座。 中人时守中站起来可着嗓子喊了一声: “各位父老乡亲们,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几句话!” 嘈杂的人声渐渐平息。时守中咳嗽几声,接着说: “今天是民国三十五年的元宵佳节。月亮有圆有缺,人心有满有亏;相互之间, 以满相对则为和,以亏相对则为平,满亏相对则为争。天有风雨之变不可测,地有 寒暑交替不可逆,人有贫富之分不可争。一个人,虽然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但 是勤劳节俭者能积贫为富,坐吃山空者则削富为贫;只有富贵不淫、贫贱不移者, 方谓之正人君子。咱们大家都靠东大荒的水土吃饭,都是凤鸣川的子民百姓,有道 是一方土养一方人,虽有富贵贫贱之分,却不该相争相斗,彼此敌视,而应该各守 本份,互相关心,同舟共济,和睦相处,这才是做人的根本……” 说到这儿,只听会场上嘤嘤嗡嗡的,几乎把他的说话声都淹没了,只得暂停演 说,提高了嗓音大喊: “诸位,请静一静,不要说话!请静一静!” 时正中见他哥哥的话东拉西扯,说不到点子上,乡亲们不爱听,趁他大喊一声, 会场上略静一静的工夫,站起来把话接过去说: “父老乡亲们,今天大节下的,把诸位请来,只为大前天夜里,芦老先生府上 失火,一口咬定是凤北岭的黄天威兄妹放的。我们去找黄天威,黄天威又绝不承认。 他们双方各执一词,我们当中人的也没有办法替他们分辨清楚。就为这个缘故,今 天特地设下香案,当着关圣帝君,请来三老四少,让他们双方各讲各的理,大伙儿 听完以后,谁有理,谁没理,就帮着给评一评吧!”说到这里,又向双方征询: “你们两家,哪家先说?” 黄天威冲时正中微笑着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说: “芦老先生手里攥着我杀人放火的证据呢,还是请芦老先生先说吧!” 芦伯才可没有黄天威那一副好脸色,只见他气虎虎地拂袖而起,勉强抱拳向四 周作了半个罗圈儿揖,沉着脸说: “诸位乡亲,我芦某人,在凤鸣川居住,尽管没有三辈五代,也有三十多年了。 在下抱定克已睦邻为宗旨,从来没有开罪过黄天威,却不知道这个黄天威为了什么 偏要跟我芦某人苦苦作对。以前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至今还把我家小三儿扣在他 那里当人质,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我也不去说它了。大前天夜里,有一男一女闯 进我家后院儿,烧了我两处房子,刺伤了我的女儿。事后从我女儿房中找到一张有 黄天威署名的字条儿,所以前天才托时家昆仲出面,找黄天威评理。这两天来,经 过明察暗访,总算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大前天夜里到我家杀人放火的,确实不是 黄天威。” 芦伯才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抬眼向全场巡视了一周。场上的人听他这样说, 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互相低声议论起来。时守中正要发话,只听芦伯才忽然又接 下去说: “火尽管不是黄天威亲自放的,却是他指使别人放的。详情细节,我花二弟都 查问清楚了,下面由他来向大家说一说。” “轰”地一声,场上有哼的,有哈的,也有嘻嘻窃笑的。大家都知道:花仲伟 是芦伯才的智囊,也是他的影子,他们两个一搭一挡,唱的无非是一出双簧而已。 难怪有人要嗤之以鼻了。花仲伟闻点,赶紧站了起来,向大伙儿哈了哈腰说: “诸位,芦、黄两家发生争执,与我花仲伟本不相干。只为大前天夜里芦家失 火,当时我还没有睡,披上衣服忙往芦家跑。刚跑到芦家西院儿墙外面,只见院儿 墙里面挑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月光下面,看得很清楚,那个男的我认识,他就是 住在这里东南塘边儿土坨子上杨老汉的儿子杨大中。” 场上一片喊喊喳喳声。认识杨大中的,忙在人群中用目光搜索,却发现他神态 自若地就站在花仲伟身后不远处;不认识杨大中的,赶着问前后左右谁是杨大中, 指指点点。花仲伟接着往下说: “第二天,听说放火的是一男一女,我就疑心到杨大中身上,悄悄儿跑去一问, 杨大中是条硬汉子,明知道我已经看见了的,也不隐瞒,就承认了。再问他个为什 么,才知道他家一连两次被人放火烧了,黄天威却跑去跟他说:这放火的人是芦老 先生派去的,一个劲儿撺掇杨大中也到芦家去放火,一报还一报。还对他说:‘你 要是胆小怕事儿,我给你写张条子,放完火都推在我头上,我替你兜着。’杨大中 信以为真,报仇心切,就跟他妹妹两个在大前天夜里闯进了芦家,点着了两处房屋。 在放字条儿的时候,遇见芦二小姐,杨大中怕被她认出,顺手给了她一刀。我问大 中爹到他家放火的人是什么模样,他爹那么一描画,我就猜到是叶超元,悄悄儿叫 人带他到凤北岭找到叶超元一认,果然不错。杨大中这才知道自己中了黄天威和叶 超元的借刀杀人之计了。杨家父子痛哭流涕地到芦家给芦老先生碰头认罪,芦老先 生可怜他们受人欺骗,宽恕了他们。今天,杨大中自愿到这里当众作证。黄天威怎 么借刀杀人、火烧芦府,大家只要一问杨大中,就全明白了。” 花仲伟说到这里,回身叫了一声: “杨大中,该你说话了。当着关圣帝君,当着父老乡亲,你不要怕,实话实说, 是怎么回事儿就怎么回事儿。惹恼了黄天威,有芦老先生替你作主。” 场上几百双眼睛一齐盯向了杨大中。认识他的人,奇怪他明白人怎么尽干糊涂 事儿;不认识他的入,有些半信半疑的。一阵喊喳声过去,场上突然安静下来,静 得简直有点儿出奇,人人都想听一听,这个五大三粗的杨大中,到底会说出些什么 来。 杨大中紧闭着嘴,神情严肃,分开众人,大踏步走到口字形场子的正当中;面 北冲时家兄弟站着。还未开言,时正中先点他一板儿: “杨大中,今天你出面作证,一是当着关圣帝君,二是当着父老兄弟;上有神 明,下有乡亲,神人共鉴,上下同察。你可说不得半句谎言。是怎么回事儿,你就 大胆如实说清楚吧!” 杨大中听了,依旧神态木然,不置可否。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张 纸来,双手捏住一字一字地大声读了起来。念完之后,杨大中突然转身朝向南面, 扬着手中的那张纸大声说: “父老乡亲们,大家听仔细了;我刚才念的这张字条儿,是花仲伟亲笔写的, 是他叫我在这里念的。芦伯才为了陷害黄天威,给我送去许多财物,想收买我,要 我出假证。我杨大中是个穷小子,是个粗人,可我宁愿冻死饿死,也绝不能像芦伯 才那样昧着良心去害人。乡亲们,我家的房子两次被烧,都是芦伯才派人干的;芦 伯才家的马棚和长工屋起火,也是他家自己人干的。他想嫁祸给黄天威,又想拿我 当枪使。这借刀杀人的人不是别个,正是芦伯才和花仲伟。大家要是不相信,先看 看这张花仲伟的亲笔,再看看芦伯才收买我的财物!” 说着,把手上的字条儿交给时正中,接着打了一个唿哨,随着一声尖厉的啸声, 场上人墙闪开,杨老汉、杨菊花、杨大中媳妇儿把花仲伟送去的那两抬儿财物分做 三挑儿挑进了场子正中,一件一件摆开。杨老汉还打怀里摸出十块银洋钱来,码成 一摞儿,也放在地上。然后三个人不声不响地一齐离开了场子。 事情的突变,把场上的人全惊呆了。乡亲们弄清了真相,醒过茬儿来,纷纷指 责芦伯才丧天良,怒骂花仲伟不是人。芦伯才正在高兴得意之中,忽然一个跟斗从 半天云雾中折了下来,掉进了万丈深渊,又急又恼,差点儿背过气儿去。花仲伟到 底不愧是花狐狸,惯会急中生智,皱了皱眉头,眨了眨眼睛,急忙站起来分辩说: “诸位,诸位,听兄弟说一句话:这张字条儿,的确是兄弟所写,不过那是杨 大中求我替他写的。他说他要跟黄天威当面对质,怕自己拙嘴笨舌说不清楚,求我 替他写出来,他好读熟了,省得怯场。至于这些东西,也确实是芦老先生赏给他的。 那是在他痛哭流涕忏悔认罪之后,芦老先生可怜他房子被烧,又受人欺骗,赏他点 儿财物,也是叫他好过日子的意思。想不到这小子不安好心,倒打一耙,恩将仇报。 看来,这个杨大中必定是黄天威、叶超元的同伙无疑。他的话,算不得数儿的!” 经花仲伟这么一辩,芦伯才的脑子突然也开窍了。只见他等花仲伟把话说完以 后,也突然站了起来,理直气壮地分辩说: “杨大中的话,纯粹是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送你财物,你反而恩将仇报, 这都不必说起了。我且问你:你说你的房子是我派人烧的,存什么证据?你指得出 人证物证来么?再说:你还赖我自己烧自己的房,反正一间是马棚,一处是长工屋, 好像我也舍得,请乡亲们想一想,虎毒尚且不食子呀,我芦某人为了跟穷小子们制 气,难道舍得自己捅自己闺女一刀吗?” 花仲伟和芦伯才的一唱一和,场上不明真相的人果然也怀疑起来了。于是乎场 上的窃窃私议一下子变成了大声责难,喧嚷声中,芦正乙腾地从他爹背后蹿了出来, “砰”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瞪圆了眼睛怒喊: “杨大中!今天你说不清楚我捶扁了你!” 芦正乙这一砸一喊,倒把场上的嘤嗡声给镇下去了。趁着这片刻的宁静,杨大 中不慌不忙地说: “芦老先生要我拿出放火烧我家房子的人证来,这个倒是不难。要不是早半天 逮住了放火的凶犯,我杨大中是个粗人,只怕真会上你的当、受你的骗哩!”说到 这里,他大喊一声:“菊花儿,把放火的罪犯押上来!” 话音儿刚落,东北角的人墙闪开了一条胡同,杨老汉、杨菊花、大中媳妇儿一 人押着一个倒绑着手的匪徒走上场来。芦伯才、花仲伟和芦正乙一见,全都倒抽了 一口凉气,芦伯才和花仲伟颓然地坐了下去;芦正乙也磨不丢丢地溜回到其父身后 去,在人背后藏着。杨大中指着一个矮矬个儿说: “这个人,名叫巴正侯,是芦二少爷的拜把子兄弟,排行第四,本是个东大荒 的闯塘杆子。就是这个巴正侯,冒名黄天威,带着这两个小匪,趁着我们兄妹不在 家,两次放火烧了我家的房子。巴正侯,要活命的你回答:我家的房子,是不是你 带人烧的?” 台下众乡亲也齐声吼叫:“说!” 巴正侯被押上场来当众审问,吓得头也不敢抬,低着脑袋回答: “是,是我带人烧的。” “你说清楚了,是不是芦伯才叫你放的火?” “第一次是我自己放的。因为我在苇塘里被黄天威杀败了,没地儿出气儿,就 冒充黄天威去放火。当时只想把黄天威的名儿搞臭,也想多给他找几个冤家对头。 事后我告诉了芦二少爷,芦老太爷才叫我第二次去放火,还说这是行的借刀杀人之 计。” “行了,看在你肯于说实话的份儿上,我们不难为你,今天当众把你们三个放 了。” 活口人证的当面对质,场上的人一下子明白了真相,有欢呼的,有怒骂的、窘 得芦伯才和花仲伟如坐针毡,抬不起头来。巴正侯等三人在群情激奋中松了绑,正 想抱头鼠窜而去,黄天威突然站了起来,大喊一声: “慢!等等你们那几个伙伴,一块儿走。冒充我黄天威到杨家去放火的人,总 算找出来了;冒充我兄妹到芦家去放火的人,今天也一起找出来,问明白了,一起 放,一者叫芦老先生心服口服;二者叫花二先生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谋划什么害人 的计策,也好设想得周到点儿。带凶犯!” 随着话音儿,场子东南角脆脆地地答应了一声,人墙闪开,赵四虎和黄芝兰把 孙广来和陈海光押了上来。黄天威手指着他们两人发话说: “乡亲们,这个胖大和尚,名叫陈海光,冒充我黄天威到芦家放火的就是他。 这个细高个儿,名叫孙广来,就是这个小子,男扮女装,冒充我妹妹,不但到芦家 放了一把火,还在夜来香小姐的胸口上捅了一剑。这两个人,都是东荒苇塘里的杆 子头目。孙广来,现在我问你:前天晚上,芦家的那两把火,是不是你和陈海光两 个人放的?” 孙广来点了点头,应了一声:“是!”黄天威接着问:“你们为什么要到芦家 去放火,又捅了夜来香一剑呢?” 孙广来对于芦伯才不肯把女儿嫁给他,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他又是个不要脸 的东西,听黄天威问到了这件事情,干脆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回答说: “我们到芦家放火,是为了调虎离山,把人都引去救火,我好把夜来香接走。 海光和尚纯粹是为朋友两助插万,帮我一把,跟芦家无冤无仇。大伙儿不是不知道, 夜来香十几年前就是我的人了,可恼芦伯才嫌贫爱富,不顾我们十几年的恩爱,生 生拆散了我们两个,却把夜来香嫁给了中央军的营长马大富。可恨这个骚货也是个 喜新嫌旧的,嫁了马营长才一个月,就忘了我们十几年的恩爱了。我巴巴儿地来接 她,她还不肯跟我走。是我一时性起,捅了她一剑,送她回姥姥家去,老子玩儿不 成,叫他马大富也玩儿不成!” 孙广来的直供不讳,引起了场上的一阵哄笑,羞得芦伯才拿袖子遮住了脸。黄 天威接着问: “芦老太爷不肯把小姐妹给你,与我黄天威有什么相干?你要杀人放火,为什 么还要冒充我们兄妹两个?” 海光和尚在一边儿,见黄天威只问孙广来不问他,憋不住了,插进嘴来说: “这个可不能赖广来兄弟。是芦大少爷给他出的主意,说是你黄天威跟他们芦 家有仇,叫我们两个装作你们兄妹模样,不论成功不成功,芦老先生都会跟你算账, 不会找到我们头上来。这叫做‘一箭双雕’之计,也叫做‘金蝉脱壳’之计。就是 放在夜来香房中的那张字条儿,也是芦大少爷替我们写的哩!” 黄天威见他们两个果然直言不讳,自己也不食言,当即下令: “好!你们两个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说明多少有了一些悔改之心,我们不 是官府,一不能杀了你,二不能白费粮食关着你,也跟他们三个一样,统统放了你 们。松绑!” 赵四虎和黄芝兰遵令替他们解开了绳索。黄天威一摆手,说了声:“请吧!” 五个人真像是白拣了一条性命一般,在一片哄笑和责骂声中,钻进人丛,抱头鼠窜 而去。 事情全闹清楚了。芦伯才和花仲伟象两只缩头乌龟,再也没有什么理可讲了。 时正中看看已经到了收场的时候,不得不站起来说两句: “诸位父老兄弟,今天凤鸣川的第一次当众评理,就这样结束了。谁有理,谁 无理,大家心里全都明镜儿似的,不用我再来啰嗦。我还是那句话:要知道,耍心 眼儿,施狡计,即便一时能够得逞,到了儿总是要被大伙儿揭穿的。所以说,与其 那时候下不来台,不如老实一些,多办几件对地方上有利的事情为好。芦老先生, 您还有什么说的没有?” 芦伯才恨只恨没个缝儿可以钻进地下去,哪里还想说什么?只有芦正乙见他父 亲讲理讲输了,当众受了窘,下不来台,土匪性子发作,怎么也按捺不住,噌地就 从他父亲背后钻了出来,冲到黄天威的面前,隔着桌子手指着黄天威大骂: “姓黄的,你小子别得意得太早,今天的事儿没完,什么人证、物证,全是你 事先收买下的,老子不承认。有本事的你晚上睡觉警醒点儿,我总有一天拧下你小 子的脑袋来当球踢,让你服输!你走着瞧吧!” 黄天威沉得住气儿,并没有发火,可是还站在场子中央的杨大中和赵四虎却没 有这么好气性,见芦正乙在讲理的场上不讲理,倒耍起无赖来,哪能容他?一边一 个噌地冲了上来,一人扭住他一只胳臂;却并不打他,杨大中先问: “你说我是黄天威收买的证人么?我杨大中是个粗人,却不是个浑蛋,绝不会 出卖良心!讲理我出场了,动武的我也奉陪!有本事的你只管冲我来好了!” 赵四虎接了下茬儿: “半夜里偷偷摸摸地杀人放火,那是土匪行径,算不得好汉,有本事的咱们在 一拳一脚、一刀一枪上见过高低:你那点儿功夫,我们早领教过了。” 芦正乙被四条铁胳膊拧住了两手,明明已经占了下风,却偏不服输,还在脸红 脖子粗地一通嚷嚷: “你们两个欺负一个,也不算能耐!有种的咱们定下时间地点,请下中人,刀 枪对刀枪,拳脚对拳脚,一个对一个,五打三胜,谁要是输了,乖乖儿滚出凤鸣川, 永远不许回来!你们敢吗?” 话赶话赶到了这个份儿上,杨大中和赵四虎都是一点就着的火炮脾气,哪儿接 捺得住?哪儿还想得到要跟大伙儿商量?当下两人同时松了手,就跟芦正乙打掌约 定:三天之后,就在原地,依旧请时家兄弟二人做中,双方比武,比试单刀、长枪、 洋枪、弓箭、拳脚。五打三胜,哪方输了,永远离开凤鸣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