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下场对刀,豪绅土匪战败受窘 上房比枪,草莽英雄获胜被围 凤南村关帝庙前的当众评理,风北岭人大获全胜,喜孜孜地连大中兄妹一齐涌 到了大柳树底下,向柳老爷爷和柳望春汇报交锋得胜的经过。 这次舌剑唇枪,为了避免过多地暴露实力,柳爷爷和柳望春都没有出场。评理 得胜,早在意料之中;大中兄妹的到来,事先也早就已经讲定。因此,今天一早各 家就把鸡鸭鱼肉酒送到了柳爷爷家里,柳望春和黄芝兰临时充当了火头军,整治了 三桌丰盛的酒筵。一者庆功,二者迎接大中兄妹,三者也算是非正式地为黄天威和 杨菊花贺喜。 这一伙儿得胜而归的毛头星们,兴高彩烈,吵吵嚷嚷,把大中兄妹推到柳爷爷 跟前,连讲带比划地夸奖了一通,接着就上酒上菜,二十来个人围着三张小炕桌, 炕上一圈儿,炕下两圈儿,大碗筛酒,大块儿吃肉,一边吃喝,一边讲述评理经过, 嘻嘻哈哈的,十分热闹。柳老爷爷手捋着胡子,眯着眼睛歪着头,露着满意的笑容, 听得十分入神。但当最后听说赵四虎和杨大中约下芦正乙一伙儿三天后在关帝庙前 比武的时候,老爷爷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开朗的脸上遮上了一层阴云,舒展的眉心 也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赵四虎看见,放下了酒杯,天真地说: “柳爷爷,您放心,当众评理,他们出足了洋相;比刀枪拳脚,就他们那几块 料哇,我们早就领教过了,不是吹牛皮说大话,根本用不着五打三胜,只要三场, 就可以杀他一个落花流水,叫他们乖乖儿地滚出凤鸣川,从此不敢再称王称霸!” 柳爷爷轻轻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 “事情怕不会这么简单吧!超元是你们的军师,是不是也琢磨过这件事情了?” 叶超元见点到了他的头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下茬儿说: “像芦伯才这种土匪出身的地头蛇,拿不是当理儿说,胡搅蛮缠,是第一宗看 家本事;评理评输了,又要动刀枪拳脚,也在我们当初的意料之中。不过我们只想 到会当时发作,却没有想到会来一次下场比武。当时芦正乙梗着脖子叫号儿,四虎 和大中哥跟他话赶话赶到那个份儿上了,不答应跟他们比,倒显得我们怕他似的。 所以这次比武,咱们是愿意也得比,不愿意也得比,关键是怎么个比法。刚才在回 来的路上,我跟天威也琢磨过了:比打枪咱们有望春这样的好手;动刀枪、弓箭、 拳脚我们这几个尽管不咋的,对付芦家那几个草包自问还有必胜的把握。所拿不准 的,是芦伯才会不会再次兴风作浪,又去把他的杆子兄弟和国民党军队拉来,借比 武为名给咱们来一个突然袭击……” 柳望春听到这里,忍不住了,把话接过去说: “芦家那一伙儿人有多大本事,咱们心里有数儿;咱们这一伙儿有多大能耐, 芦伯才心里也很清楚。他们明知道本事不如咱们,却敢跳出来叫号儿,要跟咱们拳 脚上见个高低,可见他们一定请得有能人高手来跟咱们比试。刚才超元说的也不是 没有道理:芦家很可能是借比武为名,招来国军或者土匪,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我看,第一,比武的事情,既然已经当众讲定,也不必再取消,不过绝不能叫 人家钻了空子。第二,这两天之内,侦察组要多长一双眼睛,多长一双耳朵,打听 清楚芦家都有些什么动静,请了一些什么人来。第三,到了比武的那一天,咱们一 方面要派人上场,保证比武必胜;一方面又要留人看家,保证村子的安全。第四, 两个中人,时守中是向着芦家的,时正中尽管并不向着咱们,不过为人还算公正, 咱们应该想一切办法把他争取过来。芦伯才的家,他可以直进直出;有些话,芦佑 才也不背着他。要是他能向着咱们,咱们就多长了双耳目,等于多了一个义务侦察 员了。超元你看,是不是这样?” 叶超元点点头说: “我完全同意望春的分析和主张。这两天之内,不单侦察组的人要多长一双眼 睛,全体武工队员,也要把眼睛睁得大些,多注意一下周围的动静。比武的那一天, 兵分两路,短枪你们全带走,长枪全留给我,我负责守村子。只要他不是大部队开 进来,我都对付得了。” 黄天威笑着说: “超元主动留下承担守村重任,我们就可以放心去比武了。有上一次的经验, 我看芦伯才就是把大部队调来,这一次也不敢冒冒失失进村的。只要有你这个诸葛 亮,唱一出《空城计》,就可以叫司马懿退兵,何况咱们留下的并不是空城呢!” 黄天威的一番话,把大伙儿都逗乐了。笑声中,柳爷爷不慌不忙地说: “超元留下看家,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反正不会比武,留在村子里,也可以 帮超元一手。只是咱们长枪多,短枪少,万一芦伯才在比武场上设下了埋伏,一动 起手来,单靠那几支短枪是不够的。所以我想,到了比武那天,至少应该派十支长 枪在凤南村村东的苇塘里埋伏了,一旦有事,可以冲出去接应。芦伯才把比武场定 在凤南村,看起来好像是故意躲开凤鸣山和风北岭,其实呢,他凤鸣山夹在凤南村 和凤北岭的正中间,可以南北出击,咱们要出兵凤南村,中间却有凤鸣山挡着。所 以地形实际上是对芦伯才有利,对咱们不利。这一支伏兵,不能不设。再者,大中 一家住在塘边,如今开罪了芦伯才,那里是绝不能再住了,回去收拾收拾,今天就 得搬到凤北岭来。这事儿回头由天威帮你们去办。连有一件事儿我觉着也挺重要: 咱们这里的情况,发展到了今天,可以说是走在生死关头上了。眼前的路再往前走 一步,谁胜谁败,会是个什么样子,还很难说。所以,我觉着有必要马上派个人去 跟老巩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请示一下对应的办法。” 柳望春犹豫不决地说: “关于去向则生同志汇报请示的事儿,我刚才也考虑到了。只是则生同志如今 在盘山县大洼屯,离这儿一百多里,一去一回,最快也得两天,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我自己走不开,正在琢磨派谁去合适呢!” 李治才听见有这么一件差使,笑嘻嘻地站起来说: “我说队长哎,你怎么把我这飞毛腿给忘了?不就来回二百多里路吗?我起点 儿早,贪点儿黑,明天去,后天回,准保在后天比武之前把县大队的指示带回来。 怎么样?信得过二哥我吗?” 柳望春点点头说: “李二哥愿意走一趟,那当然是最好也没有了。只是侦察组这两天的任务也很 重,也离不开你呢!” 李治才自我解嘲地说: “侦察组里能人有的是,要论耳朵尖,眼睛亮,秦柏青就比我强得多;要论跑 得快,他可就不如我这个塘里飞了。在这个时候,还是让我发挥一下我的长处吧!” 柳望春还有点儿拿不定主意,叶超元提醒他说: “今天可不比往常,芦伯才一定也在盯着咱们。不派个机灵点儿的,半路上要 是叫芦伯才截了去,或者遇上土匪什么的,可就麻烦了。 黄天威忽然灵机一动,对李治才说: “治才哥,你最好绕道儿走,先奔高丽屯,再奔大洼屯。这样走法要多走二十 里弯路,不过路上却安全多了。芦伯才绝不会想到咱们跟朝鲜人有来往,不会往那 条路上派人截咱们的。” 原来,在凤鸣川东北十里远,有一个小村子,叫做高丽屯,住着二十几户朝鲜 人。他们以种水稻为生,失活很贫困。由于历史上的种种原因,他们对汉人的戒心 很大,从不跟汉人来往。这二十几户人家,很像一个小小的原始部落,由一老一少 两个“头人”掌管大事。长者叫金中哲,少者叫朴东奎,在村中威望很高。村里只 要有一个人受到外人欺负,金、朴二人就会带领全村老少出来拼命,因此连附近的 财主都不敢轻易惹他们。前年大旱,河水干了,朝鲜人种的稻子几乎颗粒不收,生 活遇到了极大困难,老老少少都出来挖野莱、捋野稗子度饥荒。柳爷爷听说了,就 叫黄天威和叶超元出面在本村走门串户,筹了三百多斤老玉米豆儿给他们送去,黄 芝兰、叶秋珍和柳玉娟等姑娘们还去教朝鲜姑娘编苇席、打苇帘、织蓑衣,卖了换 粮食,才把荒年度过去了。从此,黄天威、叶超元和金、朴两家交上了朋友,姑娘 们互相之间也有了一些来往。 以上情况,柳望春回家来以后,当然也都听说了。仔细一琢磨,除了让李治才 绕道高丽屯之外,确实也没有更好的人选和路线,就这么说定了:让李治才今晚早 早睡觉,明天天不亮就动身上路。 两天过去了。根据侦察员探得的消息和时正中在芦家看到的动静,证明芦伯才 确实在评理出丑之后就派人进塘去给芦正太送了信,第二天芦正太就带着镇守八卦 阵的两名土匪头子何金魁和钟天仆回到凤鸣山来了。半路上碰见了陈海光和孙广来 那一伙儿,芦正太又自作主张把陈海光给拦了回来,只叫孙广来和巴正侯去了八卦 阵。这个何金魁,是个黑大个儿,据说刀法神出鬼没。自吹生平未逢敌手;钟天仆 个儿不高,却粗胳膊粗腿,一脸的横肉,标准的一副土匪相,据说是坐镇八卦阵多 年的杆子头子关洪天的把兄弟兼贴身保缥,有一手好枪法。再三探问,也没发现派 人到锦县、锦州去搬兵。从以上迹象看来,芦伯才倒是一心想在比武场上获胜的样 子。 但是,一直等到正月十七深夜,仍不见李治才回来。大伙儿一者为得不到上级 的指示而苦恼,二者也为李治才的安全而担心。 正月十八上午九点,凤南村关帝庙前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人。今天的比武,不同 于往年天齐庙的打擂台,尽管真刀真枪,真砍真杀,难保比打擂台要热闹得多,但 是大伙儿也想到芦伯才是什么屎都拉就是不拉人屎的恶棍儿,手毒心狠,正月十五 当众出丑以后,今天的比武场上指不定会使出什么毒计来,因此怕事的人家,明知 道这里热闹,却不敢来看。老头儿小孩儿,更是一个不见。几百人中,除了芦伯才 与杆子们一伙儿和凤北岭武工队一伙儿之外,大都是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年轻小伙子 和少数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这些人,有的已经组成了武工队,有的正在打算组织武 工队,全都是柳望春暗地里通知他们来“相机行事”的。 关帝庙前,花仲伟和时守中早已经带人把比武的场地准备好了。庙台上,依旧 正中放着关圣帝君的香案,案上放着一个香炉、两个烛台和三杯清水;庙台下,两 张条桌斜八字放在台阶左右,让出台阶来,以作进香之用。桌上放着两面铜锣,后 面放两张椅子,这是评定输赢的“评判席”;条桌东西两边,各有几张长凳散放着, 这是给准备上场的人坐的,每一边的长凳前面,各放着一把大铁壶,五六个粗瓷饭 碗,条桌前面一丈,用白灰画了个东西向的长方形,长四丈,阔二丈,中间又用白 灰隔开,正好是两个长阔各二丈的正方形,这就是比武场了。离比武场东、南、西 三条白线各一丈远,地上打了几根木桩,桩上横拉了一条绳子,绳子以外,是观众 们“站脚助威”的地方;两张“评判席”的条桌前面,各放着五面一尺长的三角形 红纸小旗,每面小旗都插在半个萝卜上,东西各五面,这是用来计算输赢的。 时正中看时间不早了,双方人已到齐,就站起来说: “诸位乡亲,自从正月十五凤北岭人在这里跟芦老先生当众评理以后,双方约 下了今天在这里比武,还由我兄弟二人做中,评判输赢。我们希望比武的双方,第 一要遵守比武规则;第二只求分出胜败,不要以死相拼,刀枪拳脚,点到为止。比 武规则,经双方同意,定出五条:一,项目分为刀、枪、火枪、弓箭、拳脚五项, 火枪弓箭,只许打靶,不许射人;二,比武双方,每方出场五人,每一项目,双方 各出一人,不许二对一;三,退出圈外者为败,倒地不起者为败,受伤见血者为败, 死亡者为败;四,每胜一局,拔掉对方一面小旗,拔去对方三面旗者为赢家;五, 每场输赢,以锣声为准,锣声一响,不许再向对方攻击。现在比武开始,双方出场, 向关圣进香!” 时正中说罢,拿起锣来,嘡!嘡!嘡!一连敲了三下,催促双方出场进香。这 时候全场一片肃静,人们的眼睛都注视着双方出场的人。芦伯才这边,鱼贯地走出 五个人来:前面两个是芦正太、芦正乙;第三个是陈海光;大家一看这个三天前当 众认过罪求过饶的胖大和尚又上场来了,忍不住“嘻”地一声笑了起来;第四个是 个矮矬个儿,斜背一把单刀,看上去挺精悍利落的,大概就是关洪天的保镖钟天仆 了;第五个是大个子,膀大腰圆,身躯魁梧,紫黑色的四方大睑上长满了络腮胡子, 口大眼小,斜眉立目,上穿玄色紧袖密扣练功衣,下着肥腿灯笼裤,脚登一双皮底 靸鞋,手提一把九环厚背刀,活脱一副土匪相,样子看上去挺怕人的,用不着问, 当然就是那个何金魁了。大伙儿一看这个人身材高大像半截铁塔,面貌狰狞似一尊 金刚,不由得又“啊”地一声惊叫起来。回过眼来看看凤北岭这一边儿的出场人物, 除了赴四虎、杨大中身材还算比较高大之外,柳望春和黄天威都是中等个儿,那秦 柏青简直就像一位白面书生。未曾交手,单从外貌上看,好像风北岭人就已经输人 一着了。 十个人在关圣案前站成了一溜儿,依次上过了香,分别坐在“评判席”的东西 两面。柳望春等人神清严肃,眼睛里闪着坚强的光辉;芦正太等人则斜着眼睛撇着 嘴,一脸看不起人的神色。 诸神归位,时守中拿起锣来“嘡”地敲了一锤,高喊一声: “第一局比武开始!双方上场!” 场上顿时鸦雀无声。芦伯才一方,海光和尚先站起身来,甩掉外衣,只穿一件 白布的小背心儿,露出半身又肥又白的贼肉,手提单刀,傲然地走进比武场内。观 众见是他首先上场,又爆发出一阵笑声。陈海光虽然装出一副傲然的神色来缓步上 场,但是心里却忐忑不安,颇为紧张,不知道对方会是谁出场。他是黄天威和杨大 中的手下败将,就怕再一次跟这两个人交手。因此他走到方框的正中站定以后,不 由自主地把眼光向对方溜去。 这时候,赶巧杨大中听见锣声以后,也站起了身子,手提单刀,刚走了几步, 还没有跨进白线,见对手是海光和尚,立刻站住,鄙夷地说了一句: “你是我手中败将,我们见你老实招供,开恩放你回去,今天怎么还有脸来下 场比武?知趣的,快回去换个本事好点儿的来送死!” 杨大中的话,臊得陈海光满脸通红,也引起了观众的又一次哈哈大笑。场上的 规矩:自动退场,就算是输了一局,陈海光当然不肯就此认输,只好强词夺理地说: “上次输给你,那是你和黄天威两人战我一个;今天咱们一对一,我要不赢了 你我还去做和尚!” 杨大中这一犹豫,一旁气坏了赵四虎,登地站了起来,大喊一声: “大中哥别跟他废话了。这样的包,看我来胜地!”说着,右手提刀,一个 箭步冲进了白线。杨大中见起四虎抢先上场了,只好返身依旧坐下。 陈海光见换了个人上场,心里暗暗高兴,并不把他看在眼里,举刀抱拳,轻蔑 地说了一声:“请!”首先就奔了过去。赵四虎不慌不忙,从容还刀。两人一来一 往,就叮叮噹噹地砍杀起来。 陈海光仗着自己身大力大,挥刀径往赵四虎上三路猛砍;赵四虎存心先探探对 手臂力如何,一连架开奋力砍来的几刀之后,就势还击,陈海光侧身躲过,故意卖 个破绽,让赵四虎近身进刀。赵四虎心中有底,并不介意,一刀砍出,其实并不用 力。陈海光见赵四虎不识解数,心中暗喜,急忙飞起右脚看准赵四虎的右腕踢去。 赵四虎早有准备,掣回虚砍的一刀,一个急转身,用左手从下方斜向上方去抓那踢 来的一脚。陈海光一看不好,因为他的猛力一踢,全身已经离地,只要被赵四虎抓 住了脚,就势再往上一送,他就会跌一个仰面朝天,可是急切中回不过刀来,只好 扬起左手快速下击去推开赵四虎的左手,同时使自己身子保持平衡。只听得“啪” 地一声,两手相击,互相握住,谁也不想撒开。这时候,陈海光已经回过刀来,向 赵四虎头顶砍去。赵四虎已经知道陈海光臂力的大小,把全身力气都运到右手上, 转刀一百八十度,利用惯力向上猛力一隔。只听得“噹啷”一声,两刀相击,进出 火星。赵四虎力大,陈海光只觉得右臂一阵痠麻,一把刀几乎脱手飞去,上身一斜, 一个立脚不稳,险些摔倒。陈海光用力一拍赵四虎的左手,恢复了身体的平衡,趁 势拉过手来,挥刀就砍。赵四虎急中生智,仗着力大,抓紧陈海光的手往自己怀里 一带,陈海光那一刀砍下来,几乎砍到了自己手上,急忙抽刀,同时用力抽回被抓 住的那一只手。心知自己身体虚胖,缺乏长力,不宜久战,就打算改换招数,以巧 取胜。这时候,赵四虎已经完全摸透了陈海光的刀法招数,抡起手中刀,劈头盖脑 地砍了下去,直杀得陈海光连架隔都感到困难,更别说寻破绽进刀了。 黑大个儿何金魁见海光和尚斗不到二十个回合,就已经气喘吁吁,越战越怯, 生怕他一失手间输去这一局,忍耐不住,大喊一声: “和尚,住手!看我来打发这个子!” 随着喊声,黑大个儿已经手提九环刀,冲到了场上。按照规则,比武双方,只 能一个对一个,陈海光正感到招架不住,连忙就坡下驴,退下场来。两个中人见陈 海光正要败阵却被人替换下去了;由于比武之前并未讲明是否可以替换,也不能因 此判定陈海光的败局,只好由着他退下场来。 黑大个儿一上场,二话没说,举刀就砍赵四虎。赵四虎是凤鸣川数得着的大力 士,浑身健子肉一块一块的,虽然已经跟海光和尚斗了有二十来个回合,仍不怯阵。 见扑上来半截黑塔,忙抖擞精神,举刀迎战。两人一来一往,又斗了有十几个回合。 黑大个儿舞着嘟嘟作响的九环刀,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哇哇大叫,无形中造成了一种 先声夺人的势头。杨大中见赵四虎连战二人,怕他时间长了顶不住,又见黑大个儿 膀大腰圆,只有自己出战,才能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就想上场把赵四虎替下来。 他刚伸手去摸刀,不料被坐在他身旁的秦柏青看见了,只见地抢先一跳而起,一跃 进场,大喊一声: “且慢!你们想车轮战吗?休想!四虎哥,你且歇会儿,让我来胜他!” 赵四虎一见是秦柏青来替换自己,因他们两个体力悬殊,有些放心不下,可是 替换的人已经上场来了,自己不能赖着不下去,只得停刀立定,冲秦柏青喊了一声: “注意,要用智取,不可力敌!” 赵四虎抽身退出场外。黑大个儿见上场来的是个白面书生,个儿比他要矮一头, 心里有些看不上他,站在那里轻蔑地说: “难道你们没人了吗?有比你份量重点儿的,换一个上来,你下去,不算你输!” 秦柏青生气地顶了他一句: “少废话!你赢得了我手中这把刀,才算本事,别咋咋唬唬的。要找有份量的 呀,上猪圈里找大公猪去!” 一句话激怒了黑大个儿,两人再不打话,立刻交起手来。这个黑大个儿跟秦柏 青比较起来,真好像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儿似的。黑大个儿自以为身大力不亏,对秦 柏青十分蔑视,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出场外去。秦柏青呢,仗着身轻似燕,善于跳跃, 前后左右围着黑大个儿像走马灯似的团团直转。他手上那把窄苗薄刃柳叶刀,比起 黑大个儿那把厚背宽刃九环刀来,连一半儿份量也不到,舞起来却轻快麻利,好像 周身上下包着一匹雪练。黑大个儿本想飞起一脚把他踢倒,但是秦柏青防护严密, 一丝儿破绽也不露。黑大个儿心想:如果轻易起脚,弄得不好就会被对手顺势抓住, 那时候,只消轻轻一推,就会应了“四两拨千斤”那句老话,只好倒地认输了。因 此,交手不多时,黑大个儿就觉出这个白面书生身手不凡,不可轻敌,不使出看家 本事来,简直就无法取胜了。 何金魁自小家传两手绝技,一名“刀脚会”,一名“旋风刀”,都是他经过多 年苦练而成的看家本事,轻易不露,以免被别人学走或破掉。今天虽然是当众比武, 为了急于取胜,也不能不用了。他先是虚晃一刀,一个假侧身,让给秦柏青一个非 常有利的进取机会。可是秦柏青并不上当,他放弃了这个机会,没有从左侧进攻, 而是突然一纵身,跳到了黑大个儿的身后,刚要挥刀,黑大个儿急忙转身,但因身 体笨重,转身迟慢,刚转过身子,还来不及举刀去架,秦柏青的刀锋已经迎面砍来, 只得接着又来一个右侧身,想躲过那一刀。只听得“哧啦”一声,何金魁左臂上衣 袖被划开了一条大口子,露出里面的丝绵来。 场上为秦柏青喝了一声彩。时守中、时正中同时举起锣棰,却不见黑大个儿的 左臂有血流出。按照规则,不见血的不算输,举起锣棰的手,重又放了下去。 这时候,秦柏青见黑大个儿两次把没有防护力量的左半拉身子送到自己面前来, 就放松了警惕,至少认为这第二次破绽不是故意虚设的了。于是他胆子突然间大了 起来,看准了这个进刀机会,尽全身力量举刀猛砍。不料黑大个儿一个鹞子翻身, 躲开刀锋,就势飞起一脚,同时右手的九环大刀也跟着砍来。踢出的一脚,是从下 往上;砍出的一刀,却是从上往下,接着又准备好了下一个连环招式,这就是他的 看家本事“刀脚会”。不是有绝顶功夫的人,躲得了刀躲不了脚;躲得了死躲不了 伤。秦柏青功夫虽然不浅,到底年轻,经验不多,他见黑大个儿一脚踢来,正想往 上一跳躲过,猛见头顶上大刀又哗啷啷响着砍了下来,真是跳起躲不了这一刀,不 跳又躲不了这一脚,急切间只想到先躲开刀锋要紧,趁跃起的劲头,就势使了个侧 空翻。结果,头上的一刀虽然躲过去了,下面的一脚没能躲过,被踢在大腿上,侧 空翻落地失了平衡,摔了个屁股着地。场上“唉”地一声叹息,芦伯才一方有人大 喊:“倒地了!输了!”话音儿刚落,时正中的锣棰“嘡”地敲响;锣音儿刚响, 秦柏青腾地一个弹跳又站了起来;时守中的锣声接着也响,同时还喊了一声:“第 一局,秦柏青倒地失败!” 原来,秦柏青一上场,时正中就担心他不是何金魁的对手,很为他的安全焦急。 刚才见他被踢倒地,生怕黑大个儿手起刀落,伤了他性命,趁场上有人大叫的机会, 敲响了铜锣,为的是制止黑大个儿下毒手。却没有想到秦柏青身子灵活,刚刚倒地, 又跳了起来,时守中是生怕这一败局不算,也赶紧敲响了铜锣。兄弟二人,尽管想 法各不相同,却把秦柏青这一局并未失败的战局,评成败局了。 两声锣响,宣布了败局已定,秦柏青无可奈何,只得提着刀怏怏下场。这一下, 可把杨大中惹恼了,没等秦柏青归座,抓起刀来就往场上蹿。这时候,黑大个儿何 金魁正洋洋得意地打算下场去,杨大中一脚跨进场内,大喊一声: “黑小子,你回来!” 何金魁转身一看,见喊住自己的也是个大个子,四方脸盘,浓眉大眼,显得十 分威风,就也回身站定,沉着脸说: “这是比武场,你出言不逊,太无礼了吧?” 杨大中鄙夷地回答: “你不敢在众人面前留下姓名,谁知道你叫什么!” 黑大个儿嘿嘿一声冷笑: “鼠辈才藏名呢,你爷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叫做何金魁,小子你也报个名字 上来!” 杨大中上前一步: “你祖宗杨大中!少废话,看刀!”说着举刀就劈,何金魁闪身躲过,二人立 刻交起手来。 杨大中取胜心切,步步进逼,一刀紧似一刀;何金魁力大过人,越战越勇,绝 不示弱。两人刀法都十分纯熟,一来一往,战有二三十个回合,不分胜败。何金魁 见杨大中武功底子深厚,又加身强力壮,不宜于久战,就想以另一绝招“旋风刀” 尽快取胜。不料杨大中有一路“封门刀”,舞起来就像多了一面盾牌一样,正是专 破“旋风刀”的招数。何金魁心中有些发慌,拼命抵挡,急得一脸的油汗,眼看就 要败下阵去。 芦正乙一看,急了,心想:不能等何金魁输了再上。拔刀在手,大喊一声: “杨大中,你这个无义小人,不要逞凶,看我来收拾你!”说着,一跳就跳进 了场上。 杨大中并不搭话,索性舍了何金魁,转身来迎芦正乙。何金魁借机下台,退出 场地。芦正乙痛恨杨大中骗了他老子,叫他们一家当众出丑,恨不得一刀杀死他方 解心头之气,因此一交手就往杨大中致命处砍来。杨大中一见芦正乙,也是怒火冲 天,仇恨满胸。两个人都舍生忘死,拼命厮杀,绝不手软,毫不留情。芦正乙步步 紧逼,刀刀不离杨大中头顶、心窝、咽喉。杨大中见芦正乙心狠手毒,一边加意防 范,一边沉着还击,趁芦正乙回刀之机,变换招式,一刀刺去。一般说来,刀法以 砍为主,以劈、剁、展、抹、钩为辅,剑术则以劈刺为主。刀法中,举刀过顶称为 砍,双手举刀下斩称为劈,平手下斩称为剁,刃口向内称为抹,刃口向外称为展, 曲刃则称为钩。杨大中的刀法中融汇了剑术,砍中夹刺,名叫“刀中剑”,是一种 变化莫测、防不胜防的刀法。芦正乙只顾遮拦架隔,就顾不上频频进攻了。两人又 斗有三十多个回合,芦正乙的刀法渐乱。但是黄天威见他们两个长时间苦战相持不 下,唯恐杨大中有失,就站起身来,挺刀上场,高叫一声: “大中哥,你先歇一下,看我来收拾这个魔头!” 杨大中看到芦正乙刀法已乱,正想伺机取胜,见黄天威上场,心知无威的武艺 在自己之上,就顺从地退出场外去了。 芦正乙见是换了黄天威出场,心里一惊,神情也有些慌张。黄天威打擂夺魁, 武艺高强,他不但听说过,也领教过。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怒视着黄天威, 摆着骑马蹲裆的架势,等待着对手的进攻。两人对视了足有一分钟,谁也没有先动 手。这时候,场外有人帮腔了: “好哇!武魁出场了!且看芦正乙如何下场!黄天威,露一手!今天看你的啦!” 场外的声势,使黄天威胆壮,却使芦正乙胆寒。黄天威已经估计到:等不及芦 正乙败阵,就会有人出场来替换他的,因此自己只能出奇制胜,不能多磨时间,一 定要在他的接替人上场之前打败他。主意打定了,先大喊一声;“芦正乙,看刀!” 随着喊声蹲身轻轻一跃,飞身跳到了芦正己面前,举刀就砍他的左肩。芦正乙举刀 隔开。一连三刀,黄天威都是向芦正乙的左侧进攻,芦正乙看出破绽,心生一计, 趁黄天威再次扬刀砍下之机,向右一闪,给黄天威造成一个进刀的好机会。这种虚 设的破绽,黄天威是个行家,岂能不明白?但他将计就计,真个进刀向芦正乙左肩 砍去。黄天威的回刀刚刚扬起,只见芦正乙一个急转身,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已经离 黄天威的左肩不远:这一刀要是劈下来,连肩带臂非给砍成两截不可。武艺高超、 头脑清醒、善于随机应变的黄天威,早已经料到有此一着,所以他扬手进刀是假, 准备起跃是真,不等芦正乙的大刀砍下,一个金猿攀枝,跃起有五尺多高,硬是从 芦正乙的刀锋上翻了过去。芦正乙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招数能被黄天威所识破,更没 有想到黄天威会有这么高超的武功。他一刀砍空,赶紧收刀,颇势向黄天成翻身落 地的脚下扫去。但是来不及了,黄天威的起跳,并不单纯为了躲避,而是为下一招 进刀做好准备。只见他一个倒拜观音,人在空中脚未落地,手中刀即已砍出,只听 得一声惨叫,芦正乙仰面朝天摔倒,左肩上被划开了一个三寸长的口子,登时血流 不止。场上叫好之声,如雷鸣一般响起。黄天威双脚落地,正想再补一刀,只听得 时守中的铜锣“嘡”地敲响。比武的规矩:锣声一响,就不许再进刀了。黄天威只 好收刀站住。这一局得胜,前后不到五分钟,真可谓是速战速决。 芦正太见兄弟倒地,急忙飞身而出,一步跨到黄天威面前,高声怒喊: “黄天威,你小子不要逞能,看我来收拾你!” 芦正乙见哥哥上场来了,忙翻身而起,用右手捂着左肩,一面退场,一面用极 端仇恨的眼光瞪了黄天威一眼,破口大骂: “黄天威!我要不杀了你,我就不是爹生娘养的!” 芦正太一心只想为兄弟报仇,更不多话,抢刀就砍。芦正太是芦家四兄弟中武 艺最好的一个。据说,在他十六岁那年,有一位游方和尚来到凤鸣川化缘,拜大户 投了芦伯才家,赶上芦伯才正在教芦正太练刀,那和尚见芦正太体格强健,已经有 一定的武功根底,就点拨了他几手。芦伯才大喜,乐助了三百块银元,留那老和尚 在家住了半年多。那老和尚见芦伯才尽干些不仁不义的事情,苦口婆心劝了几次, 见不顶用,一天夜里,忽然不见了。据说,那老和尚的绝招儿,已经有多一半儿传 给了芦正太云云。今天,他就是凭着那几手绝招才敢跟黄天威对阵的。 两人各各施展生平本事,酣呼大战,看得场外的观众眼睛都直了。芦正太根底 深,功夫硬,出手稳重,刀法纯熟,与黄天威战有五十余合,仍不分胜败。但他到 底已经是三十七八岁的人了,想到自己体力不如人家,不利于久战,就使出他的绝 招儿“禅联刀”来,步步紧逼。黄天威见对方招数变了,也变换刀法,用祖传的 “还魂刀”去破他。古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真叫不假。芦正太得 自秘传又苦练多年的“禅联刀”,与“还魂刀”一比,就显得华而不实,略逊一筹 了。黄天威见对方的刀法不过如此,突然加快刀速,又使出了“斩神刀”绝技,转 眼之间,就杀得芦正太手忙脚乱,两眼昏花。黄天威见他刀法已乱,更其抖擞精神, 决心寻他一个要害的破绽,一刀搠翻了他。芦正太在眼花缭乱中略一慌神,不慎被 黄天威削去了左手的半个小指头,只因他全神贯注于招架,并不觉得疼,黄天威也 并没有注意到对手已经负伤,两人还在拼命厮杀。时正中怀里抱着铜锣两眼一眨不 眨地盯着场上的两把刀,忽然发现地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并且还在继续洒落,急 忙“嘡”地敲响了铜锣。黄天威和芦正太同时后退一步站定。时正中站起身来问: “你们谁受伤啦?” 直到这时候,芦正大才发觉自己的左手在往下滴血。按照场上规定:见血就算 输,不能再斗下去了。芦正太狠狠地瞪着黄天威怒骂: “姓黄的,今生我要不杀你,誓不为人!”说着,捏着小手指头,大踏步地下 场去了。 场上的比分是一对二,凤北岭人只要再胜一局,刀法这一项就算是赢了。观众 们欢呼着,嚎叫着,为凤北岭人打气,也催促芦伯才的人快快出场,决个胜负。 芦伯才的人,只有一个还未上场,这个人就是钟天仆。别看这个人身材不高, 面貌不扬,却是八卦阵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不但是人称“天子关”的匪首关洪天 的二把兄弟,还是关洪天的妹夫。他武艺出众,枪法惊人,东荒一带的大小土匪全 都服他。与其说东荒的杆子们伯天子关,倒不如说是怕钟天仆更确切。天子关也因 为有了这根顶梁柱,才得以坐镇八卦阵达八年之久。正因为天子关不得不依赖、借 重这个钟天仆,才把自己的亲妹子嫁给他,用姻亲关系去拉拢他。他呢,为了表示 自己的忠心,居然把原名钟天甫改名为钟天仆。芦伯才早就想把他请来暗杀柳、叶、 黄三人,只为关洪天感到无利可图,又怕引火烧身,加上他自己离不开这个保缥, 因此几次都借故推托了。最近关洪天由于芦伯才的引见,结识了国军驻锦州的司令 官,不仅得以把破烂不堪的八卦阵修茸一新,他自己本人也领到了一张上校团长的 委任状,手下虽然只有二百多出身流氓赌棍的亡命之徒,却每月都领到一个团的粮 银给养。因此这一次芦伯才驰书求救,关洪天显得特别知己,居然把他这个寸步不 离的贴身保镖放了出来。 钟天仆坐在场上,不动声色地静看双方比武;对风北岭人的实力大体上已经心 中有数,也看出了黄天威的武艺果然名不虚传。芦正乙、芦正太弟兄二人先后败下 阵来,芦家一方,只有他一人未曾出场了,在观众的频频催促声中,他才不慌不忙 地站起身来。芦正太刚刚下场,正在包扎伤口,见他起身,半带激励半带恳求地说: “钟贤弟,要为我们报仇哇!” 芦正乙说话却比他哥干脆: “天仆,沉住气儿,看准机会干掉他!” 钟天仆心中有数,并不答话,迈着稳健的步子,走到场上自己一方正中站定, 用一双傲慢的眼睛盯着黄天威,半晌不交一语。黄天威虽然已经连战两人,却丝毫 没有倦意,依然精神抖擞地站在自己一方,也双眼紧盯着对方不言不语儿。两人似 乎在比武之前先进行一场神经战,都想用无声的威严去压倒敌手。这样相持了约有 一分钟,忽然二人同时向前迈进了一步,又迈进了一步,一直走到中央白线附近, 两人同时双手一抱刀,更不打话,当即丢开解数,激战起来。 两个人,个头差不多,衣服颜色一样,又都使的是长苗刀,旋风般绞杀在一起 之后,只见两团白光,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进忽退,只听见兵器相击的叮噹声, 根本分不出彼此你我。这一场好杀,把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来, 怦怦地跳个不住。只有柳望春那一双鹰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在跟踪注视着那两团 刀光身影,也只有他才能清楚地看出刀法招数的不时变化。 两人斗了足有半个小时,依旧难分胜负。钟天仆暗暗佩服黄天威的本领高强, 比斗中不但丝毫未曾发现一点儿破绽,而且身功、刀法之后尚藏有余力余功,看来 仅凭对刀要想战胜黄天成是不可能了。这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半光景,离芦伯才 定下的那个时间只有半个来小时了。于是他当机立断,猛一抽身,轻轻跳出圈外, 站住了发话说: “黄天威,久仰大名,果然身手不凡。只是你已经连战三人,我就是赢了你, 也不算英雄。我不打算跟你对刀了。黄天威,你敢跟我比试枪法吗?” 黄天威见他并非力怯而抽身,心里已经有些疑惑了,又听他说出这一番话来, 更是琢磨不透,犹豫了一下,回答说: “这次比武,双方商定本有比试枪法这一项,不过那要等对刀分出输赢之后才 能进行。怎么对刀还没有结果,就要改换项目了呢?你要放弃对刀,马上比枪也行, 对刀一项,可就是你们输了。” 钟天仆哼哼一声冷笑: “你们真好比井中之蛙:如今的天下,原子弹都已经爆炸过了,还在这里比刀 箭,就是比赢了,又有个什么用处?一离开东大荒,只怕就寸步难行了。有本事的, 咱们在枪法上比个高低,只要你的枪法能赢了我,不但对刀也算你们赢了,我钟天 仆还就此离开东大荒,远走高飞,永远不登凤鸣川这块土地!” 黄天威心中明白,钟天仆这是欺负凤北岭人没见过世面,错误地估计凤北岭人 绝不会有神枪手,所以才敢当众夸此海口。当时东大荒的土匪们虽然多少有了几支 枪,但小小老百姓有枪的却极少。即便哪家由于偶然的机遇得到了一支枪,但子弹 却是极为稀罕的。用步枪打死靶,人趴在地上,左瞄右瞄,半天才打一枪,就是三 枪全中红心,也不算什么过硬的本事。用手枪打靶,讲究打活靶,而且根本不瞄准, 只凭感觉,一甩手之间,就要命中目标。因此,要练成一个神枪手,得花费成堆的 子弹,小小老百姓,怎能有这样的财力和时间?难怪一向以神枪手自居的钟天仆, 敢于如此轻视凤北岭人了。他又怎么会想到,凤北岭人中,有一个柳望春,是经过 八路军正规训练出来的神枪手中的尖子呢! 对于钟天仆提出来的条件,黄天威不敢自专,回过头去,征询地看了柳望着一 眼。柳望春轻轻地点了点头,同时站起身来对两位中人说: “这件事情,请监证人决断。只要监证人认可,我们愿意奉陪!” 柳望春那坚定有力的回答,顿时激励了时正中,只见他陡地站了起来,用锣棰 一击桌子,大声地说: “好!既然双方同意,那就提前比试枪法。不过有一句话,必须讲在头里,谁 要是借出枪为名,开枪伤人,全场人逮住他,碎尸万段!” 钟天仆神气活现地说了一声: “一言为定!”接着又冲柳望春一抱拳,说了个“请”字。 柳望春器宇轩昂地走进场中,换下了黄天威,也冲钟天仆一抱拳: “请问怎么个比法?” 钟天仆见柳望春那一副冷静沉着、正气凛然的样子,心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不觉也有几分忐忑不安,试探地回答说: “要依我,每人各打六枪,三枪站立打固定目标,三枪行进中打活动目标,以 命中率高者为胜。你有不同意见,请你出示!” 柳望春不假思索地点头同意说: “好,就依你的办法!” 花仲伟等人一听说开始比枪法了,随即着人把一个三尺见方的木板箭靶子抬上 场来。不料钟天仆伸手一拨说: “不用靶子,我们打碗!” 说着,回身下场,走到自己人旁边,放下手中的刀,拿起三个粗瓷碗来,却不 上场,而是沿着庙台的台阶拾级而下,一直走到洞开着的大门口,只见他“呼啦” 一下把外面的单衣脱下,拿它当作一条包袱皮儿,把三个饭碗包在里面,往背后斜 搭着一背,两只空袖子正好在胸前系了一个扣儿。──这是杆子们单身出门“做卖 买”偷到了财物以后常用的办法。收拾利索了,使一个旱地拔葱,只蹲了一蹲,身 子就直蹿起来,先是面朝外攀住离地足有一丈开外的庙门重檐,接着使一个珍珠倒 卷帘,双脚往上一伸,两手一齐用力,引体向上,直到两膝超过了房檐的高度,一 个鹞子翻身,整个人就翻到房檐上去了。这种飞檐走壁的本领,原是杆子们的基本 功,好多人都会,本不足为奇,他今天当众卖弄,无非想借此露一露自己的本事, 来一个哗众取宠,从而压柳望春一头。他走上房脊,把三个饭碗取出来,依次放在 房脊的正中,每一个饭碗,相距约有两尺光景。放好了饭碗,这才披上衣服,轻轻 地从原处跳下。 摆好了目标,接着是验枪。双方都把一支二把匣子和六粒子弹交给中人看过了, 当众压上子弹,各自把枪掖在腰间。这时候,钟天仆洋洋自得地问: “目标摆好了,要求三枪把三个饭碗都打掉。是你先打还是我先打?” 柳望春当然懂得他的言外之意,就也不客气地回答说: “你摆的目标,当然是你自己打。如果你一枪也不中,我倒省得登高了。你打 下几个去,我会照样儿摆上的。请吧!” 钟天仆轻蔑地说了声: “那我就占先了!” 说着,一个半转身,面北而立,拔出手枪,只见枪头点了三点,啪!啪!啪! 三声,房脊上三个饭碗全不见了。场上一片喧哗,有叫好的,有伸舌头的。钟天仆 收回抢来,面露得意之色,斜着眼睛,看柳望春怎么上房放碗。 柳望春早有成竹在胸,下场去没有取碗,却取了一杆红缨长枪。枪杆足有一丈 来长,一寸来粗。柳望春把这杆长枪取在手中,接着走到香案前面,把那三杯献给 关圣帝君的清水奠了天地,摞起那三个酒杯来,捏在左手里,然后举起那杆长枪, 快步跑到庙门前面,只见他把枪头往地下一扎,身子忽地腾空而起,像撑杆跳似的, 双脚轻轻地落在房檐上,扔下枪杆,身子就站在房顶上了。真是“八仙过海,各显 神通”,比起钟天仆来,在轻捷快速上,又胜一筹。 柳望春一上房,黄天威就盯着钟天仆。只要他伸手去摸一下腰间的枪,三枚无 缑芦花镖,就会接连向他飞去。 关帝庙屋脊的东西两面,各有一个无角的龙头高高扬起探出房山外面,这东西, 名叫螭(音chī)吻,据说是龙的儿子之一,生性好居高远望,因此总是趴在房顶 上。柳望春走上了屋脊,没把酒杯放在屋脊正中,却在东西两个螭吻的头顶上各放 一个,第三个酒杯则放在门楼一角的飞檐上。随即飘然而下,轻轻落地。 酒杯比饭碗要小得多,打起来当然也要难些。但是人们对于三个酒杯两个放得 远一个放得近的做法却琢磨不透。柳望春走进场内,刚站定脚跟,打腰间拔出枪来, 瞄也不瞄,回手就是一枪。只听得“啪”地一声,东边螭吻头上的酒杯不见了。紧 接着一哈腰,倒提着手枪就扣了板机,那颗子弹从身后射出,先打中了门楼上的那 个酒杯,接着打中了西边螭吻头上的那个酒杯,来了个“一石二鸟”,登时赢得了 场上一片声的喝彩。 柳望春收回手枪,不无讽刺地对钟天仆说: “我们的子弹来之不易,省一颗是一颗。下面的活动目标怎么个打法,请出示 吧!” 针天仆见柳望春的枪法奇准,居然一枪能连击两个酒杯,心里不由得大吃一惊, 暗想:“这个家伙,不知道哪儿学来的枪法,实在厉害,看来手段又高我一着。今 天我要是输在他的手上,不但名声一败涂地,今后在东大荒也确实无法存身了。下 面的三枪,我打谁呢,头一个应该打柳望春,第二个应该打黄天威,第三个,打杨 大中或赵四虎都可以。可是柳望春就站在我面前。他的枪里,还有四颗死亡的子弹, 我要是一枪打不着他,他眼快枪准,哪能容我活着?对,下面的活动目标,一定要 让他先打!”这么一想,种天仆耍了一个心眼儿,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来,嘻嘻一 笑说: “神枪手枪法神奇,佩服,佩服!刚才的固定目标打法,主意是我出的。活动 目标怎么个打法,主意该你出了。只要目标活动,人也在行进中,怎么都行,我一 定照办不误!” 柳望春略一思索,下场去拣来六块砖,整块的、七分的、半拉的都有,在场上 每隔一步远近立一块,又找来六块杯口大小的瓦片,每三块一堆,放在地上,对钟 天仆说: “这里有六块瓦片,每人三块,拿在手上,迈步从立砖上走过,走一二三步, 瓦片扔到空中,走四五六步,开枪打碎瓦片。边走边打,不许停留,更不许双脚站 在一块砖上。怎么样,办得到吗?” 钟天仆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有什么难的,你办得到,我也就办得到。请把!” 柳望春也冷笑一声,不再多说话,弯腰拣起三块瓦片来,捏在左手里。登上了 第一块砖,左手的瓦片递一块到右 手,迈了一步,右手一扬,瓦片飞起约有四丈来高;再迈两步,瓦片往回落到 两丈多高的时候,拔枪往上一举,“啪”地一声,枪响瓦片粉碎,赢来了一片喝彩, 柳望春正好走完了最后一块砖。从容立足。 喝彩声中,柳望春一个向后转,又迈上了第一块砖,把左手的两块瓦片全都递 到右手中;往前迈一步,飞起一块瓦片,有五丈来高,再迈一步,又飞起一块,有 三丈多高;等到两块瓦片都开始往下落了,柳望春这才紧迈两步,拔出枪来往斜空 里一举,“啪”地一声,两块瓦片同时在空中被击碎。柳望着一去一回,正好回到 自己的场地上立定,场上又一次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柳望春转过身来,掖上手 枪,冲钟天仆一抱拳说: “我又省了一发子弹。该你上扬了,清照着做吧!” 钟天仆晃晃悠悠地走过去把瓦片拣到手里,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登上了第一 块砖,迈一步,手一扬,瓦片上天。接着又迈一步,扽出枪来,一枪击中了空中的 瓦片。心中一喜,再迈一步,脚下没有踩准,几乎把砖踢倒,赶紧张开两手,连蹦 带跳地跑了过去,跟柳望春打了个照面,正好看见有个人满头大汗地挤进场来,一 看柳望春站在场上,就奔黄天戚,两个人直咬耳朵。钟天仆意识到要出事,随即回 过身来,又登上了砖头,一扬手,一块瓦片上了天,同时一语双关地喊了一声: “看我的一箭双雕!”话音儿刚落,另一块瓦片也随手飞出,但是却扔得很低,只 有一丈多高。钟天仆紧走两步,那第二块瓦片已经落下来比人高不了多少了。这时 候,只听黄天威喊了一声: “望春,快撤,咱们上当了,谨防暗算!” 可是来不及了。与此同时,钟天仆左脚尖踮在一头半砖上,右脚向后高高抬起, 脑袋往下一低,左手往后一扬,使了个燕子抄水式,右手的枪一下子变成了枪口向 后,贴着膝盖就搂了火。只听得“砰”地一声,枪子儿没有打着瓦片,却见柳望春 一个前栽,平趴在地上,又见柳望春身后的黄天威“啊”地叫了一声,身子一晃, 左手摁住了前胸,鲜血登时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钟天仆打完了这一枪,偷眼一看,以为柳望春和黄天威都中弹了,心中大喜, 直起身来,一个黑虎过涧,就往场外自己人方向跑。黄天威是早就捏镖在手,随时 准备救援柳望春的。刚才钟天仆使了个燕子抄水,身影儿被柳望春遮住,没注意他 的枪口朝向哪方。枪响之后,见柳望春栽倒,自己右胸口中弹,只当柳望春也被他 打中了,登时怒火中烧,强忍住疼痛,往前冲去,刚冲出几步,见钟天仆正撅着屁 股往回跑,一扬手,三枚芦花镖同时打出。但是一者由于距离远,二者负伤之后力 量不足,三枚芦花镖只有一枚打着了钟天仆,入肉也不甚深。黄天威却由于用力过 猛,甩出了短镖之后,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钟天仆刚跑了两步,只觉得屁股上一阵剧痛,心知是中了暗器,伸手一摸,拔 下一支三寸长的无缑短镖来,噗地扔在地下。顾不得去找打镖人,迈腿继续狂奔。 这时候,离他最近的人,就数时正中了。这个梗直的中人,一见钟天仆不守比武规 则,开枪打人,气往上冲,不顾自己安危,大喊一声: “抓住他!抓住这个土匪碎尸万段!” 一边喊,一边举起手上的铜锣,死命地砸去。钟天仆听见这一声喊,又见四面 八方的人都朝自己奔来,生怕孤身陷入重围,没命地向芦正太他们跑去,却不提防 一面铜锣迎面飞来,砸个正着,直砸得眼前金星乱迸。这一来,可把钟天仆的火气 砸出来了,一扬手中抢,就对准了时正中。只听得一声枪响,钟天仆和他前面不远 处的陈海光同时倒地。──原来柳望春早已识破钟天仆的阴谋,见他枪口突然回过 来,就知道这一枪是冲自己来的了。但那时候情况万分紧急,拔枪回击,时间已经 晚了,因此只好来一个就地卧倒。枪响之后,柳望春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急忙 拔枪在手,恰好钟天仆挨了一铜锣,正打算对时正中开枪。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柳 望春他颗仇恨的子弹射了出去,钟天仆倒下了,捎带着把海光大和尚也串了糖葫芦。 场上发生了意外,场外登时大乱起来。凤北岭人中,赵四虎、秦柏青、杨大中、 吴启文、吴启武、白浩全、孙振方、施子林、施子森、才东升、才东旭、赵志强、 张二丑等二十多人,加上刘三场等地的武工队员们一共有五十余众,立刻亮出家伙, 向对方冲去。不等他们冲到,柳望春已经一枪撂倒了钟天仆和陈海光,回头见黄天 威负伤倒地,急命孙振方和施子林把他背到关帝庙里面去急救,自己跟着众人,一 齐扑向对方。芦家一伙儿,见凤北岭人早有准备,钟天仆枪法如此有准,尚且挨了 枪子儿,一个个丧魂落魄,无心迎战。跑得最快的是花仲伟。他是本村人,一见钟 天仆和陈海光中枪,凤北岭人和被激怒了的观众像潮水般涌来,明摆着众寡不敌, 邪正难斗,顾不得钟天仆和陈海光是死是活,急忙溜回家去,把大门杠子顶上了。 芦正太、芦正乙和何金魁只得指挥众小匪负隅顽抗,且战且走,等待援兵。 这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光景了。芦家一伙儿正感到招架不住,忽然听见村 北响起了久已不响的小火车的汽笛声。柳望春等人吃了一惊,芦正乙却精神为之一 振,举刀高呼: “弟兄们!咱们的剿匪大部队到了!再坚持五分钟!坚持下去,就是胜利呀!” 这一剂兴奋剂果然有用,大小土匪们全都抖擞起精神来,奋力砍杀。随着三声 汽笛鸣鸣响过,就好像发出命令似的,从凤北岭方向登时传过来一片密集的枪声。 柳望春心中“咯噔”一下子:小火车刚到凤鸣山脚,即使国军开到,不论到风北岭 还是凤南村,三里路最快也得十几分钟,怎么汽笛一响凤北岭就打响了?忽然想到 今天比武芦伯才一直没有露面,估计百分之八十是他亲率一支人马到风北岭“趁虚 而入”去了。想到村子里有叶超元和爷爷坐镇,手上又有几十支枪,只要不是大部 队去攻,完全可以放心。所放心不下的,倒是刚刚开到的这列小火车。正想派人去 看看,专留在凤南村村北监视凤鸣山方向动静的小侦察员赵东起气急败坏地跑来报 告说:小火车上装的满是国民党兵,车一停,这些兵就纷纷跳下,已经向凤南村跑 步前进了。 柳望春当机立断,对孙振方和施子林说: “情况有变!这里马上要被包围,凤北岭那边,战斗已经打响,你们两个,赶 紧撒进苇塘,替换着先把天威背到高丽屯,请金大爷和朴大哥赶紧设法救治,你们 就暂时留在那里照顾一下,千万别叫人知道,我回头派人去替换你们。” 孙振方和施子林答应一声,背起黄天威就走。柳望春对还在猛砍猛杀的弟兄们 喊着说: “乡亲们!芦伯才又把国民党中央军勾来了,咱们在这里马上要被包围,赶紧 先拉到苇塘里去,那边有人接应咱们!” 武工队员们且战且走,往东撤去。芦正太带着杆子追到苇塘边,挨了埋伏在那 里的武工队的排枪。吓得只好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