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泄露阴谋,芦府少爷不为芦府办事 定下对策,叶家儿女要替叶家争光 正月十八上午,柳望春带着去比武的人出发以后,芦正春擓着一篮子鸡子儿、 点心之类,到凤北岭探望三哥来了。 自从芦正阳被黄天威从苇塘里逮回来,后来又被当作人质留在了凤北岭,一直 就交给叶超元的妹妹叶秋珍看守。 芦伯才之所以要把曹氏的心肝儿宝贝肉留在凤北岭当人质,一者是为了表示他 芦某人从此不再与凤北岭人为敌的诚意;二者是要把人质变成坐探,监视凤北岭人 的行动。他的这种打算,其实是路人皆知的司马昭之心,又怎么能骗过号称“小诸 葛”的叶超元呢!柳、叶、黄三人经过商议之后,决定将计就计,嘱咐叶秋珍表面 上疏于防范,大门不关,房门不锁,只是划地为牢,不许他走出大门外面去,而在 暗地里严密加以监视。根据双方的协议,芦伯才夫妇可以亲自或派人经常给芦正阳 送药送点心送换洗衣服。不过他们夫妻俩从未亲自来送过一次东西,而总是把这桩 美差照顾了范仲伟、四楞眼和芦正春。每次来的时候,都有中人在场,不是时守中, 就是时正中。叶秋珍严密监视,也从未发现有不轨的行动。 今天大比武,花仲伟和两个中人都到场上去了,四楞眼负有保窝重任,芦伯才 夫妇既不敢也不便亲自出马,于是这桩美差,就只好交给芦正春一个人去办。 其实,这完全是花仲伟事先策划好的一条密计,芦伯才只不过照计行事罢了。 清晨,芦家大院儿里沸反盈天,人声嘈杂,去比武的,留下守家的,准备攻打 凤北岭的,一拨儿乱过来,一拨子闹过去,好不容易才分拨清楚。直到这时候,芦 正春才隐约知道今天的比武是调虎离山,不久之后凤北岭就将有一场好杀。他正为 来不及通知凤北岭人而感到为难,忽传芦伯才在内室等他,心里更加忐忑,不知道 这个魔头要把他分到哪一拨中去。 上房内室里,只有芦伯才夫妇二人。一见面,芦伯才就沉着脸把芦正春训斥了 一通,说他越大越不懂事,说他只知道听那无知无识的母亲的话,说他辜负了做父 亲的疼他爱他培养他的一片苦心,接着话题一转,说了说皇军投降以后,凤北岭人 趁乱闹事,与芦家势不两立,几次都杀得芦家大败亏输。今天花仲伟设下了善策良 谋,调虎离山,把凤北岭会武术的人都调到了凤南村去,由他芦伯才亲自会同黄胖 的土匪和九龙屯的“特训队”三路围攻凤北岭。如今万事俱备,独欠东风,就差去 人察看村内动静和设计救出当人质的芦正阳了。 萨伯才说到这里,曹氏皮笑肉不笑地继续往下说:先夸了一通芦正春如何机灵 聪明,又叙了一番他们手足之间情谊如何深厚,最后说芦伯才如何器重他,要他去 完成这件除他之外谁也无法完成的重任。说到这里,曹氏拿出一篮事先预备好的食 物来,有点心、肉包子、煮鸡蛋之类,一一指明了上面的记号,要芦正阳想方设法 诱骗叶秋珍把这些有记号的食物吃下去,把叶秋珍毒死了,在上午十一时发起攻击 之前脱身往西逃出凤北岭,到时候有人接应。 芦正春假装欣然领命,擓着篮子,独自一人,到了凤北岭古柳树下,找到了柳 老爷爷,一五一十地把以上这些事情都说了。他的主意,是来个“借花献佛”,把 这些有毒的食物叫芦正阳吃下去,叫他自作自受。 事关重大,柳爷爷不能独自决定,就让人去把叶超元找来一起商量。叶超元考 虑再三,忽然提出一个令人吃惊的方案来。第一,根据他对芦正阳的观察,认为这 个三少爷除了有些娇生惯养的坏习气之外,本质上比他的两个哥哥要好得多,即便 要判死刑的话,也应该拿他两个哥哥开头刀,而不应该拿这个既无血债又无大恶的 乡下土少爷当牺牲品祭刀,更何况通过这些日子来的帮助教育,芦正阳的脑子已经 开窍不小,还是个可以争取的对象;第二,趁此机会考验他一下,办法是把曹氏做 了记号的有毒食物全拿掉,换上没有毒的做上记号,却告诉他是有毒的,叫他拿去 给叶秋珍吃,且看他如何处置;第三,芦正春按曹氏吩咐把话如实传给芦正阳,且 看他跑还是不跑;第四,芦正春送了食物传完话以后,径回凤鸣山报告:风北岭人 会武术的全数去了凤南村,村内空虚,并无准备,这样,芦正春可以安然返回,与 芦正阳之间的关系可以保持不变,又可以叫芦伯才深信不疑;第五,对芦正阳的处 置,将根据他自己的表现好坏决定发落的轻重:如果他真把“有毒的”食物拿去给 秋珍吃,那对不起,尽管他无杀人之实,却已经有了杀人之意,一报还一报,处决 芦正阳,算是他罪有应得,也可以说是师出有名了;如果他并不对叶秋珍下毒手, 而只是自己设法逃走,那就送个顺水人情,通知叶秋珍,给他个机会,让他跑了算 了,一者他罪不该死,二者他跑出去,可以使芦伯才更加相信村内空虚,三者一旦 双方开火,还可以甩掉这个包袱,少一个人去照顾他。 叶超元的大胆策划,立刻得到了老爷爷的同意。芦正春今天才算当面领教了 “小诸葛”的神机妙算,心中十分佩服。叶超元当即给妹妹写了一封信,叫进一个 武工队员来,让他把芦正春领去见芦正阳,并把这封信带去,交给叶秋珍。 芦正春一走,叶超元赶紧跟柳爷爷商量如何迎敌的事儿。 根据芦正春送来的情报,今天上午十一点──也就是比武场上进入决战的紧张 时刻──芦伯才将会同九龙屯大地主赵涤洲的“特训队”和黄胖的土匪围攻凤北岭。 “特训队”是一支地主保境武装,一共三十人,十几支枪;黄胖把两股残匪纠集在 一起,加上新招募的亡命之徒,大约一百之数,有枪二三十支;芦伯才亲率的家丁 狗腿子,由于凤南村比武拉走了一部分,充其量还能带出二十个人、五六支枪来。 三方面加在一起,总数大约一百五十个人、四十支枪。 武工队的实力,除了埋伏在凤南村东面苇塘里的十支枪十把刀之外,武艺高强 的确实都拉到比武场上去了。留下的,大部分是老弱和女兵女将。所幸还有三十支 长枪和一些手雷以及一些炸药。估计芦伯才如果把这一百五十个人、四十支枪集中 到一个方向进攻,倒是一支相当强大的力量,不过芦伯才、赵涤洲、黄胖之间没有 统属关系,谁的人马只听准的指挥,别人谁也调不动,因此芦伯才才决定“围攻”。 根据方向,黄胖的人从东边苇塘里来,九龙屯在西北,芦伯才在正南,但是芦伯才 不可能大白天从正南大路上杀来,势必从西边绕。这么一来,赵涤洲的人只能攻打 北边了。那么,芦伯才的部署,会不会是网开一面,单留下正南一条路让凤北岭人 逃生呢?从情况分析判断,芦伯才绝不会这么善心。一者正南大路,只通凤鸣山, 芦伯才肯定留有人马看守老窝儿,南路等于设了埋伏;二者凤南村比武的那一伙儿 人,听见凤北岭枪声密集,肯定也会厮杀起来,因此芦伯才在凤鸣山设伏,势在必 行;三者芦伯才是否再次向义弟和女婿求救,调来国军,还很难说,因为情报也有 疏漏的时候,而芦伯才经过几次失利以后,也很可能学乖了。 因此,这一仗到底应该怎么打,确实是一个颇费斟酌的问题。第一要以少胜多, 第二要保住乡亲们的生命财产安全,上次用过的把敌人放进村子里来用炸药炸的办 法肯定不灵了。可行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把敌人消灭在村子外面,尽一切可能 不叫敌人进村! 叶超元把自己的想法跟柳爷爷说了,又提出具体的布防方案,俩人斟酌再三, 周密安排,这才把各组的临时组长叫来,布置下去,分头去做准备,并把情况火速 飞报柳望春。 芦正春跟着一个武工队员来到叶超无家,叶秋珍刚替芦正阳换完了药,接过字 条来看了,打发武工队员回去,把他们兄弟俩让到里屋炕上坐下,又沏上一壶茶, 取两个茶杯放在小炕桌上,这才说了一声:“难得今天没有外人打搅,你们兄弟俩 好好聊聊!”就退了出来,在厨房里干杂活儿。 芦正阳和芦正春兄弟两个,一个是正牌儿的少爷,一个是副牌儿的少爷,各自 有各自的母亲宠着护着,兄弟之间,很少言笑。芦正阳虽然二十多岁了,却被曹氏 宠成了一个娇疙瘩,一天也离不开娘,连穿衣吃饭都要娘照料。自从少爷变成了囚 徒以后,尽管生活上并不比在家中苦,可是想念亲人的思绪却有增无已。今天见到 了芦正春,居然也忘了嫡庶之分,手拉着手显得格外亲热。芦正春是奉命演戏,略 问了几句伤情和冷热,就压低嗓子把曹氏所说的那一番话如实传给了芦正阳。正事 儿办完,借口还要探听村子里的虚实,就匆匆地“下场”去,把好残留给芦正阳和 叶秋珍去演了。 芦正春一走,芦正阳呆坐在炕边儿半天没有动一动。他虽然是个不许走出大门 一步的人质,但是近些日子来凤鸣川所发生的重大新闻,叶超元不但不瞒着他,反 而有意识地当着他的面跟妹妹或旁人谈论。因此,诸如巴正侯冒充黄天威去烧杨大 中的房,孙广来、陈海光又冒充黄天威兄妹去行刺夜来香、火烧马棚长工屋、花仲 伟收买杨大中作伪证、当众评理芦家大出丑以及因此引出今天的大比武等等事件, 芦正阳不但全都知道,而且在叶超元兄妹的耐心启发与教育下,初步分清了是与非、 正义与蛮横,对父兄们的所作所为,也开始憎恶并明确表示反对了。芦正阳涉世不 深,天良未泯,谁好谁坏,还是分得清的。尤其是住到叶家来以后,叶大婶儿在刘 三场娘家养伤不能露面,叶超元公私两忙难得在家,每天陪着他的,只有叶秋珍一 个。这个姑娘,模样儿虽然赶不上吴丽芝漂亮,但也够得上中上等人才。加上她那 泼辣、大方、无所顾忌的性格,特别逗人喜爱。自从芦正阳来到她家,她不但每天 按时给他洗伤口换药、做好吃的饭食给他吃,而且连他的脏衣服都替他洗得干干净 净的。他这个曹氏特别宠爱的三少爷,在家里看惯了姐姐淫荡的浪笑和丫环仆妇们 逢迎讨好的谄笑,如今在冷若冰霜的叶秋珍面前,倒觉得这个不苟言笑的姑娘是世 界上最可亲、最可爱、最值得尊敬的一位女性了。身为人质,灾星未退,他不曾有 过非份之想;但他确实非常羡慕叶超元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妹,而幻想过如果自己 也有这么一个可人的妹妹,那就真是可心之外,又加可意了。 晴天里一个霹雳:今天接到的严命,竟然是要他这个虽然也学过武艺但却从来 没有杀过人的人,去亲手杀害他所最喜欢、最尊敬的心目中的妹妹!这怎能不使他 手足无措,呆着木鸡呢! 芦正阳这些感情、神态上的变化,在院子里喂鸡的叶秋珍只用眼角一瞟就明白 了。她知道他正在思想斗争,正在委决不下,干脆不去理他,让他多琢磨一会儿。 可是她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会如此优柔寡断,芦正春走了以后足有二十分钟了,还 是呆坐在炕沿上,两眼发直,有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也不动。他正在决定着叶秋 珍的死活,实际上是在决定他自己的死活。在这样重大的问题上,他不能不作多方 面的考虑:毒死叶秋珍,不单是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喜欢的姑娘,而且等于是出卖了 天良,从此只能跟随父兄在绝路上越走越远。几天来叶超元等人给他讲的日寇投降 以后的中国大势特别是东北形势,已经深深地植根于他的心中;要是不毒死叶秋珍 呢,那无异等于背叛了父母亲,从此以后,不但再也当不成衣食不愁的少爷了,而 且还要跟随叶超元等人去向父兄为敌──手执刀枪,跟父兄兵戎相见,这,简直连 想一想都是害怕的呀!要是违父之命,不去毒死叶秋珍,叶超元却又不肯收留他, 那时候走投无路,进退两难,才真叫自作自受哩! 芦正阳还在那里胡思乱想,可叶秋珍却等不及了,存心试他一试,促他表态。 只见她若无其事地走进里屋,手里端着面笸箩,装作准备和面做午饭的样子,一眼 看见炕桌上放着的那篮子食物,不经意地问: “你家里又送来这么多吃的,倒好像我们凤北岭人没东西给你吃,会把你饿瘦 了似的。这些糕点你自己留着,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吃;这些包子,我给你蒸上 几个当中午饭,再把这煮鸡蛋也烩上它几个当菜,好不好?” 芦正阳看上去有些神思恍惚,鼻翼翕动,嘴唇哆嗦,既不像哭,也不像笑,只 是机械地点了点头。叶秋珍走上前去,伸手就要往面笸箩里拣。这一来可把芦正阳 给吓坏了,好像怕她烫着似的,连忙把面笸箩接了过去,说了声: “我来!” 叶秋珍正要看他如何作为呢,也就随他把面笸箩接过去,看着他往里拣包子。 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往筐箩里拣了六七个包子和三四个鸡蛋,全是没有做过记号的, 忽然停住了手问: “今天中午,超元哥回家来吃饭么?” “他一会儿就回来。吃完饭他还有事情要出去。要不,我这么早做中午饭干什 么!” 叶秋珍故意这么说,为的是把时间卡得更紧些。 “那就多蒸上一些吧!今天中午,咱们一起吃。好吗?”说着,抬起头来,用 焦灼的眼睛看着叶秋珍,等待着她的回答。 叶秋珍微微地冷笑了一声说: “我们可没那福气吃你妈亲手做的包子。我们都是吃贴饼子的脑袋,老天爷没 给我们吃包子的命!” 芦正阳苦笑了一声: “就这一回,还不行么?你们尽把白面给我吃,自己吃棒子面,我于心不忍哪! 这一回,就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还不行么?为什么我天天吃你们的可以,你吃我 一顿就不可以呢?” 叶秋珍心想,要是一口拒绝,怎么看他表演呢?还是给他个机会吧!于是假装 犹豫了一番,这才说: “我哥肯不肯吃你的,我作不了主。我不妨替你把包子先膯(音t ēng)上, 等我哥回来,你自己跟他说去。先说清楚了,我可不吃你们家的包子!” 芦正阳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又往筐箩里拣了七八个包子、四五个鸡子儿, 仍然都是没有暗记的。叶秋珍心想:“他的目的是要毒死我好逃出去,见我不吃包 子,自然就不拣那‘有毒的’了。不管他,且等我先去膯上,回来再逗他一逗。” 于是一手抢过筐箩来,嚷着说: “够了!够了!这么大的包子,三个人都够吃了!” 叶秋珍端起笸箩来,转身正要往外走,芦正阳在身后突然喊了一声: “秋珍!” 这一声叫得很不平常。自从芦正阳住进这间房间里来,多少天了,跟叶秋珍天 天见面,也不少说话,可他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今天这破天荒的第一声,叫得 有点儿激动,有点儿鲁莽,似乎又有点儿情深意切。叶秋珍心里“咯噔”一下子, 猛地停住了脚步,却慢慢地转过身子来,假装糊涂地问: “怎么?还不够?” 芦正阳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儿,张口结舌,呐呐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 “不……不是!” 叶秋珍瞪了他一眼: “那你叫我干什么?” 芦正阳又结巴了。干咽了半天唾沫,直憋得鼻尖儿上都冒出细细的汗珠子来, 这才用全身的力气进出一句: “我想,想跟你说句话!” 叶秋珍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一回,她不是冷笑,也不是假笑,而是发自内心地 笑了。她笑这个“堂堂六尺男子”,在大姑娘面前说句话竟会比大姑娘更大姑娘。 但刚笑了一声,突然想到:“唔,他要开始杀人了,我可要注意呀!”于是,她立 刻又收起笑意,大大方方地走了回来,不介意地说: “有什么话,快说,我还要做中午饭哩!” “中午饭吃包子,一膯就得,再说,这儿不是还有那么多点心吗?来,你赏个 脸,先吃一块,再坐一会儿,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呢!”说着,拿起一块点心。 递了过来。 叶秋珍心里想:“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小子要下手了。”但是偏偏出于她意料 之外,递过来的,竟是一块无毒的桂花绿豆糕。叶秋珍故意不接,却说:“点心我 不吃,有什么话,快说吧!” 芦正阳忽然把那块桂花糕一掰两半儿,用一种奇怪的声调急切地说: “你别怕,这里面没有毒!你要不信,我先吃给你看!”说着,拿起小点儿的 那半块,一口全塞在嘴里大嚼起来,一手把另半块送到了叶秋珍面前。 叶秋珍故意掩口吃吃地笑,语意双关地问: “你吃的那一块没有毒?那篮子里的这些都是有毒的啰?我不爱吃桂花绿豆糕, 干得能咽死人。要是能让我自已挑,我吃块带馅儿的吧!”说着,放下面笸箩,拿 起一块枣泥酥皮来,张嘴就要咬。 芦正阳急得劈手就把那块酥皮给夺了过去,一掰掰成了两半儿,假装着闻了一 闻又看了一看,马上把它扔到了炕洞里,还真事儿似地说: “这种枣泥馅儿点心,最吃不得了。不是馊的,就是长蛆的。刚才这一块,里 面有个大绿头苍蝇,看了都恶心。幸亏我抢得快,要不,你吃了准闹肚子疼。” 对于芦正阳的这一举动,叶秋珍心里想:这样看来,是芦正阳不愿下毒手啰? 真是个奇怪的人、难解的谜呀!为了圆场,也为了进一步刺激他,叶秋珍装作挺生 气地噘着嘴说: “真是改不了的阔少爷脾气!点心里有个苍蝇,吃不得了,就不能喂鸡呀!干 吗非得扔到炕洞里去?我看你妈也是假疼你,巴巴儿地叫你弟弟送点心来,却又是 些吃不得的东西!” 芦正阳赶紧就坡下驴,一下子把话题转过来说: “我正是为这件事情想跟你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呢!以前,我在家里,爹疼我, 娘宠我,兄弟姐妹们爱我,伙计丫头们敬我,我只以为自己是世界上命最好、福气 最大的人。自从来到你们家以后,你们常给我讲做人的道理,给我讲怎么分清好坏 是非。我逐渐明白了你们是对的。是你们兄妹使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我相信你们 说的话:我父兄为非作歹,罪恶深重,绝没有好结果。你们劝我要走自己的路,不 要跟随父兄与人民为敌。这个问题,我反来复去考虑过了。秋珍,我今天只问你一 句话:如果我跟我的父兄断绝关系,你,你们,不会嫌弃我吧?不会不要我吧?” 听完了芦正阳的这一席话,叶秋珍感到他确实是有动于衷而不是信口胡诌。她 也估计到他这几天正在歧路中徘徊,而曹氏的毒饵之计,则是促使他与家庭决裂的 引爆线。她心中一高兴,禁不住痛痛快快地回答说:“你愿意弃暗投明,我们热烈 欢迎,怎么会嫌弃你、不要你呢!” 芦正阳一听,好像服了一剂兴奋药,腾地站了起来,像是要下跪,也像是想去 抓叶秋珍的手。不过这都是一刹那间的举动,马上他又自己控制住了自己,只是低 低地用一种颤抖的嗓音结结巴巴地说: “谢谢!谢谢!太谢谢你了。秋珍,我从来没有夸过哪个姑娘好,可你让我佩 服得五体投地,你是我心目中最好最好的姑娘!秋珍,我知道我哪一样也不如你, 更配不上你,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肯做我的妹妹,好让我离开了我那个家庭以 后,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亲人!好妹妹,你答应我吧!” 叶秋珍万万没有想到芦正阳会在这个时刻说出这样的话来,从来不知害躁、泼 辣大方的姑娘,一下子竟也羞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她今年刚满十八岁, 虽然从来没跟哪个小伙子谈过情说过爱,但是神秘的爱火,却似乎曾经在她的心底 里闪过两次微弱的亮光。第一次,还是她那颗少女的心刚刚懂得爱慕男性的时候, 她发觉自己特别喜欢柳望春,总爱听他说话,更爱跟他说话。但是,她也完全知道 柳玉娟并不是他的亲妹妹,也听说过老爷爷当年把小玉娟背回家来的用意和苦心。 尽管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情,可人们都这样说,就好像这是一对已经定 了亲的未婚夫妻似的,谁要是在中间加一个楔子,就会被看成是道德败坏、人品恶 劣,何况她跟玉娟好得就跟亲姐妹一般,这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就更其无法得到人 们的原谅了。因此,她心中这一点爱的火种,只是闪亮了一下,就熄灭了。这点火 种的第二次闪亮,那还是前不久的事请,她发现自己对黄天威越来越亲近了,她们 两个尽管朝夕相处,但是她没有那胆量向黄天威表白自己的爱,结果倒叫从来没有 跟黄天威有过来往的杨菊花给一把抓了过去。如今杨菊花一家已经搬进了黄家暂住, 定亲结婚,只是早晚间的事儿。凤鸣川三个最棒的小伙子,一个是自己的哥哥,两 个都已经被别人所占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叶秋珍也曾经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着落何 方而思索过、苦恼过,但是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芦家的三少爷居然会对自己 说出这样的话儿来。这种话,明面儿上虽然不算是求爱,但骨子里其实也相差不多, 只要承认是哥哥妹妹,离那卿卿我我也就相去无几了。 对于芦正阳这个人,由于叶秋珍从来没有用“良人”这个标准去衡量过他,因 此一时间很难说出是否可以入选这样的结论来。说他人品坏吧,并无劣迹可查;说 他不懂事吧,经过短期教育,进步很快,至少在别的地主少爷中一时半会儿是做不 到的;说他没本事吧,文的武的都有两下子;说他没模样吧,又是眉清目秀、细皮 白肉,一个标准的小白脸儿;说来说去,只有成份不好这一条是无法改变的,不过 人家也已经明确表态要跟家里决裂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叶秋珍的心怦怦地跳 个不住。除此之外,她还想到了:这个地主少爷之所以能够那么快地转变过来,其 中至少有小一半儿因素来自她叶秋珍。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一口拒绝了他,很可能 这个人又会倒过去,成为敌人。为了成全他,至少应该给他一点儿希望。他不是提 出来要以兄妹相称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妨先答应他。以后的事情,看发展再 说。这么一想,叶秋珍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镇静地回答他说: “你要我做你的妹妹,这不是难事。只要你能做到表里一致、心口如一,你就 是我的哥哥。现在我问你:你用什么来证明你决心背叛你的家庭、跟我们是一条心 呢?” 芦正阳一把抓过炕桌上的篮子来,激动地说: “这就是证据!你看:凡是这包子掐去一块儿的、鸡子儿破皮的、点心带馅儿 的,里面都有毒药。这是我娘专门打发正春送来毒你的。他们叫我把你毒死以后, 十一点之前往西逃出村去,他们在村外接应我。十一点之后,他们就要包围凤北岭 啦!你要不信,拿这个包子去喂鸡试试,就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了。” 叶秋珍还没有回答,突然门帘子一挑,叶超元笑嘻嘻地从外星走了进来说: “不用试了,正阳,我们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