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因果已报,芦正太丧心病狂被处决 仇恨未消,柳庆芳含冤负屈出狼窝 芦伯才率领他的喽啰回到家里,去凤南村比武的人和一连国民党军已经先到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事先经过精心策划的如意算盘并不如意。比武场上,武艺高强枪 法准的钟天仆意会死于非命。要求马大富带一营人马来把柳望春等人一网打尽,他 却只派一个连来,自己连面也不露。这个连长又是个胆小鬼,只会开空枪,往苇塘 里面迈一步也不敢。家里面,大白天的跑了赵世勤,葛步清带人去追,竟又一去不 回头,看来也是凶多吉少。气得芦伯才跺着脚哇哇大叫,立即下令把赵世勤的妻儿 老小全逮来,着落她们身上要人。 火气还没有发过去,黄胖和赵涤洲同时派人送回信儿来了。两人除了各叙遭到 埋伏、伤亡多少等战况之外,异口同声地谴责芦伯才策划不周,分散兵力,叫别人 打头阵自己却按兵不动,以致又一次遭到惨败等过错。赵涤洲提出:上当就这一次, 以后各保各境,再也不来参加什么联合行动了。 黄胖则灰心丧气地提出:自从他和赛周仓两个溜子六七十个人替芦伯才效劳以 来,好处没有捞到多少,挨打却回回有份儿,人员伤亡、枪支损失、弹药消耗都很 多。他们这两个溜子,一向抱定“兔子不吃窝边儿草”的宗旨,从来没有得罪过凤 鸣川人,如今却跟风北岭人结下了冤家。三个多月来,赛周仓死了,红海椒屁股上 中了一枪刚好不久,瓦刀脸腮帮子穿了窟窿至今还收不了口。迭次交战负伤未好的 人,本来还有四十多个,今天又增加了二十多个,除去今天死了的,溜子里带气儿 的总共不到一百人了,却有七十来个是负伤的。枪支弹药呢,一次次给凤北岭人送 礼,如今连短加长,剩下不到十支了。为此,黄胖带信儿来说:过去的事儿,就让 它过去算了;死伤的人,也自认倒楣;跟凤北岭人的冤家,也不打算接着做下去了。 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给他补足四十支枪,送去七十个人的外伤药和一百个人够 吃三个月的口粮,等到春暖花开,大地解冻以后,他们就拉回北边去另打旗号,从 此不再给芦府效劳了。 芦伯才从凤北岭往回撤的时候,虽然估计到北、东两路人马已经全被打败,却 万万没有想到赵涤洲败得这么窝囊、黄胖败得这么惨。他痛定思痛,虽然痛彻心肺, 却把火气给压下去了。他设身处地地为赵涤洲和黄胖想了想,一个远离凤鸣川,即 便把凤北岭人全杀光,对他这个九龙屯的财主并没有什么好处;一个聚啸山林,落 草为寇,东抢一档,西绑一票,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尽管 别人不太平,自己过的却是太平日子,如今掺和上了芦家的事儿,虽说吃喝穿戴日 常用度都由芦家包了,可是每次交锋,屡战屡北,伤亡惨重,名声扫地,当日的威 风,从此一蹶不振,相形之下,真还不如当杆子自由自在。难怪他在今天的惨败之 后,灰心丧气,急于求去了。 芦伯才吩咐两个送信人外房暂候,等待他的回音,一面把花仲伟、时守中、正 太正乙兄弟和那个连长一起召来,共商对策。 那个连长性陆名义臣,是马大富结义五兄弟中的老三,人称陆三儿,为人有三 大特性,一是狡诈,二是好色,三是惜命。上次马大富贸然挥军进攻凤北岭人,在 村里、苇塘里受到了惨重伤亡和损失,回到锦县以后,虽然有白叔炎一力遮盖,还 不至于撤职查办,但是人员、武器,一时也难以如数补足。他那里喘息未定,芦伯 才的催兵书信又到了,对于老丈人的轻率启衅和不知体恤,不由得颇为反感起来。 心想:“我马大富闯荡江湖,撸了十几年枪杆子,生平从来没有吃过大亏。这次皇 军战败,被迫改编为国军,投靠了蒋介石,当的也是蒋家军,不是他芦伯才的家兵 家将。头两次‘为媳妇儿拜老丈人’,贴了体已赔了本儿,就已经够倒楣的了;这 一次,可再也不能听芦伯才的将令,去当那没脑袋苍蝇瞎碰瞎撞了。可是情面难却, 又不能不去应个景儿,因此才派这个办事最稳重、遇事最沉得住气儿的陆义臣带上 一连人马去凤鸣川走一遭儿。临行之前,马大富再三关照三弟:要珍惜这点儿血本 儿,要保住大哥的这颗脑袋,不是有十二分把握的便宜,宁可退避三舍,千万不要 冒险进兵。因此,陆三儿挥军下了小火车,冲进凤南村,见凤北岭人往苇塘里撤退, 只是虚应故事地瞎追了一阵儿,还没有追到塘边,就下令停止追击,”胜利班师 “了。 芦伯才召集“紧急军事会议”,慷慨激昂地说了许多话,九九归元,除了埋怨 马大富没有亲自把他那一营人带来大显神通之外,说的就是凤北岭人已成惊弓之鸟, 只知望风而逃,并无还击之力,鼓励陆连长迅速率领所部乘胜追击,直捣凤北岭, 一鼓全歼土共,阵斩或活捉首脑分子柳望春等人上解邀赏。如是云云。却把黄胖等 出师不利、几乎全军覆没的事儿瞒了个严严实实,一丝儿不露。 陆三儿奉了大哥的密谕,早有成竹在胸,任凭芦伯才说得天花乱坠,像孔雀开 屏一般,他自有一定之规,按照马大富事先吩咐的行事。口口声声说:部队只宜暂 驻凤鸣山,以保芦家上下平安,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贸然进攻,以防再次中计,全 军覆没。 芦伯才仔细一想,百十个人去硬攻凤北岭,确实没有把握。无可奈何中,只好 请陆三儿出任“村防司令”,严防风北岭人来进攻。葛步清失踪了,暂时委托时守 中办理钟天仆和陈海光的丧葬事宜。留下花仲伟和正太、正乙兄弟,专门商议复信 的事儿。 四个人经过一番争执,最后决定;给赵涤洲和黄胖复信,陈说利害,要赵涤洲 同舟共济;劝黄胖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愿意重整旗鼓,可以率众进入八卦阵,仍 以营长名义归关洪天调遣,枪支弹药也由关洪天向锦州要来补齐;如果确实心灰意 懒,不想再为芦家效劳,那也不勉强他,可以听其自便。三个月给养,也可以由芦 家支结。不过枪支弹药,是他自己无能丢失,芦家不能负责,不能补给一枪一弹。 当天半夜过后,芦伯才已经睡下多时,忽然被叫醒,说是葛步清回来了,有要 紧事儿急待面禀。芦伯才只好披衣下炕,把葛步清叫到外间屋来问话。 原来,葛步清和二狗子被关在一间空屋子里,虽然门上有铁锁锁着,外屋也有 人看守,可是他们两个的手脚都没有被捆住。葛步清一看房子是用土坯垒的,弯弯 肠子里就转开了逃跑的主意。入夜以后,他叫二狗子装着大声打呼噜,制造噪音, 他自己用一根木头橛子一点儿一点儿地抠墙缝儿。土坯房子,全是用泥垒的墙,抠 出一块坯来,一会儿工夫就能拆成一个墙洞。他探出脑袋去看了看,墙外没人。葛 步清身子瘦小,一钻就钻出去了。二狗子身材高大,洞口太小,爬不出去,不得不 再拆两块土坯把洞口扩大。慌张中一块土坯掉在地下,发出挺大的声音来。外屋看 守的人一听声音不对,急忙点亮火把开门去看,只见二狗子正不顾一切地往洞外挤, 已经逃出去了,就把枪筒伸出洞外,对准了二狗子的身影儿赏了他一枪;正在飞跑 着的人影儿应声而倒。钻出洞外去一看,二狗子已经气绝,葛步情却跑掉了。 葛步清提心吊胆地刚爬出村子,就听见身后枪响,估计二狗子外逃已经被发觉, 急忙站起来往南就跑。一边跑,一边心里琢磨:“凤北岭人要是第二次把我抓住, 我就是说下大天儿来,他们也不肯饶我了,还是趁早说动芦伯才连自己的妻儿老小 一起搬进八卦阵去过几天太平日子,留下这几个凤北岭人,让大军去消灭吧!” 因此,他急如星火地把芦伯才从被窝儿 里扽了出来,先说了说自己因追赶赵 世勤被李治才打伤抓走以及挖墙脱险的简单经过,然后隐去自己求饶招供这一节, 大肆渲染在凤北岭亲眼看见有两个八路军大干部召集刘三场、常屯、晏屯以及凤鸣 山附近各村的武工队长开会,商议如何围攻芦家大院儿和八卦阵,劝说芦伯才及早 把妻儿老小和金银财宝送进八卦阵去,同时作出迎敌的准备,一旦凤鸣山与八卦阵 之间的道路让土八路们掐断,再要想走就走不脱了。如是云云。 芦伯才听了葛步清的一番描绘,果然大惊失色。他原以为自己勾结国军整修八 卦阵的事儿秘密非常,凤北岭人绝不会觉察,不料自己还在梦中,凤北岭人却把八 路军请来并联合起各屯的武工队要先下手为强了。事出意外,情况紧急,等不得天 亮,芦伯才就着人分头去把花仲伟、陆义臣和四个儿子叫起来商议对策。 不一会儿,四个儿子和花仲伟都来了,只有陆义臣迟迟不见影子。又等了一会 儿,去叫的人来回话说:陆连长的房门虚掩着,叫了半天,不见有动静,推门进去 一看,被窝儿里是空的,人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芦伯才心里纳闷儿,顾不得再费时间去找这个草包,就叫葛步清把在凤北岭所 见再细说一遍,让大家拿主意。 众人听了凤北岭人要去攻打八卦阵的消息,都很吃惊。芦正太马上联想到这一 定是孙广来和陈海光等人被黄天威逮住以后嘴上不牢泄露出去的。花仲伟有些老谋 深算,他认为:凤鸣川各屯的大小武工队既然已经联合起来,又有八路军的大干部 亲临指挥,说明他们这些人是专门攻打芦家大院儿的,进攻八卦阵,一定另由八路 军的大部队担任。因为八卦阵四面八方都有壕沟碉堡,没有机枪大炮的强火力掩护, 单靠一二百名土八路,就是一人一支枪,也等于是去送死,更何况他们还没有那么 多枪。这时候,葛步清才说出:柳望春曾再三追问他秘密地道的进出口在何处,他 一者确实不知道,二者即便知道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不过由此可见八路们也不会 以死硬拼,而是千方百计地在寻找那条可供进攻之用的秘密地道。他提出:第一, 趁目前通路未断,赶紧把各家的妻儿老小先送进八卦阵去;第二,通知关洪天,防 备八路们从地道里进攻;第三,先抓住陆义臣的这一连人,日夜防守,立刻派人去 找马大富,要他务必于两天之内拉出一营人来,带上轻重机枪迫击炮,来一个先发 制人,不等土八路来攻,就把他们的村子一个一个炸平,把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不分 好坏统统用机怆突突了,叫他们彻底完蛋。只要东大荒依然长苇子,只要金城造纸 厂照旧开工,只要芦老爷肯于把干苇子的收购价格提高一两厘钱,三条腿会下钱的 金蟾不好找,两条腿会干活儿的人有的是! 芦老爷到底是个当过千户的有见识的乡绅,他知道有钱势的跟有力气的是一对 儿永远拆不开的生死冤家:世界上缺少有钱有势的倒还犹可;要是缺少了有力气的, 那钱就跟废物一样无用,那势也只能在睡梦中大发神威了。因此,他对于葛步清那 斩尽杀绝的大胆方案并不赞赏。经过大家反复推敲斟酌,终于做出了如下决定:第 一,各家内眷们悄悄儿打点细软,准备随时撤进八卦阵;第二,酒肉款待陆义臣及 其一连人,与芦府家兵家将联合起来,督促民工在村外构筑明沟暗堡,日夜巡守, 以防止八路随时来攻;第三,派出暗深,收买奸细,掌握各村土八路的动静;第四, 由花仲伟亲自出马,芦正乙当保镖,先去锦县,后去锦州,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 陈说利害,务必说动马大富和白叔炎,分头出兵保护凤鸣山和八卦阵。 商妥了计策,已经是东方欲晓。花仲伟和芦正乙稍作准备,趁路上行人稀少, 从后面牵出两匹马来,即刻动身。 还未出门儿,在前院儿碰见了陈义臣,只见他敞着领口,歪戴着帽子,一根穿 着手枪的宽皮带背在肩上,正从西院儿门口出来。芦正乙忙喊住他说: “陆三哥,这一晚上你到哪儿去了?我们到处找你不见!我爹有要紧事儿跟你 商量呢!” 陆义臣先是一愣,接着表功似地说: “我怕有意外,到前后几个哨位上去转了转。凤北岭人奸诈狡猾,神出鬼没, 不可不防啊!” 花仲伟连连拱手: “陆连长辛苦!我们两个有点儿急事儿出门一趟,详细情况,一会儿芦老先生 会跟你说的。” 三个点头拱手作别。 凤北岭人发现葛步清跑了,也是半夜里召开紧急会议,分析估计可能会随之产 生的意外。刘三场、常屯等村的武工队,在凤南村比武之后的混乱中即亮了相了, 倒是不怕葛步清回去报告。糟的是暴露了巩则生又问起过八卦阵的情况,这一来打 草惊蛇,芦伯才必定会有所举动。如今凤鸣山住着整一营大兵,并不怕凤北岭人去 进攻,因此初步判断,芦伯才绝不会立刻逃进八卦阵,倒是有可能仗着人多来进攻。 为了减少乡亲们的无谓牺牲,并及早消灭这一营人,巩则生决定天亮以后就做疏散 和坚壁清野的动员工作,明天夜里统一行动:老弱妇孺转移到附近各村的亲戚家去, 青壮年撤进苇塘里,准备跟芦伯才玩儿一次捉迷藏的游戏,并把那一营人引进苇塘 里来,把他们一口吃掉。在撒进苇塘之前,侦察组必须施展神通,利用各种关系和 渠道,把芦伯才的动静摸清楚。 在会议上做一个决定是不难的。但要动员乡亲们离开自己居住多年的那所房屋, 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同样是到亲戚家里住几天,但这次跟往年正月里的走亲戚 很不相同。这一去,第一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第二不知道回来以后房屋财产还有 没有。因此老头儿老婆婆们,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自己的家。跟武工队有牵连的,宁 可与那个“值万贯”的破家同归于尽,跟武工队没有瓜葛的,不信芦伯才会黄瓜茄 子一起数──不分青红皂白,非要赖在家里守着那些猪羊鸡鸭不可。一上午,劳协 会员们,武工队员们,这家进,那家出,说服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又去劝人家的爷 爷奶奶。好话赖话颠来倒去说了好几车,还有好些个不开窍儿的木瓜脑袋愣是宁可 死在家里,也不愿锁上门外出逃生。 中午时分,芦家的长工常克昌和王寿山先后打发孩子给柳爷爷送来了正阳、正 春两兄弟的情报。不久,李治才手下的“顺风耳”们也送来了有关芦家的动静。三 方面的内容,几乎完全相同,证实了情报的可靠性。巩则生见进驻芦家的只是一个 连而不是一个营,而且只是构筑工事作防守之计,并无进攻之意,当即与叶超元、 柳爷爷等商议,要他们先作好撤退的准备而暂不撒进苇塘,以便随机应变,另作对 策。柳爷爷连连称是,因为多给他一天时间,他就可以多动员几家人家离开凤北岭。 叶超元主张趁芦家在八卦阵里送内眷和财物之机,出击一下。巩则生考虑良久,认 为还是要放长线约大鱼,不去理睬这些虾兵蟹将们为好。因为抓住这些内眷,只给 自己增加包袱,并无用处;送出去的财物,早晚都要回到人民手里,不要操之过急。 而最主要的,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打草惊蛇,要给对方造成一种凤北岭人并无准备 的错觉,以利于一鼓全歼。 正月十九,从早到晚,芦家的内内外外、大大小小,全都忙了个晕头转向。村 外,恢复了大管家身份的葛步清,吊着一只膀子,挥着一只手,可着嗓门儿吆喝, 驱赶百姓们挖壕沟、垒暗堡,如临大敌。村内,芦正太和陆义臣指挥家丁和大兵们 叠沙袋、设哨所,大有决一死战的气概。家里,太太小姐们翻箱倒柜,各自清理私 房积蓄和金银细软,作远走高飞、逃之夭夭的打算。 忙活了一天,晚饭拖到很晚才吃。芦正太多喝了几杯闷酒,脚下拌蒜头上晕, 想找陆三儿聊聊天儿,却又扑了个空,屋里没人。找到他的勤务兵一问,说是“查 哨”去了。芦正太心里挺满意的,觉得这个连长胆子虽然小些,却挺小心在意,是 个信得过的朋友。转过身来,就想回房安歇。 刚走进西院儿,一眼看见柳庆芳房里窗户亮着,小油灯的昏光,把柳庆芳的上 半身影子投射在窗帘上,显得比本人还要年轻俏丽几分。芦正太停住了脚步,犹豫 了一下,终于迈步走到柳氏的窗前,侧耳听了听,确信房里并无他人了,这才轻轻 地敲了两下门。 “谁呀?”随着一声细问,房门开开,柳氏探出半个身子来,一见是芦正太站 在门前,心里尽管老大不自在,却又不能不装个笑脸儿说: “噢,是大少爷!请屋里坐!” 芦正太三分醉,七分装,借酒盖脸,顺水推舟地一脚迈进房去,坐在炕沿上, 瞪着两只欲火如炽的贼眼滴溜溜地从柳氏头上直看到脚下。柳氏被他看得有些不好 意思起来,又见他酒气喷人,只得转过身去,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温茶,放在炕桌上 说: “你酒喝多了,快喝杯茶解解,早点儿歇着去吧!” 芦正太假装疯魔地往后一仰身子,挑逗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说: “我没喝醉,只是这里难受,你替我揉揉吧!” 柳庆芳看出他今天言语举动都有些失常,绷着脸说: “正太,快起来,回你自己房里去。你再不起来,我可要去叫你媳妇儿了。” 芦正太一听,怕她真去叫,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跳下地来,挡在门口,换了一 剧嘴脸,笑嘻嘻地说: “别价,别价,你也发一回善心,慈悲慈悲,今天夜里,就让我睡在这里吧!” 柳庆芳听芦正太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吃一惊,倒退了几步,正想骂他,话到嘴 边,又改口说: “正太,你要放明白些!尽管我不是你的母亲,也是你的姨娘;你说话办事, 可别出格了!” 芦正太撇了撇嘴,浪笑一声: “出格?什么叫出格?二十年前,你才十六岁,老不死的把你买回来做小,谁 不说出格?那时候,我已经十八岁了,老不死的要是懂事,就应该把你配给我才对。 实话告诉你吧,从你进门那一天起始,我就喜欢上你了。整整二十年,我天天在心 里想你,一直憋着没有说出来,今天我可再也憋不住了。你也知道,过不了几天, 你们都要躲进八卦阵里去;我们呢,还要去跟凤鸣川的土八路们拼个你死我活。凤 北岭人的本领,你总也听说过的。不是我爱说丧气话,咱们这回一分手,往后能不 能再见面,可就难说啦!你从十六岁被老不死的霸占到如今,白白辜负了你的这副 花容月貌,心里的苦处,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我呢,自从娶了那个母夜叉似的丑八 怪,也没有一天顺心顺气过。咱们两个,其实是同病相怜,你就是真不爱我,也应 该可怜可怜我对你这二十年的相思啊!” 芦正太滔滔不绝地说,柳庆芳惊恐不安地退,一退两退,退到了炕边,再也无 处可退了,芦正太心里燃烧着欲火,按捺不住,不顾一切地突然一把把柳庆芳搂进 怀里来,顺势把她仰面朝天平放在炕上,用自己的上半个身子压着她的胸脯,两手 抓住她两手,嘴对嘴地就强要亲吻。芦正太是个练过武的人,身强力壮,摆布一个 弱女子,还不是随心所欲?柳庆芳急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喊,只能紧抿着双唇,拼 命拨浪脑袋,不让那禽兽吻着。芦正太见柳庆芳极力挣扎抗拒,就又在她耳边轻轻 地说: “别那么死心眼子啦!男女之间,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只要你我谁也不说,别 人怎么会知道?答应我吧!只要你答应我一次,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了!” 柳庆芳恼怒万分,面对这个禽兽不如的芦正太,真想咬他几口才解气。但是她 从小受人欺压蹂躏,一辈子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又怎敢跟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对 抗?她见今天的事情不用计谋脱不过去,只得强忍羞辱骗他一骗说: “你放开手,我答应你!” 芦正太听了,心花怒放,放她起来。柳庆芳趋势小声儿地说:“今天不行。我 来身子已经五天了。你明天晚上来吧!” 芦正太哪是那么好骗的?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 “我不信。哪有那么巧的?你不要骗我!要我相信,除非我亲眼看看。” 柳庆芳气得登地站了起来,指着声正太的鼻子说: “好!你要是不相信我,那就拉倒!你要相信,快给我出去,我不失言。你要 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芦正太见柳庆芳气得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只当是为他不相信她而生气,忙又嬉 皮赖脸地连连点头说: “我相信!我相信!我的亲妈!我相信你,全听你的还不行么?二十年都等过 来了,一天一夜总还熬得住的。咱俩一言为定,明天晚上你可得守信用。快给我个 乖乖①,我这就走。” -------- ① 乖乖──北方方言中戏指舌头,给人乖乖,指接吻。 话还没完,芦正太已经扑了过来,硬把她拽了过去,两手拦腰抱定,一张酒气 呛人的臭嘴直往前凑。就在这难推难拒的时候,突然门外不远处“砰砰”两声枪响, 接着传来一声令人毛发倒竖的女人的尖叫。芦正太吃了一惊,柳庆芳说了声:“出 事儿了,你快去看看!”挣脱身子,开开房门,一把将芦正太推出门外,回手关上 房门插上闩,任他门外天塌下来,也不再开了。 这两声枪响,是谁开的?打死了谁?做书人的一支笔,不能同时写两处事,只 能回过头来,再从早上说起。 花仲伟和芦正乙一早骑马去了锦县,半上午就见到了马大富。两人把凤鸣川的 近况和昨天夜里芦伯才的决定说了说,接着花仲伟数落陆义臣胆小如鼠,芦正乙谴 责马大富不肯亲自出马。马大富正为上次的惨败受到呵责而心中不快,损失的人员 枪支至今不能如数补上而焦头烂额,在如此困难中给老丈人派去了半数人马还赚不 来一声满意,登时气往上冲。三个人越说越不对劲儿,终于戗戗了起来。花仲伟和 芦正太负气拂袖而起,连饭也不吃就跳上火车到锦州找白叔炎去了。马大富更是越 想越气,想到自己新婚刚一个多月,当的又是个堂堂正正的营长,总不能连个老婆 也保护不了,要躲到什么八卦阵里去,仨月俩月的也见不着一次。老丈人既然不体 谅女婿的苦衷,对女婚不满意,做女婿的也没有必要去管老丈人的死活,只消把老 婆接到锦县来住下,两口子亲亲热热过日子,凤鸣川就是翻了天也与做女婿的不相 干。这么一想,拿上钱带上勤务兵就去找房子,找到了房子又买了些辅的盖的动的 用的,留下勤务兵归置新房,自己回营驾上一辆马车就奔了凤鸣山。路上打定了主 意:芦伯才要是客客气气,让他把媳妇儿接走,不妨留下陆三儿和那一连人再给他 看几天家,不过绝不许进苇塘,芦伯才要是继续口出怨言,推三阻四,对不起,明 天早上连老婆带那一连人一起拉回锦县去。 马大富心急如火。下午三四点钟了,还惦着当夜见到夜来香,明天一早就好回 程,不误公事。等他赶到了凤鸣山,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农村人为了省灯油,睡 得早,村子里大多人家已经上了炕。好在守村口和守芦家大门的都是自己人,不用 多啰嗦,一路通行无阻。进了芦家大门,他打算先到夜来香房中脱去大衣,洗一洗 脸上的灰土,然后再去见芦伯才。走进西院,见夜来香房里还亮着灯。马大富来了 精神,惦着悄悄地走到窗户底下装鬼叫,想吓夜来香一跳。还没走近窗户根儿,就 听见房里有一男一女嘻嘻哧哧的浪笑声。马大富起了疑心,悄悄走近窗前,用舌尖 舔破了窗户纸,眯起一只眼睛来往破洞里一瞧,真是不看犹可,一看之后,一股酸 气起自丹田,直冲顶门儿。原来,屋里炕上,夜来香半解着怀,陆三儿正把她搂在 怀里摸咂儿亲嘴哩!马大富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拔出手枪,打开保险,飞起 一脚,踹进门去,枪口对准了这对野鸳鸯,大喝一声: “臭不要脸的,你们干的好事!” 陆三儿虽然躺在炕上,却并没有脱衣服。一听见门外有动静,想到是有人捉奸, 早已拔枪在手,打算先下手为强。等到看清了破门而入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夜来香 的正牌儿丈夫马大富,不由得大吃一惊,正所谓做贼的心虚,偷别人娘们儿的理亏, 手里拿着枪,却不敢先放。两人一个炕上,一个炕下,枪口相对,怒目而视。夜来 香一看要出人命,直挺挺地跪在炕上,拜了这个,又拜那个,哀哀痛哭,只求两人 都不要开枪,有话好说。其实,夜来香只要下炕来抱住了马大富的手,让奸夫逃出 门外去,当奸夫的总是不会先开枪的。 如今夜来香就跪在陆三儿脚下,护着陆三儿,一副难离难分的亲热惜怜劲儿, 看得马大富心中火气越来越大,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陆三儿,算我瞎了眼了,认下你这么个兄弟!” 说着,扣动了板机,一枪打中了陆三儿心口。陆三儿原以为马大富不过是吓唬 吓唬他,总不会为了一个娘们儿要了兄弟的命。等到挨了一枪,知道马大富已经吃 了秤砣铁了心,许你下毒手,也就许我绝仁义,摇晃了一下身子,一枪打中了马大 富的脑袋。夜来香尖叫了一声,三个人同时倒下了。 芦家出了这种大事,少不得把全家人都惊动了。芦正太头一个走进夜来香的房 里,一看陆三儿死在炕上,马大富死在地上,夜来香半解着怀晕倒在一边,心里早 明白了一大半儿,只是不明白马大富怎么会不早不晚地偏在这个骨节眼儿上闯进来。 紧接着,内眷们和芦伯才都到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扎人中,掐虎口,接连不断地高 声呼唤,总算把夜来香叫还了魂。夜来香一见满屋子里的人,知道丑事儿已经公开, 再也包不住了,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众人动了一阵儿,幸亏她天生有说瞎话不脸 红的本领,想到并没有叫人光着屁股从被窝儿里双双掏出来,两个醋坛子又都打漏 了,反正是死无对证的事儿,随她怎么说怎么是。灵机一动,一篇谎言登时编就。 于是一边哭着,一边叙说陆连长查哨辛苦,走过门口;请他进来喝口茶,不料马大 富进门吃了干醋,拔枪就打,陆连长还击一枪,两个人就这样都死了。 芦伯才一听,明摆着有许多漏洞,但是想到家丑不可外扬,自己的女儿到底是 什么货色,心里也清楚,既然奸夫本夫全都已经死于非命,只好让马大富吃点儿亏, 担一个争风吃醋、拈酸启衅、互斗殒命的罪名,先护住活人的名声要紧。当即着人 把夜来香扶到别房安歇,暂且把两具死尸锁在房中,天明以后再备棺木入殓,另择 吉日,与钟天仆、陈海光等一起安葬。 正月二十日上午,芦亚太帮着葛步清张罗棺木入殓了马大富和陆义臣,想到连 日来颇为劳累,夜间又将有一场鏊战,因此吃过午饭以后,打发媳妇儿去陪着夜来 香,独自一人,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天已昏黑,就急急忙忙地往柳庆芳房里跑去。 阴历二十,下弦月还没有出来,四野一片漆黑。芦正太从厨房间到西院,见柳庆芳 的屋里没点灯,心里不禁有些嘀咕,生怕她把门插上不肯开。走到窗下,用手指甲 弹了几下,又轻轻地叫了两声。听见柳庆芳在房内小声儿回答说: “没插门儿,进来吧!” 芦正太轻轻一推那房门,果然应手而开,急忙像一只猫儿似的溜了进去,回身 摸到了门闩,就把门插上了。这时候,只听柳庆芳在炕上小声地说: “你轻点儿,别让外边听见!” 芦正太有如得了一道恩旨,心花怒放,急不可待地边走边解衣扣。刚摸到炕边, 朦朦胧胧地看见有一个人睡在被窝儿里。芦正太扑了过去,嘴里淫邪地说了一声: “庆芳,今天你总算是称了我的心了!”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被子就往里钻。但是 没等他躺下,被窝儿里的人突然翻身而起,一把七寸长的锋利匕首一下子攮进了他 的心窝儿,紧接着另一个人双手抱起一个枕头来猛地摁到了他的脸上,叫他想喊也 喊不出声儿来。芦正太挣扎了一下,风流鬼没做成,倒做了屈死鬼了。 芦正春杀了芦正太,满腔怒火仍无处发泄,抽出刀来,又在他身上脸上捅了十 好几个窟窿,这才到炕脚摸到了芦正太随身不离的那支手枪,扶着索索发抖的母亲, 一起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来。 芦正春换了血衣,安慰了母亲几句,叫她坐在屋里等着,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动 静,都不要出去。他掖好了手枪,带上一件长袍,一不做,二不休,要去向芦伯才 算清最后一笔血债。 芦伯才这时候还没睡,正和葛步清两个人在账房里算计哪些人第一批撤进八卦 阵去的问题。陆义臣死于非命,又没有副连长可以接替,连长的职务由一排长暂时 代理。芦伯才生怕群龙无首,会发生不测,因此选了一名亲信当保镖,背着匣子炮, 不论行立坐卧,三步不离左右。这时候,芦萨伯才跟葛步清在密商要务,就站在账 房的门外,注视着院子里的动静。芦正春从西院出来,走到中院账房门口,那保镖 认得是四少爷,并不在意,只是点了点头,咧嘴一笑,算是招呼过了。却不料芦正 春走近他身旁,突然掏出枪来,对准他脑袋就是一枪。那保嫖猝不及防,连枪把儿 都没有摸到,就一命呜呼了。芦正春迅速掏出他母亲为他悄悄儿缝制的黑色面罩来 戴上,一脚踹开账房门,四面一看,并无人影儿。再仔细一找,只见红漆账桌底下, 露出了半个屁股。时间紧迫,顾不得仔细辨认了,就对准那屁股一连开了三枪,这 才转身跑了出来。 芦家上下大小听见账房里连连枪响,急忙各举刀枪从四面跑来。芦正春在隐蔽 处穿上了长袍,也举着一把单刀跑进了账房。这时候芦伯才已经从卧榻下面爬了出 来,葛步清的尸体也从账桌下面拖了出来。芦伯才结结巴巴地说了说刺客的服色模 样,叫大家快去拿刺客。芦正春答应一声,也混在人丛中瞎找了一阵。好在芦伯才 受惊之后,就由曹氏扶进卧房里歇着去了,并没有注意到芦正太是否在场。大家乱 了一阵,找不到刺客,重新选派了两个保镖,就各自歇息去了。 正月二十一日天刚亮,芦正春背着卡宾、掖着手枪,柳庆芳家丁打扮,头上低 低地扣一顶毡帽,背一把单刀,两人大摇大摆地迈出大门出村而去。守大门和守村 口的兵丁都认识四少爷,谁敢拦阻? 一直到了中午,众人因为葛步清死了,为料理后事四处找寻芦正太不着,只好 去回芦伯才。芦伯才这才想起昨夜捉拿刺客的时候就没有见到芦正太,传今每间房 间都挨着查一查。一查查到柳庆芳的屋前,叫门不应,一推房门,应手而开,却见 芦正太赤身露体死在柳庆芳炕上,身上脸上被截了十几个窟窿。一大家一见是这情 景,已经猜到了七分,连忙去把芦伯才找来。芦伯才闻报,跌跌撞撞地跑来一看, 见芦正太死得蹊跷,明知道又是件丑事,既无法追查,又无法张扬,只恨得连连跺 足,恼得频频叹气,悲痛得哗哗流泪。情知此事一定是柳庆芳母子所为,急往正春 房中去看,人去室空,所有财物,一概未动,血衣堆在地上,桌上用匕首钉着一张 白纸,写着四句似通不通的“七言告示”: 老狼狠毒又凶残, 欺儿霸母十九年; 恶子逆伦先处决, 血海深仇未报完。 芦伯才一看这张“告示”,几乎晕了过去。急问柳庆芳母子下落,有人回说: “四少爷天一亮就带着一名伙计出村去了。”芦伯才大叫一声:“我养虎贻患,悔 之晚矣!”说完这话,两眼倒插,往后就倒。众人扶住,忙抬往中院救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