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神机妙算,武工队布下火龙阵 走投无路,众匪徒拼死突重围 正月二十二日一早,放心安然睡了一宿的凤北岭人从好梦中醒来,各自吃了点 儿随身带来的干粮,就听见临时担任通信员的赵东起喊“全体集合”。 今天这一仗怎么个打法,昨天夜里的组长以上会议就已经决定了。这时候,巩 则生只是简单作了几分钟的战前动员,就由叶超元下令:各分队各组按原定计划立 即行动。只见李治才、杨大中、才东旭、冉叔民、郝志声、任志文这六个武艺高强 胆子大的情里通应声出列,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到了一旁。巩则生看了看这几个生 龙活虎般的后生,忍不住又嘱咐了几句: “要消灭敌人,要保护群众的安全,要去对付好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兵匪,你们 六个人担子重呵!你们一定要大胆细心,随机应变,尽可能避免牺牲,我们在预定 地点迎接你们胜利归来!” _李治才像军人一样打一个立正,把身子站得像一根棍儿似的,代表留下的六 个人,大声回答说: “请首长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叶超元一挥手,其余的人立刻扛起钐镰,向正东方向迅速离去。 叶超元带领武工队撤离巴掌铺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后,芦伯才、花仲伟、白叔炎 率领三百多名兵匪悄悄儿摸到了离巴掌铺西边三里远的地方,停住了。芦伯才生怕 又中武工队的计,不分敌我,自己人打起自己人来,这一次特别小心,先派人到北 边和东边联络,看芦正乙是不是把清水等人的杆子队带来了,一共来了多少,好调 配人力,一起进攻。另外,再派人悄悄地摸到巴掌铺附近去看看凤北岭人是不是还 在原地未动,以免扑空。 不久,去巴掌铺看动静的人先回来报告说:巴掌铺里每一个窝铺的烟囱都在冒 烟,窝铺顶上,有四个人抱着大抢在躺着打盹儿。窝铺里面有孩子哭、大人骂,看 样子还在睡懒觉,没防备有人会那么早来偷袭。芦伯才听了哈哈大笑说: “叶超无哪叶超元,任凭你小子诡计多端,也有放空的时候。这个小小的巴掌 铺,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了!” 接着,去联络的人也回来报告说:芦正一乙带领清水、方旗、熊瞎子一共整一 百人已经在巴掌铺北边等了有半个来小时了,得知大队伍开到。芦正乙和能瞎子已 经带领三十人先转到东面去占领阵地,留下清水和方旗的七十个人守住北面。又捎 回话来说,他们的枪支弹药都不多,请白团座派一个连去加强火力。白叔炎想了一 下,命令副营长和二连长带两个排去支援北面和东面,见到清水和方棋以后,副营 长自带两个排去跟芦正乙合兵,留下二连长指挥。又命令三连长带两个连加上花仲 伟和一些家丁共凑一百人迅速运动到南面占领阵地,只等副营长到达东面以后,打 三枪为号,四面合围,一起进攻。这样,四个方向,每边都有一百人上下,形成了 一个力量大体上相等的包围圈儿。 半个小时以后,东面响起了三声枪声,杨大中等人在窝铺顶上一望,见附近的 苇子尖儿并不摆动,知道敌人距离还远,沉住气儿,不去理它。又过了十几分钟, 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五百米开外的苇子尖儿一齐乱摇乱摆起来,六个人六支枪,朝四 个方向乱放了一阵,接着点响了一长挂带麻雷子的鞭炮,六个人身子贴着地皮,手 提着长枪,朝苇子尖儿不晃动的东南方向钻进了苇丛中,愣是从土匪堆儿的夹缝中 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包围圈儿外面去了。 官兵土匪们的包围圈儿越缩越小,在距离巴掌铺大约- 里远近的地方,忽然遭 到阻击,众匪首仗着人多势众,以为已经把凤北岭人全部包围,不顾拦阻,纷纷加 速前进。一边往前钻,一边乱打枪,其实全无目标,只是借此给自己壮胆。越是接 近巴掌铺,枪打得越密,对方还击的火力也越猛,只听见子弹打进苇丛嗖嗖作响, 打断的苇子纷纷往下倒。包围圈儿越缩越小,人也越来越密集。白叔炎躲在后面督 阵,见兵匪们一个个全卧倒在地下开枪,半天前进不了几步,火气大发,举起手枪 来大喊: “全给我站起来往上冲!谁第一个冲进巴掌铺赏洋一百元!退缩不前的,枪毙!” 一者有了赏格,二者不上前就会没了命,一百多人,果然嚎叫着向巴掌铺冲去。 等到冲近巴掌铺一看,只见几个窝铺,早已经打成蜂窝一样了。窝铺里却并不回击 一枪,在头上飞啸的子弹,其实都是对面苇丛中射来的。 窝铺里的人,是全都打死了还是全都逃跑了?兵匪们赶紧把芦伯才和白叔炎请 到前面来看个究竟。这哥儿俩看了这个阵势,怀疑自己中了计,却又有点儿不敢相 信,只好疑疑惑惑地下令暂停放枪。东面枪声一停,西面的枪声也渐渐沉寂下去, 接着南面和北面的枪声也都停下来了。 枪声虽停了,可谁也没胆量到窝铺里去一看究竟。人人都怀疑对面苇丛里埋伏 着的是凤北岭人,生怕一探出脑袋去就会挨枪子儿。僵持了一段时间之后,芦伯才 想出了一个办法:组织十几个人,向对面齐声喊话。一喊话,三面全答应了,这才 确证都是自己人。不用白叔炎下令,四面八方的人一下子全涌到窝铺前面去。这一 下子总算彻底弄明白了:打成蜂窝一般的窝铺里,不论死的活的,连一个人也没有! 人人都知道又中计了,但都说不出话来。他们弄不明白这些凤北岭人突然之间 躲到了哪里去了,也不清楚这些神出鬼没的人还会演出什么新奇的节目来。这时候, 白叔炎想到的,只是一个字:撤。他无颜下令,只用右手向西一挥,就带头往来的 路上大踏步走去。 这真叫未曾交锋,先成败局。“三军司令”带头一走,不论官兵土匪,纷纷跟 上。死了的,没人管了;伤了的,跟在后面边追边骂。就在这四百来人乱成一团、 夺路而走的当口,突然迎面着起火来。经冬的苇子,早已经干透了,见火就着,顷 刻之间,那火越烧越大,着火面越来越宽,火势也越来越猛,先是形成一道又宽又 厚的火墙,一会儿工夫就变成了一片火海。这群由官兵、土匪、豪绅组成的联军一 看前进无路,纷纷后退。白叔炎被突然出现的大火吓丢了主意,他带兵打仗多年, 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阵势,转过身去,向芦伯才求救说: “大哥,往西的路是走不通了,这苇塘里我不熟,该往哪儿撤,你快说句话!” 芦伯才心中又气又恨,觉着更不是滋味儿。他在东大荒闯荡了三十多年,明明 知道进塘有三防:一防转向,二防黑枪,三防火伤;如今自己这个老东荒却被几个 毛孩子算计了去,而且偏偏在火字上做了文章!他恨得在心里暗骂:“柳望春、叶 超元,我要不杀了你们,誓不为人!”这会儿见白叔炎没了主意,把手往南一挥, 喊了声:“往南撤!”他的意思,是先撤到黄胖的溜子里,然后再考虑回凤鸣山还 是去八卦阵。 兵匪联军得了这一声命令,有如退潮一般,后军变作前军,哗地往南溃退。没 跑出多远,只见正东、正南、正北同时扯起了漫天火帐,转眼之间,四面八方全是 大火,把往南撤的人又迎头拦了回来。这时候,小四百人全挤在巴掌铺巴掌那么大 一块空地儿上,真是人人着急,个个惊慌,团团转手脚无措。芦伯才到底是个老匪, 还沉得住气儿,手搭凉棚四下里一打望,见西南方向的火帐还未连成片儿,就大声 呼喊: “弟兄们,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着叫人家烧死;赶快往西南方向撤!那里的火 帐还没有合拢,快住那边撤!晚了可就撤不出去了。出去以后,都到黄胖黄大兰把 的溜子里集合。” 芦伯才这一喊,四百来人立刻乱了营,炸了窝,纷纷飞快地往西南方向奔去。 “三军司命”跑得更快,一马当先,蹿到最前面,一心只想抢在火帐合拢之前逃出 大火的包围,却没有想到这个“缺口”并不是“网开一面”的生路,而恰恰是一条 精心策划的死胡同。在叶超元的周密安排下,正当官兵匪徒们乒乒乓乓互相对射打 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却命令全体武工队员挥动钐镰就在匪兵们的身后不远处砍开 一条隔火道,一旦点上火,那火只能向巴掌铺烧去,而绝不会向外蔓延。他故意在 西南角留下一条胡同,让官兵匪徒们从这里外逃,却在胡同口伏下十条长枪,出来 一个打一个,出来两个打一双,反正左右都是火,除了往回跑,连逃都没处逃。 白叔炎性子急,跑在最前面,可可儿的挨了头一枪,连叫也没叫一声,就翻着 白眼儿上阎老五那里报到去了。 芦伯才老奸巨滑,早已经料到没有火的缝隙不见得就是平安之路,因此他自己 下令以后,却没有“身先士卒”,眼见白叔炎率领一帮人向胡同外冲去,一阵枪声 响过,前面的人纷纷倒下,跟在他后面的人又纷纷退了下来,知道那里突不出去。 他心里顿时想到:火越大的地方,越是没有人把守。只要冲得出火海去,就能保命。 他第二次大城: “弟兄们,快把衣服脱下来,找水浸湿了,包在脑袋上,大家齐心往南冲,只 有冲出去,才有活路哇!” 他这一喊,退回来的人,纷纷都去找水。巴掌铺原有几个深浅不一的饮水坑和 用水坑,虽然早就冻上了,昨天凤北岭人来到以后,已经全部砸开。这时候,要想 活命的人全把衣服脱下来往水里浸。熊瞎子力气大,顾不得水凉彻骨,干脆跳进水 坑里去,浑身上下滚得像个泥母猪似的,嚎叫着扑进冲天的大火中去了。 芦伯才见冲进大火中去的人有倒下的,也有冲出去的,一横心,也浸湿了衣服, 包住了脑袋,提起一口气儿来,拼着老命穿过苇丛,扑进火海中去。苇子这东西, 着得快,过得也快,前面有成群的人践踏,火势已经越来越小,居然让他冲出火区, 一下子钻进苇丛往南逃命去了。 等到武工队发现有人越出火区,赶紧过来用火力封住。密集的枪声中,冲在前 面的匪兵们一个接一个倒下,跟在后面的人又纷纷退了回去。没有冲出去的匪徒们, 也就不敢再冲。往南冲出去的大约一百人,被大火围在巴掌铺里的,也是百十来人, 其中还有花仲伟、芦正乙和清水三个头目。 火起的时候,苇塘里一丝儿风也没有,烧到这会儿,忽然间刮起北风来,那北 面的大火,烈焰腾空,热气吹过来,都感到火烧火燎的,滚滚的浓烟,更呛得人喘 不过气儿,熏得人睁不开眼睛。花仲伟长叹了一声:“这番死定了,没救了。”不 料清水却接口说:“起风就有救,决往南面点火!” 这场火,本是从巴掌铺四周三百多米远的地方往中心烧过来的,烧了这半天, 挨着巴掌铺大约还有一百米左右的苇子没有烧着。清水扎起一个苇把子来,燃着了 火,就去点窝铺南面的那一片苇子。那不明白的,只当清水但求速死,嫌火烧得慢, 要自己点火烧自己,有那醒过茬儿来的,忙也扎上个苇把子帮着去点火。 原来,大苇塘里失火,如果没有风,赶紧逃还来得及;如果赶上刮风,逃就来 不及了。那风吹着大火,一助火势,越烧越旺;蔓延开来,越烧越宽;风越大,蔓 延得也越快,人在下风头,根本逃不掉。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下风头再放起一片火 来。新放的火顺着风向越烧越远,苇子不比木材,一点就着,一烧就过,转眼之间, 烧过的地方,成了一片焦黑,火却没有了。等到上风头的火烧过来,点火的地方已 经没有芦苇可烧,大火到此,自然也就熄灭。 清水趁着风起,用这个办法,救了花仲伟、芦正乙等一百多人。他的溜子在北 边,如今偷鸡不着赔把米,要不赶紧收场,只怕连这一百多人全要搭上,因此不想 再跟着芦伯才进八卦阵了。他悄悄儿地吩咐手下的喽啰们:只要摽紧了芦正乙,不 让他跑掉,带回溜子,留下做人质,不怕芦伯才不拿出大批银洋钱来包赔损失。 上风头的火,烧到清水他们脚下,果然自行灭了。趁着下风头的火越烧越旺之 际,清水下令:立即住北冲出,遇到阻击,不可恋战,随便还击几枪,以保全性命 跑回溜子为目的。一声令下,一百多人如狼奔豕突地往北冲去。 按照叶超元事先的估计,芦、花、白三人带领一个营的兵力加上家兵家将,已 有五百多人,再次联合杆子队的可能性并不很大;火起之后,不是往西突企图回凤 鸣川,就是往南冲打算去八卦阵。因此,特意在西南角留下一条胡同引诱敌军从这 里突围,把主要火力都布置在西南两方,就连李治才等六人完成诱兵任务之后,也 往南撤,以加强南面的力量。在北边开隔火道的,大都是女兵。因为即便起风,大 冬天的刮的也是西北风,北边的隔火道,用不着开得太宽。这么一来,倒便宜了清 水他们那一伙儿。冲出北面的焦土区,遇上二三十个女兵阻击了一阵。她们枪支不 多,双方开了几枪,把清水的人打成了两截儿:清水裹紧了芦正乙,往北逃去;花 仲伟带着十几名家丁和十几名没了连排长的大兵,往西逃跑。 叶超元的神机妙算,已经估计到难免会有少数人漏网,为了达到巩则生提出的 “全歼”的要求。他事先通知了刘三场武工队和高丽屯金、朴二位,只要看见苇塘 内火起,立即带领村民、队员把住西北两路的主要道口,不让逃敌跑掉。 先说高丽屯,金、朴两位族长接到叶超元的通知,急忙召集村中青年。黄芝兰 和杨菊花听到了消息,哪里还肯在家里呆着?嘱咐黄天威好好儿休息,她们两个掖 枪提剑,就要随金大爷他们去厮杀。黄天威中了毒弹,当时昏迷不醒,后来由叶秋 珍的姥爷送来了解毒的草药,解去了毒性,人就清醒了过来。他的枪伤本不太重, 身子也比较结实,将养了两天,就能够下地行走了。如今听说叶超元设下“火龙阵”, 要全歼兵匪联军,收拾芦伯才,解放凤鸣川,按捺不住心中的高兴,也非亲自上阵, 去报这一枪之仇不可。金、朴二位和妹妹、菊花儿苦劝不住,只好把一支手枪递给 他,让他去瞭阵指挥,只许他在节骨眼儿上开两枪帮一手。黄天威也自知伤后体弱, 动不得刀子,就欣然接过枪来。一行人见到火起之后,就把住了巴掌铺通往凤鸣山 的必经要道,四十多人在道口的两边埋伏了。 等了足有一个多小时,还不见有人来,等得大伙儿都着急了。认为多半儿是没 人冲出来,正想商量是否到巴掌铺去看个虚实的当口,听到东边一阵急促杂沓的脚 步声和说话声顺着塘中小路传了过来。大家估计到是败兵逃来,立即又隐蔽好。片 刻之后,只见一群焦头烂颔、衣服破碎、总数一共二十多个败兵气喘吁吁、狼狈不 堪地朝西跑来。黄天威直等到他们跑到眼前了,才一枪把跑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撂倒 了。那伙儿败兵一路上跑来全未遇到阻击,看看离巴掌铺渐远,离凤鸣山渐近,心 里正在庆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意斜刺里一冷枪,先撂倒了一个,正错愕 间,勇敢的朝鲜青年一人手里一把长苗儿单刀,不等他们醒过茬儿来,就像从天而 降似的,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败兵们见来人不但数量超过自己,且个个精神焕发,勇不可挡,情知抵抗等于 送死,聪明的,急忙跪下,哀求饶命;自知罪孽深重而又还剩有几斤力气能抢得起 刀来的,急忙抽刀抵敌。朝鲜青年有如生龙活虎,更何况是两个对付一个,三下五 除二,就把败兵全数砍倒或束手就擒了。败兵们在逃跑中,七斤半重的长枪大都已 经沿路抛弃,没扔的,急切间也装不上子弹。黄天威从衣衫破烂的人群中一眼认出 花仲伟,喊了一声: “芝兰,抓住后面那个胖子,那是花尾狐!” 黄芝兰和杨菊花听见,同时向花仲伟扑去。花仲伟由于年老体胖,气喘吁吁地 跑在后面,一见前面有人拦阻,扭身就想往苇丛中钻。忽听黄天威一声喊,两个姑 娘同时举剑扑了过来,急忙打怀里掏出一支手枪,左手一拉,子弹上膛,但是没等 他举枪射击,紧盯着他的黄天威一枪先发,打中了他的右手,那支上了膛的短枪, “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花仲伟困兽犹斗,不顾右手流血,伸出左手还想去拾。 这时候黄芝兰、杨菊花同时赶到,各挺手中剑当胸便刺。黄天威在一旁大喊:“芝 兰,留下活口!”可是两个姑娘对花仲伟恨之入骨,早就憋足了劲儿了,黄天威的 话音儿刚落,两支剑已经同时刺进了花仲伟的胸口。老狐狸大叫一声,翻了翻白眼, 就倒地伸腿,气绝身死了。 黄天威审问了一下俘虏,知道北路逃敌,只有他们这一路奔西而来,清水和芦 正乙一伙儿,中途被打散,很可能往北回溜子去了。黄天威跟金、朴二位商量了一 下,一者北路有刘三场武工队堵截,二者这会儿追上去也已经太晚,就押着俘虏, 暂且先回高丽屯。 再说刘三场。这个村子,在凤鸣川算是个大地方,建村已经好几百年,不论人 口、店铺,都比凤鸣山要多得多。只为伪满以来,小火车从凤鸣山下经过直通苇场, 芦苇的收购、转运等都被当上了维持会会长的芦伯才所把持,于是凤鸣川的“政治 经济中心”才渐渐由刘三场转移到凤鸣山去。不过一年一度的天齐庙庙会比武打擂 台,仍在刘三场举行;风气所及,刘三场学武的人比哪个村子的人都多。刘三场武 工队的队长,姓刘名天安,是叶超元舅舅家的儿子,惯使一把倒马刺,也叫马牙刺, 就是一种形似长剑但却比剑粗厚两刃都做成锯齿形的一种怪兵器。这种倒马刺,可 以像剑一样刺,又可以像刀那样砍,既不怕卷刃儿,也不怕被对手的利器砍出缺口。 刘天安比黄天威大三岁,是大前年天齐庙打擂的得胜者,也是黄天威和叶超元等人 切磋武艺的好朋友。刘三场武工队,还是在叶超元母亲回娘家养伤以后才秘密成立 起来的。在凤北岭武工队的援助下,已经有了二十多条枪,近八十名队员──都是 原先在一起刺刀弄棒练拳脚的青年男女。刘天安昨天中午接到表弟的急信,考虑到 武工队第一次公开行动,不让女队员参加,点了五十名男队员,做好了随时出发的 准备。这时候,柳玉娟的枪伤在刘天安祖父的治疗下,已经渐次平复,吴丽芝作为 专职的护理员也已经没有必要。她们听说芦、花、白的兵匪联军将要在苇塘里葬身 于“火龙阵”的烈焰之中,对于自己未能亲自前去点火,已经惋惜万分,又听说火 起之后要刘三场武工队员出兵去抓可能漏网之敌,还能在家里坐得住么?她们都是 凤北岭武工队的队员,本不属刘天安调遣,在她们的一致要求下,刘天安也就默许 了。 今天,当刘三场南面冒起冲天烟火的时候,刘天安立即召集五十名队员和两名 “客籍”女队员往南面飞奔而去,玉娟的那条大黑狗也紧紧地跟着。走了大约有十 几里路,在一个岔路口迎面遇见了清水和芦正乙的败兵。要是晚到十分钟,这支土 匪队伍往东北方向的岔路上拐走,那可就真叫“失之交臂”了。 刘天安发现了敌人,急忙命令带刀带剑的隐身到西边去,自己率领二十条杂色 快枪埋伏在三岔路口东北方向的苇丛里,等清水一伙儿走到五十米之内了,方才下 令开枪。 清水的手下,原只有五十几个人,不到十支枪,今天出兵,来了四十个人,八 条枪,算是拿出最大的力量了。不过土匪打仗,却有一样与官兵不同:打了败仗, 官兵是沿路丢弃武器弹药,而土匪则是一边逃命一边沿路拣拾枪支弹药。这是因为 杆子队中枪支极缺,只要逃得住命又握有枪支,即便杆子队散了,到哪个溜子入伙 都会受到欢迎。实在没地方可投,单枪匹马,也可以“做买卖”。反之,如果光有 人没有枪,即便有人收留,如果不是武艺高强的人,那是只能先从火夫马夫干起的。 有这么一层原因,清水的杆子队今天跟装备精良的国民党军“并肩作战”,虽然打 了败仗,却是大大地发了一票“洋财”,别人到处扔,他们满地拣,四十个人,除 去死伤者外,早已经人手一枪,有的还成了“双枪将”了。加上国军和芦家兵中还 未丢掉武器的,七十个人,足有五十多支枪。 兵匪们正在狼狈溃逃,忽然迎面射来一排子弹,走在前面的几个人登时就倒了。 清水心知一定是遇上了武工队的埋伏,立即下令撤进苇丛,开枪还击。刘三场武工 队员们的武功固然不错,但对于打枪,却纯粹是贺仁杰的锤──短链(练)。因此 交战不久,不论是枪支的多少、射击的频率和准确度,都比不上清水一伙儿。刘天 安当机立断,决定发挥自己的所长,吩咐了几句,爬到西面去把那三十二名“刀斧 手”悄悄儿地带到清水的后面,趁清水一伙儿全平趴在地上集中精力向前射击的工 夫,一声唿哨,各举刀剑从天而降。土匪们措手不及,登时就被砍死了十几个,等 到他们爬起身来,又被砍死了不少。这时候短兵相接,又在苇丛中,长枪已经失去 了作用,尽管舍不得,也只能扔下,抽出刀来迎敌。原在北边开枪射击的二十名武 工队员,听到一声唿哨,立刻停止射击,全把抢大背在身后,却高举战刀杀声震天 地呼喊着跳跃着奔跑而来。经这一扑一冲,匪徒们腹背受敌,加上他们在大火中熏 烤之后又没命地奔跑,早已经精疲力尽,趴在地上放几枪,还不在活下,如果要捉 对儿白刃厮杀,哪儿及得上这一伙儿武艺精良的生龙活虎?顷刻之间,战局发生了 根本变化:匪徒们越战越怯,纷纷败退了。 柳玉娟和吴丽芝冲进敌阵,一连刺死了几个匪徒,忽然发现芦正乙正把一名武 工队员砍倒在地,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人同时冲了上去,更不打话, 举剑就刺。芦正乙昨夜亲自出马搬兵,一宿未睡,今天又被困在大火之中拼搏突围, 早已头晕脑胀,四肢绵软了。刚才与一名武工队员交战,伏着刀法纯熟,占了上风, 如今突然遇上两员女将,且又都是怀有深仇大恨的冤家对头,每一剑刺来,都恨不 得把他刺一个透心儿凉才解气,尽管他武艺高强,到底是疲乏已极,不免双拳难敌 四手。要说这两员女将,一个枪伤未平,一个武艺并不高明,只由于仇恨在胸,早 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想刺死芦正乙,为自己、为死难的亲人报仇,因此 武艺凭空比平时又要强上几分。两个人配合得也特别好,总是保持一个在前,一个 在后,叫芦正乙腹背受敌,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刚战了十几个回合,芦正乙就累 得气喘吁吁,眼花缭乱,明明只有三把创,却好像前后左右上下一共有千千万万把 剑在飞舞,指不定撞在哪一把剑上,就会一命呜呼。 清水的一把刀,也相当厉害。他刚砍伤了一个武工队员,甩眼看见芦正乙被两 员女将围住杀得手忙脚乱,唯恐失去这个人质以后无法再从芦伯才那里拿到大笔的 银钱,顾不得去追杀那名负伤的武工队员,却快步跑上前来助芦正乙一臂之力。这 时候,刘天安刚刚搠翻一个小头目,见有人去助芦正己,也不知他是什么人,唯恐 两个姑娘有失,一个黑虎跳,跳出有七八尺远,正好跟清水对面相迎。刘天安也不 打话,举起马牙刺来,连搠带砍,连挡带锯,既有刀法,又有剑术,果然是非同小 可,不比寻常。两人战有十几个回合,清水哪里是他的对手?拉(音l à)空被刘 天安一马牙刺击中右腕,顺势再往怀里一锯,只听见“啊呀”一声之后接着“噹啷” 一声,清水的右手连同单刀一起掉在了地上。刘天安回手猛刺,正中清水心窝,一 推一拉之间,几乎把他开了膛了。众小匪见首领已死,他们当土匪的,习惯于朝秦 暮楚,平常虽满口讲的是义气,事到临头,谁还顾得那许多,纷纷跪地投降。这时 候,芦正乙已经多处受伤,却还在作困兽之斗。刘天安一边下令武工队员们捆绑俘 虏,收拾刀枪,一边挑逗性地大喊一声: “芦正乙!就剩下你一个了!你投降不投降?” 芦正乙明知败局已定,但也知道自己作恶多端,即便投降,也不会有什么好下 场,因此决心愣充好汉,死硬到底,一面拼命还刀,一面咬牙切齿地回答: “宁死不降!” 其实,玉娟和丽芝倒是怕他说出“愿降”两个字来。因为敌手一降,就不能再 置他于死地了。如今听他说出:“宁死不降”,两个姑娘抖擞起精神来,也存心成 全成全地,三支剑,剑剑不离他的心窝咽喉。芦正乙自从喊出“宁死不降”之后, 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心心念念,只想临死之前再捞上一票,也拼出全身力气,把 一把单刀舞得跟一匹雪练相似,周身上下,团团罩住,风吹不透,水泼不进。三个 人像走马灯似的两个围着一个以死相拼,踩得脚下的苇秆噼啪作响,刀剑削下的苇 子尖儿,在满空中飞舞。刘天安本想上前相助,但一看芦正乙已经是最后挣扎,就 干脆把这一功让给这两个姑娘,让她们亲手杀死芦正乙,报仇雪恨。不到万不得已 的时候,绝不拔刀相助。 果然,芦正乙这种大风车似的刀法,没能维持多久,就渐渐松弛缓慢了下来, 终于露出了破绽。玉娟眼明手快,不肯放过机会,瞅准了空子,当胸一剑刺去。芦 正乙急忙往后一躲,却正好撞在吴丽芝从背后刺来的一剑上,叫声“不好”,急往 前跳,玉娟迎着他奋力前跳的冲力举剑分心刺去,登时洞穿胸膜,正好吴丽芝也腾 空跃起挺剑猛刺,几乎与玉娟同时从后背刺透了芦正乙的前胸。这时候,芦正乙的 大刀已经高高地举起在空中,虽然前心后背同时洞穿,却不忘捞本儿,咬牙怒目, 用全身的余力向玉娟当头砍来。玉娟离芦正乙很近,拔剑后退已经来不及了,左手 虽然还有一把剑,但是以剑挡刀,以轻抵重,且又从下迎上,正为剑法中的大忌。 急切中,柳玉娟干脆放松右手,使一个鹞子翻身,飞起一脚,向芦正乙握刀的右手 踢去,正中手腕。背后的吴丽芝趁势把剑住上一挑,芦正乙痛彻心肺,大叫一声, 一把刀脱手飞去。一直在旁边观战的大黑狗见芦正乙手中大刀巴经飞出,咆哮一声, 嗖地窜了出来,咬住了他的脚脖子就再也不撒嘴。这时玉娟翻身脚踏实地,顺手从 芦正乙的前胸抽出长剑,背后的吴丽芝一面抽剑一面踹了芦正乙一脚。这一回芦正 乙连叫也没有叫一声,就脸朝下踣然倒地,气绝身死了。 柳玉娟这最后的两手,干得实在漂亮,连已经投降了的匪徒们,都在心里暗暗 喝彩。刘天安赶紧拔出马牙刺把芦正乙的脑袋锯下来,又割了他一幅衣襟包上。他 想让那个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姑妈和失去了一只手掌的小天武看着仇人的下场,让他 们也出一口怨气。 战斗结束,刘天安白得了五十多支枪,押着三十多个未曾受伤的俘虏,让他们 背着伤号,大获全胜地撤回村去。 最后说说南面的情景。芦伯才等冒死冲出火海,武工队员们拦住了一些,打死 了一些。还剩下七八十人,在枪林弹雨的空档中钻了出去,往南逃胞了。 从火海中蜂拥脱逃的人,虽然个个焦头烂额,衣不蔽体,但是春生跟芦伯才多 年相处,凭着他那双犀利的眼睛,一眼就看出了芦伯才也杂在人流中往南逃遁。他 仇恨在心,对着芦伯才打了一梭子。匪徒们纷纷倒下。等到火海里不再有人冲出来, 他到那死人堆里去逐个儿翻检辨认,却找不到芦伯才的尸体,估计一定是在人体的 掩护下让他侥幸脱逃了,就急忙去找巩则生,要求往南追去。 往南逃去的敌人估计不少于七十,大约半数以上有枪。他们一钻进苇塘里,如 果四散而逃,那就是派一个师一个军来,把个苇塘像篦头发似的篦上一遍,也很难 如数擒到的,弄得不好,还要吃冷枪。但是就让芦伯才这样跑掉,却又太不甘心。 不抓到匪首,怎么能说是全部消灭了匪帮呢? 巩则生找到叶超元,两人一商量,叶超元认为: “芦伯才这次突围出去,虽然没有全军覆没,也差不多少了。这七十多个人往 南逃跑,第一绝不会分散,因为他们多数是官兵,在苇塘里两眼一抹黑,怕的就是 迷路;第二绝不会拐向东,因为东面是绕阳河和辽河的入海口,地势低洼潮湿,连 个窝铺都不能搭,没吃没喝的,只有死路一条。芦伯才在巴掌铺吃了败仗,尽管他 还不知道芦正阳已经投到咱们这一边,却也能估计到咱们会分兵或者由别村的武工 队趁虚而入去端他的老窝。看来在未摸清实底儿以前,他是不会贸然回凤鸣山的。 再说,他即便想回凤鸣山,我已经通知晏屯和常屯的武工队严守塘边,只怕他想也 是空想。最大的可能性,是先逃到黄胖那个溜子,收拾残兵败将,然后一起进八卦 阵。因为他的女眷和财物都已经运进八卦阵去,对他来说,凤鸣山这个老窝已经不 如八卦阵这个新窝更重要更安全了。火烧巴掌铺的战斗现在已经结束,往北逃跑的 人有刘天安他们去对付,除了留下少数人暂时照看一下伤号、扑灭一下余火之外, 其余的人,应读马上向南跟踪追击。追得上芦伯才更好,追不上芦伯才,咱们就直 插八卦阵,跟县大队会师。算起来,县大队一定已经包围了八卦阵,望春和他爷爷 也该把地道的秘密探听清楚了。” 巩则生完全赞同叶超元的分析和部署,当即留下叶秋珍带十个女队员负责收容 并照看伤号,留下秦柏青带十个男队员打扫战场,扑灭余火,派一个人去跟刘天安 联络,让他准备担架先把伤号抬到刘三场去。商议妥当以后,全体武工队员就立即 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