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图财害命,毕德隆坐镇八卦阵 顺水推舟,柳爷爷智邀何占奎 正月二十二日上午,芦伯才舍命冲出了火龙降,收罗起方旗、熊瞎子和副营长 郭肇军等人所率的七十多个残兵败将,跌跌撞撞于中午时分逃到了黄胖盘踞的溜子 前面,不见有人瞭水,心里已经有些奇怪;等到走进溜子里一看,只见窝铺里空空 如也,连一个人也没有,这可真把芦伯才急坏了。 按照芦伯才的计划,是先赶到这里对付一顿中午饭,然后再商量是回凤鸣山还 是去八卦阵。如今人去窝空,不但粮食一颗没有,伙房里连铁锅也扒走了。不用打 听,一看这情景,就知道这帮土匪既没有出去“做买卖”,也不是遭到武工队的袭 击,而是远走高飞了。 自从正月十八黄胖率众攻打凤北岭东路遭到惨败以后,他曾经派人给芦伯才送 去过一封信,要求补足粮草弹药后自寻出路。芦伯才把他看成是一块“食之无味、 弃之可惜”的鸡肋,一方面既知道他在损兵折将之后已经没有多少实力,另方面又 想到他的武艺可用、忠心可靠,所以还在半推半就之中,一直未曾明确答复。却没 有想到他在几天之内就做出了断然的决定,连招呼也不打一个,竟悄悄儿地撤走了。 一帮人尽管已经又饿又累,但是没有饭可吃,又害怕后面有追兵,连多歇一会 儿也不敢。芦伯才与郭肇军、方旗、熊瞎子几个人一商量,郭肇军考虑到八卦阵里 驻有部队,主张马上就去八卦阵;方旗和熊瞎子因为自己的溜子在北边,只想往北 走而不愿往南奔,更不愿意以失去了弟兄的杆子头子身份去投靠关洪天,放着自由 由自在的大兰把不当,却去寄人篱下,听人调遣,看别人的眼色行事。不过他们在 这种时刻,也不敢贸然住北返,万一要是遇上了武工队,可就再也跑不了了。因此, 他们声明:可以奉陪芦伯才到八卦阵一走,但只是去做客,不是去投靠。商量的结 果,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总算都同意先到八卦阵。 黄胖一伙儿,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去了? 原来,昨天一早,芦家的十几挂大车装着内眷、财物从这里经过,黄胖问明了 原因、去向,想到自己如今无枪无粮,人多带伤,力量单薄,万一被武工队探明虚 实,来一个突然袭击,那可就是吃不了的兜着走,非让人家连窝儿都端掉不可。为 了保住众弟兄的安全,他想起了芦伯才答应他进八卦阵当营长的诺言,来一个就坡 下驴,拿戏言当真言,收拾收拾,就跟着大车一起拔寨开差了。好在他们这一路人 行囊都十分简单,仓库里的粮食储备也已经不多,说话之间就能够全部背在身上。 由于黄胖手里有芦伯才的亲笔书信可资证明,曹氏也无法阻挡,只好让这一帮瘸的 拐的,全跟在大车后面慢慢儿走,一起进入八卦阵中去。 芦伯才等人离开黄胖的溜子之后不久,巩则生带着一百名凤北岭人也追到了这 里。 乍一看这里的情形,多数人都以为黄胖是跟芦伯才一起走的。因为窝铺里面, 扔有烧焦了的布片和换下来的裹伤布,证明芦伯才一伙儿不久之前就在这儿。叶超 元到伙房仓库里去一转一摸,发现米面油盐蔬菜一点儿不剩,没有了铁锅的炉灶也 是冷的,就作出判断说:黄胖一伙儿,是昨天跟随内眷的大车一起进八卦阵的。今 天芦伯才一伙儿来到这里,肯定什么也没有吃到。巩则生连连点头,完全同意叶超 元的判断,并动员大家少休息一会儿,迅速追上去,尽量争取在敌人进入八卦降之 前,把他们消灭在半路上。 八卦阵,除了有一座圆周四里的碉堡群奇怪而孤傲地耸立在茫茫苇海的中央、 俯视着四周之外,不见一所民房,也没有一个老百姓会到这里来自找不痛快。可是, 在三百多年前,也就是在明朝的万历年间,这里是广宁右屯卫的屯军驻地,有好几 千名屯兵,在这里“屯田”。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军垦”。在明金萨尔浒大战 和辽沈大战两次战役中,广宁右屯卫的屯军全数被驱赶上了战场,成了“国殇”, 终于屯田也荒芜了,逐渐又被芦苇所侵占,营房周围赖屯军谋生的商贾失去主顾, 也纷纷迁走。于是,这个盛极一时的广宁右屯卫,就成了盗匪盘踞落脚的地方。到 了张作霖修建八卦阵的时候,可以说是这里的第二次全盛时期,但已经是草莽英雄 们的天地,对百姓们说来,谁还敢光临这样的福地呢? 张作霖出山,这里又逐渐进入第二次衰落时期。真是沧海变桑田、屯卫变匪窟,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由于驻守锦州的师座慑于共军的压力看中了这个 匪窟作为退步藏身之所,不惜人力物力,修整了八卦阵,愣要在这个被人遗忘的废 墟上,出现一个第三次全盛时期。 八卦阵的修整,还没有完工,毕德隆带领一营人马,突然从天而降。当天夜里, 关洪天和他的妹妹以及几个亲信,又忽然间失踪了。据毕德隆第二天召集“全体官 兵”训话的时候宣布:关洪天是因为“匪性难移,不服国军改编,才携带巨款和妹 妹一起潜逃”的。长住八卦阵、经历过几次更换首领的老匪们心里都明白所谓的 “潜逃”意味着什么。不过他们也像小小老百姓对改朝换代一样无动于衷、并不计 较。当毕德隆接着宣布改编方案的时候,不论大匪、小匪、新匪、老匪,全都服服 帖帖,没有任何反抗与不满的表示,改编工作,只在一天中就顺利完成。 这一方面是因为关洪天平日待人刻薄,有难事推给别人,有好处自己一人独得, 除他亲信之外,早有烦言;另一方面,毕德隆摸透了匪徒们的心理,新来乍到,不 摆威风,却以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借整编之机,封官许愿,大小头目,全都当上了 营连排副,新老匪徒,一律换上了美式装备,实际上则是化整为零,把二百来人的 一个大杆子队给“吃”掉了。 昨天上午,芦、花两家把太太、小组、少奶奶连同葛步清的老婆孩子以及最后 一批资财送进了八卦阵,毕德隆更是财色双收,举双手欢迎。他在芦家,早就领略 过夜来香的风骚和姿色,只是当时马大富未死,“名花有主”,未使“割靴”;如 今变成了小寡妇,且又送上门来,却之不恭,理当照单全收,当天晚上就留下侍寝 了。煞风景的是黄胖带来的七十多人,几乎有一半儿是伤号,瘸的拐的全有。不过 毕德隆总算够意思,除了赏给黄胖一个副连长的官衔儿之外,他的全部人马,不带 伤的编进连里去站岗放哨,带伤的全留在团部干后勤,什么铡个草儿、喂个马儿、 烧个火儿的,倒是一个也没闲着。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正当毕德隆心安理得,趾高气扬,踌躇满志 的时候,正当他今天早上搂着夜来香还在当年张作霖睡过的大床上做着高唐美梦沉 睡未醒的时候,县大队两个加强连已经摸掉了毕德隆留下的哨探游骑,渡过了大凌 河,靠拢了八卦阵,就在岗楼底下不远处的苇丛中,就在当年广宁右屯卫遗留下来 的残垣断壁后面,埋伏下来了。 正月二十二日下午,芦伯才一伙儿忍着饥渴劳累满怀希望地赶到了八卦阵,天 色并不晚。温暖的太阳,还懒洋洋地斜挂在半空中。这里是一片平原,四周看不见 山,虽然是正月天气,太阳也要到六点钟以后才在一望无际的茫茫苇海中沉没。 芦伯才已经好久没到八卦阵来了。他出了人出了钱,却不知道到底把八卦阵修 成了什么模样。今天在斜阳的照耀下远远地展眼一望:嗬,迎面的铁丝网闪闪生光, 全是新的;铁丝网外面二三百米之内的苇子已经割去,形成了一片开阔地,十分便 于瞭望。原先缺顶少门、砖块脱落的双层碉堡,如今不但修补一新,而且顶上有人 持枪守卫。碉堡后面的暗堡,也新用水泥抹得光溜溜的。中心的圆形围墙,原先的 缺口都已经用新砖砌好,墙上面还重新拉了铁丝网,四个岗楼,也都有人在瞭哨。 乍一看,倒像是一所特殊的监狱。外观既然已经焕然一新,那内里的装修,一定也 是尽善尽美的吧?他忽然想到:八卦阵的修整,全亏白叔炎动用了国军的人力物资, 要不然,短短的半个月工夫,哪能如此神速?只可惜,白三弟已经葬身在巴掌铺的 火海之中,永远也不能跟他一起来驻守八卦阵、对付共产党了。 他思绪万千,感慨不已地率领众匪首匪徒大踏步地往前走。还没有靠近壕沟外 面的铁丝网,突然岗楼上“咔嚓”一声枪栓拉响,一个人粗声粗气地大喊: “站住!什么人?” 芦伯才自以为是八卦阵的半个主子,里面的人应该全都认识他,因此示意身后 的人暂且止步,他自己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一看,只见站岗的是个全剧美式 装备的大兵,并不认识,只好自我介绍说: “我是芦伯才,快下来开门,放我们过去。” 那哨兵并不认识芦伯才,见他焦头烂额,衣服破碎,身后的一帮人个个仪容不 整,狼狈不堪,只当他们是一伙儿过路的或是来投的杆子,先有三分看不上眼,大 剌剌地回话说: “我不认识什么萝卜菜大白菜的,往后站,要不老子可要开枪了。” 芦伯才气儿不打一处来,可是在人家的火力圈儿内,又发作不得,只好忍了又 忍。他身后的郭肇军见了,急忙自告奋勇地上前打圆场说: “你不认识芦老先生,总该认识我吧?我是锦县驻军一团一营的副营长郭肇军!” 岗楼上那哨兵听了,“嘻”地一声笑了起来说: “别他妈的猪鼻子插葱装大象不知道寒碜了!尽管我没见过郭营副,可也听说 过的。人家相貌堂堂,罗斯福哔叽的军装笔挺,裤线儿都能削萝卜,大马靴,刺马 针,走道儿咔咔的,神气着呢!你小子火神爷不像火神爷,土地爷不像土地爷,哪 儿钻出来的那么一条干泥鳅,也来冒充郭营副!知趣儿的赶紧向后转,开步走!要 是走慢了,老子送你一颗伸腿儿瞪眼丸尝尝,可别说我们八卦阵里的人不讲交情!” 郭肇军一听,差点儿气歪了鼻子。可是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忍不住要笑出声 儿来。只得无可奈何地说: “别打哈哈丁,我们有正经事儿。快把你们的长官请出来说话。” 那哨兵见他们身后还有好几十口子,尽管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大都带有家伙, 心知即便是支过路的杆子队要打抽丰,也不是自己这个上等兵能把他们打发走的, 还是少惹事儿的好。于是,果真去把带班儿的“长官”叫来了。 这个长官不是别人,正是昨天才上任的副连长黄胖子。毕德隆给他定的衔儿倒 真不低:肩膀上扛着三条杠子──货真价实的一名上尉。只可惜运来的美式哔叽军 官服都太小了,他拣了一身最大的绷在身上,还是连扣子都扣不上。他急冲冲地跑 上岗楼,往下一看,见站在铁丝网外面的果然是芦伯才,又见他们全部焦头烂额, 吃了一惊,忙问: “芦老先生怎么搞得这么狼狈?是不是又中了凤北岭人的奸计了?” 芦伯才见黄胖衣帽一新,奇迹般地在这里出现,先放下了一半儿心,长叹了一 口气,羞愧地说: “这件事情说起来话长,我们这几十个人,从早晨四点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口 饭,都快俄坏啦!大兰把快让我们进去先吃点儿东西,一边吃一边再细说吧!” 黄胖面有难色地说: “芦老先失可别怪兄弟不讲情面,这里不是我的溜子,我说话算不得数。兄弟 也是走投无路,为给弟兄们找碗饱饭吃,才按照您老的吩咐投奔这里来的。如今我 不是大兰把,只是个小小的副连长,只管带班儿站岗放哨。团长的军令严极了,像 放人进出这样的大事,一定要禀明了团座之后,才敢开门。芦老先生请稍等一会儿, 兄弟这就去报告团座。” 芦伯才听他这样说,也无可奈何,只是随口问: “你说的团座,是关洪天吗?” 黄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 “要是关洪天,倒又不必这么麻烦了。我昨天跟着府上的大车进了八卦阵,就 听说关洪天和他妹妹已经卷款潜逃,如今这里已经全部由国军接管改编,在这里坐 镇的团长姓毕,叫毕德隆。” 郭肇军一听是毕德隆在这里坐镇,高兴得叫起来说: “啊!有毕团长在这里,什么问题都好解决,快去请,快去请他来!” 黄胖依言回身走下岗楼去了。熊瞎子和方旗见他们两个交涉了半天,依旧不得 其门而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忍耐不住,上前来一探究竟。四个人正说话间, 毕德隆神色严肃地随着黄胖走上岗楼来,撇着嘴向下面冷冷地瞅了一眼,先发制人 地说: “郭营副,怎么就回来你一个?白团副呢?马营长呢?你们的三个连长和三连 士兵呢?” 郭肇军急忙打一立正,像背书似的呐呐地说: “报告团长,我们奉命进剿凤鸣川土共,由于地理不熟,加上侦察不实,在苇 塘里遭到敌人的火攻和包围,白团副突围的时候为国忠勇捐躯;二连长和三连长带 领两连士兵往北突围,下落不明;马营长和一连长因为争……因为意见不一,争论 不下,开枪互击,同时死亡;我带领一个连,和芦老先生等往南突围,除伤亡者外, 共带回七十多人来。请团长发落。” 毕德隆勃然变色,冷笑一声说: “好哇,一个营五百来号人,只带回来几十个,其中还有一半儿是滥竽充数的 杆子;倒亏你还有睑来见我!照我看,八成儿是你投降了土共,装出这副怪相来, 带领共军来赚我的八卦阵吧?” 郭肇军损兵损将,单枪匹马回来见团长,心里本就打鼓,挨了毕德隆一通抢白, 急得一脑袋白毛汗,就是说不出话来。芦伯才看不过去,代为分辩说: “毕团长请息怒,听在下说两句。这次兵败,责任不在郭营副。毕团长要追究 罪责,白团副既然已经为国尽忠,可以由我芦伯才一人承当。只请团座先开门放我 们进去,该领什么罪,我领!我芦伯才的一家内眷和全部家当都已经送进八卦阵里 去了,难道团座还信不过我么?” 毕德隆阴阳怪气儿地说: “芦老先生。请恕在下无礼!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可不容许我讲什么交情! 要是你的内眷和家当不在八卦阵里,只怕你芦老先生还不会把共军引到我这里来哩!” 听了毕德隆的这些三青子话,芦伯才顿时明白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了,忍不住也 声色俱厉地说: “毕德隆,做人要讲天理良心!你说话要是拿不出证据来,就是见财起意,见 色忘义,等于图财害命!” 毕德隆哈哈一阵狂笑: “芦伯才,几十年来,你见财起意,见色忘义,图财害命的事情干得还少哇! 如今你投降了共匪,我代表国家没收你的这些不义之财,难道还不应该吗?你要我 给你拿出证据来,这个不难。你自己回过头去看看,你带来的土共,不就在你们身 后吗?” 芦伯才气得七窍生烟,回头看,只见身后不到三百米处的苇丛前面,已经涌出 来一百多人,分明是乘胜追击的武工队队员们。芦伯才大惊失色,只好低声下气地 说: “毕团长!请看在你我无冤无仇的份儿上,快让我们进八卦阵吧!那点儿身外 之物,我愿意跟你二一添作五平分。你分明看见,那是凤北岭的武工队,是追兵啊!” 毕德隆却不着急,嘴角上挂着一丝奸笑,不怀好意地说: “我当然知道那是土共,不过却不知道是追你的,还是你引来打我的。为了证 明你跟他们不是一伙儿,你先回头把那支共军股匪消灭了,我马上放你们进来。” 芦伯才急得几乎要哭出声儿来,哀求说: “毕团长!你不能硬逼着我们去送死呀!我们都是从大火和重围中冲出来的, 又困又乏,不少人还带伤,从早上到现在整整十二个钟头没有吃东西了,人数又比 人家少一半儿,你这不是硬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吗!” 毕德隆斩钉截铁地回答: “甭废话!是真是假,就看你敢不敢打了!火力不足,我派机枪掩护你们!” 这时候,芦伯才身后的匪徒们也看见半里地外的武工队了。出于败兵的恐惧, 出于求生的欲望,呼啦一下子,全拥到铁丝网前面来,有的人就去搬堵着通路的当 门用的铁丝网障碍,企图夺门而入。毕德隆看见,声嘶力竭地大叫: “不许搬动拒马!谁再动一动,我可要开枪了!” 熊瞎子见毕德隆蛮不讲理,差点儿把肺都气炸了,悄悄儿跟方旗说: “姓毕的小子图财害命,行的是借刀杀人之计,他要对芦伯才下毒手,就不能 不连咱们一起捎上。这事儿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俩先把这小子干掉!你的 枪法准,打这个姓毕的,我打黄胖这个没骨头的孬种!” 方旗答应一声,两人同时拔论,但却没有同时射击。熊瞎子性子急,一枪先撂 倒了黄胖,毕德隆一看不好,忙一哈腰躲到了雉堞的后面,也掏出枪来,正好看见 方旗举枪,就先照顾了他。熊瞎子见打倒了方旗,发了熊性子,往岗楼上打了一梭 子连发。岗楼上毕德隆和那哨兵先还击,紧接着左右两个岗楼上的步枪和身后暗堡 里的机相都响了。芦伯才见华德隆翻了脸,身后追兵又已经逼近,灵机一动,想到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人缝中一钻,往西逃去──他知道往东去是出海口,往西去 只要沿着大凌河上溯,就可以达到锦县。 这时候,武工队也开枪了。匪徒们腹背受敌,有的就地趴下开枪还击,有的虚 放几枪,东西乱窜。苦就苦了那没枪的,团团转不知道往哪里钻才好。武工队人数 不多,此来的目的,主要是追捕芦伯才,其次才是火力侦察。见匪徒们四散奔逃, 也化整为零,分头追赶。春生冲在最前面,一眼看见芦伯才的背影,就弃了别人, 单追芦伯才。 却说县大队的两个连渡过了大凌河以后,摸到了八卦阵附近,主要兵力埋伏在 大凌河与八卦阵之间,一方面切断锦州驻军与八卦阵的联络和增援,一方面等待与 武工队会师并等待柳望春探听到地道的秘密。这时候忽然听到八卦阵北边枪声大作, 教导员估计可能是武工队到了,就派出一个连迂回到北边去接应。 芦伯才荒不择路,只顾朝着落日的方向在苇丛中乱钻。身后枪声乱响,头上子 弹飞舞,直吓得浑身哆嗦,一脑袋冷汗。刚跑出不到一里地,透过稀疏的苇丛只见 迎面一溜儿百十号身穿灰军装的战士手端着大枪搜索而来,情知这一回摸到真八路 的枪口上了,急忙回身又往西北方向钻。刚跑了百十来步,只听得迎头一声大喊: “芦伯才!你这个恶鬼,今天算你恶贯满盈,还往哪里逃?” 芦伯才吓得一哆嗦,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青年武工队员手端卡宾枪正怒目注视 着自己;再仔细一看,认出了正是芦正春,吓得头发茬儿全煞起来了。心里一打 沉,干脆来个破釜沉舟,不单不逃不躲,反倒迎了上去说: “啊,是正春,快救我一救。你大哥不是人,欺侮你们娘儿两个,已经得到报 应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他,我是我。这二十年来,我待你不薄,对你娘也不赖。 就算我有千错万错,我总是你爹,你总是我儿……我不要你做别的,只要你闭闭眼 睛,放我过去。” 芦伯才一边说,一边就往西北方向走。春生横枪拦住,恕吼一声: “芦伯才!谁是你儿,你别做梦了!告诉你,我爹姓牛,你是什么东西!今天 我追的就是你!讨的就是你欠下我们娘儿俩的这笔血债!” 芦伯才直到这会儿才恍然大悟,原来正春是牛家的种,不由得凉了半截儿身子, 情知自己难逃一死,急切间忽然心生一计,左手一指春生的身后,大叫一声: “快,八卦阵的土匪冲上来了!” 春生不知是计,急忙掉转枪口,芦伯才趁他转身的工夫,忙掏出枪来,对准春 生的后背就是一枪。春生晃了一晃,一咬牙,忍痛快速转身,平端起卡宾枪来,搂 住了扳机就没撒手,那卡宾枪既能点发,也能连发,结果这一梭子弹全打在芦伯才 身上,把芦伯才简直打成了一个马蜂窝。春生直等到芦伯才狂叫着倒了下去以后, 才吁出了一口长气,嘴角上挂着微笑,慢慢地倒下了。 杨大中正在追歼残匪,远远看见春生负伤倒地,急忙赶过来把春生背了起来, 到指挥部去找巩则生。 暂且按下八卦阵双方相持不下的局面,回过头来,补叙一下柳爷爷和柳望春二 人去打探秘密地道的情形。 柳爷爷、柳望春和安玉成一起在正月十八日半夜里动身,过了大凌河。小安子 去了阎庄,他们二人在十九日清晨到了新庄子。 新庄子在锦县南面二十里,离阎庄三十里,虽然没有中央军驻守,却是国民党 的势力范围。镇内有一支由保安队改编的自卫队,拥有百把支枪,归地方绅董组成 的镇公所统辖,专门清查共产党、搜捕八路军。街上有一家小饭店,是县大队设在 镇子里的一个联络站。 柳望春他们混进街上来以后,找到了这家小饭店,先了解一下何占奎如今是否 在镇上,政治倾向又是如何。 小饭店的老板,也就是地下联络站的站长,认得柳望春是常来常往的“老顾客”, 既不用介绍信,也不用对暗号。那站长见柳望春一早光临,心知一定是有急事儿连 夜赶来的,丢了个眼色,把他们一引就引到了内间特设的“雅座”里。柳望春讲明 了来意,那站长介绍说:何占奎是在一九三八年回到新庄子来的。由于他在民国十 六年当过“军政府大元帅”张作霖的侍卫队长,名声很大。回来以后,伤还没好, 日本皇军和保安队伪军就来找他要他“出山”,各地有钱的大老官纷纷派人来重金 聘请他去当保镖当教官,本地的绅董们则联名出面要他留在镇上保境安民,听说还 有许多杆子队要请他去坐第一把交椅,他都以腿伤未愈无法行动为辞,一处也没有 答应。后来干脆闭门谢客,生人一概不见。伤好以后,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 家,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说他又拉起了杆子,专跟汉奸为难;有人说他带领一批 弟兄,心心念念只想救少帅出狱。不过这都是猜想,谁也说不出他的下落。他的老 伴儿,又是个从小抱来的童养媳,在家里什么事儿也作不了主,一天到晚只知道闷 头干活儿、伺候公婆丈夫,难得跟谁说上一句两句话,是个有名儿的没嘴葫芦。不 久公婆先后去世,她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日子过得很艰难。听说何占奎每年都要 托人给他老伴儿捎钱来,不过数目不大。直到上个月,离乡七年的何占奎才像游魂 似的回家过年来了。瞎了一只眼,头发连着络腮胡子,长得像个鬼,衣服上打着补 丁,还不到五十岁年纪,看上去比六十岁还老。新年以来,有关何占奎突然回来以 及这几年中他在何处落脚这个谜,正是大伙儿最感兴趣的话题呢! 柳爷爷一听何大胡子正在村里,大喜过望。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他叫望着远远 地跟着他,由他一人去跟这个谜一样的怪人打交道。 何占奎的家,柳爷爷十几年前来过两次。何占奎一九二七年六月到一九二八年 六月在大元帅府当卫队长,挂的是少将衔,也是个出头露面、交际广阔、威风凛凛 的人物。家乡的房子,虽然不像芦伯才那样盖了三个大套院,却也有五间北房、两 间厢房、两间厨房。这主要是为他返乡小住期间接纳亲朋好友和四方豪杰们用的。 如今十几年未经修缮,已经破旧不堪,连院墙都有好几处缺口了。 柳爷爷敲门进去,呆了大约有半个来小时,就又独自一个人出来了。柳望春接 住了一问,才知道何占奎刚巧昨天出的门。上哪儿了,开头何占奎老婆怎么也不肯 说,一口咬定不知道。多亏柳爷爷提起他们是当年八卦阵里亲如手足的密友,又说 起十几年前两次到这里来拜访的情形,并说这次找何占奎确实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何占奎老婆这才说出是冯子才家里出了急事儿,派人送信来把他接走了。 柳爷爷无意中又找到了冯子才的下落,十分高兴。当即问清了地址,跟柳望着 两个立刻去了锦州。 当天下午,他们找到了冯子才家,但是既没有见到冯子才,也没有见到何占奎。 费了好多唇舌,直到冯家人确信柳爷爷当年在八卦阵跟冯、何两位都是好朋友,这 才把实情和盘托出。 原来,过了新年不久,锦州驻军以汉奸的罪名逮捕了冯子才,又以敌产为由封 闭了冯子才更名改姓后开设的营造厂。家里人到处送礼托人情,总算在第五天发回 了全部产业,并且在驻军司令部里见到了衣冠楚楚、身体健康的冯子才。只是驻军 有几处营房、仓库和军事设施正在设计,要冯子才帮忙参谋参谋,暂时回不了家。 家属们亲眼见到冯子才平安无事,长官们对他也客客气气,倒是真地放了心了。没 想到几天前再次去探望,在大门口就挡了驾,回说是到外地施工现场上去了。问是 到了什么地方,又回答说是军事秘密,不能泄露。冯家人不免有些疑心起来。好在 冯子才家里黄金白银都还拿得出手,有道是钱能通神,也能役鬼,没花上一根条子, 就把事儿探听明白:冯子才原来是被秘密地送到八卦阵去了。 这一来,冯家又一次急了个火上房。当时东北地区接收大员满天飞,妄指民业 为敌产的事情是家常便饭,查无实据的,捅进几根条子去就可以满天云雾散。独有 这八卦阵,冯家的人最清楚:这是冯子才青年时代作的孽,是自已给自已造了一所 监狱,要不是张大帅出了山,很可能他冯子才一辈子都出不来。冯子才这一次被送 进八卦阵,很可能再也出不来了。冯家人在走投无路中,突然想起了年前来过的何 占奎。这个何占奎为了营救被蒋介石软禁在湖南凤凰山的张学良,多次向张大帅的 老部下筹款,打通关节,组织劫狱。冯子才作为大帅的老部下,跟何占奎又是拜把 子的兄弟,也曾经多次慷慨解囊。后来何占奎在沈阳被日本人以破坏和颠覆罪逮捕, 坐了六七年牢,直到八一五小鬼子投降以后才放了出来。他回锦州以后,曾经到冯 家登门道谢。不过这个人性格粗鲁,脾气古怪,见了冯子才,屁股没挨着凳子,茶 水不沾唇,只是代表少帅给冯子才敬了个礼,就流着眼泪转身走了。冯家人知道何 占奎枪法武艺都很好,也知道八卦阵地道的秘密,这才派人去请他。他昨天到了冯 家,也说冯子才处境危险。一旦把地道的开闭方法教会了那些杂种,或者帮他们修 复了地道的暗门,冯子才的生命,也就交代了。他们商量了整整一夜,还是琢磨不 出一个救人的办法来。他说:就是闯龙潭进虎穴,也得去找几个帮手来才行。找到 找不到,三天之内一定来回话。他是今天早上走的,明后天就能回来。他们要柳家 祖孙二人安心等待一两天,等何占奎回来以后再商量一个万全之计。 柳爷爷听说冯子才已经被掳进八卦阵,打开秘密地道的希望全部落到了何占奎 身上,也无可奈何,只好就在冯家住了下来,安心等待。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正月二十一日下午,何占奎才怒气冲冲地跑了回来。一见 到柳爷爷,简直喜从天降,阴沉着的大黑脸上,笑得连络腮胡子全一根根地煞起 来了。他说:近十年来,为了营救少帅出狱,他几乎跑遍了全中国,找遍了大帅的 老部下,花去了不知多少金钱和心机,到头来不但没把少帅营救出狱,反而白白葬 送了好几个弟兄的性命,他自己几次身负重伤不要提起,最终还在沈阳蹲了六年日 本人的“笆篱子”。出狱以后,听说少帅已经被蒋介石押到重庆关进了特别监狱, 用些许金钱和人力根本无法营救,也就灰心绝望了。本打算回到故乡作终老之计, 再也不过问人世间的纷争了,没有想到在家里住了还不到一个月,又被冯子才的事 情激火儿了。这三天来,他马不停蹄,先后去见了十来位当官儿的、经商的、做没 本钱买卖的当年的哥儿们弟兄,要他们一起想办法去营救冯子才。想不到他们一个 个不是摇头,就是摆手:有的说冯子才这是木匠扛枷──自作自受,有的说何占奎 这是撵着鸭子上架──强人所难。他们不但自己不想出力,还劝何占奎也不要去管 这种闲事,弄得不好,会连自己的命也搭上。总之,人们全学乖了,变聪明了,都 只顾自己了,当年那种为朋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义气,已经全部消失了。他不 信世界上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傻瓜,正打算今天夜探凤北岭,去找柳爷爷呢,没想到 柳爷爷能掐会算,倒自己找上门儿来了,叫他怎么不高兴? 柳爷爷听他一口气说完了近几年来和这几天来的经历,知道他是个什么脾气的 人,也不说破,只表示祖孙二人愿为救出冯子才而去闯一闯八卦阵。乐得何占奎拍 手打掌的,连声夸赞柳爷爷不忘老哥儿们义气。乐得冯家亲人连声念佛,都说是天 遣神人相助,即刻安排了酒菜果馔,让老少三位好汉痛饮一醉,当天夜里就离开了 锦州,回到新庄子住了半宿。正月二十二日一早,何占奎带上钢钎铁锤、五爪金龙 之类的工具和称手的家伙,跟柳氏祖孙一起离开了家门,往八卦阵进发。 还没有出村,何占奎就慨叹自己这个名噪一时的双枪将,如今混得连一支铁公 鸡都没有了,一时牛脾气发作,愣要找自卫队去借支手枪用用。柳望春说,那样一 办,势必打草惊蛇,弄得不好,连新庄子都出不去。不如绕几步弯路,到阎庄走一 趟。那里他有几个过得者的朋友,别说借一支枪了,就是借两支也不成问题。何占 奎见这个不言不语儿的小伙子神通还挺大,也就不再坚持己见,带领二人,闯出了 新庄子。 就这样,祖孙二人,没费多少唇舌,只动了动脑子,就把个直心直肚肠的莽汉 子引到了阎庄,掖上了双抢,又一带带到了八卦阵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