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内外夹击,何占奎定计攻打八卦阵 中心开花,冯子才亲手毁灭土匪窝 冯子才自从被毕德隆送进八卦阵里来,就意识到自己凶多吉少了。 他是一个奇特的人。晚清时代,当别人还在读四书五经、写八股文章的时候, 他就对“西学”发生了兴趣,不顾父母、师长、亲友们的反对,毅然东渡,漂洋过 海,到了日本,学了土木工程西式建筑。二十四岁学成归国,却没有想到偌大的祖 国竟会没有他的用武之地。有钱的富绅商贾们住惯了砖木结构的中国式四合院儿, 对用钢筋水泥建造的带落地玻璃大窗和阳台的西式住宅并不感兴趣。他开设的营造 厂,生意竟然比不上一个不识多少字的木作坊老板。正因为如此,张作霖慕名来请 他去设计一座营盘堡垒,他认为那正是表现他的天才和技术的最好良机,终于用尽 了心机,绞尽了脑汁,设计并建造了在当时说来可以算得上是最先进最科学的一座 军营,不仅火力配置合理得当,地下交通迅速便利,单是那为防万一专供首领逃跑 而设的秘密地道,他就参考了古今中外上百种资料,集众家之长,独创了一种只能 从里往外跑、 不能从外往里攻的地道。在进出口上,更是挖空心思。难怪在建成 之后,张作霖连连夸奖,说过“我的八卦阵,连诸葛亮也造不出来”这样的话。 冯子才在建筑学上固然造诣颇深,但在历史学上却十分无知。他只在建筑书上 看到过历代皇帝都建有千奇百怪的陵寝,结构之精,设想之巧,令人咋舌。尤其是 穴道的设计,什么三层假棺,什么翻板之上又加弩箭,什么油梁挂椁之下又加深井 插枪,为防盗墓而设计的各种机关,多到不可胜数;但是他没有在历史书上读到过 这些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的设计者,一旦工程完结,十个就有九个不得好死,甚至 连参加施工的人也不能幸免。八卦阵完工之后,张作霖总算“以义气为重”,没把 他杀掉。后来张作霖出山,当过军政府大元帅,当过神州的主宰,他冯子才也夤缘 结识过许许多多的达官显贵。那个年头,虽然官匪不分,上台就是官,下台就是匪, 但是冯子才通过许许多多实例,观察体验到当官的实在要比土匪更加坏得多。东北 沦陷之后,他更名改姓,远离官宦,开设一家小小的营造厂,只想在规矩方圆中求 得一家温饱,终此天年。没有想到,他一心要疏远当官的,当官的却不肯放过他, 又一次把他请进八卦阵里来了。 上一次他被请进八卦阵来,尽管变相地遭了几年牢狱之灾,总算逃出了一条活 命,也得了一注小小的利市;这一次,官家把他这个活钥匙请进八卦阵来,一旦他 这把活钥匙失去了作用,就会成为多余,就会成为危险,不单他的这条命要葬送在 这座亲手建造的坟墓里,只怕还要倾家荡产,连家属也难免一死。 冯子才看透了毕德隆那副隐藏在笑脸后面的狰狞面目,一踏进八卦降之后,就 暗暗打定了主意:绝不能把地道暗门的启闭方法痛痛快快地告诉这个煞星,要尽量 拖延,争取时间,想办法脱逃。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宁可跟这个煞星、跟这座坟 墓同归于尽。 八卦阵里面,关洪天手下的匪徒,连同大小头目在内,一共不过二百来人。对 于一支部队来说,二百人只不过是一个加强连,何况他们还不到一半儿的人有枪支。 因此从实力来说,简直是微乎其微,不在话下。白叔炎说动了师座整修八卦阵以后, 调来了一个营的人力和大量物资,之所以要封关洪天当团长,无非给他一个定心汤 团吃吃,给他一个糖球儿噙(音h én )噙,让他尝到一点儿甜头。像他这种胸无 城府的浑球,鼠目寸光,才会死心塌地地为国军效劳,才不会心怀不满,萌生异志。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这里的主人,如果得罪了他,力量就会抵消,就不可能在短短 的半个多月中把八卦阵的主要工事修复。如今毕德隆又带了一个营的兵力驻进了八 卦阵,力量的对比,已经起了绝对的变化。经念完了,该打和尚了。 痰迷心窍的关洪天,并不知道毕德隆的弯弯肠子里转的是什么鬼主意。他穿上 了崭新的罗斯福哔叽军装,披着将校呢的军大衣,肩上扛着三朵梅花,乐得屁颠儿 屁颠儿的。他虽然没有听说过“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这样的古话,但是却知 道从匪首可以摇身一变而为大官,更可以从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远的不说,近 的,这个八卦阵的第一任首领张大帅,不就是榜样么? 为了表示他的感激之情,为了略尽他的“地主之谊”,尽管客人来得突然,没 有时间多作准备,还是吩咐厨下杀鸡宰羊,当天晚上就整治了一桌以肉为主的土筵 席,再三申明不成敬意,恭请毕德隆和两位营长赴宴,一方面算是接风洗尘,一方 面借此机会把新寡的妹妹关定坤请了出来作陪,要她慧眼识英雄,择一个中意的填 补空缺,也好让做哥哥的通过烟亲关系巩固他已经取得的地位。 毕德隆未到八卦阵,就已经在琢磨如何除掉关洪天、如何掌握秘密地道这两个 问题了。进入八卦阵以后,见关洪天诚心请客,也诚心在当天就送他上西方正路, 回极乐世界去。赴宴之前,跟两位营长和传令兵们都暗暗叮嘱好了,正像小说中描 写的那样:各人身藏利器,只看他掷杯为号,大家同时下手。由于对方毫无准备, 突然袭击,两个对付一个,有如瓮中捉鳖,准保手到擒来,万无一失。 关洪天的酒宴,设在八卦阵正中央的一座大厅里。这里就是当年张作霖的“指 挥部”,分前后两大部分:前厅长方形,朝南三间连通,比普通民房六间还大,这 是头目们聚会的议事厅,一色儿的花砖铺地,东西两头,各有一个巨大的壁炉,以 备冬季取暖。前厅的正中,有一道双扇门通向一个小客厅和四间内室。那是张作霖 的“后宫”,住着他的临时夫人和姨太太。那会儿张作霖的姨太太并不像他当了安 国军大元帅之后那么多,因此有四间内室,也够他用的了。如今内室里住着的,是 关洪天和他妹妹关定坤。 欢宴之中,关定坤的一双慧眼,居然频频向这位风流倜傥、谈笑风生的毕团长 暗送秋波。赴宴之前,毕德隆听说关洪天的妹妹今天要出席作陪,想到她这个土匪 婆子,一定是个孙二娘式的人物,膀大腰圆,一脸横肉,说话粗声粗气,一点儿女 人味儿也没有。谁知相见之下,发觉关定坤竟是个惯会卖弄风骚,挺能招人喜欢的 小娘们儿,见人自来熟,刚说上三句话,言语中就带挑逗;刚喝上三杯酒,脸上就 泛起了朵朵红云,尽管天气并不热,却故意把外衣脱去,只穿一件紧身衣,显出两 只圆鼓鼓的大咂儿来,在毕德隆面前晃过来抖过去,存心撩拨。毕德隆本是个色中 饿鬼,又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这种勾情逗色的举止,岂有个不明白的道理?开头 还嫌她的个儿稍许矮小点儿,看顺眼了,反倒觉得娇小玲珑的比高头大马更有情趣, 就是抱在怀里也轻着点儿。毕德隆一入邪着魔,只顾跟关定坤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了, 哪儿还想得到赴宴之前走下的“掷杯为号”来?看他们两个酒意已阑,情意方兴, 如胶似漆,难分难舍的样子,恨不得马上就搂作一堆儿才解气。看来,不提醒他一 下,今天晚上的计划一定要落空。两个营长交换了一下眼色,心生一计,一个提壶 在手,依次斟酒,斟到毕德隆面前,两人传杯递盏一推一让间,那营长故意一失手, 一个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另一营长拔出短剑来就向关洪天的心窝儿刺去,那 “天子关”还在莫明其妙中,只叫了一声,就进了“鬼门关”了。 在一旁伺候烟酒茶水的传令兵们听到酒杯掷响,也一齐动手,把关洪天的两名 亲信做翻。关定坤正在心旌摇摇难于自持之际,忽然风云突变,眼看着哥哥死于非 命,直吓得魂飞天外,魄不守舍,一颗芳心,也不再在欲海中荡漾,只知道一把拉 住了毕 德隆,躲在他身后,希望得到他的保护。斟酒的营长放下酒壶,扽出尖刀 来,伸手正要去抓关定坤的头发,只见她张大了眼睛尖叫了一声,紧紧地搂住了毕 德隆,再也不肯撒手。毕德隆贪恋她的风骚美色,似乎也有不忍加害之意。两位营 长却不客气,一个揪住她头发,一个就往她脖子上抹了一刀。鲜血涌出,喷了毕德 隆一脸。事已至此,毕德隆也无可奈何,只怪自己心太急了,事先没有打听清楚, 没能采取一个两全其美的措施。 毕德隆从痛惜中醒过茬儿来,想了一想,赶紧叫人去请冯子才。一者他要立即 掌握启闭暗门的方法,二者正好借机把四具尸体藏进地道中去,消灭杀人的痕迹。 冯子才奉命来到,一看这场面,完全证实了自己原先的估计,也就决心按自己 预定的计划做去。 毕德隆请冯子才赶紧把地道的暗门打开。冯子才装出一副欣然从命的样子,先 走到东边的壁炉前面,把炉台上面的杂物全都挪开,露出搁板。看起来,那搁板是 砌在墙里面的,但是冯子才伸手用力往里一推,却把整块搁板全推进墙里面去了, 搁板下面砖砌的炉台上,卧着一根摇把儿,眼发动卡车用的摇把儿大小形状都相似。 冯子才拿起摇把儿,伸进炉台上的一个圆孔中去,像摇轱辘似的连续摇了起来。随 着轧轧的齿轮声,奇迹出现了:那壁炉的炉膛渐渐上升,露出了一个黑暗的深洞。 ──这就是地道的入口。 在场的人,几乎每人都备有手电筒。急忙都摁亮了,一齐向那洞口照去。只见 洞口里面,是一级级的台阶,通向地道。毕德隆命令两名传令兵守住厅房门口,不 许任何人闯进来,他自己带着两名营长和冯子才,先进洞去一看究竟。 台阶一共二十级,斜向通到了地道的底部。地道高度约一米八,宽度约一米, 一直往东通去。里面潮气、霉气加上一股刺鼻的酸臭气扑面而来。毕德隆为了摸清 底细,掏出手绢儿来捂住了鼻子,仍继续往里走。走不到二十米,发现有两三具骷 髅,再走十几米,又是两三具,走了不到一百米,一共发现了二三十具之多。这都 是历次首领们为了争当八卦阵之主和独占地道的秘密互相残杀又移尸灭迹的结果。 冯子才越看心里越发毛,也越加悔恨当年不该逞能设计这个八卦阵。他心里明白, 一旦毕德隆掌握了另一地道的入口之后,他的骸骨,也将永远扔在这里,无人收殓 了。 毕德隆到底是个军人,几副骸骨,并没有吓看了他,大着胆子,继续往前走。 今天既然已经下来了,不走到头,不看看出口在哪里,是什么样子,当然不会甘心。 走出五百米左右,遇到了第一道铁门。铁板有二厘米厚,上中下有三道铁门闩,每 一道都有三厘米粗。除了用炸药炸,在门外要想攻进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再走五 百米,又是一道这样的铁门。再走五百米,也就是距离入口处三里远的地方,设有 第三道铁门。铁门外面,是一截死胡同。 毕德隆晃着手电筒上下照看,一直照到终端,发现也有二十级台阶,上通地面。 沿着台阶往上走,却撞了脑袋。仔细一看,是一块整块儿的钢筋水泥板,盖着地道 的出口。盖板的靠台阶一边,有一个圆形的铁盖儿,样子和大小都像下水道的井盖 儿,所不同的,只是下水道的井盖儿是往外开的,这个盖儿却是往里开的,一边有 铰链,一边有插式铁闩。正确地说,是一扇圆形的、能启能闭的活门儿。 毕德隆问冯子才:这活门儿外面,是什么地方。冯子才回答:打开活门儿,上 面大约有半尺浮土,捅掉浮土,人就可以爬出去。外面是一片茂密的芦苇,没有任 何坐标可以识别。出去以后,往东可以一直到达绕阳河边下河出海。因此,这条地 道,只能从里面往外跑,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进来。就连设计者,也难找到出口 的位置;找到了,也进不来;进来了,里面还有三道铁门。要想进来,除非用炸药 炸,把地道毁掉。就是毁了地道,到了壁炉底下,那壁炉的炉膛也是个铁制的整体, 又有千斤顶住,不用摇把儿摇,根本移不动分毫。 毕德隆十分高兴。当即回头,把关洪天兄妹以及那两个亲信的尸首全拖进地道 里面去,恢复了壁炉的原状,把各人身上和地上的血迹打抹干净。毕德隆一边带着 两名营长进入关洪天兄妹房内搜出金银细软,分作三包一人一份儿,一边让传令兵 把厨役叫来收了残汤剩水。等到一切假现场全部布置完毕,这才虚掩上房门,各回 各的住处去。 开头,冯子才对于毕德隆没有马上叫他打开另一条地道的进口感到有点儿奇怪, 仔细一想,猜到了毕德隆准是要甩开那两名营长独占秘密,也就不再多言,心里暗 暗作了准备。 第二天一早,关洪天兄妹“拒绝改编、携款潜逃”的案子闹了个沸反盈天,接 着趁热打铁,把全部匪卒都编进连队里去,把全部匪首都封了有职无权的官。刚忙 乎完了,芦、花、葛三家的内眷带着财物和黄胖一伙儿又到了。毕德隆收下了财物 又分人,把芦正太、芦正乙的少奶奶托付给了两个营长“多加照顾”,自己急不可 待地跟夜来香搬进关洪天住过的“后宫”里去过他们的洞房花烛夜去了,腾不出工 夫来找冯子才去开那第二扇暗门。一直到第三天上午,夜来香是个夜来欢,白天不 到中午是照例不会起床的,毕德隆趁此时机把冯子才叫来,让传令兵把着门,请冯 子才赶紧打开第二条地道的暗门。 冯子才故作惊讶地说:“第二条地道就在西边的壁炉下面,是通往西边去的, 开启的方法跟东边的完全一样。我还以为毕团长早就已经打开来看过了哩。” 毕德隆半信半疑地走过去用力推那搁板,但是任凭他怎么使劲儿,那搁板就像 用生铁跟墙铸在一起似的,纹丝儿不动。冯子才走过去又推了一次,依旧推不动。 敲一敲壁炉里面的炉膛,跟东边的完全一样,也是用铁制成一个整体,并无丝毫两 样。冯子才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看起来,西边的地道入口,不是年久失修,就 是土匪们给堵死了或者另造新的进口了,需要仔细检查一番,才能见分晓。 毕德隆在失望中颇为满意自己把冯子才带来这一高招儿。不然,就不可能如此 快速地对关洪天兄妹采取断然措施。如今既然一条地道已经畅通无阻,另一条即便 找不到,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就留下冯子才一个人在厅堂里慢慢儿寻找,他自己 回房去跟夜来香逗闷子去了。 下午,芦伯才率众来投被毕德隆所拒的事情闹翻了八卦阵也传遍了八卦阵。曹 氏听说芦家已经人财两空,急得嚎啕大哭,既痛惜万贯家财一旦休,又惦念爱子在 家中不知是凶是吉。其余芦、花、葛三家的姨太太、少奶奶们听到了“联军”全军 覆没的消息,急忙各自找了个可心的汉子,以便图个“下半世终身有靠”。 八卦阵里面,虽然不知道已经被县大队包围,但是却知道是凤北武工队打败了 “联军”,一直追到了八卦阵。毕德隆自恃有一千来人马,弹药充足,堡垒坚固, 根本不把这百来个人的土八路放在心上,只是嘱咐营连长们小心巡逻瞭望。天色未 晚,就把酒菜搬进了“后宫”,跟夜来香调笑取乐去了。 郑天雄自从救了叶婶儿和小天武以后,一直窝在黄胖的溜子里,无法跟叶超元 等人取得联系。黄胖带领整个溜子投奔关洪天,被毕德隆接收了。郑天雄没伤没病, 武艺枪法上都有两下子,年纪不小,人也老实,黄胖当了连副,保举他当了一名副 班长,每天轮班儿上岗楼守望。 黄胖的官运不亨通,上任头一天,就吃了“八宝伸腿瞪眼丸”,功德圆满,到 西方极乐世界去了。遗下连副一块,由红海椒洪长海接任。黄胖的二兰把瓦刀脸任 杰,腮帮子上穿了两个窟窿,至今还在流脓,不肯收口。红海椒屁股上中了一枪, 倒是已经好了,只是心有余悸,一听说凤北岭武工队来了,就坐立不安,连睡觉也 不踏实。 由兵油子和土匪组成的队伍,又被封闭在八卦阵里等待脱逃,纪律涣散,流言 四传,是必然的事。自从第一批士兵开来整修八卦阵,他们就听到了关于两条秘密 地道的故事。关洪天的矢口否认,芦正太的四处探索,士兵们也早就有所耳闻。这 一次毕德隆率众进驻八卦阵,带来了一个戴金丝边眼镜儿的老头子,当然会引起人 们的议论纷纷,不知这个人是什么身份。 不出二十四小时,也就是在武工队消灭了芦伯才一伙儿之后不久,消息灵通的 人就打听到了冯子才的底细,不单知道他就是八卦阵的设计师,而且知道他已经打 开了一条地道的进口,如今正在寻找第二条地道的暗门。 傍晚的时候,这条最新新闻也被郑天雄所听到。他知道叶超元等人已经到了八 卦阵外面,但是人数火力,相差悬殊,明碉暗堡,难于攻破;加上远途而来,荒郊 露宿,又不能举火,困难重重,估计过不了几天就只得退兵。他也考虑到了,要想 速战速决,除非从地道里攻进来,打一个中心开花,然后里应外合。他要尽到他的 力所能及,为了叶超元,也为了他自己。 他装作饭后闲逛的样子,一走走到冯子才住所的前面,正好遇见冯子才背着手 在房前散步,不时抬头望望星空,又低头连连叹气。郑天雄看出他内心的矛盾,又 见他身边并无旁人,就大着胆子走上前去,轻声地、但却是开门见山地说: “冯先生不要长吁短叹,有什么为难之事,兄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冯子才吃了一惊,朦胧中仔细一看,却又不认识,连忙分辩说: “我没有什么为难之事,谢谢!”说着,转身就想走开。 郑天雄拦住他的去路,果敢地说: “冯先生不要瞒我了。几天之内,你就有性命之忧。这件事儿你自己心里比我 更明白。我是诚心诚意来帮助你,请你不要多疑。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逃命,只 怕就难了。” 冯子才瞪眼注视着郑天雄,半天没有说话。心里想:这个人的神色和语气,都 不像是奸诈之徒故意来以话套话,且探探他的口气,再作道理。于是也用诚恳的语 气,小声地问: “请你说说,我怎么就会有性命之忧呢?” 郑天雄见他口气松了,连忙紧钉着说: “耳目众多,没工夫跟你细说了。你要是相信我,请你如实回答:你是不是当 年设计这座八卦阵的冯先生?” 冯子才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答应一个“是”字。 “这一次,是毕德隆把你特意请来,要你给他打开地道的暗门,是吧?” 冯子才又答应了一个“是”字。 “你已经替他打开了一道暗门。另一道暗门,你说打不开了。这种障眼法,毕 德隆是被夜来香迷住了,一时没想到,过不了三天,他就会恍然大悟。那时候,第 二道暗门不论你找到找不到,都是一个‘死’字。你要想活命,就得及早想主意, 越早越好!‘ 冯子才又叹了一口气: “这个,我不是不知道。可是第一,我逃不出八卦阵外面去;第二,就是逃出 这八卦阵之外,四周一片苇塘,我一个老头子,又不认识路,早晚也是个死!” “你是个聪明人,怎么尽说糊涂话?八卦阵是你设计的,地道的秘密就在你手 里,趁你寻找另一道暗门的工夫,从地道里逃出去,还不是易如反掌?只要你能逃 出八卦阵之外,我包你一条活命回到家里!”- “什么办法?请你快说!” “今天下午,凤鸣川武工队已经把八卦阵给包围了。这个你一定已经知道。武 工队里有个头头叫叶超元,小时候跟我学过武艺。你出去以后,只要跟他说:你是 从地道里逃出去的,有一个姓郑的叫你去找他,他就会保你平安无事。不过你也要 答应我两个条件。” “哪两件?” “第一,他们问到你八卦阵和地道的情形,你要如实告诉他们;第二,你告诉 叶超元:正月二十五日以前,每天晚上八点到十二点,我都在西边北头那个岗楼上 站岗,叫他们不要错过机会,一定来找我。联络暗号是三声水鸡子叫。办得到吗?” “只要我能活着出去,一定办到,请你放心!咱们外头见!” 正月二十二日下午,柳爷爷、柳望春和何占奎来到了八卦阵西边,追捕芦伯才 溃匪的战斗还没有结束,断断续续的枪声,在远远的苇丛中间不时响起。 等到他们靠近八卦阵的时候,枪声已经完全沉寂下去了。三个人正走之间,突 然听到迎面有人喊“柳爷爷”。何占奎急忙抽出枪来。柳爷爷笑着阻止他说: “不要紧张,这都是我请来帮你救冯先生的。光咱们三个人,就想把冯先生救 出来,这八卦阵也太不牢靠了吧?” 何占奎半信半疑地刚收起了枪,一个穿灰布军装的真八路和一个穿黑棉袄的土 八路同时出现在面前。原来是战斗结束以后,派出来担任警戒的双岗。柳望春问明 了巩则生在什么地方,那武工队员就在前面带路。 一带带到了八卦阵西北方向五百米开外的一片茂密苇丛中。这里是临时的指挥 部,巩则生、叶超元、教导员和两名连长都在。巩则生一见柳爷爷领回一个腰掖双 枪的大胡子来,就猜到了一定是何占奎,急忙迎前一步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说: “欢迎你,老奎同志!我们在这里专等你商量怎么进八卦阵呢!” 何占奎给弄了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柳爷爷连忙解释说: “老奎,在路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我这个孙子,如今是村子里的武工队队 长;这位巩则生同志,是县大队的大队长。他们都是来攻打八卦阵,帮助你解救冯 先生的呀!” 何占奎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着说: “哈,好你个柳老头儿,对老朋友也不说实话:你把我赚来,是要我帮你们破 八卦阵哪!” 巩则生已经从他们两人的话中猜了个大概齐,也笑着说: “这叫互相配合,咱们的目标都是攻进八卦阵,是一致的嘛!要是不见外,快 请坐下来,咱们一起来商量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时间紧迫,刻不容缓,老奎同志 是个痛快人,请原谅我不多讲客套话啦!” 何占奎咧嘴一笑,果然在苇子堆上坐了下来。柳爷爷把冯子才被毕德隆绑架、 带进八卦阵的事儿简单明了地说了说;巩则生把教导员和两位连长也都给他引见了。 何占奎掏出张作霖死后留给他的那支金锅翠嘴鹤腿杆儿的旱烟袋来,也不让人,管 自点着了闷头抽。抽完了一锅,捻灭了火,这才瞪着一只眼睛,颇为直率地说: “柳老哥说话不痛快!什么武工队、县大队的,还不都是共产党?我何老奎跟 着大帅、少帅这么多年,共产党没少见,也没少打交道。大帅在世的时候,是很不 赞成共产党的。民国十七年六月大帅在皇姑屯被小日本暗算炸死,要依着我的性子, 当时就要跟小鬼子算账;是少帅听了共产党的话,什么民族利益国家利益的,愣是 把这口怨气忍了下去。结果怎么样?民国二十年九一八事变之后,蒋介石下令东北 军撤进关内,少帅被人家骂作‘不抵抗将军’,真还不如那会儿听我老奎的主意拼 了的好!那会儿拼,第一我们不听蒋介石的命令,第二有全东北的父老兄弟支援, 他关东军是胜是败还两说着!不过我们东北军撤走以后,共产党在东北组织义勇军 和抗日联军,打得勇敢极了,不由我老奎不说共产党是好样儿的。民国二十五年十 二月十二日,是我亲手在临潼华清地抓住了蒋介石,要按我的意思,毙了他狗日的 也就完了,少帅偏又听了共产党的话,又是民族利益国家利益的,愣把蒋介石给放 了。结果怎么样?姓蒋的说话不算活,翻脸不认人,少帅一到南京,就被他的‘如 胞兄’蒋介石给扣了,一直关到今天。我老奎为了营救少帅,使尽了心计,花尽了 力气,结果怎么样?血没少流,钱没少花,我自己还差点儿把这条命也搭进去。这 都是大帅、少帅不肯听我的话却听了共产党的话的好处。要是倒退个十年八年的, 我见了共产党,真会跟你们拼命。后来在奉天蹲笆篱子,也见过几个共产党,真有 血性,有骨气,我老奎十分佩服。仔细想想,谁也没有在背后长眼睛,事后诸葛亮, 谁也会做。咱们中国,要是没有共产党,只怕这局面还要不像话呢!” 巩则生听他一口气把共产党褒贬了一番,心知这会儿跟他解释这些问题一者不 是时候,二者也难于叫他心服,就笑着说: “老奎同志是共产党的老朋友了,我们共产党人到底是以国家民族为重,还是 以个人利益为重,老奎同志心里有一杆秤,一定也是清清楚楚的。过去的事情,咱 们先撂下,等有工夫了,不妨再慢慢儿扯。你不是总埋怨大帅、少帅不肯听你的吗? 今天咱们攻打八卦阵,全听你一句话,说干脆的,行不行?” 这一回何占奎高兴了。他收起宝贝烟袋,详细介绍了八卦阵内部的布局和两条 秘密地道的出入口情况。原来,除了在议事厅东侧壁炉下面有一条地道之外,另一 条地道的入口,就在张大帅“后宫”的床下。不过这一条地道也跟那一条地道一样, 入口以后,每五百米有一道铁门阻隔,出口在八卦阵西边一千米左右的苇丛中,地 面没有标记,根本无法寻找,找到了也进不去。 按照他原来的计划,是只救冯子才一个人,办法是趁黑夜爬过铁丝网,进入壕 沟,设法撬开岗楼下层的门,或在岗楼的后面施展壁虎功爬上岗楼的上层,干掉岗 哨,然后通过暗道进入暗堡。只要能把暗堡里的人干掉,通过暗道进入围墙里面就 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进入营房以后,弄清冯子才被关在什么地方,如有人看守, 把看守摸掉,引着冯子才,再从秘密地道里出来。这个主意听起来似乎非常难实现, 只要几个人配合得好,还是有八成儿把握的。 如今要连八卦阵一起攻下来,里面有小一千人,光靠爬进去三五个人就不顶用 了。最好的办法,是从地道里进去,一声爆炸,炸开暗门,上百人同时冲出,来一 个中心开花,再加上里应外合,有三四百人也就足够了。他粗算了一下:八卦阵周 长二千米,从议事厅到岗楼和壕沟的距离是三百二十米左右。壕沟外面,三百米以 内的芦苇已经割去,形成了一片开阔地,以便于瞭望。也就是说,第一道铁门,正 好在这片开阔地下面;第二三道铁门,则在芦苇的下面。从进攻的角度看,选择议 事厅作为突击队的出口冲出,似乎比从“后宫”冲出要合适些。因此,他主张在东 面的苇丛下找到地道的位置挖开。按地道的深度估计,大约挖下两米多点儿,就能 看见地道的顶盖了。顶盖是用一米长的水泥板横铺的,用水泥钩的缝儿;支撑水泥 板的地道壁,则是用砖砌的。只要挖到了地道,掀开水泥板或者拆毁砖墙,就可以 进入地道里面。 至于铁门的阻碍,也不难扫除。因为铁门的三道门闩虽然在里面,却并没有上 锁,只要拆开砖墙,能伸进手去,就可以把门闩推开。至于地道入口处的那个铁制 炉膛,因为有齿轮咬住,除了在外面用摇把儿摇,在里面的人无法升降。这最后一 关,只好借助于炸药的威力了。好在爆炸声一过,突击队冲出,营房里面是一片混 战,八卦阵外头是猛打猛冲,敌人首尾不能相顾,不战自乱、用不了半个小时,战 斗就可以结束。 何占奎真不愧是安国军元帅府的侍卫长,一场攻坚战,听他侃侃道来,简直不 费什么力气。巩则生跟在场的教导员、连长、柳爷爷、柳望春、叶超元等人交换了 一下意见,一致同意何占奎的作战方案。当时议定:一,立即派人回凤鸣川,通知 晏屯、常屯武工队,派出一半儿队员携带武器、铁锹、铁锤、铁錾来八卦阵参加战 斗,留下一半儿队员守村;二、立即请何占奎携带指南针去八封阵正东寻找地道位 置;明天上午铁锹一到,随即开挖;三、通知刘三场武工队也派出一半儿队员前来 参加战斗,并让吴丽芝组织担架,配合县大队卫生队进行救护;四、明天白天挖地 道如果顺利成功,入夜以后,组织尖刀班去岗楼摸岗哨,争取在爆炸之前,占领全 部岗楼、暗堡和交通沟,以爆炸声为信号,同时冲入圆形围墙之内,收容俘虏,消 灭顽抗的敌人,保护冯子才;五、全体人员,注意隐蔽,任何人不得越出苇丛之外, 任凭岗楼上打枪,不得还击,如果敌人出来搜索,远远走避,定要给敌人造成一种 “武工队人少力弱,只追芦伯才,不攻八卦阵”的错觉。 正月二十三日上午,晏屯、常屯的武工队员共四十人带着铁锹先到了。何占奎 已经测定了四处开挖点,正准备带人前去开挖,突然哨兵来报告说:抓到了一个从 八卦阵里跑出来的人,指名要见叶超元。叶超元估计八成儿是郑天雄,吩咐快带上 来。等到哨兵把人带上来一看,是个戴金丝边儿眼镜的老头儿,叶超元并不认识。 正准备要走的何占奎却认出了他,一跃上前,叫开了“冯先生”。冯子才也认出了 何占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激动地问: “张占奎?你是张侍卫长张老弟?你怎么也在这儿?” 何占奎羞愧地说: “承蒙大帅看得起我,跟我换了帖,认了我这个兄弟,我才姓了张,算是他一 家人。可是我一没有保住大帅的性命,二没能救出少帅来,我再也没脸姓张了。我 现在恢复我的本姓,叫何占奎。我是你家老娘子把我叫去,专来救你的呀!你看, 老柳也来了,还认识吗?他就是当年在大帅手下教武术的柳教师!” 冯子才转过身子,柳爷爷迎了上去,两人几乎是同时说: “民国二十年分手,一别十五年,大家都老啦!要是在街上相遇,谁也不认识 谁啦!” 大家见是冯子才从八卦阵里逃出来,全都十分高兴,柳爷爷忙给他一一引见了, 请他在苇子堆上坐下,细叙八卦阵里的情况和逃出来的经过。 今天早饭以后,毕德隆特地找到了冯子才,命令他在这一天之内,无论如何要 把另一道地道暗门找到,否则将以军法处置。冯子才点头哈腰,连连答应,拿起小 榔头来,在议事厅里墙上敲敲,地上敲敲,又打亮手电钻到西面壁炉里去张望摸索。 毕德隆等得不耐烦,吩咐传令兵守住大门,不许闲人进来,他自己回“后宫”去跟 夜来香鬼混去了。冯子才见机会难得,急忙打开东面壁炉的地道,连奔带跑地逃了 出来。 由于设计当时的条件限制,八卦阵里没有电,不能安马达安电钮,摇开了地道 进口,人跑了之后,无法自己关上,出口也是一样。因此,估计毕德隆马上就要派 人出来援索了,请大家赶紧采取措施。 巩则生见情况有变,当机立断,急忙下令全军往北撤退二十里,只留下两名侦 察员监视敌人的行动。在路上,冯子才又把八卦阵内的情形详细汇报了一番,并说 出了郑天雄站岗的时间地点和联络暗号。巩则生边走边把议定的方案告诉冯子才, 请他斟酌是否可行。冯子才对于自己设计了这么一座魔窟,已经悔恨非常,因此十 分愿意自己亲手把它毁掉,以免继续留在世上害人。他考虑到东面的地道出入口都 已经暴露,敌人也许会在地道内巡逻,因此开挖东面的地道,不太合适了。西边的 地道,毕德隆还不得其门而入,而他正好就睡在地道入口的上面,不如挖开西边的 地道,一声爆炸,先把他送上天去。至于地道的位置,有他在此,只要有一只指南 针,他就可以准确地找到,误差不会超过三米。至于占领围墙外面的八个岗楼、四 个暗堡和全部交通沟,只要跟郑天雄联系上,就可以逐个占领,并埋伏一部分兵力。 一声爆炸,内外夹攻,敌人猝不及防,又是在半夜里,半数以上的人,来不及穿上 衣服摸到枪,就会当了死鬼或者俘虏了。 退了不到十里,刘三场的六十名男女武工队队员,由队长刘天安率领,加上吴 丽芝率领的二十副担架,共计一百零二人,迎了上来。叶超元估计敌人发现跑了冯 子才,追是一定要追一下的,但绝不敢追出十里地之外。巩则生觉得有理,命令队 伍原地休息,派出两个人返回原地观察动静。 不多一会儿,派出去的人带着一名留下监视敌人的侦察员回来了。他们刚走出 没多远,就碰见这个侦察员。据他报告说:全军撤走以后不到半小时,从八卦阵里 出来了大约百把十人,只在三里地之内虚应故事地走了一圈儿,就回去了。巩则生 下令:抓紧时间,全军立即返回原地。 八卦阵的岗楼上,已经派了双岗,还冷不丁地朝四面的芦苇丛中打一两枪,虚 张声势。冯子才和柳望春急忙领了四十个人去了西边,用指南针定了方向,确定了 开挖地点,割去芦苇,二十个人一班儿,歇人不歇锹,往下深挖。在东大荒长大的 小伙子,全是使筒子锹取泥条子的能手,一锹下去,足有半米深,不一会儿,就挖 出一道一米宽、十米长、二米五深、与地道成十字交叉的深沟来,终于见着了地道 的水泥盖板了。校正方位之后,改为开挖三米见方的一个竖井,把水泥盖板露出来, 再用錾子剔去水泥钩缝儿,撬起水泥盖板来,一条地道就显露在眼前了。 地道里面十分潮湿,幸好是冬季刚过,并没有积水,但是淤泥很厚。冯子才摁 亮手电,带头钻进地道里面去。叶超元挑选了四名胆大心细的小伙子,手拿铁锤、 钢钎,随后跟进。越往里走,空气越污浊,一股土腥味儿直戗鼻子,令人作呕。往 前走了二百米光景,见到铁门了。那铁门虽然刷过沥青,作过防锈措施,可是在地 下埋了几十年,已经锈蚀不堪。冯子才用手电照了照枢纽部分,判断此门已经很久 未 开,估计门闩也不一定推得动,枢纽也不一定能旋转了,就果断地下令沿着门 框剔墙,把门连框都从墙上拆了下来。 遇到了意外,进度变慢了。这里离毕德隆的住处虽然还有五百米之遥,但是 “空谷传声”,铁锤敲在钢钎上的声音清脆而响亮,万一无意中让毕德隆听见,再 次派出人马来搜索,就会前功尽弃。六个人在地道里敲击,一下一下就好像敲在心 上一样紧张而不安。守在地道外面的人,不知地道里安危如何,更是万分焦急。好 不容易拆下了一块砖,接着再撬,就容易多了,声音也小多了。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轮番苦战,大冷天儿的,一个个全汗流满面,气喘吁吁,总 算把这道铁门放倒。仔细一检查,三道铁闩,连同门框,都已经锈死,不动用十二 磅大锤,是无法砸开的了。冯子才的正确判断,保证了地道的及时顺利畅通,赢得 了时间。 六个人继续往前走,五百米地道走完,已经到了毕德隆的床铺底下了。这条地 道里,没有尸体和骷髅骨,这说明十几年之内并没人进来过。很可能自从张作霖出 山以后,历次匪首火并,所得到的地道秘密,仅仅是议事厅东壁炉的那一条。传到 关洪天手上,恐怕连自己床下有一条地道都不知道了。 一切探索明白,柳望春留下四个人守住新开的“洞口”,跟冯子才一起去向巩 则生汇报情况。 这期间,巩则生已经派人去看过冯子才脱身的那个洞口了。很显然,毕德隆已 经在里面掩上了洞门,只是洞口远离八卦阵三里之外,他派人在搜索的时候虽然已 经将洞口用土盖上,但是新土痕迹分明,着找就找到了。巩则生派了一个班日夜守 着这个出口,以防万一有人从这里钻出来。 入夜九点钟,八卦阵里熄灯之后,阴历二十三的下弦月还没有出来,星光下的 夜空显得特别的幽暗。八卦阵没有发电设备,岗楼上没有探照灯,虽然由于冯子才 的逃跑毕德隆提高了警惕,每个碉堡里都派了双岗,其实也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壮胆 而已。三百米割去了苇子的开阔地上,叶超元带领一个连和五十名武工队员一直摸 到了离西边靠北那个岗楼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方才停住。他示意大伙儿一律卧倒,不 许走动出声,自己和李治才两个,伏在地上匍匐前进。爬到铁丝网下面,两人各自 隐住身子,李治才轻轻地装了三声水鸡子叫。岗楼上面,郑天雄听到了联络暗号, 故意叫着说: “李班长,你过来听听,水鸡子都叫唤了,天儿可是真的暧和起来啦!” 那班长也是闲得无聊,果然把大枪放下,走到雉堞旁边来,侧耳细听。李治才 在下面听到了岗楼上说话,忙又装了三声水鸡子叫。郑天雄早已经把匕首握在手中, 没等那班长回过头来,当胸就是一攮子,只听那家伙轻轻地哼了一声,就倒下了。 郑天雄还怕他不死,又在他脖子底下拉了一刀,这才在鞋底上蹭干了血迹,把匕首 插回到绑腿里,忙着跑下岗楼,开开底层的门,也轻轻地装了三声水鸡子叫。 叶超元听到楼上的动静,知道郑天雄已经解决了一个,忙取出工兵钳来,剪断 了铁丝网,两人一起钻了进去。等到郑天推开门出来学水鸡子叫,两人一齐站了起 来,几乎吓了郑天雄一大跳。 叶超元叫了一声“郑叔”,郑天雄示意他禁声,三人一齐闪进门内。郑天雄告 诉他们今夜的口令是“北风”,叫叶超元赶紧回去把人马领来,趁连排长查哨之前, 先把外围的八个岗楼和四个暗堡全拿下来。 跟在叶超元身后的,共有一个正规连和五十名武工队员。叶超元跟连长商量了 一下,决定按原定计划分兵四路,一路去占暗堡,两路分左右去占岗楼,一路进入 交通暗沟之后,立即守住岗亭下面跟营房相通的四个出入口,专门守候出来查哨的 连排长们。 八卦阵的八个岗楼,东南西北,每面各两个,有覆盖式交通沟直通,到别方的 岗楼则要通过暗堡才能到达。因此第一路人马往南直扑西面南岗楼和南面东西两岗 楼,另三路人马却必须先一起往东拿下西北角那个暗堡以后,才能分头各奔各的目 标。暗堡是机枪阵地,平常日子,每个暗堡里只有一挺机枪,今夜因为形势紧急, 每个暗堡里又加派了两挺轻机枪,一共有五个人。不过暗堡是第二道防线,只要岗 楼上不打枪,他们只消一个人在瞭望孔瞭望就行了,其余四人,无非坐在苇子堆上 海阔天空地神聊。 瞭哨的正瞪着眼睛向前看,聊天的靠在墙上聊得正来劲儿,突然西门响起了脚 步声,接着两道手电的强光从门外射入,晃得这几个人张不开眼睛。从手电的背后 突然窜过来五六个人,同时一声低喝: “不许动,谁敢叫一声就宰了谁!” 等到他们看清了来人是什么模样,每人的胸前都已经抵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只 要一出声儿,登时就没命了。于是这五个人谁也没敢哼一声,乖乖儿地当了第一批 俘虏。 没等这五个人被捆上手脚堵上嘴,一拨儿人立刻跑向北面,去占领北边西头的 那个岗楼,两拨人分头向南向东,去解决另三个暗堡并用火力封锁四个岗亭下面的 出入口。 就这样,不到半个小时,八卦阵外围的八个碉堡、四个暗堡和四个出入口,全 都拿下来了。只有南面东头那个岗楼上有个匪兵活腻了,或者说,见到真八路吓坏 了,惊呼了一声,当时就被一刀捅死。 十点半光景,洪长海带着一名排长来查哨。刚一迈出围墙门,迎面两支手电筒 的强光突然射向了他们的眼睛,同时大声喊问: “什么人?口令!” 洪长海被手电的强光晃得睁不开眼睛,骂了一句: “他妈的,有在这里问口令的吗?你们是哪个班的?” 话音儿刚落,从两旁伸过来两支枪筒,硬邦邦的直抵着他们的腰眼儿,同时一 声低喝: “不许动,一动就要你的命!我们是武工队!” 洪长海一愣神间,手枪已经叫人家给下走了,尽管头顶上就是哨兵,也只好举 起手来,做了俘虏。 十一点钟,毕德隆跟夜来香两个还在床上浪声浪气地调笑打闹,突然一声天崩 地裂般的巨响,把他们两个从床上直炸到房顶上去,变成了一阵粉身碎骨的血雨掉 了下来。硝烟弥漫中,从炸开的地道口一下子冲出来上百名战士,由柳望春率领, 跟着赵四虎、杨大中和何占奎等彪形大汉,有的左手高举着火把儿,右手拿着刀剑 手枪,有的抱着冲锋枪、轻机枪,呼喊着,冒着烟火,踩着被炸碎了的房内陈设, 纷纷向门外冲去。 躲在围墙下面的二百多名战士听到爆炸声,立刻分头从四个交通沟进出口冲了 进去。围墙上四个岗亭里的哨兵,先听见指挥部一声巨响,接着房倒屋塌,火光冲 天,不知怎么回事儿,忽然又见自己脚下的门洞里像潮水般涌进手举火把儿的人群 来,心知已经出事,急忙推弹上膛,往人群中乱胡乱射。刚涌进门来的人,登时有 的负伤,有的死去。好在每个岗亭上只有一支冲锋枪,而每个门洞里涌进来的人数 很多,几个有战斗经验的老八路贴着墙根儿沿着台阶儿往上爬,爬到看得见那哨兵 的高度,瞄准了,只一发子弹,那岗亭里的冲锋枪登时就哑巴了。 营房里的匪徒们在睡梦中被爆炸声惊醒,接着又听见四面枪声大作。机灵点儿 的,猜到八卦阵已经被八路军攻破,蹬上一条裤子,抓起一支枪来,就冲出门去, 想找个火力薄弱的空档冲出去。还没等他们冲到门口,轻机枪、冲锋枪早把门封死 了。一群匪徒成串的倒在那里,先去见了阎老五了。等到顽抗的死得差不多了,那 些胆儿小的、傻呵呵的,有的还没有醒过茬儿来,有的吓得直哆嗦,正想往铺底下 爬,突然门窗洞开,火把儿的亮光下面,一支支乌黑的枪管儿密密麻麻,到处都在 减:“不许动!”“举起手来!”这些没逃命的,倒是全保住命了。 这场夜间偷袭,一方面是经过精密策划,一方面却是毫无准备,因此直到战斗 打响了,匪徒们竟连个指挥作战的官儿都没有。 这些当官儿的,都到哪里去了?说起来,又是叶超元的功劳。当芦伯才十几挂 大车往八卦阵里送内眷的时候,叶超元拦住了不叫截,这些少奶奶、姨太太们进了 八卦阵,居然起了挡关斩将的作用:头一个,毕德隆被夜来香所迷,双双在爆炸声 中粉身碎骨了。第二个,跟毕德隆一起来的二营营长,看上了芦正太的小老婆,把 她“安置”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第三个,原先在这里督促施工的那个工兵营长, 带走了芦正乙的那个“母夜叉”,其余花仲伟和葛步清的闺女、媳妇儿们,也都有 副营长和连长们喜欢。有道是“当兵三年,见了老母猪当貂蝉”,就连四五十岁的 半老婆子,也都有人照顾。因此,这些指挥官们人人有了“临时夫人”,只顾得上 自己单独夜战,直到爆炸声起,枪声大作,方知大事不好,要想到另一个战场上去 指挥作战,也已经来不及了。 二营长就睡在“后宫”旁边,惊天动地的爆炸,把他从床上震到了床下。他身 经“百战”,倒是遇事不慌,急匆匆从枕头下面摸到了手枪,就想夺门而出。偏偏 芦正太那个小老婆生怕没人保护她,哭着喊着死死地抱住二营长的大腿不肯撒手。 二营长在生死关头,倒是个能过美人关的真英雄,一脚踢开了临时夫人,就往外冲。 没走几步,就发现到处都是八路,心知再要组织人力反扑已经不可能,急忙闪身躲 在暗处,向八路军打冷枪。每打一枪,就奔跑着往爆炸口靠拢。在战场上,爆破口 往往又是最容易冲出去或混出去的地方。他刚刚举起枪来要向杨大中背后射击,何 占奎一眼瞅见,随手一甩枪头,二营长登时脑袋上开了一朵红花,像死狗似的躺倒 了。 工兵营营长穿了一条女人的裤子冲出房门,一看外面的情景,心知败局已定, 战也无益,转身正想缩回房里去,刚好被赵四虎看见,叫了一声:“交抢不杀!” 那营长见被人发现了,举枪就想先下手为强,不过已经晚了,四虎手上的那支枪也 不是吃素的,连发三响,工兵营营长也到阴曹地府去为阎老五修工事去了。 这种场合,真正能够拼杀一阵子的,倒是那些杆子出身的匪徒们。他们使惯了 大刀片儿,见院子里人挤人,一个滚地风,舞起刀来就往人丛中砍去。顽抗的匪首 们,无非是早点儿自寻死路而已。激战中,有饮弹而亡的,有中刀着剑而死的,不 出半个小时,再也没人反抗了,战斗胜利结束。除了少数军官匪首在顽抗中被当场 击毙之外,大兵小匪,几乎全部生俘。 天亮之后,打扫了战场。由于有大批战俘需要处理,县大队暂时占领八卦阵, 等以后再彻底炸毁。各村武工队,配备足了武器,暂且各回各村,等待开过庆祝凤 鸣川解放的大会之后,再统一考虑不少人提出的参军要求。所有伤号,全都暂留八 卦阵,由卫生队治疗。 冯子才暂且由何占奎接到新庄子去住。他的家属,也由何占奎负责去接来。巩 则生暗暗叮嘱何占奎,要做好镇公所和自卫队的策反工作,先把自卫队抓在手里, 争取倒戈反正,避免流血,万一不成,县大队一定在近期内出兵,解放新庄子,扩 大解放区,把国民党军紧紧压缩在铁路沿线,不能动弹。 关于凤鸣山,巩则生和柳望春联名给芦正阳写了一封信,说明芦伯才的死亡经 过,要他立即来八卦阵接走母亲、嫂嫂并运回芦伯才的尸体。只要他安份守己,不 与人民为敌,他仍可以住在芦家大院儿内。 正月二十四日上午,八卦阵里热闹非常,各路人马,在取得了空前的胜利、阻 止了官绅匪联合大逃亡的企图之后,实际上等于已经解放了凤鸣川。如今“班师还 朝”,分头出发,人人欢喜,个个高兴,说说笑笑,向着属于自己的凤鸣川,大步 前进! 1985年4 月19日二稿于北京 2000年1 月23日三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