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福尔摩斯落难 夏诚从桌上一头栽到了地下,当时就人事不知,不会说话了。如果马上送到医 院去抢救,也许还能活,但是造反派愣说他这是装死躺下,逃避斗争,叫人把他拖 回牛棚去算完事,没再理睬他。半夜里,这位十六岁就入党的老战士,在他四十四 岁的有为壮年,竟被迫害致死,没有留下半句遗言,带着他无法消解的遗恨,撒手 长逝了。 夏诚死去以后不久,他的妻子带着十四岁的儿子夏秋也被轰回了交河县原籍, 交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夏诚的父亲,在当地是个有名的大财主,不过却不是恶霸, 也没有当过汉奸,多少还做了一些造福乡里的善事,因此名声还不算臭。夏诚在B 市工作期间,乡亲们为公事为私事去找他,他总是尽心尽力,大伙儿也都还记得他 的好处。夏诚是独子,父亲也没有兄弟,有个姑妈,也早死了,族中只有些远房亲 戚。土改以后,夏家的田地房屋全都分光了,如今母子二人回到从未回去过的“故 乡”,当然是举目无亲,衣食无着。全靠乡亲们不忘昔日好处,给母子二人腾出一 间屋子来,暂且住下。 夏秋的母亲是个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儿,要靠下地挣工分儿吃饭,非 饿肚子不可。好在她只是个黑帮家属,本人是教师出身。赶巧村学里的老师得了肺 结核,怕传染孩子,请了长假,大队支书就自作主张,叫夏秋的母亲去代课。 大队里办的村学,只有一二三三个年级,孩子们都还小,更不懂得伸出小小的 拳头去打倒什么“师道尊严”。因此,夏秋的母亲等于住进了免费疗养院,在孩子 们天真无邪的欢笑中慢慢地愈合她那内心的创伤。 按照当地的土政策,“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的子女只许读到小学毕业就辍学, 不许升初中。但是对于夏秋这个黑帮的儿子、地主的孙子,乡亲们却另眼相看,允 许他到公社中学去继续读书。 那时候,农村中学的“文化大革命”不像大城市里闹得那么凶。夏秋的功课好, 知识面广,也肯于帮助同学,大伙儿都很喜欢他,还吸收他参加了红卫兵组织。一 九六八年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夏秋居然也参加了。那年他已经十六岁,跑遍了大 半个中国的主要城市,增加了很多知识。他已经看到了自己暗淡的前途,也懂得怎 样去记恨害死父亲的仇人。这个特殊时代的特殊熔炉,把孩子们都熔炼得更加早熟 起来。 夏秋他们的长征队终于到达了B 城。皮带飞舞、水面上老有溺尸的“红色恐怖” 刚刚过去,社会秩序变得空前混乱,由打砸抢蜕变而来的扒窃、偷盗、溜门撬锁, 随时威胁着安份守己的老百姓们。美丽而安宁的B 市,在夏秋的眼前消失了。 抓了个空儿,夏秋去看望他的同班同学、最好的朋友赵子林。他的父亲,是B 市的商业局局长,六六年也受到过冲击,还被挂牌子、戴高帽游过街。两年过去了, 夏秋也不知道赵家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摁响了门铃,出来开 门的正是赵子林:身穿草绿旧军装,腰系宽皮带,左臂一个鲜红的红卫兵袖章,精 神焕发,一副洋洋自得不可一世的神气。一见夏秋,满脸欢笑地扑上前来抓住了他 的手摇了又摇,赶紧就往客厅里让,显得特别亲热。夏秋多少有些惊讶,按照他事 先的估计,赵局长受到冲击,他家的日子是不会太好过的。赵子林已经觉察到夏秋 的疑虑,连忙解释说:他父亲接受了革命群众的批判以后,已经得到解放,并且被 结合到新成立的革委会班子里,成为主要领导人之一,每天忙于开会,不到深夜, 不会回家。夏秋跟他走进客厅,只见沙发、茶几全换成新的了,想来一定是抄家之 后才得到“赔偿”的。客厅里散坐着五六个红卫兵,有男的,也有女的,却全都不 认识,显然是他新交的朋友。 赵子林向双方一一作了介绍,特别声明他跟夏秋是“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异 姓手足,又郑重介绍夏秋是得之家传的“小福尔摩斯”,脑子特别灵,最喜于分析 推理。他问夏秋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不是全家都搬回来了。 夏秋一家的遭遇,赵子林全知道,用不着相瞒,夏秋把自己下乡后继续上学、 这次是以红卫兵的身份参加串联来到B 城的大概情形说了说。赵子林拍着巴掌哈哈 大笑起来:他们几个人今天在这里聚会,就是商量出发长征的事儿,愁的正是谁也 没有离开过家,缺少个领队的。这回好了,老天爷给他们送来了一个串联老兵,连 向导带领队的全有了。夏秋说他不能丢下同伙儿不顾,必须同来同回,赵子林说: “只消让同伙儿捎个信儿回去,告诉母亲你在这里办迁户口的事儿,家里就放心了。 等串联回来,好好儿跟我爸爸说说,让我爸帮你活动活动,你们娘儿俩的户口,还 真有迁回来的希望呢!”夏秋听他说得那么有把握,沉思了一下,就很痛快地答应 了。 夏秋跟赵子林他们上了路,这才发现这一帮十六七岁的男女孩子,不单晚上都 是一对儿一对儿地搂着睡,白天还是扒窃的能手。他们打着串联的旗号,依靠“妙 手空空”的高超技艺,在全国各大城市到处游逛。他们作案的地点主要是在火车上, 时间大都在深夜旅客们全都入睡的时候,再加上他们有红卫兵的身份作掩护,不但 手到擒来,而且几乎永远不会有案发的时候。他们采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战 术,在一个城市玩儿上十天八天,马上开路。反正有的是钱,吃的喝的抽的都不缺。 开头一些日子,夏秋似乎什么都满足了,要说还缺少什么的话,那就是还缺个陪他 睡觉的大姑娘。过不了多久,他们在四川收容了一个开封姑娘,长得还挺水灵的, 一口河南话更其有趣。据她自己说,是跟伙伴们一起出来串联,半路上走散了,从 此成为“单身红卫兵”,实际上,多半儿是被人家故意甩下的。她要求参加他们的 长征队,最后带她回开封。大伙儿要夏秋作决定,夏秋看那姑娘眼泪汪汪的,楚楚 动人,显得三分可怜,七分可爱,就笑着点头了。 那姑娘名叫冯玉英,才十五岁半,却已经是长征路上的老兵,武汉、南京、上 海、杭州、福州、广州、长沙、韶山这些地方都去过了。当夜他们在一所小学的教 室里“宿营”,小英子见别人全都一对儿一对儿地“归巢”了,只有夏秋一个人是 单身,就大大方方地把背包放到了夏秋的旁边。逗得赵子林也笑着说:“小英子真 有眼力劲儿!” 就这样,小英子变成了小秋子的“小婆子”,高高兴兴地跟他们一起朝拜了革 命圣地延安,又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她的故乡开封。夏秋遵守诺言,把她送回到她父 母身边。她的父母亲千恩万谢,口口声声直说:“毛主席的红卫兵都是好样儿的!” 回到B 市,夏秋已经完全被赵子林所控制,不但成了他们那个团伙的一分子, 而且还是个中坚分子。他学会了高超的扒窃技艺,能在与人擦身而过时把钱包掏到 手而对方毫不觉察;能巧妙安排策划撬开商店仓库而不留下丝毫痕迹。至于姑娘么, 那更是不在活下,换了一个再换一个,反正都是“小婆子”,谁也不是黄花闺女。 在赵子林父亲那把大红伞的掩护下,他们安全、自由,可以为所欲为,无所顾忌。 夏秋才十七八岁,但是坎坷的经历使他早熟,使他片面地观察社会,扭曲地理 解人生,畸形地发展个性。在人与人之间,他找不到友谊,找不到真诚,也找不到 爱情。他所能看到的,所能接触到的,只有互相欺骗、互相利用。在他的心里根本 没有爱,只有恨。他恨这个世道不公正、社会不进步、国家不争气;更恨他的杀父 仇人刘建民。他也恨自己手中没有扭转乾坤的那股子神力,可以去改变这个他所不 满意的世道、社会、国家;可以公公正正地手刃自己的杀父仇人。他恨自己的软弱 无能,也恨自己的自暴自弃。他生存在他所不满意的矛盾之中,却又在亲手扩大这 种矛盾。 在这个世界上,他似乎只不恨一个人,那就是他的母亲。他按月给母亲汇回去 五十元钱,谎称这是他当临时工挣来的,并说迟迟不回交河的原因,是正在四处奔 走,一者要为父亲伸冤,二者正在设法把母子二人的户口迁回B 市。 夏秋在赵子林的那个团伙中呆了将近三年,虽然作案累累,偷、抢、撬、骗无 所不精,却奇迹般地从来没有失风过。这一者是因为有赵子林父亲这顶红色保护伞 在遮盖、荫蔽着他,二者是夏秋从小在“公安大院儿”里长大,从父亲那里,从叔 叔阿姨们那里,一个个生动有趣的破案故事,听也听熟了,如今把这些侦破知识用 到“反破案”上来,居然有十分神奇的效用;三者是砸烂公检法以后,社会混乱之 极,人命案子层出不穷,尚且无人接手立案办理,何况区区盗窃小案,更其没人过 问了。即便失风当场被抓住,也不过被臭揍一顿而已,因为群众都知道,把小偷儿 送到派出所去,关不了三四天,就放出来了,还不如痛打一顿倒解气。 这就是赵子林一伙儿之所以要死死地抓住他这个“小福尔摩斯”不放,却又千 方百计地诱使他去当亚森罗苹①的真正原因。 -------- ① 亚森罗苹──小说《福尔摩斯与亚森罗苹》中的一名大盗,是福尔摩斯的 强力对手。 夏秋的母亲三年见不到儿子,一则很想念,二则不放心。当时社会上一方面在 荡涤污泥浊水,横扫牛鬼蛇神;一方面却沉渣泛起,匪盗丛生,许多温文尔雅、品 学兼优的青年,从红卫兵沦为流氓盗窃的事例,随时可闻,到处可见。夏秋从十六 岁出去“长征”,三年不归,如今已经十九岁了,知道他是长进了,还是堕落了? 虽然有赵局长这个老朋友照顾,但是那年月的人,变化大得很,谁能保险? 夏秋也想念母亲,曾几次提出要回交河看看。但是赵子林怕他一去不回头,失 去了智囊谋士,有碍行动,总是千方百计地阻止他。先是找个漂亮小妞儿缠着他, 想用美色消除他回家去的念头;后来见美色无用,又说他的户口马上就要办下来了, 叫他再等等。赵局长跟夏诚早先固然是老朋友,但是当时讲究的是“亲不亲,线上 分”,如今一个是响当当的革委会领导班子成员,一个是死有余辜的走资派,案子 不翻过来,怎么能够把轰回原籍的家属又迁回来?更何况他们俩不是一个单位的人, 并不是他说了能算的事儿。因此口头上虽然答应过夏秋一定给他办,但实际上总没 有机会,也没有胆子。每次夏秋问起,总是支吾搪塞,总是说:“快了,快了。” 一九七一年春天,夏秋接到母亲病危的加急电报,再也顾不上小妞儿、等不得 户口了,收拾收拾,马上要回交河。这几年中,他分赃所得,数目已经不少,赵子 林为了要拴住他的心,又给了他一笔钱,还让大伙儿给他凑了一笔医药费,供他母 亲住院抢救之用。哥儿姐儿几个来不及为他饯行,只能把他送到车站,就匆匆分手 了。 夏秋赶回交河,才知道母亲只不过偶感风寒,高烧不退,住进了县医院后,病 情已有转机,并无生命危险了。他在县医院陪住了几天,见母亲已经基本康复,就 办了出院手续,跟母亲一起回到乡下。 母亲的病好了,也不肯再放儿子外出了。尽管夏秋并没有在母亲面前透露过半 句关于作案犯罪的话,但在母亲的眼中,却洞烛肺腑地看出了自己的儿子已经跟三 年前大不一样:他不仅抽好烟,花钱还特别大方,好像他兜儿里有花不完的钱似的。 母亲追问他,他谎称那是下井挖煤挣的。还解释说:“文革”期间,矿井里的工人 们都闹革命去了,下井挖煤的都是临时工,只要身强力壮就行,不要户口,不问来 历,给钱还不少,三年中自己存了有几百元。哥儿们听说他母亲病危,又给他凑了 几百元。带回来的,一共有千来块钱。母亲半信半疑,也知道轰出城市的黑帮家属 要想返城绝非易事,指着这千把块钱,非要儿子继续上学不可。 那年月,“知识越多越反动”、“读书无用论”风靡一时,但是夏秋的母亲不 这样看。她自己虽然是个被歧视的知识分子,但却绝不歧视知识。她反对请客送礼 走后门儿,但为了儿子,她违心地送了礼,把儿子从后门送进了县里上高中。 夏秋从小在学校里就是个学习尖子,父亲无端地被整死以后,他陷入了空虚、 迷惘、矛盾、仇恨的复杂心情中,在沉沦和犯罪中求过解脱,想死没死成,想报复 又缺乏能耐,结果只是使自己更痛苦、更烦恼而已。他才十八岁多点儿,在母亲的 鞭策和苦劝之下,他“就范”了。他交出了近千元的“积蓄”,戒掉了烟酒,暂时 忘记了痛苦和忧伤,把心收回来,继续规规矩矩地读书,认认真真地读书。虽然当 时“读书无用论”已经在全国形成不可逆转的势力,肯于用功读书的学生并不多, 但是夏秋却有他自己的打算:要尽一切可能充实知识,只有充实的知识,才能更顺 利、更迅速地向仇人、向社会去索回父亲的血债、母子二人的青春和苦难。所以, 在班内,他年龄最大,成绩也最好。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