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拜倒在爱种脚下 从那以后,他们不但相识了,也相爱了。 她叫王梦,是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的学生,兼修法语。 那天,她在夏秋的怀抱中温暖过来,苏醒过来,振作起来以后,第一件事情, 就是推开了夏秋,破口大骂。她骂他卑鄙、下流、可耻、残忍、存心不良、企图害 命……总之,一个女大学生所能够用来骂人的文明词儿,她几乎全都用上了。不过 夏秋却没有发火,一点儿也没有,违反感也没有。他只是嘻嘻地笑着,坐在礁石的 最高处,双手抱膝,洗耳恭听。他能够理解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比赛失败了,好胜 心得不到满足,还受到了讽刺、挖苦、揶揄甚至轻薄──其实,他把她抱在怀里, 只是想让她休息得更舒服些,体力可以恢复得更快些,根本没有任何邪念在内,只 是这种事情不能解释,一解释,那就叫欲盖弥彰,效果正好适得其反。 他用欣赏歌唱家表演的心情耐心地听着,不笑,不恼,脸上连一点儿表情也没 有。直到她骂累了,骂够了,火气也快发泄完了,再也没有新词儿了,这才颓然地 仰靠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呐呐地自言自语:“说了半天,碰上个聋子,简直是对 牛弹琴,白费力气了!” “是白费力气了,不讲理的公主!”夏秋站了起来,面对躺卧着的她,大有居 高临下、睥睨揶揄之势:“这时候你应该多休息,少说话,好好地考虑一下,是你 自己游回去呢,还是我带着你回去。咱们先得把话说清楚了;是你自己要游到这里 来的,我既没有邀请你,也没有强迫你。既然来了,事先你当然考虑好了怎么回去 的。要不要我去通知你的伙伴,叫她们去划一条小船来接你回去?” 夏秋这种尖酸刻薄的语言,再一次激怒了她,只见她登地站了起来,像一头决 斗的雄狮,怒目圆睁地扑向了对手。一场打斗马上就要发生,夏秋却无动于衷,依 旧悠然自得地叉着两手,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王梦 见他理也不理自己,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再也忍受不住、控制不住了,“哇” 地一声大哭起来,张开双臂,猛一下扑向了夏秋,左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右手使劲 儿地在他左肩上擂鼓似的捶,一边捶一边骂:“你真坏!你真坏!你把人逼得无路 可走了!”…… 一场闹剧,竟以喜剧的形式告终。王梦在夏秋的怀抱中哭够了,捶够了,也享 受够了,这才破涕为笑,力量陡增,由夏秋半扶半托地带着她,游回到岸上。 从此以后,两人天天在浴场见面,不仅是早上,连白天带晚上,不是泡在水中, 就是躺在沙滩上或礁石上,有时候也在游艇上,两个根本不相识的人,也不知从哪 里找来的那么多话头,一扯起来,就没完没了。 他们在一起谈论文学、艺术,从泛泛的闲话逐渐切入到讨论社会、人生之类的 话题,两人发觉不但彼此的观点逐渐相同,感情也逐渐融洽起来了。 十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一晃而过,两人即将分别,却又都感到不忍分别。一根 无形的线,似乎已经把他们的灵魂和肉体全拴在一起了。夏秋更是陷入激烈的难以 抉择的痛苦之中。 他早已经下了决心,杀父之仇不报,誓不为人。尽管刘建民是个该死的杀人犯, 但是在“法不治众”的口实下,在“四人帮”尚且不枪毙的实例下,刘建民无可争 议地“逍遥法外”了。要对他“绳之以法”,这个执行者只能是夏秋自己,而不可 能是司法机关。由于法律的不公,他要去杀人;由于他杀人,不公的法律必定会认 定他是杀人犯。但他却认为自己只是个死刑的执行者,是无罪的。为了证明自己无 罪,他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逃避现行法律审判。不过这并没有绝对的把握。万 一自己有些许疏忽,留下了点滴痕迹,被查获以后,不公平的现行法律,还是要 “杀人者论抵”的。正因为有走上刑场的很大可能性,他才下苦功夫钻研刑侦,通 过反刑侦去杀人而逃避破获,报了父仇而又自身得到安全。另一方面,为防万一被 破获,他也做好下去死的思想准备。这也就是他二十八岁了还不找对象的主要原因。 但是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王梦,太使他难以忘情了。她不但聪明、美丽、倔犟, 而且知识面广,跟她在一起,各方面都那么融洽而和谐,就连吵架都是一种乐趣、 一种享受,别有风味。越是感到她可爱,越是不忍心牵连她、伤害她。这就是夏秋 的矛盾和痛苦所在。糟心的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能在王梦面前透露一个字。 就此分手,永不再见么?夏秋实在放不下。他并不是第一次接触女人,但确实 是第一次接触爱情。冯玉英之类的“小婆子”,是绝不能跟王梦相提并论的。继续 好下去么?他又确实不能保证今后不会牵连到她,伤害了她。考虑再三,他不得不 为自己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而感到惭愧。 直到分手的那一天,他终于告诉王梦:他们学校虽然不禁止学生交女朋友,但 是审查颇严,事儿还挺多的。为避免啰嗦,他叮嘱王梦千万不要到学校去找他,也 不要给他写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面,他会写信跟她联系的。 回到B 市以后,这一对邂逅相遇的青年男女,迅速进入了热恋时期。不过他们 的恋爱是秘密的,既不为双方父母所知,也不为两人的校方所晓。他们的约会订得 秘密,哪儿人少去哪儿,哪儿清静去哪儿。他们两个虽然都在B 市,但一个在南郊, 一个在西郊,相距几十里地,通信联系,总有临时变卦的时候,再说,暑期过去, 严冬到来,能够安安静静地呆上半天的地方也越来越少了。迫于幽会的困难,他们 不能不把保密的范围扩大了一点儿,在城里特设一个联络点兼幽会处。这个地方, 就是赵子林家。 打倒“四人帮”以后,赵子林的父亲成了线上人物,失去了昔日的威风。好在 这个人善于见风转舵,喜欢干点儿两面讨好的事情,伤人不众,“说清楚”以后, 以年老体弱为理由,退居二线,当个顾问什么的,不再掌权了。不过他是个有远见 的人物,在手中的权还没有完全失去效用的那短短几天中,抓紧时机,给儿子办了 一个执照,开了一家小小的贸易公司,专卖家用电器和服装之类的小百货。因此, 赵子林摇身一变,成了“国华贸易公司”经理,不但他自己有了出路,连他的那一 帮哥儿们、姐儿们都有了用武之地了。 夏秋刚从老家回到B 市,赵子林帮过他不少的忙。后来夏秋考上了公安大学, 赵子林曾经半开玩笑地说:“秋子,咱们俩可是一根绳子上拴的俩蚂炸,你当了雷 子①,要是来找哥儿几个的麻烦,那可是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咱们一起磕了。” 夏秋却正色地对他说:“过去的事情,那是叫‘四人帮’逼的,不赖你也不赖我。 咱们来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也不再提它了。不过往后咱们可谁也不许胡来, 犯了罪,即便是我办的案子,也保不了你。”赵子林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说:“什么 话!我姓赵的是个堂堂正正的大经理,一天几千几万元的交易,还会去干那种百儿 八十块的没本钱买卖?你放心,我大林子除了花俩钱儿找几个小妞儿玩玩儿,别的 碴儿你找我不着。这种两头乐意的事儿,连法院都不管,你倒管?”说得夏秋也笑 了。他们果然忘了过去,继续保持密切来往。 -------- ① 雷子──从“地雷”一词转变而来的流氓黑话,本指密探,转指公安人员。 尽管夏秋和王梦的每次会见都是秘密进行的,但终究还是被校方发现了。首先 是夏秋的各门功课成绩普遍下降,其次是每逢星期假日急于回家,有什么活动也总 是借故逃避,引起了校方注意。一了解,原来是有了女朋友了。党支部找他谈话, 他却又矢口否认,只说是有人给他介绍过,不过他见了之后,不满意,未曾进行, 搪塞了过去。但是通过这件事情,却引起了他的深思。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陷进情网里去了,这对他来说,是绝对不利的。首先会产生 后顾之忧,消磨了复仇的意志。第二暴露了王梦,万一以后自己作案失败,会牵连 到她。第三,自己马上要下去实习,一去就是一年,跟王梦的关系到底应该如何处 理,是该认真地考虑一下了。 经过几天的痛苦抉择,他终于下了决心。一九八一年的国庆前夕,他把王梦约 到了赵子林家里,两人作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谈判。 许多话不便于明说,但又不能不说。夏秋告诉王梦,他们俩的来往,已经被校 方觉察。如果是别人,这不算一个问题,直言不讳就是了,难的是他还有不得已的 苦衷。简单地说吧,他有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逃脱了法网,不得不由他亲自去了 结这一桩公案。如果顺利得手,神不知鬼不觉,他既不受良心的谴责,也不受法律 的惩处,就算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他们可以结合为一对幸福的夫妻;如果 不幸被捕,他必定要受到审判,杀人者死,他这一生,就这样交代了。只要大仇得 报,他死而无憾。不过绝不能为此牵连别人。再说,他马上要下去实习,时间是一 年,在这一年中,既不能书信往还,又难免两地相思,对工作和学习都有妨碍。为 此,他提出一个建议,让他们俩的交往中断一个短时期。他实习结束,八二年暑假 就要毕业分配工作。不管分到什么地方,他一定在一年之内把仇人干掉。也就是说, 他保证在王梦大学毕业之前做出是成功还是失败的结论:成功了,他们是夫妻,王 梦可以申请照顾夫妻关系,要求分到一起;失败了,他们是陌路,各不相干,王梦 可以另找对象…… 真是晴空里一个霹雳!王梦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博学多才、漂亮英俊的意中人, 内心里竟有那么沉重的负担!难怪他自负而又自卑,体贴而又冷酷,感情丰富而又 极能克制。对于这样的建议,王梦当然是不能同意的。他已经把夏秋看成是自己的 丈夫,作为妻子,她要求夏秋把仇人的详细情况都告诉她,以便于两人共同努力去 完成复仇大业,成则共存,败则共亡。对于这样的要求,夏秋当然是不会答应的。 他学的是刑侦,知道最难破的案子,正是那些没有同伙儿、自己周密策划、自己单 独行动的案子。多一个人参与,就多一分被破获的可能性。再说,王梦也绝不是一 个可以合作的人。加上她,只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既然不愿意牵连她,当 然也不愿意伤害她,更不愿意因此害了自己。所以任凭王梦怎么追问,怎么恳求, 他始终一个字不说。 王梦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退让,却想出了一个其笨无比的主意:要求马上结婚 ──不是法律认可的结婚,而是上帝认可的结婚。她的想法是:只有结了婚,他才 会处处想到她,才不会去作无谓的冒险,才能保证复仇不败而必胜。其实,她的真 正目的,是想在成为事实上的夫妻之后,用“同呼吸共命运”的道理进一步去说服 他、要挟他,迫使他说出冤仇的所自从来,然后再决定是否化敌为友,或采取联合 行动,共同对敌。 夏秋对于自己的复仇成功是极有把握的。之所以要避免牵连王梦,也是为防万 一的意思。对于贞操观念,他们两人本来都很淡薄,在王梦之前,夏秋就曾经有过 不止一个的“小婆子”。在王梦的强烈主动要求下,夏秋一则为了让她放心,表示 自己永远爱她,随时随地都会想到她,不会去舍命复仇;二则别离在即,两个人又 是亲又是吻的,爱火也正旺,再经王梦别有用心地一撩拨,也有些按捺不住。不需 要法律的承认,不需要上帝的准许,更不需要任何典礼仪式,仅仅出于需要;爱的 需要,情的需要,还有策略上的需要,他们既不隆重也不庄重地就在赵子林的家里 “草草成婚”了。 出于王梦的意外,“成婚”以后,夏秋再也没有露过面。他实习去了。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