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连串的意料之外 夏秋和十几名同班同学由两位指导老师带领,到T 市实习。从八一年十月到八 二年六月,一住就是九个来月,连寒假都没回家。干公安工作的,一粘上案子,那 就什么节假日、什么亲人,都没有了。 他被分配在T 市安局刑警大队实习刑侦。短短九个月中,在老师的指导和同学 的配合下,在老刑警队员的带领下,他们一连破获了十几起重大案件。特别是夏秋, 硬是不再去想王梦,充份发挥了他的聪明才智和特具的机敏勇敢,取得了非凡的成 绩。T 市公安局的领导报器重他,几次向指导老师提出,要求把这个出色的学员分 配给他们。不过这种事情指导老师做不了主,只能把意见带回去,由校方考虑。 六月份实习结束,回到学校写毕业论文。大老关听说夏秋经过四年的学习,将 要毕业,是个成绩优异的高材生,T 市公安局点着名儿要,一则高兴,一则着急。 这时候他已经是二处处长,手下正缺得力的刑侦人员,急忙通过上层路线去争取夏 秋。校方征求夏秋本人意见,夏秋以老母在B 市身边并无其他子女为主要理由,以 自己从小在B 市长大、父亲又曾当过B 市公安局副局长、人熟地熟为次要理由,要 求分到B 市公安局。校方讨论之后,同意了夏秋本人意见,也满足了关忠良的要求。 等到夏秋忙完了毕业论文,忙完了分配、报到,想起了王梦来,学校已经放暑 假。开学之前,局里正好有一件案子要派人到黑龙江省原属于B 市的劳改农场去调 查,夏秋主动争取到了。他非常兴奋,认为这是天赐良机,这一次黑龙江之行,一 定要找到刘建民的下落,并巧妙安排、精心策划,在神不知鬼不觉不留下任何痕迹 的前提下叫刘建民西方正路,到十八层地狱去报到。 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对于父亲的死,他从来不提,好像早就淡忘了似的。关 忠良或局领导们偶然提起夏诚的名字,他不是唯唯诺诺,不置一辞,就是故意把话 题引到别的地方去。他的小心,甚至连在母亲面前都很少提起爸爸。这就难怪他除 了知道刘建民是自己杀父的仇人、知道他是在黑龙江一个劳改农场当副场长之外, 其余的全不知道了。 直到他到达这个中苏边境线上的劳改农场,才弄明白:“文化大革命”爆发不 久,由于这里紧挨着“苏修”,劳改犯又是危险分子,一旦发生集体叛逃事件,后 果将不堪设想。于是劳改农场奉命撤消,代之以军垦。中苏关系有所缓和之后,才 又把军垦农场改回为劳改农场的。夏秋暗暗吃惊,心想这个刘建民经过这么三调两 调,谁知道调到什么地方去了?正搔首踟躇,无计可施,去锅炉房打开水的时候偶 然听说烧开水的老头儿是五十年代就到这里来劳改的“老河底”,就故意跟他扯闲 天儿,一扯两扯扯到了刘建民的身上,那个“老河底”显得挺激动似的,东拉西扯 地足足唠叨了有半个多小时。去芜存精,删去骂娘的粗话和旁枝末节,故事其实也 很简单; 刘建民自从儿子被杀、自己挨了两刀之后,脾气变得十分暴戾,胆子却越来越 小:白天发起脾气来对犯人拳脚交加,又打又骂;晚上躲在家里,连电影都不敢出 去看。一支小手枪,随时上着顶膛火,白天黑夜不离身。有一天晚上猪圈里跑出一 头猪来,在他家门口连拱带哼哼,被他隔着门板连打了三枪,全场传为笑 话。从此没人再敢在天黑之后在他家前后转悠,生怕挨枪子儿。六六年到B 市 公安局去造了一次反,回来之后就跟疯了一样,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也口中念念有词 儿,还自己抽自己嘴巴。有人说他亏心事儿做得太多了,天报应;有人说是他结的 冤家太多,总怕人家来报仇,吓疯了。当年大年三十儿夜,毛主席发布最新指示, 全场敲锣打鼓放爆竹,几乎闹了个通宵,独有他依旧把自己倒插在屋子里,没敢出 来。锣鼓鞭炮响得最欢的那会儿,有人听见他房里好像放了一个二踢脚,可是大伙 儿都怕挨他的黑枪,谁也不敢去问一声。第二天年初一,按习惯总场场长要到各分 场去转一圈儿,都九点多钟了,还不见他们两口子开门出来。拍了半天门,也不见 有人答应,使劲儿拍了拍,门“吱吽”一声开了,里面竞没插上,这可是少有的事 儿。几个场级领导推开门一看,吓了一大跳:两口子女的躺在炕上,男的倒在地下, 每人的太阳穴上都钻了一个小窟窿。那支小手枪,却又平平稳稳地放在炕前的桌子 上。室内电灯开着,这在他们家是事常。检查手枪,两发子弹都是从这支枪里射出 来的,不过枪柄上只有刘建民一个人的指纹。侦查的结果,意见不统一,有说是自 杀的,有说是他杀的,都说得通,又都有漏洞。那年月,人命案子多,又是个靠边 站的无权副场长,热闹了几天,抓不到凶手,又没有苦主催问,案子就这么不了了 之。有人说:幸亏刘建民有先见之明,儿子一死,就把个女儿送进关内姥姥家去了; 要不然,小命儿准又得搭上…… 夏秋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果是 自杀,那是天有眼;如果是他杀,那是罪有应得。总之是恶贯满盈,天理昭彰, “死得其所”!可惜的是杀父仇人没能死在自己手下,由别人代劳了,似乎不那么 人心大快;还漏网了一个小崽子,似乎也意有未足。在他看来,像这样的恶人,是 不应该留下什么“谬种”的。 他只打听到刘建民的女儿是五八年生的,名叫双进,姥姥家也在B 市。只要有 名有姓,他在公安局工作,就不难找到她。 连公事带私事的,夏秋在黑龙江一住住了小一个月,急急忙忙赶回B 市,已经 过了国庆了。仇人已经除去,大学已经毕业,党员即将转正,工作又很称心,一切 都那么如意,不由他不感到时来运转,乐得心花怒放。回到局里,汇报完了工作, 领导上叫他休息三天,他正求之不得。尽管不是星期天,他也要赶到外国语学院去, 把好消息告诉王梦。这一回,解除了后顾之优,他可以把一切情况都和盘托出,不 再保密,也不再保留了。 尽管他跟王梦交了一年多朋友,外国语学院的大门却还是第一次迈进去。以前 为了保密,他不敢在这里露面;如今一切全都解放,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以男朋友的 身份在她的师友同学们面前亮相了。为了掩盖他们二人之间颇为不小的年龄差距, 他穿上一套崭新的西装,头发也流得光亮亮的,不论近看还是远看,都是个风度翩 翩的漂亮青年。 传达室的老头儿见来了个油头粉面的时髦小伙儿声言要找英语专业四年级的王 梦,用一种审度的眼光打量了他半天,拿起电话耳机,拨了个三位数,说了声: “我是南门传达室,有人要找王梦,请出来一下。”就挂上了,再也不理人。夏秋 在一张长椅上坐下,心里暗暗好笑,那么大一个外语学院,怎么用这样一个干梗倔 的老头子当传达。 过了十多分钟,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同志走进传达室来问:“是谁找王梦?” “是我。”夏秋急忙站起来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问话是冷冰冰的,脸色也是冷冰冰的,活像 审判员问案。 夏秋的职业敏感,立刻警觉起来,一连串的问号,浮上了脑海:找一个学生, 一般只要填一张会客单就可以了,何至于如此?即使是个男青年来找女学生,正常 的社交活动,也不用经过层层审查吧?莫非王梦出了什么问题?意识到这一点,夏 秋也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把工作证递了过去:“了解一点儿情况。” 对方看了工作证,寡妇脸上居然漾出半丝儿笑意,以老大姐的口吻指责说: “你要了解她的情况,先得找我们保卫处。怎么可以直接找她本人?” 夏秋连忙解释:“不是了解她本人情况,是想通过她了解一个人的下落。姑娘 们都腻味跟公安局打交道,更讨厌通过人保部们找她们谈话,所以我从工作效果出 发,从保护她们的自尊心出发,只以个人的身份,向她打听一个朋友的下落。这样, 她不会产生顾虑,可以从她嘴里掏出一些真实的情况。” “你们难道对她就一点儿也不了解?不知道她本人也出了事儿么?” 夏秋大吃一惊,但表面上仍能保持镇定:“我们只是从一个犯人的通信录中发 现有她的名字。才对她作一次试探性的了解。至于她本人的情况,我们完全不知道。” 这时候传达室里进来了人,他们的谈话不便继续下去,那位老大姐就把夏秋带 到了保卫处。 老大姐姓李,是保卫处的副处长。由于近年来女大学生特别是学外语的女大学 生跟外国人乱交朋友、乱搞关系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就是分工专管这方面的。据她 介绍:王梦长得漂亮,功课也好,只是受西方影响太深,思想过于开放,男女之间 的界线几乎没有,跟生人一会儿就能混得很熟,校内校外追求她的人不少。信件很 多,星期天老是往校外跑,二年级的成绩就比一年级差得多。为此校方找她谈过几 次活。升入三年级以后,倒是收敛多了,星期日经常连门儿也不出,家也不回。可 就在校方认为她大有转变、大有进步的时候,校医室突然发现她有了妊娠反应。人 保教育部门和党团组织多次找她谈话,她都拒绝答复,最后干脆递上一份儿退学申 请书来。校方见她思想顽固、态度恶劣,不可挽救,这才不得不把她宣布开除…… 夏秋一边听,一边全身冒汗。对于王梦的圣洁,他是最了解的。计算这日子, 这孩子正是他的无疑。想不到一年前临别时的感情冲动,竟然给她种下了祸根,毁 了她的前途,葬送了她的一生!他追悔莫及,痛恨自己的轻率、鲁莽和不负责任。 他完全明白:王梦之所以咬紧牙关坚决不肯说出腹中胎儿的父亲来,纯粹是为了保 护他呀!她牺牲了自己,把两个人种下的苦果独自吞下了。可以想象,从当时直到 现在,从精神到肉体,她承担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和压力! 他急于要见到王梦,向她忏悔,向她感谢,并决定尽快跟她结婚,用自己的爱 给她以安慰,给她以补偿。至于腹中的那一块肉,她一个大姑娘,当然不能做妈妈, 估计肯定早就做了人工流产了。 他只知道王梦的家在郊区县,父母亲都是工人,小弟弟还在上学,他既没有见 过,也没有去过,当即向李大姐要了王梦家里的地址,一刻也不停留,马上赶到郊 区县。 按地址找到了王家,王梦和她父母亲都不在,只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儿刚 放学在做功课。问他父母亲在哪儿,他说还没下班儿;问他姐姐在哪儿,他说他姐 姐结婚了,在城里住,结婚以后就没有回来过。夏秋又吃了一惊,赶紧说明自己是 王梦的同学,王梦离校快一年了,什么消息也没有,今天是特地赶来看她的。到底 是孩子好骗,随便编几句谎言,他就信了;跟他稍微亲热点儿,就拿你当知己,家 里的什么事儿都肯告诉你。据他说:王梦在外语学院读了不到三年书,还没有毕业, 忽然不读了,要结婚。父母亲怎么劝怎么骂也不听。从小惯坏了,又不是亲生女儿, 她亲爹亲妈都死了,没人能管她,只好由她去,家里什么也不管。他又说:他姐夫 阔着哪,是个贸易公司经理,自己有小汽车。姐姐回家来闹着要结婚,就是姐夫开 着小汽车送她来的。夏秋心里一悸愣,忙问他姐夫叫什么名字,他回答说叫赵子林。 夏秋听了,好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儿,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李大姐告诉他王梦怀孕的时候,他毫不怀疑那孩子是自己的;但是她怀孕以 后马上眼赵子林结婚,这只能说明那孩子是他的。要不然,赵子林不干,王梦更不 干。赵子林是个人精子,不会吃这个亏;王梦是个懂得爱情并尊重自己、珍惜自己 的姑娘,不会轻易变卦。赵子林本来就是一头大色狼,手段高明,更舍得花钱,被 他相中了的姑娘,很少有人逃得出他的手心儿的。是不是自己下去实习,赵子林趁 虚而入,使出什么手腕,把王梦占有了?夏秋是占有王梦的灵魂和肉体的第一个男 人,这夏秋自己十分明白;但是人都具有两重性,任何一个倔强的女性,难免也有 她脆弱的时候。一个姑娘,如果一旦失身于人,思想上、感情上就会发生变化,从 而很可能导致一连串不可理喻的行动和结果。王梦之所以会嫁给赵子林,难道不是 这个缘故吗? 既然如此,夏秋现在已经成了多余的人。王梦的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与他 夏秋毫无瓜葛。他满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再去管她。可恼的是赵子林这个色鬼,他简 直连做一个流氓的资格都不够。总有一天,要抓他一个碴儿狠狠地报复他一下。 情况搞清楚了,对王梦的这些往事,他将像梦一样把它渐渐忘却。他正想离开 王家,偶然想起王梦的弟弟刚才说的他姐姐并非父母亲生这件事儿来,顺口问了一 句:“你姐姐比你大十几岁,你又没有哥哥,一定是你父母从小把她抱来的吧?” 她弟弟笑着说:“哪儿啊,我以前是有一个哥哥的,比她只小两岁。她是我姑妈的 女儿,是我的表姐。听我妈说:她的命硬,上克父母,下克兄弟;她的一个亲哥哥 就叫她克死了。算命的说她不离开父母连爹娘的命也保不住,她父母才把她从东北 送回关内来,还给她改了姓名,管舅舅、舅妈叫爹娘。本以为这么一来就没事儿了, 谁知道她到了我家没三年就把我哥哥克死了。气得我妈当时就想把她送回东北去。 那会儿我奶奶还在,说什么也不让。我爸爸说那是迷信,劝我妈别信。这才留她住 下来了。我姑夫在东北大小也是个官儿,又只剩下这么根独苗苗儿,每个月倒是不 少往我们家汇钱,加上还有奶奶老护着她、宠着她,惯得她像个公主似的,脾气大 得了不得,我妈特不喜欢她。没过多久,几千里地的,还是把她的亲爹、亲妈都克 死了。我妈直担心,怕我也会死在她手里。这一回她嫁了人了,我妈才放了心……” 夏秋心中一动,忙问:“你姑夫姓什么?” “姓刘哇!” “叫什么名字?”夏秋睁大了眼睛。 “刘建民。” 夏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天哪!这要不是老天爷故意恶作剧,能有这么巧 的巧合吗!杀父之仇未报,自己爱上的、定过情的,竟会是仇人的女儿! 这一来倒好,更没牵挂了。要不是赵子林从中揳一杠子,这关系还真不好处理 呢!“总算老天有眼,报应不爽!就让赵子林这头色狼把你的灵魂和肉体一起撕碎 吧!”夏秋在心里恨恨地说。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