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无意中亮出了真正的底牌 结婚以后,夏秋搬进了关家的小院儿,跟丈人、丈母娘一起过日子。 他已经不做梦了。人们对于他过去的那些梦境中的幻觉,也渐渐地淡忘。 又两年过去,一九八六年,关忠良六十周岁,离休让贤了。 他们这一代公安干部,文化水平低,掌握不了先进的科学技术,全凭当年在部 队里当侦察兵的那点儿经验,加上对党、对人民的一片忠心,控制了中国公安部门 近四十年,却使中国的侦破技术整整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半个世纪。 党和国家有鉴于此,才在七十年代后期筹建公安大学、警官大学、刑警学院… …等等大专院校,培养能掌握先进科学技术的专业公安干部。夏秋作为首届毕业的 高材生,以他的出色工作能力赢得了全局上下一致的好评,终于被提升为刑警队副 队长。几年以后,小月又为他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真是双喜临门,合家欢笑。 时间终于进入了九十年代。这一年夏天天气特别热,酷暑盛夏中,人们都穿上 薄如蝉翼的半截袖衬衫了,可是当警察的,稍许正视点儿的场合,还非捂着制服不 可。这一天,夏秋到共青团市委组织的一次报告会上做报告回来,一进门,顾不得 先亲亲胖儿子,就忙不迭地脱掉已经被汗水湿透了的制服上衣和汗背心,扔在椅子 上,拿起脸盆、毛巾,光着上身冲凉去了。丈母娘赶紧给女婿拿来一件干净的汗背 心儿让他换上,他这才急急忙忙进屋去看儿子。 丈母娘拎起他换下来的脏衣服,一股汗腥臭直扑鼻子,忙拿盆来泡上。刚下水, 想起忘了掏兜儿了,赶紧又拎了出来,一摸,东西还真不少:香烟、打火机、圆珠 笔,还有一个工作证。丈母娘一捏工作证,厚厚的,里面还夹着好几层纸,顺手递 给正在门口坐着看报的关忠良:“你看看,夹的什么纸,湿了没有,要紧不?快取 出来晾晾!” 关忠良接过工作证来一看,只见硬壳夹层的塑料口袋里夹着几层纸,还不太湿。 取出来一看,原来是八三年十月王梦叫夏秋十五号夜里去幽会的那封信! 这是王梦临死之前留给夏秋的唯一遗物了,出于对死者的怀念,尽管夏秋知道 被人发现了将是一场大祸,但还是舍不得把它烧掉,悄悄儿地藏在工作证的夹层里 了。公安人员的工作征,是不可能离身、也不可能落入别人手中的,确实是一个万 无一失的所在。但是“大意失荆州”,无意之中,竟让丈母娘给破获了。 关忠良看完了信,浑身瑟瑟直抖。天气本来就很热,心里一烦躁,脑门儿上冒 出一片豆粒儿大小的汗珠子。老头子脾气一上来,有点儿不管不顾了,直着嗓子喊: “夏秋!小月!你们都出来!” 小月听见父亲变了声儿的这一嗓子,吓了她一哆嗦。打她记事儿那会儿起始, 她没有看见过父亲对她发脾气,也从来没有用这种气势汹汹的语言跟她这样嚷过。 她不知道是谁在哪件重大事情上得罪了父亲,用惊疑的眼光看了一下夏秋,来不及 等他答复,就抱着孩子跟夏秋一起走到院子里来。 关忠良把手上的那张纸递给小月,用不容反驳的首长下命令似的口气说;“你 给我读一遍,叫你妈也听听!” 小月接过信来,先瞟了一眼上下款,只当是王梦当年写给夏秋的情书,反正人 都死了,又过去那么多年了,也不怎么在意,反倒暗暗责怪老头子小题大作。不过, 她还是顺从地小声读了起来。读到最后一段,她吓得不敢再读下去了,痴望着父亲, 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滴在孩子的脸颊上。 夏秋也傻了,不敢先说话,干愣着准备项雷。 关忠良运了半天气,脸儿憋得通红,眼瞪着夏秋好一阵子,这才突然爆炸: “好你个坏东西,身穿警服,干的却是杀人的勾当!肩扛蓝盾,掩盖的竟是杀人的 屠刀!你以为王梦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你就有权利杀死她吗?尽管王梦有一千个 不是、一万个不对,该杀该关,有法院审判,能由你处死么?你以为除了王梦,跟 小月结婚,就不是仇人的女儿了,是吧?告诉你,错了!小月跟王梦本是一对儿双 胞胎,都是刘建民的女儿:小月是姐姐,本名刘双跃;王梦是妹妹,本名刘双进!” 小月听了,看看父亲那张盛怒的脸,不敢顶嘴,轻轻地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小 声儿地问:“妈,爸爸说的,是真的吗?” 小月她妈长叹了一口气儿,埋怨地说:“保守了三十多年的秘密,叫你爸一生 气全说出来了。既然这层窗户纸已经捅破,也没有必要再捂着。告诉你吧,你确实 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你的生父刘建民,是个解放前的旧警察,解放以后受到你爸 的重用,办了不少案子。可是那时候的政策左,用人先看出身,再看本事,挺积极 挺能干的一个人,五八年愣调他去东北管劳改犯。正好那时候我和他爱人前后脚进 产院做产。他爱人一胎生下两个女儿,我怀的却是葡萄胎,不但不成人形儿,还要 做绝育手术。我急得直哭,他们两口子却说:这一去边疆劳改农场,偏僻荒凉,学 校里也没有好老师,儿女长大了,不是接班儿管犯人,就是去当农田工,别的出路 是没有的。要是我不嫌他们出身不好,她愿意送一个女儿给我,譬如做好事,救了 一个她的孩子。我当然求之不得,就抱了一个过来。这就是你。我是十月怀胎到医 院去生孩子的,从医院里抱回一个孩子来,只要我们自己不说,谁会想到你不是我 亲生的孩子呢!” “那么我的生父怎么又会变成了夏秋的杀父仇人呢?”小月涕泪长流地问。 “这都是‘四人帮’作的孽呀!”一提起往事,关忠良也有些伤感起来了。 “留用刘建民,是我的主意。那会儿我刚从部队上调到公安局,人地两生,业务不 熟,没个好帮手,就跟瞎子一样。不过留不留的权力,在夏秋的父亲夏诚手里。他 那会儿是二处的处长。夏诚也是个爱才的人,就同意了。当然也报请局里批准了的。 五八年搞一刀切,是旧警察一律不许留在要害部门,刘建民调到东北去管劳改,夏 诚也是没有办法。不过这些苦衷,刘建民不知道,也没法儿跟他说。从此他产生误 会,恨上夏诚了。六六年搞‘文化大革命’,局里的革命造反派说夏诚违反政策, 重用了阶级异己分子;刘建民带来的一帮‘受害干部造反队’,又说夏诚迫害他们。 夏诚两头挨批,身体垮了,还要站在桌子上戴高帽子挨斗。有一次刘建民酒后来批 判他,打了他一拳,他一个跟斗从桌子上栽了下来,就不会说话了,造反派们说他 这是装死逃避斗争,不给医治,当天半夜里就咽了气了。事后我把夏诚几次想留他 但是无法留下的实情告诉了刘建民,他懊悔得哇哇大哭,自己抽自己嘴巴子,第二 天就回东北去了。从此落下了一种怪病,叫做‘失惊疯’,实际上就是他良心上过 不去,自己在折磨自己。听说他后来死在自己的枪下,有人说那是仇人干的,照我 看多半儿还是受到良心的谴责自杀的。” 夏秋见关忠良的火气逐渐消去,又把上一辈人的误会和恩仇说开,也动了感情, 就噙着眼泪把自己如何立志要杀死刘建民为父亲报仇以及几次阴差阳错跟王梦发生 误会特别把十月十五日那天夜里自己如何跟王梦见面、王梦又是如何在极度惊奇和 极度欢乐中心脏病突发死去等等经过情形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述说了一遍,并表示 该怎么发落,一切全都听领导的。 小月见夏秋实际上并没有杀人,先放下了一半儿心,擦了擦眼泪,央告似地说: “爸爸,老一辈儿的误会和恩仇,我们小一辈儿的绝不能再继承下来了。说一句迷 信的话,这真是老天爷的有意安排:死了一个王梦,又换上一个我,非要让一对儿 仇家的儿女结成夫妻,让这出人间的悲剧以大团圆的结局收场。爸,王梦既然并不 是夏秋杀死的,事情又过去那么多年了,咱们就让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永 远不要再提起它吧!” “什么话!”老头子刚刚平息下去的火气,又叫小月这两句不中听的话给将起 来了。“我们这些人脑袋上顶着国徽,就这样子蒙国家骗国家呀!大家要是都这样 办,实事求是的党风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建立起来?不错,赵子林是个罪恶累累的坏 人,不过在王梦之死这个问题上他没有罪,该平反的,还是要给他平反。再说,夏 秋几次三番违犯公安工作的原则和纪律,上次是我姑息了他,没给他处分;这一回, 难道不能勇敢点儿,自己到局里去承认一下错误,主动要求处分么?” 夏秋腾地站了起来,进屋去被上一件衬衣,从小月手中接过孩子来亲了亲,又 递给还给小月,一句话也不说,快步地向门外走去。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