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从龙种蜕变为跳蚤 第一章 乱世英雄的覆灭 第一节 夜抄“红卫兵接待站” 在北京市朝阳区与通县之间,有一个小小的村子;叫做马店。说它是村子,其 实并没有多少户人家。靠马路边的一所小四合院儿,是这个村子最大也是最古老的 建筑。它的前身,原是一家车马店,专门接待赶着大车或牲口进京做买卖的车把式 和小商贩。店老板是个姓马的山东人,开的又是车马店,来往的客商们都管这家小 店叫马店。日久天长,马店就成了这个小村子的村名了。 解放初期,这家车马店的生意还很兴隆。五十年代中,货运大卡车越来越多, 赶着大车轰着牲口做买卖的客商却越来越少了。马老板的生意不佳,又赶上要公私 合营合作化,就把大车店给关了,改为油盐酱醋烟酒杂货店,专门供应本村这十几 户人家和过路的车辆行人。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起来以后,本村的红卫兵鉴 于他是本村唯一的“资产阶级”,应该是革命的对象,也曾经气势汹汹地来妙过马 老板的家,不过没抄出什么名堂来,最后还是以“小业主”的宣布被“群众专政” 而不了了之。 事隔一年以后,忽然来了一帮城里的红卫兵,从马老板的床铺底下居然抄出一 张齐脖子撕成两半儿的毛主席像来,于是“小业主”一变而成了与无产阶级有刻骨 仇恨的“反动资产阶级”,不许再住在首都北京,由红卫兵出面向公社要来了马老 板一家的户口,解回山东原籍监督劳动去了。一所有七八间房子的小四合院儿,从 此成了红卫兵的联络站。大串联开始以后,这里又成了单身红卫兵接待站,专门接 待从东路来京串连的单身红卫兵。 这里,大门口斜插着一面极大的红卫兵大旗,红底黄字,迎风招展。大门里面, 进进出出的都是身穿旧军装、腰系宽皮带的青年男女,最大的不过二十来岁,最小 的才十六七岁。 这里白天只有几个人,一到晚上可就热闹了;有时候开庆祝会,烟雾腾腾,酒 气熏天,杯盘狼藉,大呼小叫;有时候开斗争会,皮带飞舞,拳脚交加,连打带骂, 也是大呼小叫的。当时是红卫兵的天下,不是红卫兵的村民们,连接待站的大门也 进不去,门里面到底庆祝什么,批斗什么人,四邻的村民们,根本不知道。 其实,这个单身红卫兵接待站是假的。住在这里的“红卫兵”,有的半真半假 ──也就是说:他们曾经是红卫兵,可现在不是了,至少本质上不是了;还有一些 人,则从来就没当过红卫兵。比如说:现在正跟站长林建国睡一个被窝儿的田春英, 就是个从山东来的、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当上红卫兵的女中学生。 这个假的红卫兵接待站之所以要设在这里,并非偶然。五十年代初期就住在北 京的人总还记得当时发生的“管庄事件”。管庄,地处朝阳区与通县之间,建筑工 程部有一个下属单位设在这里。结果,这里的治安,建筑工程部不管,朝阳区不管, 通县也不管──名为管庄,实际上是个“三不管”地区。于是这里形成了一个独立 王国,变成了流氓横行盗贼蜂起的自由世界。马店的情形和管庄差不多:同属边界 地区,村子又小,加上“文化大革命”期间砸烂了公检法系统,派出所已经处于半 瘫痪状态,内部忙于夺权斗争,根本顾不上这个一向平安无事的小村子。再说,当 时红卫兵见官大三级,连民警也让他们几分;既然是红卫兵的接待站设在这里,派 出所的民警干脆来都不来了。所以说,这里是最安全、最妥当的地方,要不是内部 有“叛徒”出卖,在这里设据点,简直是万无一失的。 这个接待站,目前一共住着十六个人,八男八女,正好八对儿。其实他们只是 这个团伙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人住在城里,另立山头。林建国刚来这里当站长的 时候,这里男男女女的挤了二十多个人,林建国怕树大招风,就分了十来个人到城 里去另辟根据地,以免万一被破获的时候会叫人家一网打尽。因此,他们习惯地称 这里为“总部”,而把城里新辟的根据地称为“据点”。 已经是半夜里十二点过后了,但是在这里的人,很少有十二点以前睡觉的先例。 这些血气方刚的男女青年们,白天在外面游够了,听来看来的一肚子新闻和小道儿 消息,要在晚饭之后互相交流;党中央、毛主席发布的最新指示,也要在这个时候 弄懂吃透,以便活学活用,随机应变。实在没得可谈,大家就分作几摊儿甩扑克, 非到困得睁不开眼睛了,才各回各的房间去睡觉。 住在这里的八男八女,实际上是非正式的八对儿。马老板的小四合院儿,北房 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一共是七间房间。东厢房两间,一间做了伙房,一间做了 储藏室,西厢房两间和正房两间早在大车店时代就是打通了的,如今改作接待站, 正好各安一排统铺,名义上是一铺睡男,一铺睡女,但是关上了大门之后,两排统 铺上,可就是男女混居了。 住在这里的青年男女,当然都是彻底的性解放者,林建国没来之前,这里是一 个“群婚制”小社会:也就是说,今夜甲男和乙女在一起睡,丙男和丁女在一起睡, 到了明天夜里,就是甲男和丁女、丙男和乙女在一起睡了。高兴的时候,双方四面 说好了,上半夜到下半夜就可以交换。这种“游戏”,他们的“行话”称之为“推 磨”。林建国来这里当站长以后,推行“新政”,制止了“推磨”的游戏,谁是谁 的“婆子”,基本上定了下来──当然并不完全排斥因为无法相处而进行的适当交 换或打乱了另点鸳鸯谱。但是因为房间只有两大间,不可能一男一女单占一间房, 所以直到今天还是一张统铺上睡三四个“对儿”。大夏天的,睡觉不怎么遮东西, 这也是他们为什么天天夜里不过十二点不睡觉的主要原因之一。 作为接待站的“站长”,作为这个哥儿们团伙的“龙头大哥”,林建国在这里 享有特殊的权利:拥有自己的一间房间。他的这间“办公室”兼卧房,坐北朝南, 是三间正房中的东房。这时候,林建国正和他的新任临时夫人田春英双双仰卧在土 炕上。 林建国白天奔忙了一天,上炕以后又跟田春英温存了一阵子;这会儿脑袋一挨 着枕头,就有点儿迷迷糊糊的了。田春英背着“黑帮子女”和“狗崽子”的牌子从 山东来北京告状,告来告去,一个还不满十八岁的黄花闺女如今竟当上了“压寨夫 人”,而且居然还是自觉自愿的,变化之大,速度之快,确实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现在半赤裸着身子,躺在这个说是丈夫实际上又不是丈夫的男人身边,虽然时间已 经过了半夜十二点,却还浮想联翩,一点儿睡意也没有。 田春英在黑夜的微光中睁着两眼想心思,忽然发现窗户外面亮光一闪,接着大 门口和房上都有了响动。她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大对头,正在犹豫要不要叫醒林建国 的时候,窗户上又亮起了一道道手电筒的亮光。这一回,她可再也不犹豫了,急忙 把她的“爷们儿”推醒。 林建国一骨碌翻身坐起,撩开窗户帘儿往外一看,月光下中,只见房顶上、围 墙上站满了穿白制服的警察,有的纷纷往下跳,去开大门,去搜索房间;有的就站 在高处用强力手电往下照,寻找各个房间的门户。紧接着就听到杂乱的敲门声、端 门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辱骂声、皮带飞舞抽打在肉体上的噼啪声、被打的人 发出撕心裂肺的呼痛声,混成一片,乱成了一锅粥。用不着问,这是他们所最担心、 最不希望发生的那件事儿,终于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突然之间光顾到他们的头 上来了。 林建国心里非常明白,事态既然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田地,一切脱逃、顽抗之 类的企图,都是不实际也是不可能的了。他正要穿衣下炕,房门让人一脚瑞开,好 几支手电筒一下子照到了他和田春英的身上,接着门口响起了一串清脆的、刚刚过 了变音期的半童音: “不许动,举起手来,你们被捕了! 林建国是个老牌儿红卫兵,这种场面,经得多也见得多了。尽管他并不打算顽 抗,但也不想服从这种戏剧性的命令。在手电筒光束的紧追下,他从从容容地走到 了炕边,伸手把电灯拽着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腾地跳了进来,在他的后脊梁 上狠抽了一皮带。他猛一转身,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红卫兵, 左手捏着电筒,右手扬起了带铜扣的皮带,又要抽下来。林建国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腕,瞪了他一眼,低沉地喝令: “住手!我不拒捕。不过得让我们穿上衣服:你要是再动手,我就要自卫了。 由此引出来的一切后果,都由你负责!” 那孩子还是个雏儿,只不过是跟着大人出来挥舞着皮带过一过打人的瘾头而已, 要是真动起手来,他还满不是个儿。猛可里让人家一把拽住了手腕儿,又听到一声 严厉的警告,竟像木头一样钉在那里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在他身后,走上来一位民警,手里捏着手枪,眼睛看着林建国,却对那孩子说; “华子,放了他,让他们穿上衣服,谅他们也跑不了。” 两个人同时松开了手。林建国先把田春英的衣服扔给她,自己也穿上了外衣。 那位民警取出一副铐子来,用熟练的动作,把林建国和田春英一人一只手铐在一起, 就把他们推出门去。 这时候,住在接待站的八对儿男女,都已经两个一串儿地铐上了手铐集中到院 子里来了。他们中间,有让皮带划子打破了脑袋,直往下流血的;有赤着双脚,只 穿一条小裤衩儿的;东北姑娘三瓣儿嘴最狼狈,只穿着一件小背心儿,胸前还撕破 了一大块,露着奶脯子。 搜捕工作还没有结束,屋子里正在翻箱倒柜,寻找赃物和罪证。一个干部模样 的民警拿出一张单子来,点过了名,就下令要往门外带。田春英用手捅了桶林建国, 又用嘴向三瓣儿嘴呶了呶,轻声地问: “就这副模样叫人家抓走吗?” 林建国跨出一步,伸开两手拦住了身后的人,向刚才点名的那个民警说: “我们犯了什么罪,有国法在那里管着;你们来搜捕,我们也没有反抗;为什 么连衣服鞋袜都不许穿?要是不许穿衣服,我们就不走了。该怎么着,你瞧着办吧!” 他这种傲慢的神态和话语惹恼了两个大点儿的红卫兵,倒提着皮带恶狠狠地走 上前来兜头盖脑呼呼就是两皮带,嘴里还带着骂人的脏字儿。林建国咬住了牙,任 凭他们抽打,一动没动地挺立着。田春英见他挨了打,一转身张开两手护住了自己 的情夫,刚喊了一声:“不许打人!”背上早已经挨了两皮鞭子。这时候那个干部 模样的民警过来劝住了那两个打人的红卫兵,又叫人进房去抱出几套衣服来,让大 家胡乱穿上,也不管原来是谁的,反正都是旧军装,甚至连男女都不分了。 房上的人下来,把犯人全都装进停在门口的囚车里,关上 门,上了锁,车前 是一辆插着三角小红旗的摩托车开路,一路呼叫着开到了分局。 林建国等一伙儿十六个人被押上囚车开往分局的途中,尽管有带枪的民警盯着, 车里面的灯光也不太亮,可他们还是通过眼色,通过手势,通过低声的、简短的一 句半句话,互相串通好了:到了分局,先咬住牙,除了承认“搞对象”之外,什么 也不承认。 囚车开到分局,十六个人全被送进拘留所小院儿。照例是一个个被叫到值班室 去搜身、登记财物、填表、留指纹掌印,然后分男女关进“号儿”里也就是拘留室 里去。 北京市各区各县的公安分局,都设有拘留所,专门关押未决犯和拘役犯。拘留 所设有所长和值班民警,是分局的直属单位。正在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 今天,只要是出于需要,不管你是嫌疑犯还是未决犯,关押几个月是常事;个别案 犯一时查不清结不了案,竟还有在拘留所里呆上一两年的呢! 分局拘留所的“男号几”,是一间三十多平方米的大房子,面对面搭着木板统 铺,中间留着大约一米宽的“通道”。林建国他们被送进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 三点钟,木板统铺上像沙丁鱼罐头似的一个紧挨着一个躺着足有五十个人。有衣衫 破碎蓬头垢面脸颊瘦得像猴儿脚丫子黑得像穿着黑色尼龙丝袜的“老号儿”,也有 服装整洁皮肤白嫩脸蛋儿还红朴朴胖嘟嘟的“新号儿”。不过只要一进了这里,不 管你新老贫富,也不管你身犯何罪,倒是一律平等了。初秋的凌晨三点钟,站在院 子里,还有点儿凉飕飕的,可一迈进“号儿”里,一股汗臭、脚臭、口臭、狐臭和 胃里翻上来的酸臭混合在一起的热臭气迎面扑来,叫人恶心,令人窒息。高一声低 一声的呼噜此落彼起,遥相呼应。酣睡的胖子敞胸坦腹,汗液津津,口水滴滴;警 醒的瘦猴缩脖倦腿,忧心忡忡,贼眼荧荧。一个胖子民警走在前面,一面大声嚷着, 喝令已经挨得很紧的人再挤得更紧些,一面动手拨拉,迫使他们每隔三五人挤出一 道二十公分宽的缝儿来,叫林建国等人像楔子似的揳进去躺下。被拨拉醒了的人小 声地嘟嚷着,咒骂着,极不情愿地往一侧蠕动一下身子。当肉揳子不顾一切地往人 缝儿里揳进去的时候,有几个人还故意大声地叫嚷起来。 好不容易把八个人全部揳进去了,胖民警退出门外去把门锁上。“号儿”里按 例夜里不许关灯,那昏黄的灯光其实并不亮,林建国却觉得特别刺眼,听着鼾声, 闻着臭气,想着心事,哪儿有一丝儿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