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小地瓜儿”许文英 这个假红卫兵接待站的被破获,并不是公安人员经过长期侦察掌握了他们的所 作所为,而是因为林建国的第一任“压寨夫人”许文英出于吃醋到公安局告的密。 本来,她只是出于妒忌和报复,才到公安局去告林建国和田春英的。但是一进了分 局的大门以后,禁不住公安人员的旁敲侧击再三盘诘,三问两问,就把她所知道的 关于这个流氓盗窃集团的一切情况,包括组织、人数、住址、活动等等,一古脑儿 全端出去了。可以说,任何一个流氓盗窃集团中的“哥儿们”或是“姐儿们”失了 风折进去,都不会“撂”得像她那么干净,“抬”得像她那么彻底的。 公安局得到了许文英的情报,经过侦查基本核实以启,白天派便衣儿把“总部” 和“据点”的住址前后进出都踩清楚了,半夜里两处地方一起动手、来一个突然袭 击,终于一网打尽,无一遗漏。 要知道林建国为什么有了第一夫人又去找第二夫人,这还要打他从白洋淀老家 回来以后怎么进了流氓团伙又怎么认识许文英说起。 一九六七年夏天,林建国一家被轰回白洋淀老家以后,他老是在琢磨这么一个 问题:“当初我们的一举一动。今天斗谁,明天批谁,后天去抄谁的家,什么温度, 什么口径,事前都是有人暗示有人授意并提供一切材料的;抄到了现款,截留一部 分充当革命经费,也不是我姓林的首创发明,至少是经过本校的革委会主任王冰点 头允许的,为什么面孔一板,眼睛一瞪,顷刻之间,革命行动就变成了‘打砸抢’, 连三代血统工人也变成了‘萌芽阶段的资产阶级’了呢?” 他的年纪还太轻,他的阅历还太浅,许许多多政界斗争的内幕,他根本不懂, 一时间也跟他说不清楚。他只是越想越有气,越想越觉得冤枉。他觉得这个世界太 不公平了,这个社会也太不讲理了。尽管他只有十八岁,实质上还是个幼稚无知的 孩子,可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把他抬上了填空,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一个小娃娃,居然也掌握了相当大的权力,甚至是生杀于夺的权力。可悲的是:曾 几何时,风云突变,他所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权术,就好像一个飞上了天空的大肥皂 泡,滚瓜溜圆,光怪陆离,五彩缤纷,越来越高,越来越大,终于在谁也没有料想 到的一刹那间突然破裂了,消失了。从此,他不单成了一个昙一现的既可笑又可悲 的人物,而且乾坤倒置,天地翻个儿,当初他怎么对待人家的,如今人家照方抓药, 也如此这般地对待他了。 不过他还不甘心,不服输,不愿意就此沉默,像一条狗一样死去。只是他既没 有扭转乾坤的力量和本事,手中仅有的一点点权力也已经完全消失,眼下除了他自 己赤手空拳一个人之外,没有任何人肯听他的号令了。那么,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听 凭别人的摆布,承认自己是弱者,是失败者,从此夹紧了尾巴做人,勤勤恳恳老老 实实地在农村中打发他剩余的漫长岁月么? 仅仅在专政小组的管辖下生活、劳动、学习了不到半个月,他就无法再生活下 去了。他跟一切自命不凡的狂人一样,自认为天生来就是发号施令的领导者,而绝 不是唯唯诺据听命于人的被领导者。不错,在他短短一生的十八个春秋中,他确实 有过一段颇值得回忆颇值得怀念的舒适如意而又荣耀显赫的生活。如今他坐上送粪 的牛车,颠簸在崎岖不平的村道上,就会想起当年他那辆专用的小吉普如何开足马 力飞驰在展平的柏油马路上;每逢他掏出叶子烟卷炮,他就会想起当年那抽不完的 带过滤嘴儿的高级名烟;每当他拿起窝头咸菜,也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当年那五光十 色琳琅满目的中西名菜红白佳酿。…… 在老家呆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偷偷儿地溜回北京来了。 他想到了北京之后,找到他的老同学老战友们大家来商量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然后再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把失去了的权力和生活全找回来。他弄不清几千年来 的历史到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只相信事业都是人干出来的。要想有所 作为,前提必须是敢想、敢干、敢闯。至于成功不戌功,那是另一回事儿。“成者 王侯败者贼”,古往今来,不都是如此么? 林建国回到北京以后,借口为父母上告,住在郊区他母亲的一个表妹家里。 他不敢回到居住了十八年的那条胡同去,也不敢踏进他曾经叱咤风云过的那所 中学,因为邻居和同学们都知道他被轰回乡的底细,见他们不得。跟他同呼吸的人, 则又大都跟他共命远,不是被抄,就是被轰,也离开北京了。 他急忙扑向李爱国家。这所在胡同深处的老式四合院儿,却又装有暖气、浴间 和红漆地板的高干住宅,他从小就可以随便进出,享受着特殊优厚的待遇。她家里 的警卫、司机和保姆,也没有一个不认识林建围的。因此他来到这里,完全可以像 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昂首挺胸、直出直入,不会受到任何人的阻拦。但是这一次还 没有进门,就被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挡住了。他说他找李爱围,人家回答“不认识”; 他说他找李华,人实回答“搬走了”;他问搬到了什么地方,那两人板着面孔答了 一声“不知道”。干脆把大红门上的小门关上,任凭林建国怎么叫怎么喊,再也不 理不睬了。看那架势,李华八成儿已经出事。林建国无可奈何,只好怏怏地离开。 林建国在北京转了三天,什么路道也没找着,身上仅有的几个零钱却已经用光, 连公共汽车都快坐不成了。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刻,他才体会到自已是个真正的若者, 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尽管年纪不大,却已经被现实生活所唾弃,被革命队伍所淘汰, 从历史舞台上一个跟斗栽了下来,再也无法爬上去,再也不能成为叱咤风云的英雄 人物了。 有一天,他在公共汽车上无意中发现有个小偷儿在掏钱包 儿。要是在以前, 他会马上蹿过去,当场抓住他的手;这会儿,他自己的乱麻还择不清呢,哪有那份 儿闲心去管这个?车一靠站,那个小偷儿就匆匆忙忙下车去了。林建国灵机一动, 马上也跟着下车,就在他身后盯着。凡是小偷儿偷到了钱包,第一是赶紧离开现场, 离开本主儿,第二是拐进小胡同里,或者蹲在公共厕所里,把钱包里的钞票粮票拿 出来过一过数儿,把用得着的东西收起来,把用不着的东西连同钱包一起扔掉,行 话叫做“撇空包儿”。那个小偷儿走进胡同不远,见身旁没人,刚把钱包掏出来在 那里点,林建国三步两步蹿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我盯了你半天啦!今天 一共下了多少货,全拿出来吧!” 那小偷儿回头一看,见是一个身穿草绿军上衣、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吓了个 魂飞天外,乖乖儿地把手上刚偷的那个钱包递了上来,一口咬定,就这一回,以前 从来没有偷过。 这是小偷儿的惯技:只要不是当场人赃现获,是绝不会承认 的;如果当场让 人家抓住了,那也只是就此一次,以前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偷钱包。林建国既然是常 跟流氓小偷儿打交道的主儿,那有不懂得这种花儿活的道理?二话不说,一手接过 递上来的钱包,一手就去搜他的身上,当时就又摸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钱包来,心 知这不是下的“大炮”①,就是集几个钱包之大成,老实不客气,顺手也揣进了自 己的衣袋里。那小偷儿翻着白眼,分辩说那是他自己的。林建国也不跟他多废话, 推了他一把,喊了声: -------- ①大炮──北京流氓黑话,指所偷到的财物数量庞大,有“大宗”、“大数儿” 的涵义。 “走!跟我上分局!到了那里,该还你的,自然会还你!” 所谓上分局,只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胡同,林建国在 一家烟杂店门口站住了脚,转过身子去,装作买烟,故意给那小偷儿一个空子,让 他跑了。 两个钱包里,一共有七十多块钱,二十多斤粮票,还有些布票、工业券什么的。 这一笔小小的财产虽然不多,但对一个穷途落魄走投无路的流浪汉说来,就几乎是 发了一笔大财了。 林建国在无意中发现了这种来钱的办法,从此就以“抓小偷儿”作为职业。用 北京流氓黑话来说,就叫做“吃二馍”。 头年林建国被选为红代会作战部副部长的时候,分工管治安,跟北京的流氓集 团打过不少次交道,流氓小偷儿认识他的也不少。他的这种身份,对他“吃二馍” 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他们一见他就害怕,不敢犟嘴还手,坏处是他“洗”完 了包儿以后,总是借故把小偷儿放了,时间一长,连他们也对他起了疑心,既不相 信这是他的粗心大意,也不相信这是他的格外开恩。于是乎慢慢地形成了一种“麻 秸秆儿打狼──两头害怕的局面:认识他的小偷儿,一见他的面就逃之夭夭;他遇 见被他洗过包儿的小偷儿,也尽量避免再次接触。因为有这么一层原因,他尽量地 扩大他的活动范围,哪儿人多他往哪儿去,大部分时间,都在火车站和汽车、电车 上度过。他本来就是个北京生北京长的北京孩子,自从干上了这一行当之后,成了 北京城的日游神兼夜游神,把北京城里城外的每一路电车汽车,每一条大街小巷, 全都摸熟了。 天下的事情,有时候确实是非常神奇十分微妙的。“文化大革命”之前,北京 虽然也有小偷儿扒手之类,但还不是多到惊人的程度;“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 红卫兵小将和工人民兵到处抓小偷儿,抓到了先是当场一顿拳头脚尖,然后再扭送 分局。可是你说怪不怪,越是抓得凶,流氓小偷儿反倒越抓越多了。有一段时间, 人们简直都不敢带着钱包上电车汽车,要买多少东西,事先把钱数算准了,就捏在 手心儿里,绝不多带。由于人们警惕性提高了,偷钱包相应地也越来越难了。不是 经过名师传授的小偷儿,本事不过硬,得手的机会越来越少,失风的次数越来越多。 于是,一部分人开始往溜门撬锁这方面发展。因为凡是锁着的房门,主人必定不在 家,只要掌握时机,有足够的胆量就可以,并不需要什么“技术”。另一部分人, 则往拦路抢劫方面发展。这种人,大都是膀大腰圆,有几斤傻力气,只要带上一件 趁手的傢伙,在背静的地方慢慢儿遛达,人多的时候,他也是行人;遇上个单身行 人,他马上变成劫贼,只要跳上前去,亮出傢伙来,一声“要死还是要活”,钱包 和手表就都是他的了。由于抓贼的人越来越多,坚守“本行业务”的小偷儿们单身 出来行窃的也就越来越少。他们大都三个一伙儿,五个一群儿地结伴而行,下手的 时候,既可以多一个人护托①;失风的时候.还可以以多取胜,用武力击败对手, 溜之大吉。这一路人物,可以称之为“武装小偷儿”。 -------- ①护托──北京流氓黑话,指为小偷儿行窃时打掩护。 对于林建国这样的人来说,既然干的是单身洗包儿这一行,当然只能找那些单 身行窃的小偷儿一个对一个地吃二磨;对于那些结伴而行的武装小偷儿,既然惹不 起,也就只好拱手相让,不去惹他们了。 有一天晚上,林建国在电车上盯住了一个小偷儿,见下手的时候,没看见有人 替他护托。车子到了北海后门了,也没看见有人与他同路。林建国认定这是个单身 的“小佛爷”②无疑,就也下了车,远远地跟在他后面。那小佛爷走到什刹海旁边 的路灯底下,刚把钱包掏了出来打算清点,被林建国从身后一把抓住了,厉声地喝 问: -------- ②小佛爷──北京流氓黑话中把“偷”叫做“佛”,所以小偷儿也叫“小佛爷” “我问你,这是谁的钱包?” 那小偷儿吓了一跳,一回身,见是只有一个人,倒也不怎么害怕,反而理直气 壮地回答: “在谁手里,就是谁的。怎么样?你想干什么?” “怎么样?不怎么样!”说着,一把夺过那钱包来。“你要说得清钱包里有多 少钱,这钱包就算是你的,你要是说不出来呀,哼哼,对不起,劳驾你跟我走一趟 吧!” 这时候,忽然过来一个肉墩子似的矮挫个儿,带着“战斗队”的红箍箍,年纪 约莫二十八九岁光景,一脸的横肉,嘴唇上面还长着一颗挺大的痦子①,显得又凶 又狠。他在林建国面前一站,斜着眼睛冷冷地说; -------- ①痦子──北方方言,指半球形隆起的黑痣。痦,音w ù。 “多管闲事!你算干什么的?” 瞧他来势不善,林建国也不甘示弱,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同样冷冷地说: “市局二处的,管的就是这个!你是干什么的?” 那肉墩子咧开蛤蟆嘴一阵哈哈大笑,接着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撇着嘴是说: “胎毛还没干,就学会吹牛了。你是市局二处的,爷爷就是公安部第二局的,管的 就是你!” 林建国明知道他是胡说,故意气他: “不是吹牛的,把派司②亮出来叫人瞧瞧吧!” -------- ② 派司──指工作证,源出英语Pass,本是解放前口头常用的一个外来语, 如今只残存于流氓黑话中,与“照儿”同用。 那大痦子刷地解开一排衣扣,敞开了胸怀,扽出两把明晃晃的尖刀来,恶狠狠 地说: “好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怎么着?敢跟我大痦子叫阵儿!你要的照儿①咱没有, 插子②倒有两把。怎么样?你敢较量较量吗?”说着,一扬手,刀柄儿朝前扔了一 把给林建国。 -------- ① 照儿──北京流氓黑话。指工作证、身份证等。 ② 插子一北京流氓黑话。刀子、攮子、三角刮刀一类凶器的通称。 林建国跟流氓小偷儿打的交道多了,对这些人的性格早已经摸得一清二楚。凡 是流氓,大都欺软服硬:你越软,他越横(h èn ɡ),你硬气,他倒又服了你了。 因此,遇到流氓叫阵儿,千万不能胆怯。他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四,又练过拳击 摔跤和擒拿,动刀子干架也不是头一回了,双拳敌两手,一个对一个,有什么可怕 的?要是连打架都不敢,还当什么作战部长?要是连动武也害怕,往后还怎么吃二 馍了? 当时他们两个拉开架势,怒目相向,全都红了眼睛变了脸,不多废话,就在什 刹海旁边的空场上一来一往交上了手。肉墩子力气大,来势凶猛,真有一刀子就把 对方捅个透心儿凉的那个劲头;林建国身子灵活,眼明手快,善于跳跃闪让,不单 能够迅速躲过对方披头盖脑扎下来的攮子,还不时瞅个破绽,回敬对方一刀,惦着 以巧取胜。 开头几下,他们两个不分高下,谁也没有占到便宜;逐渐地双方越扎越猛,越 斗越凶,在一旁观战的那个小佛爷都看傻了眼 了。可是时间一长,林建国到底不 是常上阵的主儿,一疏忽,右胁下让肉墩子扎着了一攮子,当时血就哗地流了出来。 林建国一急,倒来了劲儿了,忍着疼,一手捂住了伤口,一手狠命地用攮子去 扎他。他那边身子一闪,扬起了攮子,林建国一看是个绝好的机会,运足了全身力 气,飞起一脚,把他的攮子踢落在地下。对方赶紧弯腰去抢,又被林建国抢到了前 面,一脚踩住了。这时候,那肉墩子已经赤手空拳,脑袋就在林建国的攮子底下, 林建国只要随便一举手,就可以捅他几个窟窿。不过想起他刚才扽出两把攮子扔过 一把的气派来,林建国是个常跟流氓打交道的人,也不愿意叫人过于笑话了,举起 来的手,就又放了下来,一弯腰,拣起地上的那把攮子,又扬手扔还给他。那小子 见林建国满身是血,脸色煞白,站着还打晃儿,分明已经失去了战斗力,却在可以 置敌于死地的绝对优势下放弃了必胜的机会,用他们的话来说,实在是太“冲” (chòn ɡ)太“够意思”了。他接住了攮子,顺手往腰间一掖,就瞪着眼睛摇着 手大含起来: “别挄①了,兄弟!姓林的挄架向来不服输,今天也算服了你了。你伤得可不 轻,咱们得赶快撤,晚了,雷子一露头,咱们可就是一根线儿上拴的俩妈炸,蹦不 了你也跑不了我啦!” -------- ① 挄──音ɡu ǎn ɡ,北京流氓黑话。“打”的同义语,因此“打你一顿” 可以说成“挄你一顿”,“打架”也可以说成“挄架”。 他撕开自己的上衣,简单地替林建国缠了缠,就示意叫那个在一旁观战的小佛 爷背上,他自己在后面护着,快步钻进一个小胡同里去了。 拐了几个弯儿,三个人在地安门附近的一个小院儿门口站住了脚,肉墩子掏出 铁匙来开了弹簧锁,回头看看前后没人,这才推开门让那小佛爷背着人先进去,他 自己站在门口又两头看了看,见是确实没有人发觉,这才一闪闪进了门里,回手就 把门锁撞上了。 这里是独门独院儿,小小一个院落,拢共就一明一暗两间低矮老式的灰背房子, 外加半间厨房。两间房间里都亮着灯,挂着窗帘儿。听得大门响,窗帘儿被掀起一 角,一张俊美的女人脸贴着玻璃往外看了一眼,接着走出一个瘦小苗条的姑娘来, 一看背着的是个满身血污的伤号,只叫了一声“天爷”,就大开着房门,把那小佛 爷让进了房里,帮着把伤号放平在一张单人铺上。 这时候,林建国由于受伤之后不是用担架抬来而是背了来的,一路上颠簸,失 血过多,身体虚弱,脸儿煞白地躺在床上,只张开眼睛看了一眼,就又闭上了。 那苗条的姑娘一边开开柜子搬出药棉、纱布、镊子、药物之类,一边轻轻地问 那小佛爷: “怎么伤得那么重?这一攮子让谁给捅的?” 那小佛爷正忙着脱他自己那一身血衣,噘着嘴嘟囔说: “这一插子是大哥捅的。他想洗我的包儿……” “那么说不是自己人吗?”小个子姑娘吃惊地停住了手,扬起了脸。 这时候,肉墩子正好走进门来,接了下茬儿: “是朋友,是我的朋友。你一定要拿他当自己人治。缺什么,你告诉我!” 有了这句话,小个子姑娘用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瞟了伤号一眼,就熟练地替他解 开外衣,轻轻地抬起他的上半身把衣服脱掉,洗干净了伤口,洒上消炎粉,包扎停 当,又打了一针青霉素,这才拉过一张单子来替他齐胸盖上。肉墩子在一边看着她 麻利地收拾完毕,这才半俯下身来,在林建国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咧开大鲶鱼 嘴怪笑着说: “兄弟,你真是条硬汉子,好样儿的,我林大痦子拿你当知己看待。够朋友的, 信得过我,就在这里安心养伤,-切都不必担心;信不过,你要上哪里去,只管说 话,有我林大痦子作主,一准儿替你办到!” 林建国不愿意说出自己是个失去了组织的红卫兵,更不愿意说出眼下还是个无 家可归的流浪汉。他只是张开眼睛看了看四周,轻轻地摇了摇头,未置可否,就又 把眼睛闭上了。大痦子却好像已经猜中了他的心思,哈哈笑着嘉许地点了点头,冲 那姑娘说: “小鸽子,这个人可就交给你啦!该怎么安排,你自己瞅着办吧!要用什么, 随时告诉我好了。”说着,冲那个小佛爷呶了呶嘴,就开门一起出去了。回过身来, 还探头跟小鸽子打了个哈哈:“我可得把话说清楚了:人交给你,只有你的保管权, 没有你的使用权!我不在家,背着我偷嘴吃可不行啊!” 第二天,当林建国从昏睡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由于昨天晚上吃了 两片安眠药,醒过来以后,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嗡嗡作响,稍微一动,就引起胸 前一阵剧痛,只好一动不动地继续躺着,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推门进来,连忙睁开眼睛,扭过头去。进来的不是小 鸽子,却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太太,额头眼角,刻满了风霜劳累的记录,干瘪的脸 上眼窝深陷,枯瘦的身子微微佝偻着。她看见林建国已经醒来,二话不说,又退出 门去。过了一会儿,端来一盆洗脸水,放在床前的一张方凳上,正要去拧毛巾,他 急忙说了声“自己来”,强忍着疼痛,挣扎着就坐起来了。老太太看他自己能洗脸, 又退出门去,过了好一阵子,这才端了一碗卧着鸡蛋的挂面进来,撤去了洗脸水, 就把面条连筷子都放在床前的方凳儿上。林建国冲地微笑着点了点头,正要跟他搭 话,她却端起洗脸盆,又走出去了。 等到吃完了面条,老太太来收碗筷的时候,林建国一口气儿说了许多感谢的活, 不料老太太指指耳朵摆摆手,表示她耳聋听不见,一句话不说,端起空碗来又走了。 他心想:“这个老太太并不太老,怎么就会聋到这个份儿上了?难道是装聋作哑, 怕我盘问她底细么?”她不肯说话,也没有办法,稍为靠了一靠,就又躺下。一觉 睡了十几个钟头,早睡够了,哪里还睡得着? 傍晚时分,小鸽子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她那娇小,玲珑的身躯,活像一只小 鸽子,不停地在屋子里飞来跳去,默默无言地替林建国换药打针。她步履轻盈,行 动敏捷,手术熟练,连换药、包扎带打针,拢共不到十分钟时间。他心想:这一老 一少,一个装聋,一个作哑,反正是一句话也别指望从她们嘴里掏出来,干脆也就 一言不发,听凭她的摆布。 等到换完了药,归置完了药品、傢什,小鸽子就在床前的方凳上一坐,严肃地 绷着脸,微微地噘着嘴,用她那双明亮的、相当水灵的眼睛冷冷地瞪着林建国瞧个 不住,好像是在琢磨他的伤,又好像是在研究他这个人,急于要从他的脸上读出他 的身世发现他什么秘密似的。他是个从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当然不是怵窝子,一 个陌生姑娘多瞧他两眼,还不至于脸红心跳,无地自容。她既然敢于瞪着眼睛瞧小 伙子,小伙子难道倒不敢盯着她细看么? 她大约有二十二三岁光景,由于身材瘦小,猛一看比实际年龄要略为小些。一 张圆圆的娃娃脸,长得还算端正,配一个小翘鼻子,显得更加调皮、风趣而逗人喜 爱。肤色很白,不过那是一种缺乏血色的惨白,就像是多年没有见到阳光的人那样。 他看了她一阵子,琢磨她的神情,像是拿他当成一个顽皮的孩子,又像是拿他当作 俘虏,生怕他会逃走似的。他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暂时忘记出了伤痛,跟她 逗开了闷子: “你那么看(k ān )着我,是怕我越狱逃跑么?我住在这里很舒服:又有好 的吃,又有专用的大夫替我治伤,还有个漂亮的姑娘陪着我。我哪儿也不想去啦! 你要是不放心,就再往前坐近点儿,最好就坐到我的床沿上!”说着,冲她眨眨眼 睛歪歪嘴,装了半个鬼脸儿。 小鸽子马上绽开了笑脸,露出一排洁白细小的小碎开来,接着两手掩面,发出 一阵格儿格儿的娇笑,两个瘦小的肩头,不住地耸动。笑了一阵儿,这才拿下手来, 真的坐到床沿上指着他的鼻子说: “你也会说话呀?我还当你是个哑巴呢!实话告诉你吧,大痦子是拿你当朋友 交给我治的,不是拿你当俘虏交给我看管的。等你的伤好一点儿了,你可以随便出 去走动,没人拦你。怕只怕等不到那一天,他们就会把你给转移走呢!” “转移到哪里去呢?”他不放过每一个可以探听秘密的机会,坐起身来,紧钉 着问。 “这个我不知道。”她马上警觉起来,收起了笑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就 是我知道,也不能告诉你。反正到了那儿就知道了。” “那么说,你还是不拿我当朋友。”他感到失望,但仍不死心,又试探地问: “你这里常常有人来治伤么?” “不,有时候有人来上点儿药,那也都是自己人。再说,也从来不在这里过夜。 在这里‘住院’的,你还是头一个呢!” “为什么呢?” “大痦子不放心。”她迟疑了一下,终于坦率地和盘托出;“我是他的人。” 林建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对自己人不放心,倒不怕我这个外人抢①他的心尖子?” -------- ① 抢──北京方言,读去声,专指挖走别人的相好。 她翻了一个白眼,假装生气地噘起了嘴,嘟嚷着说: “你这个人,灾星未退,色星又临头了。你就不怕他一插子宰了你么?” “有插子在手,还不定谁宰了谁呢!” “我看你也不过是个吹牛皮说大活的常败将军。你真有本事,为什么这一插子 攮在你胸口上不攮在他胸口上?总算你祖上积德,这一插子攮在你右右上没攮在你 左胸上,要不然,这会儿你早就回姥姥家去,也甭在这儿吹牛啦!” “你说我吹牛,就算我吹牛。等你见到了大痦子,你问问他,就知道是谁饶了 谁了。” 她又格几格儿地大笑起来,半带自信半带抚媚地歪着脖子说: “谁饶了谁,这还用问吗?总不见得会是一个带了重伤倒下去的人,倒把一个 膀大腰圆像墩子那样戳着的人给饶了吧?不过,我相信你手底下准也有两下子,要 不,大痦子打架一向手黑,还不见他有过饶人的时候呢!” 她对自己的龙头大哥兼“知己”如此信任,林建国心知她不是亲眼目睹是绝不 会相信的,也就不再去跟她辩论,只是苦笑着瞥了她一眼。她见他认输了,又往前 挪了挪,兴致更好地盘问起他来: “吹牛将军!我还没有问你姓什么呢?” “我姓林。双木林、” “名字呢?” “大牛。大小的大。牛马的牛。” “你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 “都不是。我是个职业的流氓兼小偷儿。” 她听出话里的含意,觉着不是味儿,半趴下身子,一面装着要拧他的鼻子,一 面大声怪叫起来“ “你说的是大痦子呀!你这个人不老实,不可交。先给你点儿小苦头吃吃,一 会儿大寤子来了,我告诉他去,看他怎么狠狠地治你!” 说话间,一个要拧鼻子,一个反抗,四只手推来推去,扭成了一堆儿,正好这 时候大痦子推门进来,见是这般情景,发了话了: “小鸽子,我叫你好好儿替我招待客人,你就这么个待法呀?” 小鸽子急忙挣脱了手,呼地飞了起来,真事儿似地回答: “我在帮你问口供呢!” “他全都撂①了吗?”大痦子笑着问。 -------- ① 撂──北京流氓黑话。指坦白交代自己做过的坏事儿。 “这个人不老实。他什么也不肯撂,就会吹牛。还腆着脸说,要把我给抢(qi àn ɡ)走呢!”小鸽子半真半假地当面告状,分明是在卖弄风骚,也是在故意撩 拨。 大痦子听说有人要从他手里抢女人,一手捻着痦子上的几根黑毛,一面爽朗地 大笑起来: “他喜欢你,那是你的造化!从今天起,你就归他啦!我是他手下的败将,他 是胜利者,按咱们的规矩,他有这个权利;我就是再舍不得,也只好让他。至于他 的底细么,不用你盘问,他要是够朋友,讲义气,自然会自己告诉你的。” 大痦子的坦率承认,分明使小鸽子十分吃惊。因为她知道他说的并不是假话, 也不是笑话。在流氓与流氓之间,流氓集团与流氓集团之间,常常为了一个圈子② 打架或打群架,谁打胜了,这个圈子就跟谁走。毫不迟疑,颇有一点儿美人爱英雄 的味道,绝不足怪。对于流氓界的这种传统,林建国是很清楚的。不过对于这种竞 争,他并不感到兴趣;对于这种女人,他也嫌她肮脏。面对着诚心诚意拿自己当朋 友相待的大痦子,他不能说别的,只好找个茬儿把话岔开去说: -------- ② 圈子──北京流氓黑话。泛指女流氓,有时他用来称呼不是流氓的女人。 相应地称勾搭女流氓为“奔圈子”,跟女流氓在一起鬼混叫作“带圈子”,与女流 氓发生性关系叫作“砸圈子”或“拍圈子”(“拍”指性交,可以单独或重叠使用)。 “不敢有辱尊宠!我是跟她说着玩儿的。咱们俩玩儿命,可不是为了她。不瞒 你老兄说,在这件事儿上,兄弟还没有开张过呢!” 大痦子见他“原礼奉还”,不敢接受,忍不住也大笑起来: “哈哈!你老弟倒是个很识趣的人。一听说我舍不得,就不敢收了。这一来, 倒显得老哥哥我不够哥儿们又气啦!不过,你要是真还是个‘铜蛋子儿’①,第一 次开张,怎么的也得给你找个小蜜儿②尝尝鲜儿,不能让你吃过水面③。像她这样 儿的,对不起,只好往后④了。放心吧,老弟,这件事儿,全包在大哥我的身上啦! 等你伤口好利索了,我定变着法儿找一个牌儿最亮⑤的小蜜儿来跟你这个漂亮小伙 子相配。小鸽子呢,我看你就死了这条心得了。在我手上,就别惦着再跳槽⑥啦! 像你这样的夯货,要模样儿没模样儿,要身条儿没身条儿,又那么大岁数了,都快 成了大娘们儿了,说实在的,也只配伺候伺候我。──得了,别痴心妄想了,快去 看看你妈都弄了些什么好菜,我们哥儿俩,还打算喝二两呢!” -------- ①铜蛋子儿──对“童男子”的戏称。 ②小蜜儿──北京柳和黑话。指大姑娘、处女。可能源出英语Miss(小姐)。 ③过水面──北京下层社会的隐语,指已经与男人同居过的女人。 ④ ──音shào ,指牲口往后退,原是脚行的行话,指人时,有贬义。 ⑤ 牌儿亮──北京流氓黑话。指脸蛋儿长得漂亮。“牌儿”,指脸蛋儿 ⑥ 跳槽──原指牲口从自己的料槽吃到另一个料槽。用于男女关系,隐喻甩 开所欢去跟别人要好。 说着,他像会变戏法儿似的,从裤兜儿里提溜出一瓶二锅头来。──要知道, 那个时候,除了色酒之外,市面上是根本买不到白酒的呀! 大痦子踩乎了小鸽子半天,说她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其实“褒贬的才是买主”, 说一千道一万,闹了归齐还是舍不得。林建国是个聪明人,这些过场,当然明白。 第一,他根本就不喜欢小鸽子这样的女流氓。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姑娘,居然肯陪 一个活土匪一样的男人睡觉,也就够不值钱的了,更何况还不知道倒过几次手了呢? 第二,他在北京吃二馍,不过是出于无奈的应急措施,还不打算就以此为职业,更 不打算参加流氓集团,也没有想到要去砸圈子带婆子①。因此,对于大痦子说的那 些话,也不过只是哈哈一乐而已。 -------- ① 婆子──北京流氓黑话。指专属于某一个男流氓的女流氓,也就是流氓的 固定情妇。 林建国胸口上挨的那一攮子,刀尖儿可能已经捅到了肺部,不过还不算太深, 经过及时救治,除了失血较多之外,伤口并没有发炎,疼痛也不算太激烈,凭他的 体魄,还满钉得住。更何况到了这种地方,服软认(s ón ɡ),是最叫人瞧不 起的,就是咬咬牙,也得挺起腰板儿来。 小鸽子给他找来一件干净衬衣披上,又扶着他下床,在一张小椅子上坐了,接 着就摆炕桌上菜筛酒。两位称兄道弟却又互相不知道姓名底细的朋友对面而坐,小 鸽子打横。倒亏她母亲的本事大,居然荤的素的炒出好几个菜来。大痦子很亮面儿 ②,除了说几句笑话逗趣儿劝酒之外,有关双方的行踪底细,一概不提起。林建国 的酒量并不大,才喝了三两多点儿,就醉了。小鸽子扶他到床上躺下,不一会儿就 迷迷糊糊地朦胧睡着。这边大痦子把剩酒喝光,吃了饭,又跟小鸽子两个到里屋去 鬼混了一阵,很晚很晚了,方才离去。 -------- ② 亮面儿──北京方言。指人外场,能照顾到外表、交情、面子等。 林建国住在小鸽子家里,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既有好的吃,又有专用的大 夫,还有个漂亮的姑娘陪着,不单日子过得很舒服,伤口好得也很快。隔长不短儿 的,大痦子就去弄瓶二锅头回来,三个人慢慢儿喝着聊闲天儿。这个膀大腰圆整天 晃悠什么也不干的肉墩子,嗜酒如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离得开女人离不 开酒”,不在这儿喝,也得在别处喝,看起来,很可能那个地方醇酒妇人两者都不 缺。 十几天来,林建国跟他们两个逐渐混熟了,说话也就更多更方便了。尤其是小 鸽子,她白天去上班,晚上回来,吃过了晚饭,就坐在林建国床边陪着他聊天儿, 总要聊到很晚很晚了才进里屋去睡觉。 自从林建国到来以后,小鸽子有两件事情不遂心也不死心:一件是总想打听他 的来历;一件是总想勾搭他。她之所以一有工夫就摽(biào )着他他东拉西扯, 缠着他问这问那,无非也就是为了想达到这两个目的。林建国是个有心人,肚子里 打得定主意存得住事儿,他不肯说的话,谁也掏不出去。小鸽子为了拿话去套地, 不等人家问,反倒把自己的事情说了不老少。林建国住了还不到三天,就得知这家 人家姓葛,一共就母女二人。女儿在一家医院里当护土,大痦子是她的姑表兄。他 爹是老太太的亲兄弟,解放前不务正业,没钱了就在码头车站上走走,有钱了就在 酒馆妓院里混混,北京临解放前,穷得没饭吃,把老婆也卖了,把大痦子送到他姑 姑家来,从此就再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大痦子跟他爹一个脾气,从小就不喜欢读书, 爱的是喝酒打架交朋友。他姑姑没有儿子,拿他当亲儿子看待,也过于惯着他点儿。 十年前,稀里糊涂地就把个小表妹给点补①了。他姑夫打了他一顿,自己反而气死 了。他姑妈倒说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反正都是自己人,等姑娘长大了,就让他 们成一对儿算完事儿。这大概也就是小鸽子不长个儿的真正原因。不久,大痦子在 什么起重队里混了个差使,实际上是个非职业的摔跤队员,整天泡在撂跤场上,不 务正业。尽管头几年全靠他养活这一家,不过按照小鸽子的说法,她并不喜欢他, 也不打算跟她结婚。她说他在外面尽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她自己有正当职 业,又不是女流氓,看不惯那些事儿。只是这种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关系已经保持 了十年,又是母亲认可了的,甩又甩不掉,另找对象又不可能,也实在没有办法。 -------- ① 点补──北京方言。前字读阳平,后一字读轻声。本指非正餐的小吃,转 指非正式妻子的男女关系,当动词用。 她之所以要说这一番话的真正用意,林建国心里其实清楚得很,只是不想惹她, 也就假装糊涂,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罢了。不过人是感情动物,一男一女,天天相 处,耳鬓厮磨,说说笑笑,不免就会产生感情。十几天来,尽管林建国根本就没有 占有她的意思,但是架不住小鸽子一个劲儿地撩拨,向他做媚眼,献殷勤,尽一切 可能把她的动人可爱之处展现在他的面前。林建国已经十八岁,他有血有肉,不是 个木头人,尽管小鸽子比他大五六岁,但是她借重她的小个儿和娃娃脸,尽量地在 他面前装得既活泼又天真。时间一长,连林建国自己都忘记了比她小,也不觉得她 有什么讨厌之处了。 有一天晚上,三个人在一起喝过了酒,大痦子有点儿什么事儿,不到十点钟就 走了。那天晚上,天气特别热,林建国多喝了两杯,心里存了酒,内外夹攻,觉得 更加烦躁,可又没办法搧扇子,因为一搧扇子,牵动了伤口,肋间就会作痛。这时 俟,小鸽子只穿着背心儿裤权,坐在他的床沿,一面替他搧扇子,一面跟他聊天儿, 其实是逗色。她如此尽心地照看伤号,对于她的热情,谁又会用冷冰冰的面孔去回 答她呢?两个人连动嘴带动手的,一闹闹到了十一点多,说着说着,就又说到男女 之间这个题目上去了。这时候,她母亲早已经睡熟,林建国见她越来越疯,怕到时 候自己也把握不住,就坐起来连推带搡地要她进里屋去睡觉。小鸽子情欲正浓;借 着疯劲儿盖脸,乜斜着眼睛只说了一句;“你轰我,我偏不走;你怕热,我偏要挨 着你睡!”把电灯一关,就在他身边躺了下来,搂着他,把脸儿紧紧地贴在他脸上 ……。 不到一个月,林建国的伤口基本上就算好利索了。自从那天晚上小鸽子主动进 攻迫使他不得不交枪投降以后,两个人明来暗去,偷偷摸摸的风流事儿办了已经不 是一回两回。只要大痦子不在眼前,小鸽子一下班回来,就把自己整个人整个心都 扑在林建国身上。男女之间,一有了这种关系,感情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对于林 建国的伤,小鸽子不再是出于同情、出于怜悯或是出于服从大痦子的命令而作一般 的关心、普通的护理了。作为他的情妇,作为他的大姐姐,他的伤就是她的伤,他 的痛就是她的痛,甚至于比自己的伤自己的痛还要连心些上心些。除了想方设法替 他找最好的药之外,还尽一且可能给他做最可口、最富于营养的菜吃。他的伤所以 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基本上好利索了,跟小鸽子的这种特殊护理是分不开的。 这一个月当中,林建国虽然负了重伤,日子却过得很松心也很舒心。按照小鸽 子的想法,第二个目的都达到了,第一个目的,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可是林建国 除了把自己的真实姓名告诉了她之外,对于自己的身世和来历,已久守口如瓶。小 鸽子撒娇桥撒痴地追问,他就信口瞎编,而且故意编得前言不对后语,漏洞百出, 让她去否定,去起急。对于自己的处境,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第一,他不想当一个 职业流氓。他知道干这一行的,尽管钱来得很容易,不缺吃,不缺喝,也不缺女人, 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早晚晚,还得折进公安局里去才算完事。他自认为是 个有志气的人,要干一番出人头地的、轰轰烈烈的事业,而绝不能满足于鼠窃狗偷, 去当宵小盗贼。第二,他也不想长期跟小鸽子保持这种不明不白不干不净的关系。 这件事情,本来就是小鸽子主动找他的。对他来说,不过是因为人家尽心地护理着 自己,对自己有恩,不便于过份拒之,也只好逢场作戏地客串一下,但却绝不能假 戏真做,也不能短戏长演。他知道,在流氓中间,依靠拳头攮子夺来的女人是正大 光明的,甚至是荣誉的、英雄的;但若是偷鸡摸狗,陈仓暗渡,背着本主儿“打野 食”,可就是一件极不光彩毫无体面的“骚事儿”,不单本主儿可以“得而挄之”, 而且会得到哥儿们的不齿与唾骂。对于大痦子“挄架”的心狠手黑,他不是没有领 教过,万一要是“现”了,就非栽在他手里不可。 为此,他想等伤口完全平复以后就离开这里,一走了之。不过如何走法,倒是 个很难决断的问题。这里并不设防,出门没人拦阻,只要是小鸽子上班了,趁老太 太不注意,随时都可以溜之大吉。但是想来想去,总觉得这样办太“小人气”,太 不光明磊落,以后叫人家碰见了,会连头都抬不起来。如果跟大痦子说明了光明正 大地走呢,先不说大痦子肯不肯,单是小鸽子这一关就难过得去。所以犹豫了好几 天,也没拿定主意。 有一天中午,林建国正在睡午觉,忽然听见房门响,似乎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同时向床前靠拢,吃了一惊,睁眼一看,原来是三个穿着旧军装、戴着红袖章、系 着宽皮带的红卫兵闯进来了。林建国吓了一大跳,一骨碌从床上滚起身来,趿垃着 鞋就想夺门而出。对于他目前的身份和处境来说,不怕掉进贼窝儿里,却很怕落到 红卫兵手中,尤其是跟他对立的那一派人手中。这时候,他确实后悔自己的优柔寡 断和犹豫不决了。他正不顾一切地往外冲,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小胖子猛地推了他一 膀子,喊了一声:“林子!往哪儿去?” 好熟悉的声音啊!林建国迟疑了一下收住脚步。定睛一看;嗨,这不是老同学、 老战友唐明生么? 这个唐明生,是林建国小学时代的同学,父亲是个从延安来的老干部,五七年 被打成了右派,受到开除党籍和降级降薪的处分,跟他母亲离了婚。“文化大革命” 中,他父亲受到了冲击,不久就被遣送回乡,在北京留下他和他妈妈两个人。他跟 林建国一起参加了联动,成了他那所中学的红卫兵头头。联动被宣布为反动组织以 后,他为了躲那二千三百元赃款,蔫不几儿地溜回老家找他爸爸去了,从此就没有 他的消息。看起来,他们两个,一个姓贾一个姓西贝,都是冒牌儿的红卫兵! 林建国认出了唐明生以后,一下子跳过去就把他紧紧地抱住。两个人笑着,跳 着,互相捶打着,直震得林建国的伤口疼痛难禁,叫了起来,唐明生这才放开手替 他介绍另两位。用不着说,当然都是一路的。大家坐下来各自细说了各人的遭遇, 才知道唐明生回到老家去以后,他父亲不久就死了,他一个人在农村呆不下去,就 又溜回北京来,不敢在家里住,只好像幽灵似的在外面东飘西荡,过了一段时间流 浪生活,交了不少“玩儿闹”的朋友,最后终于加入了大痦子一伙儿中,成了大痦 子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昨天大痦子问他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林建国的,他说不单认 识,还是老战友,大痦子今天就把他们给带到这里来了。他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时 间这样的地点跟老朋友会面,问清了林建国的近况,颇为感慨地说: “从红卫兵小将到流氓盗窃集团,这条路,不是我们自己愿意走的。可是残酷 的历史和无情的现实迫使我们不得不走上这条路。前一个时期;我们为某些别有用 心的人充当了马前卒,打了冲锋,起到了他们手中所控制的军队和警察都无法起到 的作用,扮演了一个十分可耻极不光彩的角色。如今他们为了收买人心,混淆视听, 又把屎盆子叩到了我们的头上,一脚把我们给踢开了。整得我们像是猪八戒照镜子 ──里外不是人。咱们的前途和命运,已经让人家给写定在生死簿上了。照我看, 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好比是武大郎服毒──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 早晚是死在他们手里算完事儿。不过在完蛋之前,是条狗还得咬几口儿,是只鸡也 还得扑腾几下,绝不能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听人摆布,无声无息地了结自己这一生。 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说,与其窝窝囊囊像蹲监狱似地活十年,真还不如痛 痛快快地活一年就去死!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苦了自己,亏了嘴又亏了心哪;我就 是这么想法,才豁了开去,瞒着妈妈,入了大痦子他们的伙儿的。林子!别幻想了! 那帮嘴不对心的王八蛋,拿咱们就当一盆洗脚水,用过了,洗脏了,哗啦一倒算完 事儿,哪儿还会想到咱们的死活?哪儿还会发那么大的善心又来起用咱们?俗话说, 一个人不能一条绝路走到黑,碰了鼻子,也应该知道拐个弯儿。如今咱们的路算是 走到头了,碰了鼻子,该拐弯儿啦!别再犹豫了,林子!你还幻想什么呢?难道还 盼望着你的对头会宽恕你、原谅你,拿你当朋友看待,再请你出山去当头头,去当 什么‘第一号服务员’,去当什么‘革命群众领袖’吗?别忘了,人家是拿咱们当 敌人看待,把咱们划作敌我矛盾,一心一意只想往死里整咱们呢!如今放在你眼前 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回到你爹妈身边去,在专政小组的监督下,老老实实地耪 大地,啃窝头,一辈子别想娶媳妇儿,隔长不短儿地还得撅着请罪挨斗坐喷气式! 另一条路,就是到我们这边来,尽管坐不了汽车,过不了官癌,至少能叫你吃香的 喝辣的,天天晚上都有个姑娘陪着你睡觉,替你点烟递水、铺床叠被,过的是人的 生活!这就叫‘阎王爷玩儿小鬼儿,舒坦一会是一会儿’,先落一个眼前痛快再说。 不管怎么样,总比你在农村当专政对象要强得多。就是死了,到了阴间,跟阎罗王 也好有个交代,不算你白来一趟人世,死了连鬼都对不起!怎么样?林子!你是个 聪明人,比我能说会道,总不成还要我来磨嘴皮子说服动员你吧?” 唐明生说的话,句句戳在林建国的心上。他们两个的出身和经历虽然不尽相同, 但是遭遇是一样的。如今唐明生已经毅然决然地走上了这条叛逆的道路,那么林建 国呢?在这条人生道路的三岔口上,他究竟何去何从,应该奔向何方呢?回头看看 自己走过来的这条路,前一阶段,平坦的大道上铺着似锦繁花,路旁有依依垂杨, 树上有小鸟儿歌唱,好一派迷人的景色,令人陶醉,令人留连,令人眼花缭乱,只 顾抬头观望远景而不顾脚下,以至没有看到跟这条铺花的歧路相连接的,竟是一处 壁立万仞的岌岌危岩,竟是一处深不可测的万丈渊海。如今他从崖顶上面倒撞了下 来,尽管还没有粉身碎骨,只是受了一点儿轻伤,但是面对着高不可攀的峭壁,他 确实已经无法再回到那个他曾经迷恋过的那个仙境中去,无法再回到他已经失去的 那个天堂中去了。回过身来,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两条羊肠小道儿,一条通向云雾 深处,一条通向茫茫大海,前景都不怎么美妙。他犹豫,他徘徊,他瞻前顾后,进 退维谷,真是左右为难,举足轻重,难于选择,难于决断哪! 经过片刻的沉思,他终于作出了决定。他不愧为一个演说家,只见他一把抓住 了唐明生的手,慷慨激昂地说: “生子!你以为我是瞎子,到今天还没看清他们的嘴脸么?你以为我是傻子, 到今天还在幻想他们的开恩么?尽管我不如你聪明,总也还不至于笨到这种程度吧? 要是不想摆脱我目前的处境,我偷偷儿地跑出来干什么?我所盼望的,正是找到咱 们那些志同道合、命运相同、患难与共的小兄弟们,商量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好 好儿地再干它一场啊!没想到你已经比我先行一步,已经动手干起来了。你这一步 棋走得对。我不犹豫,决心跟你合作,今后咱俩还在一条战壕里并肩战斗。这叫做 百姓不反,官逼民反!就是最老实的安善良民到了实在无路可走的时候,也只好铤 而走险,反上梁山,落草为寇了。事实上,在我面前摆着的除了这一条勉强还可以 算是活路之外,别的路已经全部走不通了。我明知道这是下策,但不得不这么办; 我明知道这是火坑,可又不得不往里跳。咱们现在只有拿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的精神来,才能够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从濒于灭亡中得到解救。回想起来,那群 王八蛋们对咱们实在太冷酷、太残忍、太不公平、太不讲理了。他们欺骗了我,利 用了我,戏弄了我,最店又抛弃了我。我对得起他们,他们却对不起我。我不欠他 们什么,他们却欠下了我还不清的债。从我懂事的那一天起,我确实立下过宏誓大 愿,要为建设祖国贡献自己的必胜精力。但是我刚刚踏进社会,这个社会就愚弄了 我,跟我开了一个大玩笑,让我一个跟斗栽进这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泥坑中来。我 反反复复琢磨过很久了,既然这个社会并不爱咱们,也就没有理由一定要求咱们去 爱它;既然它对咱们咱们不负责,咱们也就有理由对它不负责任。不过话还得说回 来,咱们虽然被迫走上了这条不应该的路,但不能忘记咱们是真正的革命者,咱们 应该发挥咱们的主观能劲性去改造这个万不合理的社会,却不能让这个不合理的社 会来改造了咱们……” 就在这个时候,里屋的门帘儿一掀,大痦子一跳跳了出来,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说; “痛快!痛快!这才真是自己哥儿们弟兄的样子呢!我早就说过,凡是够朋友 讲义气的,用不着盘问底细,到时候自己统统都会讲出来的。怎么样,今天都兑现 了吧?” 相互之间的进一步了解和志同道合,使大家更加融洽,更加欢乐了。大痦子提 议,立刻离开这里,到“总部”去举行欢迎酒会,跟哥儿们弟兄见面。并且宣布: 还有一件天大的喜事正在等着林建国呢! 林建国来不及等到晚上向小鸽子道谢告别,穿上他那件已经洗净补好的旧军装, 扎上腰带,健步如飞地跟着大痦子和唐明生他们出门去了。 大痦子他们的“总部”,就是本书开头描写过的设在马店的那个红卫兵接待站。 住在这里的人物,不论年龄大小,也不论带不带红袖章,几乎都是成双成对儿 的。那天晚上背过林建国的那个小佛爷,大伙儿都叫他“二秃子”,他的“婆子” 操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长一张小拱嘴儿,外号叫做“三瓣儿嘴”,在这里的许多 “圈子”中,就数她能说会道,年龄最多不会超过十六岁。唐明生挂的圈子姓汪, 名字叫小凤,长得又漂亮又苗条,大伙儿都叫她“七王妃”。说起他的这个“小婆 子”来,却又有一个伤心而又生动的故事。 她原先是个歌舞团的学员,在跟外国留学生的联欢活动中,认识了一个在北京 大学留学的某国皇太子,两人一见钟情,明来暗去,已非一日。按照那个国家的传 统习惯,皇太子登基之后,可以有一个皇后、九十九个妃子。他在国内已经有六个 王妃了,一心要想娶小凤做第七个王妃。当时中国姑娘要嫁外国人,几乎是不可能 的,更何况要嫁一个皇太子,去当什么七王妃?可是小风当时只有十六岁,不知天 高地厚,更不懂得什么叫国家政策,只听那皇太子说了几句爱情不分种族,也不分 国界,又许诺带她回国之后,给地盖一所幽雅的中国式庭院,吃最好吃的东西,穿 最漂亮的衣裳,小凤贪图享受,就一口答应了。皇太子向中国政府正式提出了结婚 申请。公安部门照例先了解情况,到歌舞团一问:小凤的母亲是白俄跟朝鲜人的混 血儿,小凤的父亲从小在哈尔滨白俄群中厮混,讲得一口流利的俄语,解放以后在 苏联大使馆当翻泽,五七年划为右派,如今正在大兴县团河农场右派队劳改。了解 到小凤的底牌,加上她未满十八岁就跟外国人乱搞,于是歌舞团宣布开除,公安局 十三处也就是治安处宣布收容,被当作“洋妓”送到黄村南面的天宫院农场去“组 织劳动”了。 “洋妓”,从字面上解释,似乎是外国姑娘在中国当妓女,事实上则是公安局 对跟外国人睡过觉的中国姑娘的称呼。判断一中国姑娘是不是“洋妓”,先决条件 是有否跟外国人睡过觉,至于跟几个外国人,是不是为了挣钱,则都是次要的因素。 一个中国姑娘,一旦成了“洋妓”,其地位就会比“圈子”更低。因为在流氓们看 来,爱“英雄”的美人是“高尚的”,两个流氓为争夺一个圈子打得头破血流,谁 打胜了,这个圈子就跟谁走,不能也不许计较这个“英雄”是否有钱,是否漂亮; 而爱钞票的女人,则都是“下三烂”,只消出几个臭钱就可以拉过来睡一宿,连为 她“挄架”都不值得。“洋妓”既然都是为了钞票才去陪险外国人睡觉的,可见她 们都是下三烂,连“圈子”都不如。 “组织劳动”,名义上是组织社会上的闲散劳动力从事生产,是一种就业的措 施,既非劳动教养,也非强迫劳动,不算处分,但是却又带有强迫性;一旦“组织” 到谁的头上了,谁也不能不去。天宫院农场,共有五个分场,已经组织了北京市内 各种各样的闲散劳动力两千五百多人在这里劳动,绝大部份是青年,也有十四五岁 的小姑娘、小小子儿。其中有五百多个女的,住在二分场种葡萄、苹果;两千多个 男的,则分住另四个分场种大田。每人每个月有二十七元到三十六元五角的工资, 每两个星期休息两天。 小风刚到二分场,她的底细立刻被众姐妹们知晓了。尽管她只跟一个外国男人 睡过觉,而且是出于“爱情”,至少是出干婚姻,但是却被跟许多中国男人睡过觉 的姐妹们所不齿,被视为异类,被认为是用身子换钱的“下三栏”。她们欺负她, 排挤她,让她睡在靠窗户根儿的铺位上淋雨晒太阳,让她每天挑开水倒尿桶,稍不 听话就愕言相向,甚至恶作剧地、半开玩笑地打她一个鼻青脸肿。 可是别的分场的哥儿们听说二分场来了这么个漂亮的“洋妓”,尽管嘴上都说 她下三栏,心里却都想跟她“玩玩儿”,而且并不想给钱。平常日子出工干活儿, 虽没有警卫,却有队长跟着,“英雄”无用武之地。到了休息的日子,一溜儿大客 车开进城,分区分点停下以后,姐儿们就星散而走,有的回家,有的忙着去赴约会。 小风头一次回家,刚下车走不多远儿,就让好几个“哥们儿”给截住了,非要她跟 他们进天坛公园不可。那会儿天坛公园里路灯还不多,一到晚上,柏树林中,小山 坡上,就是他们的天下。那几个哥儿们嘴里说着淫邪下流的话,身子靠上来就动手 要拽。小风急得要哭,可又甩不开他们,正急得没有办法,一个带眼镜儿的女同志 挺身而出,大喊一声:“你们要干什么?再不放手,我可要喊警察了!” 在城里,这些小流氓们,尤其是被公安局“组织起来”的小流氓们,最怕的就 是警察。因为他们都是“挂了号”的,只要再进一次分局,就有“升级”的可能。 那可就连这两星期一次的自由都没有了。这几个小流氓吓了一跳,急忙松手,四散 而逃。 这个女同志把小风送回家中。小风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王雪竹;问她在 哪儿工作,她说在天宫院农场。小凤谢了又谢,还只当她是农场的干部。第三天下 午在集合点又遇见了她,两人乘同一辆车回到农场,方才知道她也是被组织来的 “场员”,只是不在一个中队。 小凤见她比自己大许多,说话举动十分庄重,绝不像女流氓的样子,心里纳闷 儿。后采悄悄儿地问她同一中队的人,才知道她是江苏常熟人,大学已经毕业,考 取了地拉那大学文学研究生,在出国预备班中认识了一个阿尔巴尼亚留学生,俩人 有了感情,被校方发现,也被作为“洋妓”送到这儿来了。据说她正在写申诉材料 上告,干活很卖力,干完活儿回宿舍,跟谁也不来往,只知道捧一大厚册洋文书低 着头看。 一方面是出于同病相怜,一方面也因为跟别人互相都格格不入,小凤眼王雪竹 这一对儿“洋妓”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王雪竹听小凤讲完了“七王妃之梦”,劝小 凤申诉,他认为小凤是无罪的。但小风却自认有罪,因为她尽管出于被动,却确实 跟那个皇太子睡过觉了。王雪竹却认为就是睡过觉也不犯法。男女双方的事情,只 宴俩人自愿,别人谁也管不着。不过她却说,她跟那个阿尔巴尼亚留学生之间只有 爱情关系,没有性关系。看来,她们两个,一个是性解放论者,却并没有去实践过; 一个是实践家,却不懂得什么叫性解放论。而两个人的结局却并没有什么两样:都 被贴上了“洋技”的标签,都被变成了葡萄园的园丁。 他们两个家住同一地区,每次回家、返场,两人结伴同行,有王雪竹的一股子 凛然正气,小流氓们倒是好长一段时间不敢来找小凤的麻烦。但是过不了三个月, 王雪竹的申诉起了“作用”,她以“无理取闹”罪被升了级,从“组织劳动”农场 升到“劳动教养”农场去了。从此,小凤每次回家、返场,又只能单独行动了。那 几个盯着小凤的“哥们儿”,见她没人保镖了,又来截过她几次。小凤每次回家, 都是收工以后,从天宫院到永定门,就有六七十里路,进城下车,除夏天外,早已 经是华灯初上,花市夜如昼了。对这帮“哥儿们”,小凤想躲也躲不开,尽管还没 有让他们拉进公园里去过,可是被他们逼到阴暗的角落去动手动脚,可已经不是一 次两次了。回场向队长报告,队长反而批评她恶习不改,招鸡惹狗,气得她只有偷 偷儿躲在被窝儿里哭的份儿。自从被歌舞团开除以后,她在家里也抬不起头来,更 不敢在母亲那伤痕累累的心上再加上一道伤痕。让母亲那已经枯竭了的泪泉斑斑泣 血,因此在慈母的面前,也不敢多说自己的不幸。 四个小流氓不满足于在小胡同里抠抠摸摸,商量好了非把小风带进公园里去玩 儿真的不可。场里放假那天,四个人正连拉带拽地把小凤往陶然亭公园那边逼,正 好唐明生从这儿路过,听到小凤叫喊,跑过去一看,不像是流氓争圈子,倒像是欺 负人,立刻就冲上去拳打脚踢,还没有亮出攮子来,就把四个只知“玩儿闹”却又 什么本事也没有的草包给打跑了。 简单地说吧,从此小凤就再也没有回家,她不想继续当一个“下三烂的洋妓”, 而是跟着唐明生走上了一条新的道路,高升了一级,当上了爱英雄的“高尚的圈子” 了。 “总部”里每一个“圈子”,几乎都可以写一篇诸如此不知盖哭还是该笑的小 传。为了不至于离题太远,还是让我接着林建国这条主线,继续往下说吧! 林建国的到来,给这所神秘的院子又增加了几分欢乐。每一个人,不论男的女 的,戴袖标的和不戴袖标的,都常着景仰和佩服的眼光,向他伸过手去。男的紧紧 地捏着,摇了又摇,表示欢迎;女的轻轻地握着,却频频地一紧一松,加上一双含 情脉脉的媚眼,一朵像花儿似的笑脸。用她们特殊的方式表示各人心中的好感和激 奋,胆子大点儿的,借握手之机,还悄悄儿地抠他一下手心儿! 三瓣儿嘴鼓舌如簧,炒爆豆似的说着谁也听不清的欢迎词,东北大嗓门儿又尖 又响亮。七王妃满脸含春,步履轻盈,仪态万千。在这许多出来欢迎林建国的“姐 儿们”中间,有一个四川口音的胖乎乎的小个子姑娘,发育得特别丰满,圆脸蛋儿 红红的,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很招人喜欢。大伙儿都叫她“小地瓜儿”。自打林 建国一进门,她的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就盯着他从头到脚看个不住,显得她比谁都 关切、比谁都高兴的样子。大痦子把她拽了过来,推到林建团的身边,嘎嘎地笑着 对她说: “仔细看看,给你找的主儿牌儿亮不亮?模样儿帅不帅,我大痦子没说瞎活, 也对得起你小地瓜儿吧?你可是要替我伺候周到了哟!要是你愿意,快上去叫一声 亲哥哥!” 在大伙儿的起哄声中,她扭着脖子红着脸,真地叫了一声“亲哥哥”。大痦子 拍着巴掌,让她再叫一声“好哥哥”,她也真地叫了,还叫得亲亲热热的,逗得大 伙儿笑弯了腰。 当着那么多的人打这样的哈哈,一向老练的林建国,也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地瓜儿嘴角上挂着甜甜的微笑,摆动着两条羊犄角小辫儿,三步不离左右他摽 (biào )着林建国,又点烟又递水的,向他表示了最大限度的亲近和热情。看起 来,她已经对林建国一见钟情,心甘情愿做他的“小婆子”了。 傍晚时分,属于这个“接待站”的十几个男女“红卫兵”全都到了。大痦子果 然为欢迎林建国准备了一桌在当时条件下说来颇称丰盛的晚餐。十几个人围成一个 大圈儿,席地而坐。大家频频举杯,开怀畅饮,祝贺林建国的入伙儿。那种大碗筛 酒大块吃肉的劲头,跟威虎山上坐山雕的百鸡宴倒是不差多少。小地瓜儿就坐在林 建国的身边,也斟了有大半碗葡萄酒在慢慢儿地咂着。她又兴奋,又激动。就好像 今天的酒宴是专为她而设似的,比谁都显得高兴。尽管搭不上茬儿,却总在寻找一 切机会跟林建国说话,频频向她的“良人”做媚态献殷勤。经过二十多天的锻炼, 林建国的酒量虽然比以前有所增大,但也不过是半斤以内的量,架不住这个一杯那 个一盏地殷勤相劝,不等终席,就有些天旋地转起来了。勉强支持到席散,大痦子 笑着叫小地瓜儿扶他到“新房”去安歇,还半打哈哈地祝贺他俩新婚快乐,大伙儿 也跟着起哄。 小地瓜儿臊得脸蛋儿通江通红的,用力扶住了醉得迷迷糊糊的“新郎”,深一 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晃进了“新房”里。等到“新娘子”替他脱去了衣裤鞋袜, “新郎官”已经呼呼睡熟,什么也不知道了。 林建国一觉醒来,只觉得唇干口燥,嗓子眼儿里冒烟,非常难受。睁开眼睛一 看,房间里一团漆黑,也不知几点钟了。透过窗帘儿射进来的下弦月的微光,照见 他身边还躺着一个人,跟他合盖着一条线毯子。他转过身去,正想举手去推,那个 人伸出一只手来,把灯拉着了。灯光下面,他看清了这个人正是小地瓜儿。她见他 醒了,半支起身子来,用她那温柔的四川话问: “你醒了?想不想喝水?” 他想说话,可是半条舌头是麻的,不怎么听使唤。嘴唇皮也好像粘住了,张不 开嘴,只好点了点头,表示他正想喝水。 她掀开线毯,下炕去从茶壶里斟了半杯酽茶,又兑了些热开水,重新爬上炕来, 一手扶起了他的脑袋,一手把茶杯端到了他的嘴边。他几乎一口就喝完了这杯如同 甘泉一般清香可口的温茶,这才心满意足地呼出了一口长气,感激地望着她,说了 一声: “谢谢你,再给我倒一杯,好吗?” 她温顺地放下了他的脑袋,爬下炕去,又替他斟了一杯比较热一点儿的茶来, 还想扶起他来喂给他喝。他摇了摇头,半坐起身来,靠在枕头上,接过茶杯,捧在 手上慢慢儿喝着。这时候,他才略略定了定神儿,看了看房子里面的情景。 这间房间,还保留着一个临窗的土炕没有拆去。屋子里堆放着一些什物,除了 一张小桌子之外,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小地瓜儿只穿着一件半截儿的乳罩式汗背心, 一条小裤权,裸露着丰腴雪白的皮肉,半蹲在他的面前,痴痴地望着他。那迷人的 神态,那艳丽的美色,那含情脉脉的眼睛,确实是每一个生理正常的男子都会动心 的。小地瓜儿见他把眼睛盯住了她傻看,一低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露着肚脐眼儿, 脸儿一红,赶紧把线毯齐胸遮住了,又斜躺到他的身边去。 刚一醒过来的时候,林建国只以为她是因为他喝醉了酒才留下来照顾他的,但 看到她身上只穿那么一点点儿内衣,就有些奇怪,有些纳闷儿了。随着脑子的逐渐 清醒,他想起了大痦子说的那些笑话。看起来这是“大哥”的有意安排,并非笑谈。 他低下头去,用最近的距离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她被他看得更加难为情起来,羞 怯加上紧张,她的脸蛋几涨得越发红了,看上去,也比白天漂亮多了。“灯下看美 人”,确实是有几分道理的。他意识到这就是大痦子说过要给他物色的那个“小蜜 儿”,也就是等着他的那件天大的喜事。仔细看看这个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搂进怀 里来的四川姑娘,除了个子略嫌矮一些,胸脯不相称地略显过高之外,倒也还满说 得过去。好在这是“带圈子”,不是正经八百搞对象,要求不能过于严格。在流氓 界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在外面“晃”,胳膊肘儿上要是没个相称的“婆子” 挎着,那就等于是无能的表现,是要受到“哥儿们”的讥笑的。尽管他才十八九岁, 论年纪,远没有到娶媳妇儿的时候,但是在“氓爷”中间,比他小得多的“小爷们 儿”早都挂上圈子了。他既然入此门中,难道还准备洁身自好,不沾女人的边儿么? 更何况,更何况早在半个多月以前,他就已经悄悄儿地开了张了呢?于是,他对她 的兴趣也就越来越浓起来。为了要弄清她到底是货真价实的“蜜儿”,还是冒牌儿 的“过水面”,就跟她搭上了茬儿,为的是想摸一模她的来历和底细: “你是从四川来的吗?哪个县的?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是四川绵阳县来的。我姓许,叫许文英。今年十七周岁了。”她像一个受 审的犯人似的,腼腆地小声儿回答他突然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 “你是单身到北京来串联的吗?” “我是跟我们同学一起出发到北京来的。半路上我跟他们失散了,我就自己一 个人搭上火车追了来。心想到了北京以后,总能够找到他们的。没有想到一下了火 车,就让他们给东引西引的,最后引到这里来了。”回忆起这些波折,她似乎不胜 伤感,眼眶里涌出了泪花儿。 “是谁把你引到这里来的?是大痞子?” “不是。我下了火车,到红卫兵接待站去查问我们伺学的下落。查来查去,总 也查不着,估计他们还没有到北京。可是我身上没得介绍信,接待站不肯接待我。 我像个没脑壳的苍蝇,东闯西闯,到处瞎问。后来问到一男一女两个红卫兵,告诉 我说,他们就是专门接待单身来京申联的红卫兵的,叫我跟他们走。我高兴极了, 跟他们走过了好几条街。对面碰见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没戴红卫兵袖章,他们 就叫这个人把我带到接待站去。我跟着这个人又走了几条胡同,就碰见大痦子了。 也不晓得他们两个说了几句啥子话,当时就动起刀子来,吓得我闭上眼睛连看都不 敢看。这个人打不过大痦子,扔下我就逃跑了。大痦子叫我跟着他走,一面盘问我 的来历。我照实说了,要他送我到单身红卫兵接待站。他满口答应着,把我送到一 个半老女人的家里,这才哈哈笑着告诉我说:刚才那个人,是北京有名的啥子‘晃 儿’①,叫做啥子‘七兄弟老大’。又说:凡是外地来的姑娘落到了他们的手里, 规矩是一晚上换一个男人轮着来。一直等到没人玩儿才能放开。听他这么一说,吓 得我汗毛子一根根都倒竖起来了。想不到在我们伟大的首都,就在毛主席他老人家 的脚下,尤其又是经过‘文化大革命’的铁扫帚扫除过的水晶玻璃一样的北京城, 还有那样多的坏人,还是那样无法无天。我跟他说好话,求他放了我,他说没得那 样便宜的事儿。他叫那个半老的女人好生看着我,自己就走了。在那里,跟我关在 一起的,是一个比我大些的龅牙姑娘。听她自己说,她也是外地来北京串联的红卫 兵,叫流氓集团骗了去,搞腻了,才送到野鸡婆这里来零卖的。我急得哭了起来。 她劝我说:接照流氓集团的规矩,哪个搞来的女人,头一夜就归哪个。要是他喜欢, 就留下当他的‘婆子’;要是不喜欢,就一晚上一个往下轮;要是都没得人喜欢, 轮个两三轮就送到这里来零卖,跟她一样下场了。她还说:在这里,逃是逃不出去 的。逃走了,再抓回来,不死也要脱层皮。所以要紧的是头一晚上一定要‘顺把儿’, 也就是要听话,千万不能哭哭啼啼,八百个不答应,一千个不愿意,到头来,只落 得一个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只要头一晚上伺候得好,当上了那个人的‘婆子’, 过后的日子也许就会好些。可是我想想大痦子那张活土匪一样的脸,实在恶心,跟 他一晚上都受不了,咋个能够天天陪着这么一个人睡觉呢?我想来想去,只盼第二 天那个人生得顺当些,我求求他,请他留下我,也就算了。当天晚上,野鸡婆把那 个姑娘叫了出去,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送回来。我提着心等了整整一夜,倒是没得 哪个来找我。第二天,第三天,一共关了我十二天,都是一样。我正猜不透大痦子 要咋个摆布我,昨天晚上,他把我叫出去了。我还只当他要打我的主意,就闭着嘴 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不去巴结他讨好他,不想当他的‘婆子’。没有想到, 他根本不动我,只是跟我说:他有个漂亮的小兄弟,今年刚十八岁,还没有开张过, 想找个姑娘做‘婆子’,要我去伺候。伺候得好,就留下我;要是伺候得不好,还 照他们的老规矩办:一晚上一个。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条出路算是好一些,就答 应了。今天上午,他才把我带到这里来的。我求你可怜可怜我,不管你喜欢不喜欢, 就把我留在你身边得了。我一定尽心尽意伺候你,只求你莫叫我去轮班一一”她耸 动了一下肩膀,晶莹的泪珠儿终于滚落下来,伤心地啜泣起来了。 -------- ① 晃儿──指流氓,一般只用于对非自己一伙儿的流氓的背称。 这个从内地来的小姑娘,刚下火车,还没看见天安门是什么样子呢,就在野鸡 婆那里度过了十几个极安静又极不平静的日日夜夜。所见所闻,都是连想都没有想 过的。恐惧占领了她的躯壳,俘虏了她的灵魂,损伤了她的神志,麻痹了她的良知, 居然使她失去了少女独有的羞涩,主动向一个素不相识的、根本谈不上爱不爱的青 年男子献身,其目的,无非只要求整卖,不希望零售而已。林建国听完了她这一段 不平凡的经历,与其说是喜欢她,不如说是可怜她倒更实在些。他默默无言地看着 她,陷入了沉思遐想之中。 怎么办呢?放了她,让她出去控告?叫警察来搜捕?这是办不到的。他已经成 了这个集团的一分子,当然不能自己拆自己的台;那么就留下她做自己的“婆子” 么?。头一天见面就上抗,这会儿看起来倒是挺老实挺温顺的,日子长了,谁知道 她是什么秉性什么脾气?自己的一生,会不会断送在她的手里?这些事情,目前根 本无法估计。迟疑不决中,想起了抽烟,习惯地伸手到枕头旁边去摸。机灵的姑娘, 马上懂得了他的心思,急忙掀开线毯,跳下炕去,从桌上取回烟盒儿来。半跪在他 面前,抽一根烟卷儿递到他嘴里。替他点着了。在烟雾中,他看见她半蹲着身子, 半扬着脸在凝视他,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水,像是一个囚犯在等待着决定生死的判 决。他忽然想到:在他和她两个人中间,她是无罪的,是他使她失去了自由,并且 陷入到这个无法自拔的泥坑中来,真正的罪犯应该是自己。但是天下的事情往往就 这么不讲理:一个无辜的人,倒要听候罪犯的发落,倒要去听从一个罪犯的判决。 今天的事情是如此,昨天的、去年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一阵内心的谴责和 惊悸,使他的颜面抽搐了一下,张了一张嘴,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许文英正瞪 着眼睛在等待着他的答复,看见他脸上的这种表情,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又生怕他 不喜欢她,遭到了拒绝,赶紧抹去眼角的泪水,哆嗦着嘴唇,对他装出一个尽量美、 尽量甜、尽量深情的微笑来。 啊,谁的心也不是铁打的,何况还是一个刚刚懂得爱慕异性的青年男子,怎能 不为她的楚楚可怜而倾心呢?看她为了讨好别人而强噎下悲痛却极力装出来的笑脸, 谁能不动心呢?看她半裸着雪白细腻的丰肌,半歪着艳红的笑脸,半斜着祈求的媚 眼,谁又能不动情呢?在强力的诱惑下,林建国终于投降了,决心留下她做他的婆 子了。他喷出了一口浓烟,把半截儿烟头扔到了炕下,伸手把她楼进了自己的怀中。 她紧紧地贴着他,搂着他的脖子,又一次激动得伤心地哭了。他抚摸着她那赤 裸的、丰腴的肩膀,笑着问她: “你哭什么呢?你不喜欢我么?” 她急忙拭去了眼泪,像发誓似地说: “不,不!我喜欢你!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起,我就爱上你了。我爱你, 我爱你!一直爱到老!一直爱到死!你是我最亲的亲人!你千万莫甩掉我哟!” 她一面喊着,一面更紧地搂着他,在他的额上、脸上、嘴上疯狂地亲着,尽情 地吻着,把一串串的泪珠儿,洒落在他的双颊上。她几乎已经陷入歇斯底里大发作 的状态中了。 可怜的人儿!大痦子的凶相,“轮班儿伺候”的羞辱,已经把她吓坏了。她现 在好像一个失足落水的人抓到了一块木板,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过眼前这个少年英俊 的小伙子。今天下午他们两个初次相见,她就那么热情地对他做媚态,尽力地在他 面前显示自己的美丽和温柔。这个可怜的姑娘,这个懦弱的女红卫兵,这个被囚禁 的、无助的小爱神,她是多么害怕人家会不喜欢她,多么害怕会失去这个像救星一 样的青年人哪! 在她那激情的、如醉如痴的狂吻中,林建国心中那扇从来没有打开过的爱情之 窗,被人偷偷地推开了。他觉得自己就好像生活在伊甸乐园里的亚当,正跟他的小 夏娃在分食一只金色的爱情之果。他的小夏娃不单是可怜的,也是可爱的;他的小 爱神不单是美丽的,也是温柔的。她打开了他心中的爱情之窗,又点燃了他心中的 爱情之火。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爱情的奇妙和神秘,但又无法用语言描述。他感觉到 在自己的胸腔之外,还有一颗燃烧着的心跟自己的心十分和谐地共同跳动着。他用 双手捧起她那艳如桃花的脸蛋儿来,用他男性的温柔,轻轻地对她说: “我像你爱我一样地爱你,我像你喜欢我一样地喜欢你。你放心,我不会丢下 你的。哪怕是进分局,蹲监狱,走到天涯海角,咱们都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他深情地吻了她,她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也久久地回吻了他。当他把她整个儿 拥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回手把电灯给关掉了。…… 但是仅仅几分钟之后,林建国就把他的小婆子推开了。他陷 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怒与恶心之中。他没有想到,这个被当作正经八百的大 姑娘送来的才十七岁的小“蜜儿”,原来也是一碗“过水面”!他被欺骗了。他怀 疑这是大痦子在搞的鬼。他估计她一定是叫大痦子给玩儿腻了才甩给他的。其实, 在流氓集团中,彼此之间“喝茶根儿”、“涮锅子”都是常事儿。高兴的时候, “推推磨儿”,临时交换一下婆子,也未始不可。反正他们习惯于男男女女挤在一 条大炕上睡,谁是谁的婆子,白天似乎分得很清楚,一到了晚上,可就不一定分得 那么清楚了。不过“盗亦有道”:规矩是只能明说,不许暗偷。他之所以生气,就 是因为大痦子说了漂亮话却不办漂亮事儿。地摸着了灯绳儿,把灯拽开。灯光下, 只见她把线毯拉了过去盖住了完全赤裸的身体,却把两条圆滚滚嫩藕也似的胳膊露 在外面,眨巴着水汪汪的泪眼在胆怯地瞧着她的亚当。 这时候,尽管她依旧那么可爱,依旧那么可怜,可是林建国却只感到恶心,连 一点儿也不喜欢她了。刚刚推开的爱情之窗。还没等爱神爬进窗口,就被一阵狂风 给关严了。刚刚点燃的爱情之火,还没有照见爱神的倩影,就让一阵暴雨给浇灭了。 他心里说不出有多腻味,从枕头旁边摸出一颗烟来,叼在嘴上,正要去摸打火 机,许文英看见,急忙半抬起身来,拿上打火机试探着想去帮他点火,却叫他一把 抢了过去,自己点着了又泄愤似地把打火机摔在她的身旁。她“哇”地一声刚要哭 出来,却又猛地噎住。林建国赌气背过了身子,不去看她,管自扒在炕边儿上默默 地抽着烟,考虑着留不留下这个小破鞋。她见他不理她了。只好扒在枕头上伤心地 抽泣着,分明是不敢哭出声儿来,怕会火上加油,惹他生更大的气。 慢慢地,林建国平静下来了。他想到这不是她的错儿。她落到了大痦子的手里, 已经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主的权利。她又是个这么软弱、这么怯懦、这么惜命的 姑娘,在刀尖儿下面,她可不是什么样儿的人都得伺候么?因此,她是可以原谅的。 不能原谅的是那个说人话不办人事的大痞子。他抽完了一颗烟,决不定明天见到了 大痦子该怎么说,就又回头摸出一颗烟来叼在嘴上,正要去找打火机,小地瓜儿看 见,赶紧擦去了眼泪,把火打着了,哆嗦着嘴唇笑了一笑,小心在意地凑了过去。 林建国见她那份儿强颜欢笑低声下气的样子,又有几分可怜起她来,既然已经 谅解了她,当然不能再去折磨她,就在她手上把烟点着了。她见他火气已经消去了 一些,鼓了鼓勇气,用一种仅能听得见的小声儿祈求似地说: “你不喜欢我了么?你说过,你不会丢下我的呀!‘” 林建国见她抓住了话把儿来质问自己,又火儿了,猛地睁大了眼睛: “我没法儿喜欢你!连一句实话儿都没有的东西!你不是说大痦子没动过你么?” 她胆怯地望了他一眼,嗫嚅着吞吞吐吐地回答说: “大痦子,他,确实没有动过我。我以前的事情,他,根本就不晓得”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自己说!” “我在成都认识了一个大学生,他爹爹是个将军。我就是跟他一路出来串联的。 到了郑州,他把我甩了。我到处找他,总也找不着。后来,有人说他上北京来了我 就不顾一切地追了来。四处打听,才知道他在郑州又交上了一个女朋友,根本就没 有来。他把我给骗了。我是一心一意想跟他好到底的,没有想到他会在半路上甩了 我。我不是跟谁都可以乱来的人,求求你一定要原谅我……。”她扒倒在林建国那 宽阔的肩膀上,悔恨交加,泣不成声。 啊!又是一个受骗者,又是一个被害者!是谁把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女红卫兵变 成小破鞋、小婆子的呢?表面上看起来,她好像是叫那个将门之子的大学生给骗了, 让那么叫什么“七兄弟”的流氓集团给拐了,又让大痦子给抢了。但若深入一步仔 细考究起来,真正骗她、害她的人又是谁呢?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正是应该在学校 里安安心心读书的年龄,是什么风把她刮离了父母,刮离了学校,过早地独自投身 到这个还盛行着欺骗、还存在着邪恶、尤其是最容易使小姑娘沉沦堕落的茫茫孽海 中来呢? 听了她的第二段故事,林建国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同 病相怜的感情。他想 到了自己,也正是应该规规矩矩地坐在课堂里听课的年岁,学习基本知识的年岁, 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青年学生的政洽热情和强烈的正义感,让青年学生过多地参加 了他们根本就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的政治斗争,让很多学生荒废了学业,变成了 没有知识的知识青年,变成了扰乱社会的社会青年,一小部分得势者被培养成夸夸 其谈的小政客,另一部分像林建国那样的失意者则堕落成为小偷儿流氓。他自己和 许文英所走过的道路虽然短暂,但却决定了自己一生的前途和命运。林建国虽然幼 稚,但他至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一个人的命运,冥冥之中会有鬼神在主宰着。 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这种鬼神不是别人,就是那些身居中央高位的别有用心的 人。正是他们,毁了他和许文英们的美妙前途,落到今天在人类社会最底层的垃圾 箱里讨生活。对损害他的人。他从心底里痛恨。对于跟他一样被害的人,他从心底 里表示同情。他猛地扔掉了手中的烟蒂,转过身去,一把将许文英楼进了自己的怀 中,一边抚摸着她那润滑得像肉球似的赤裸的身体,一边用一种交织着爱欲、怜悯 和忿恨的语气像哄孩子似地安慰她说: “别哭,别哭!咱们两个,都是受害者。过去的事情,我都能原谅你。只要你 记住是谁把咱们逼到这步田地,害成这个样子的,从此学乖了,懂事儿了,不再受 骗上当了,就好了” 他想起自己跟小鸽子的那件事情来,也就更加原谅她了。只要她确实跟大痦子 没事儿,眼前没有外线牵着,他就完全放心。他又把她搂紧了些,她喘着气儿问他: “我这可是实心实意就爱你一个人了,你不会爱上了别的女人,也把我甩掉的 呀?啊?” 林建国完全明白,在他的心底,刚刚点燃的爱火已经完全熄灭,现在代之而起 的只是同情,仅是可怜。他总有一天会找到爱情,而跟她分手的。他不愿说瞎活, 就用亲吻回答了她。 她挣脱了一只胳膊,把灯关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