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婆子与妻子之争 大痦子的这个“红卫兵接待站”,原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便于活动,才从别 人手中接收过来的,两三个月中,既没有粮油被褥可领,也没有真的红卫兵到这里 来住宿过。自从林建国来到这里以后,觉得每天进进出出的就是那么十几个人,也 不像个接待站的样子,欲盖弥彰,反而有可能因此被发觉被破获。好在那时候红卫 兵的派别很多,山头林立,底下的小单位和附属机构,今天依附于这一派,明天又 倒向了另一家的事情,时常发生。林建国熟知首都红卫兵的内情,利用了这种可乘 之隙,用晒干了的肥皂刻了一枚公章,开了证明信,居然跟一个红卫兵组织挂上了 钩,弄假成真,假接待站成了真接待站,假红卫兵成了真红卫兵,连粮油被褥都有 地方领取有地方报销了。从此,林建国成了接待站的正式站长,小哥儿们小姐儿们 也都成了接待站的工作人员。即便有几个没名目的,只要戴上一个红袖章,就可以 鱼目混珠,真假难辨。再说,那时候的红卫兵,都是爷爷一辈儿的,权力几乎高于 一切,走在街上,胳膊都是横着摆的,街坊四邻,只能侧目而视,避之犹恐不及, 谁有那份儿闲心那种胆量,去干涉“红爷爷”们的内部事务? 经过林建国的改造,接待站的面目焕然一新,住在里面。也不用提心吊胆,担 惊受怕了。 许文英是个地地道道的雏儿,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包,对于一个“女晃儿”所 应当具有的本事,她几乎一样都不会,别说掏包儿她不敢下手了,就是带她出去 “护托”,她那副紧张的神态,明明现不了的事儿也非叫她现了不结。好在她家务 事很内行,也勤力,做饭炒菜还都有两下子。就封她做“内务部长”,把家务事儿 全交给她。反正手里钞票粮票都不缺,尽可以去买最好最时新的东西来吃。实在买 不到的时候,时迁的门徒还有一身穿房越脊妙手空空的本领,想方设法也得去偷了 回来,吃进肚子里。他们既有分工,又能合作;有出去奔①的,有在家里守的。 “一家人家”的小日子,过得挺和美挺舒坦。 ① 奔──读去声,原意是“想方设法弄到手”,流氓们讳言“偷”字,就用 “奔”字来隐喻偷窃。 不久,林建国就发现他的小婆子是个很贤惠、很能体贴男人心意的女人。大家 也渐渐地发现了她的优点和长处,都对她很友善,很亲密。大痦子不止一次地在林 建国面前夸功,表扬自己替他找到了一个既漂亮又能干的好婆子;又暗示自己放弃 了应得的权利,替她保留了完璧。林建国目已也感到很满意,始终没有把她不是真 姑娘这一层窗户纸捅破。 说实在的,在那惊慌、动乱、暴虐、凶残、阴阳颠倒、人鬼不分的岁月里,能 够像他们这样美滋滋喜孜孜地过日子的人家,真还不多。当然,只有自己最了解自 己的底细了。他们心里都明白,这样的好日子,是不可能永远过下去的。总有一天, 不定哪位哥儿们姐儿们捅了大漏(l óu )子,把大伙儿都“抬”②了出去,就一 切全都完了。因此,他们实际上都是花子过年──穷欢乐,只图眼前高兴,明天如 何,谁也不去想。不是不敢想,而是无法想。正因为如此,他们有吃就吃个饱,有 喝就喝个醉,奔到圈子就大家来玩儿个痛快。好像只有这样,明天就是死了,也对 得起自己了。 -------- ② 抬──北京流氓黑话。指小偷儿被捕以后,招出了同伙儿。 对于林建国的吃吃喝喝,小地瓜儿从来不加干涉。哪怕他醉得像一滩烂泥,她 也会小心在意地伺候他,替他做醒酒汤,帮他用热毛巾全身擦澡。唯独在女人身上, 她总是百般阻拦,不许他越出雷池一步。她常常劝他不要为争夺一个圈子去动刀子 打架。有时候,哪位兄弟横①了个姑娘来,自己玩儿腻了,放在野鸡婆那里公诸同 好,每逢轮到他的时候,她总是用最温柔的声音,用最动人的语言,哀求着,解劝 着,叫他不要去。她说:像这样十几个人在一起涮锅子,太脏了;又说;像这种男 欢女爱的事情,人家心里不乐意,就是勉强办了,也没意思。她甚至还挖空心思编 出一些耸人听闻的故事来吓唬他。说哪里哪里有这么一个人,就是在大轮班儿的时 候睡着了,让圈子给一刀捅死了的。等等。他知道她这是出于醋意,其实也是出于 好意。事实上,那些横了来却又没人愿意带的破圈子,也没有一个及得上小地瓜儿 那么漂亮那么动人的。再说,他也确实嫌她们脏。所以,尽管有过几次这样的机会, 他却一次也没有去尝试过。比较起来,在“哥儿们”中间,他确实可以算是最规矩、 最守本份的一个了。 -------- ① 横──北京流氓黑话。本指拦路抢劫,这里指用武力抢夺女人。 林建国自从留下小地瓜儿当他的婆子以后,不久就看出这个人性格上的弱点, 因此早就对她存有戒心,除了洗衣服、做饭、伺候睡觉这三件事之外,别的事情, 尽量不叫她知道,外出办事,也很少带她一起去。后来大痦子出事儿被捕,好在他 是个硬汉子,也从来不穿旧军装冒充红卫兵,一人做事一人当。没牵连到大伙儿, 只判了个劳动教养,不过在转送新疆的途中,又因为企图逃跑,被押解人员开枪打 死了。于是林建国正式成了这个团伙的龙头大哥。为了小心谨慎,他在城里又找了 个据点,让唐明生带一帮人过去,以免万一出事儿,也不会叫人家一网打尽。 许文英跟着林建国的时间一长,地位巩固了,人头也熟了,尤其是他当了“龙 头大哥”以后,她俨然成了“内掌柜的”,不单可以随意指使哥儿们、姐儿们,有 的时候,居然还想指挥起“龙头”来。开头几次,她哭个鼻子撒个娇,林建国可怜 她几千里地单身在外,小小不然的事情,不跟她计较,就依了她。时间一长,惯了 她的性子,好些不该她管的事情,也拿大自作主张起来。为了这些事情,林建国骂 过她两次,还扬言要把她送走。她担心他发起脾气来,真会把她送给野鸡婆,每次 吵架,又都是哭哭啼啼地求饶了事。他们之间仅有的一点儿感情,就这样越吵越淡 薄了。 凡是流氓盗窃之类的亡命徒,大都是只重“义气”不重钱财的居多。但是小地 瓜儿这个“婆子”,却对钱财抓得很紧。只婆有机会,她就千方百计地弄钱。弄到 钱以后,却又不花,而是把一张一张的十元大钞卷成了烟卷儿模样,塞进玻璃瓶中, 用蜡封了口,悄悄儿去埋在高坡地儿里。用不着问,这分明是她觉着好日子不长, 在为她自己撤兵准备后路了。作为一个女人,这也许是有心计有远见的一种美德; 但是作为一个“婆子”,作为流氓盗窃集团中的一分子,却不是什么值得大伙儿夸 奖的行为。在流氓中间,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谁都不吝惜,可谁也不许留后 手。从外表上看,她热情、美丽、大方,办事爽快,无所顾忌,像个女流氓;但从 性格上看,她胆小、懦弱、自私,想到自己的时候多,想到大家伙儿的时候少,又 完全不像个女流氓。对于她的这些特点,林建国是十分清楚的。他认定她是个软骨 头,一旦要是落到红卫兵或是公安局的手里,用不着三皮带,她准定会乖乖儿地把 什么全说了出去。他对她不放心,因此尽量地不让她出门儿;要出去,也得由他自 己带着,免得出事儿。 这一帮“文化大革命”的新产品,在担惊受怕中平安地过了一年;这一帮社会 主义的小蠹虫,在花天酒地中舒服地过了一年。这一年中,尽管他们天天揪着心, 夜夜提着胆,却又是天天过新年,夜夜入洞房。当然,这一年中,作为整体来说, 他们是平安的;但具体到个人,免不了也有人失风、挨打甚至进分局。自从林建国 当了这个团伙儿的龙头大哥以后,定下了一个分散活动、不打群架、只许偷暴发户、 不许偷老百姓、更不许持强截圈子的原则,这样,即便有人折进去,也还有人给他 汇钱寄邮包,至少不会叫人家一网打尽。 随着年龄的增长、发育的成熟和异性的抚爱,小地瓜儿变得更加美丽更加温柔 了。对于自己的“龙头大哥”兼“主子”,也更加关心更加体贴入微起来。但是自 从林建国发现她性格上跟自己不一致以后,不但爱情之窗再也没有打开来过,就是 原有的那一点点同情之心怜悯之意,也一天比一天淡薄下去。他们之间,事实上只 剩下那种为流氓们所热衷的单纯的性爱关系了。许文英是个聪明人,当然觉察到了 林建国对她的冷淡和厌倦,也明白自己已经逐渐地失去了良人的欢心。但是她琢磨 不透内中的原因,她只知道尽力地打扮她自己,百般地从生活上照顾他体贴他。可 惜的是,她的这些心机,全都白费了。 一九六八年的夏秋之交,小地瓜儿突然宣布;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照 林建国的猜想,她这完全是有预谋的,是存心让她自己怀孕的,目的无非是想通过 孩子的出世来改善并巩固他们之间那种越来越远的关系。作为一个妻子,这也许正 是增进夫妇感情的一种纽带和动力;但是作为一个“婆子”,她的这种糊涂想法, 用一句流氓的语言来说,叫做“值一耳括子”。她既然已经当了一年多的“婆子”, 当然知道流氓集团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与状况下生活的。这种生活,今天不知道 明天,早晨不知道晚上,不单不允许有家庭,甚至连爱人也不能有,更不用说是孩 子了。她当然也明白,在男流氓与女流氓之间,只存在实打实的、满足于一时的 “性爱”,根本不存在什么虚无缈缥的、天长地久的“情爱”的。简单地说,就是 女的用自己的肉体和色相来满足男的;男的凭自己的“本领”去偷去骗去抢钱来满 足女的,如此而已。事实上,林建国之所以留下许文英做自己的婆子,无非因为瞧 着她还漂亮,瞅着她挺可怜,而他身边又正好需要有这么一个女人罢了。他从来没 有考虑过要娶她做妻子,跟她生儿育女,跟她去组织什么家庭。好在当时避孕的工 具很普遍,不想怀孕并不是很难做到的事情。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使他恼火 透了。事情很清楚:就算他愿意和可以要这个孩子,她一个才十八岁的姑娘。自己 还不知道明天怎么着呢,又怎么能够再拖着个娃娃? 林建国去找小鸽子,要她帮着出出主意,想想办法。用不着多加考虑,小鸽子 马上就判处了这个孩子以死刑。她认为孩子是绝不能出世的。以前,每逢伙儿里的 姑娘不小心怀了孕,也都是由她来处理。她有一种秘传的中草药,专门用来打胎, 经过她多次临床试验,又配合了局部酒精注射,两三个月的身孕,手术可以做到既 无危险,又无痛苦。她让他把小地瓜儿带到她那里去,她可以在当天晚上就把胎儿 安全拿掉。并保证在一个星期之内完全恢复健康。 手术问题解决了,但是动员孕妇去做手术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这个一向 十分温顺的四川胖姑娘,竟变得像一头“护崽儿”的母狗一样,表现出从来没有过 的凶狠与倔强。姐妹们的良言相劝,林建国的恶言相向,好说歹说,唾沫费了一缸, 她就是不肯去打胎,哭哭啼啼地一口咬定要跟孩子同生死共存亡,固执地非要坚持 把孩子生下来不可。甚至说她就是抱着孩子去坐牢、去要饭,也是心甘情愿的。 对于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姑娘来说,这是一件十分反常的事情。看起来,她是下 了狠心,非要用孩子的出世来把丈夫拴在自己身边不可了。林建国被她搅得头昏脑 胀,筋疲力尽,办法没有了,火气却上来了。他跟她相处一年多,尽管越来越不喜 欢她,也曾经跟她红过两次脸,却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手指头。这次她把他缠急了, 赶在火头上,扬手给了她一个大耳括子。她哭着,嚎着,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披散 着头发,在地上撒泼打滚,呼爹喊娘,口口声声,愿意去死。林建国实在无计可施, 只好叫两个人把她架到小鸽子家里去。先让她冷静冷静,然后叫小鸽子慢慢儿去劝 她。 架走了许文英,林建国心里又烦又乱,出去随便走走。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信步往前走,也没个目的。一辆电车从后面开 来,在他身边嘎地停住了。一群人拥下车来,又一群人挤上车去。他连几路车也没 看,随着别人就挤进了车子。他的脑子里在考虑着怎么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车子 停了又开,开了又停,他也没想到要下车。 从小地瓜儿的怀孕,他想到了一个人应当怎样生活这个问题。他想得很多,也 想得很远。对他来说,这本来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他家境并不困难,功课又是 门门优秀,政治上从不落后,只要他读完高中,升入大学,按照自己的志愿或者是 国家的需要选择一种专业,毕业出来,即便不能成为一个最有成就的人,至少也是 一个对祖国对人民有贡献的人。这是解放以后新中国青年共同的发展道路。千千万 万个青年从这条路上走过来了。他们成了社会主义祖国的建设者或保卫者,在祖国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辛勤地劳动着,英勇地战斗着。如果没有意外的干扰, 林建国所走的,也是这么一条光辉灿烂的康庄大道。事实上,他也正在这条平坦的 大路上阔步前进着。前景是绚丽多彩的,前途是远大光明的。新中国的学生,用不 着担心有失学的可能,有失业的危险。新中国的青年,只考虑干什么、怎么干,不 考虑没饭吃,没衣穿;新社会已经建立起一种新秩序、新风尚、新习惯,每一个新 青年,只要按照党和国家给他们安排的出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下去,就都能够 各得其所,包括工作、学习、生活、恋爱、婚姻、家庭、子女……等等一切问题, 都能够妥善地得到解决。但是到了一九六六年,某一个理论权威突然宣布,这一条 千千万万个青年已经走过来了而至今仍有千千万万个青年正在走着的路,竟是一条 通向资本主义的修正主义死胡同,已经走过来的人,都只能算是修正主义的苗子, 正在走的人,都应该悬崖勒马,赶紧站住,并回过头来,奋力冲杀,以求解脱,不 然的话,不是跌进资本主义深渊,粉身碎骨,就是陷进修正主义泥坑,难于自拔。 他利用了青年学生的幼稚、无知和对理论权威的盲目崇拜,用欺骗、恫吓加上人为 的阻力,一方面拦住了千千万万正在前进中的青年,一方面却又把这些青年引向一 条撒满了鲜花的歧路,引向一条马上就可以得到名誉、金钱、地位的小道儿捷径。 谁的水平低、欲望高,谁的骨头轻、私心重,谁就在这条歧路上跑得最快,爬得最 高,跌得也最重。 林建国就是在这条铺花的歧路上跑在最前面、爬上了最高峰的一个。但是他万 万没有想到,跟这条落英缤纷的绚丽道路相连的,竟是陷阱,是泥坑,是深谷,是 悬崖,就在他昂首阔步、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片刻之间,他从云雾深 处一个跟个倒撞了下来,不单头破血流,而且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可望而不可及的顶 峰了。这一年来,他在深谷中徘徊,在泥坑中挣扎。他明知自己已经受骗,但却又 无力改变目前的现状。从小地瓜儿的怀孕,他猛然想到一个正常人所应当有的爱情 和家庭,欢乐和幸福。但是这一切,对他这个非正常人说来,简直是太遥远了,几 乎是不可能的了。 他多么希望过去的种种只不过是一场恶梦,而一旦醒来,他仍然是一个普普通 通的高中学生,仍在继续完成他的学业呀! 但是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样简单的欲望,也是永远永远不可能满 足了。 古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他今天的此情此景,不正是 这样么? “那么,我究竟应当怎么办,才能摆脱这种困境,才能挽救自己,才能重新过 上一个人的正常生活呢?”他苦苦地思索着,考虑着。 吱嘎一声,车子又停住了。车上的人纷纷走下车去,很快地车上就只剩下了他 一个人。这时候,他才从沉思中苏醒过来,同时意识到这趟车已经开到终点站了。 他最后一个走出车厢,抬头一看,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永定门火车站。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简直是太熟太熟了。一年多来,哪儿人多他往哪儿去,哪 儿人挤地往哪儿挤,永定门火车站,正是他经常光顾经常活动的场所之一。但是今 天他不想在这里转悠。现在他需要的是清静,而不是杂乱。 他从永定门火车站出来,信步往东慢慢儿遛达。走到陶然亭游泳池门口,碰见 两个才十三四岁的小毛猴儿缠住一个山东口音的外地姑娘,一边说些下流的三青子 话,一边跟她抢夺一个塑料丝儿编的茶杯套。急得那姑娘恼又恼不得,骂又骂不得, 走又走不了,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一看那架势,用不着问,就知道这两个小崽子 正在学习当流氓,正在欺负一个外乡来的单身女孩子。那个山东姑娘,模样儿长得 还挺俊:高高的个儿,细细的腰儿,大眼睛,双眼皮儿,月牙儿眉,瓜子儿脸,梳 两条乌黑发亮不长不短的小辫子,背一个陈旧发黄的帆布挎包,要不是一口乡土味 儿极浓的山东话,倒是一副女文工团员的模子。林建国被她的美丽所吸引,也被那 两个小无赖的行径所激怒,他三步两步跑了过去替她拔冲①,一手抓住了那个在抢 夺中的茶杯套,大喝一声: -------- ① 拔冲──北京土话。与自己无关,替别人出面争执,含义略近“打抱不平”, 但不一定是正义的。冲,音chòn ɡ。 “都松手,怎么回事儿?说!” 一来有他红卫兵的身份在那儿搁着,二来有他膀大腰圆的块儿在那儿戳着,争 执着的双方,同时都松开了手。一个尖嘴缩腮的小毛猴儿翻着大白眼珠子来一个恶 人先告状: “她贪图暴利,走资本主义道路!她不务正业,编塑料茶杯套高价出售!” “我们代表人民以革命的名义狠狠打击这种扰乱市场的资本主义歪风邪气,坚 决主张没收他的私货!”另一个小毛猴子也来帮腔。 林建国扬起了右手,怒目呵斥: “胡说!你见过哪个资本家是编茶杯套编出来的?乱扣帽子!人还没有三块豆 腐干儿高,就想以革命的名义来打砸抢了!再不滚蛋,看我捶不扁你们!” 两个小无赖不敢自讨苦吃,都蔫儿溜①了。林建国把茶杯套还给了那姑娘,气 忿地说: -------- ① 蔫儿溜──北京土话。悄悄儿地溜走。“蔫儿”是“蔫不基儿”的省略。 蔫,音niān. “跟这些不讲理的小坏蛋你还客气什么?你客气,他当你软弱可欺;你让让他, 他会爬到你头上来拉屎撒尿的!北京这么乱,你怎么一个人出来卖这个?你不知道 北京的坏蛋很多么?我看我还是送你回去吧,要不,那两个小无赖看见我走了,准 又会来跟你捣蛋的。” 她回头看了看四周,那两个小毛猴儿早已经无影无踪了。也许是真怕他们回来 找碴儿,也许是盛意难拂盛情难却,她略一犹豫,终于信任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往 西走去。 在路上,林建国慢慢儿拿话去问她,才知道她姓田,名字叫春英,山东省文登 县人。她父亲是个县武装部部长,被打成了黑帮,送到“五七”干校劳改去了。她 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下了乡,又受到了村子里专政组的百般刁难、污辱与折磨。她是 为了替她父母亲申诉,特地赶到北京来找国务院和党中央告状的。只是没有介绍信, 又无案可查,接待站的同志要她回到地区去反映。还不让她住进接济站。她没有办 法,一面每天继续去拚去缠,一面抓空儿用塑料丝编钱包和茶杯套出卖,赚几个钱 来维持最低的生活,晚上就住在车站候车室里。常常让警察给撵得走投无路,有时 候还要受小流氓的气。 她一面说,一面止不住流下了眼泪。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在北京举目无亲, 既要告状,又要赚钱养活自己,还要对付流氓不让自己受骗上当,处境的困难是可 以想见的。 她问林建国是不是认识国务院信访接待站的人,要他帮她找找门路,想想办法。 林建国固然很同情她,但是一者自己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熟人可找,二者像她 父亲那样的遭遇,在当时说来,简直是太多太多了,国务院信访接待站明摆着是管 不了也无法管的。他劝她不要在北京耗。就是再耗上三年六个月,问题还是解决不 了。北京这么乱,坏人又那么多,一个单身女人出门在外,又没亲戚朋友照应,弄 得不好就会吃亏。他劝她先回去,还答应替她买一张火车票,再给她点儿零花钱。 但是她谢绝了。她眼睛里噙着晶莹的泪花儿,苦笑着说: “谢谢你的好意。不告下状来,俺是没法儿回去的。俺要是肯回去,接待站连 火车票带轮船票都会给俺。只是俺回去了,他们知道俺到北京来告过状,又没告下 来,俺们娘儿仨就更加没有活路了。与其回去叫人家窝窝囊囊地整死了,还不如在 北京想个主意呆下来的好呢!一个人要学好难;要学坏,还不容易么?北京这么乱, 坏人又那么多。这些坏人,不见得生下来就坏吧?再说,这些满街上瞎串、到处捣 乱的小坏蛋,就是再坏,难道还能够比那些坐汽车住洋楼说一句话就能叫成千上万 人家破人亡的大坏蛋更坏吗?在这种年头,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还真难说得 很。俺是还没到那时候,有一线希望,总想告状。总不信国务院、党中央会连自己 的百姓自己的党员都不管。要是到了有一天连一条能走的活路都没有了,不怕你笑 话,也不怕你抓俺,多半儿俺也会去当流氓去当小偷儿的。他们那些当大流氓当大 强盗的人,不是全当着大官儿高高在上耀武扬威一点儿都不觉得羞耻吗?那么俺们 这些走投无路的可怜虫被他们逼着去当小偷儿,变成了小流氓,又有什么难为情的 呢!” 林建国听完了她这一番痛快淋漓的自白和谴责,觉得她简直是难得的知音,少 有的知己。他跟她所走的道路固然不同,但是遭遇和结局却又十分相近。“心有灵 犀一点通”,他马上觉察到,在她身上,他是可以找到共同的观点和共同的语言的。 她的泼辣,她的坦率,既不是小地瓜儿那种怯懦、软弱和浅薄、自私所能比拟;就 是她那英气勃勃的秀丽,也不是小地瓜儿那种狐媚子式的妖艳所能同日而语的。尽 管他跟她的相识还只有短短的二三十分钟,但是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很喜欢这个姑娘 了。他用不着再跟她去讲更多的道理,他只消点点头,表示同情和赞许,就已经足 够。他送她到了永定门火车站,给她留下了地址,告诉她,到了申诉无门、走投无 路的那一天,可以去找他的那个红卫兵接待站,不管怎么说,他可以让她在北京呆 下来,有饭吃,有地方住。 第三天,田春英就来找林建国了。她说:国务院信访接待站已经完全拒绝了她 的申诉,火车站值勤民警也已经向她发出了最后通谍,再不回去,就要由红卫兵递 解回籍,她已经无法再在候车室赖下去了。她带着她的全部行囊──一个随身背着 的旧挎包──来找林建国,要他兑现三天前亲口许下的诺言。 林建国请她坐下,半打哈哈地问她: “真的走投无路没处可去了吗? 她点了点头:, “除了去死,没有活路了。” 他笑着问她: “那么说,愿意做贼了?”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早就愿意了!” 他又追问: “不怕当流氓吗?” 她歪着脑袋响亮地回答。 “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他故意收起笑容,绷着脸逗她: “我这里是红卫兵接待站,不是小客店。不管你是愿意做贼也好,甘心当流氓 也好,前提必须是红卫兵。不是红卫兵的,一律不接待。你要是带着证明,拿出来 我看看。” 她信以为真,当时就急了,噘着嘴说: “俺要是有那玩艺儿,不单不用找你了,只怕连北京都用不着来了呢!在学校 里那阵,他们手拿着红箍箍引诱俺说:‘只要你肯站出来揭发批判你的反动老子, 就给你红袖章!’俺对他们说:‘俺就是一辈子不当红卫兵,也不能拿自己的良心 去换这么个玩意儿!’你们既然不留不是红卫兵的人,俺也不找你的麻烦,那么咱 们就再见吧!这么大一个北京城,只要俺豁得出去,不见得就找不到一个俺能够落 脚的地方!”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林建国哈哈大笑着拦住了她,掀开褥 子,从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红箍箍中间挑了一个最新最干净的红卫兵袖章替她别在左 臂上,同时解嘲似地对她说: “别急,别急!你自己不是说过嘛,流氓不是天生来就是流氓,贼也不是天生 来就是赋;那么,红卫兵难道天生来就是红卫兵吗?你不是红卫兵,可以叫你变成 红卫兵嘛!你们县里的红卫兵头头不许你革命,他们犯的就叫做关门主义的错误。 伟大袖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革命总是人多一些好嘛。伟大领袖毛主席又教导我们 说: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是走什么样的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呀!根据 你不畏强暴、坚持斗争、敢于排除万难来京上告等一系列表现,我们认为你是一个 最最坚定的革命派,完全符合当一名红卫兵的条件。现在我代表‘总部’,批准你 为光荣的红卫兵!就从今天起,你已经是我们这个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了。你就安心 地在这里住下去得啦!” 林建国把手递给她,她眼睛里闪耀着喜悦的光芒,先是像一个老兵那样向他行 了一个军礼,接着向前迈了一步,双手捧住了他的大手摇了又摘,高兴得连蹦带跳 的,像一个小孩儿得到了盼望已久的什么稀罕物儿一样。林建国稍一考虑,决定趁 热打铁,亲自带她出去甩打甩打,见见世面,同时也可以多跟她聊聊,进一步增加 相互之间的了解,培养感情。没容她多休息,就给她 找了一件旧军上衣换上,招 呼她一起出去“维护首都治安”,进行“革命锻炼”去了。 这一天,他们像一对恋人似的在大街小巷漫步,在肩并肩地喁谈。她是一个十 分健谈的姑娘,从她们县里的红卫兵怎么造反,一直谈到她们家的日常生活甚至她 自己小时候的趣事。她暂时忘记了不能与家人团聚的痛苦,却把林建国当作亲人, 重新唤起了生活的欢乐,也重新建立了对前途的信心。她像一个长期被禁锢在黑暗 中的人突然间见到了天日,尽管这个世界还是昨天的世界,这个人间也还是昨天的 人间,但是她却觉得陌生,觉得新奇。尤其是对于林建国,她几乎已经信赖到像对 一个老朋友,亲热到像对一个亲哥哥,在两人之间,几乎已经没有了男女、陌生、 异乡人等等的隔阂,很快地就变成一家人甚至是一个人了。这是一个长期远离亲友 失去了温暖的姑娘猛然间又得到这一切的时候所必然会有的表现。也许这种表现是 一种心理变态,但这种变态心理应该说倒是正常的。因为这是人的感情,是一个正 常人的而不是一个疯子的感情。而在那个时候,人与人之间所缺乏的,正是这种 “人的感情?,啊! 很快地,林建国就发现龇己已经爱上这个山东姑娘了。真正地爱上她了。他感 觉到自己跟这个姑娘有共同的性格、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语言;他感觉到自己是在 心底里爱她而不是出于某种欲念的要求满足;他感觉到发自自己心底的是一种情爱, 而不是跟小鸽子、小地瓜儿她们有过的那种性爱,他感觉到自己心灵上的爱情之窗 又一次被推开,心底里的爱情之火又重新被点燃;他感觉到自己又有了一个正常人 所应该有的那种“人的灵魂”;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走上了希望之路,并且已经接近 了幸福的边缘……。 短短的一天中,他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在往回走的路上,他终于十分含蓄地 用语言向她表示了自己的这些感想,她也十分坦率地用眼睛向他表示了她完全能够 理解并接受他的这种感情。 这一天,他们在电车上逮住了一个小偷儿。在把小偷儿抓下车来的时候,她表 现了一个山东姑娘所特有的勇敢和大胆。当着许多人,她敢于动嘴,也敢于动手。 但是当林建国把小偷儿带进小胡同,搜走了钱包,“教训”了一顿,却把他放了的 时候。她迷惘了,感到奇怪、感到疑惑不解了。他把洗来的钱包交给她,同时告诉 她说:目前社会上这么乱,公安局里连人命案子尚且管不过来,哪有那份儿闲心管 这些毛贼?送进分局去,也不过问几句,关两天,就放了,还不如赏他三拳两脚, 教训教训他,让他滚蛋算完事儿的好。她连连点头,似乎已经明白了。 回到总部。林建国把她介绍给大家。她把洗来的钱包拿出来要交公,有人告诉 她,按照这里的规定;新战士初次出马,头三天得到的财物,不论多少,全部作为 奖励,归个人所有,一概不必上交。对于这种奇特的“革命纪律”,她惊奇得张大 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儿来,逗得大伙儿全都格几格儿地笑了。 当天晚上,林建国拆了一副对儿,叫那个最能说会道的三瓣儿嘴跟田春英一起 睡,借机会开导开导她,自己却去跟二秃子打通腿儿。这一晚上,她们两个又互相 谈了各自的身世,当她知道三瓣儿嘴也是个流落在北京回不去的东北学生,一种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情油然而生。两个人在一个枕头上叽叽 咕咕地说了足有大半宿的话,共同的命运和遭遇,很快地把她们两个也变成好朋友 了。 第二天,林建国依旧把田春英带出去“吃二馍”。她已经懂得了个中秘密,逮 住了小偷儿洗完了包儿,不等林建国吩咐,三拳两脚就把小偷儿给打发走了。她是 个既聪明又大胆的姑娘,如果长干这一行,她是会在混混儿①中间成精的。 -------- ① 混混儿──本指游手好闲的游民,也用来称流氓。 话题转到了三瓣儿嘴身上,她对这个因为出来“闹革命”而回不去家乡的姑娘 表示了深切的同情。林建国趁机把总部中几个“小婆子”的来历大致上跟她介绍了 一番,最后又把她还没有见过面的小凤的情况也说了说。他用这些活生生的人间悲 剧启发她,教育她,提高她的“觉悟”,使她认识到她们之间不仅仅是一种“同是 天涯沦落人”的关系,不能仅仅满足于互相同情、互相爱怜、互相安慰;更主要的, 是要使她体会到这些青年男女所组合的,是一个同呼吸、共命运、休戚相关的‘战 斗集体“,目的不仅仅是要活下去,要活得更舒服、更有意思,最主要的,还在于 应该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去反抗这种不公平的的现状,去破坏这种不应该存在的现 状,去改造这种不合理的现状。说到了这个话题,她有许许多多充满着血和泪的亲 身经历,也有许许多多活生生的见闻事例,更有许许多多从挫折和厄运中用自己的 头脑悟出来的见解和体会。她说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农村现状,说到了贫雇农出身的 支部书记怎么变成了贪污受贿欺上压下的土皇帝;说到了转业军人担任的群专组长 怎么变成了敲诈勒索奸污妇女的南霸天;说到了就在他们文登县一个小小的村干部 竟敢把一个十八岁的大姑娘扒光了衣服裸体游街;说到了…… 通过这天深入一步的交谈,他们俩的思想靠拢了,感情靠拢了,他们俩的心, 更靠拢了。 这一天晚上,已经成为她朋友的三瓣儿嘴又现身说法地向她秘传了一部妙法真 经,使她对这个集体和这个集体所从事的“革命行动”都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和了解。 第三天,林建国才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和目前的处境源源本本如实地向她剖析得明 明白白。有了前两天的基础,当田春英弄清楚她所接触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她所 参加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革命组织”的时候,她没有感到惊奇,她没有觉得可 怕,她既不想撤身,也不表示后悔。事实上,她除了按照历史和命运为她安排的这 条道路照直走下去之外,也确实没有第二条更好的活路可走了。 在取得了田春英的完全谅解、同情和支持的前提之下,林建国开始训练她怎么 做贼。第一步,先教给她怎么“护托”,并且立即付诸实践:在她那拙劣的、略显 紧张的掩护之下,林建国用他那已经相当熟练的手法,从两个神气活现的“造反派” 身上“佛”下了两个鼓鼓囊囊的“大炮”来送给她。作为他“欢迎新战友”的礼物。 在没有人的地方,林建国教给她怎么“清叶子”①,教给她怎么“撇空包儿”。她 用热烈的握手回答了他的开导与指引,并用充满着激情的目光回答他表示赞许的微 笑。第二步,他教给她怎么下手掏钱包。他告诉她说,做贼并不难,只要做到从别 人的兜儿里掏出钱包儿来,就像从自己的兜儿里掏出钱包来一样地自然,脸不红, 心不跳,泰然自若,功夫基本上就算到家了。至于手法嘛,简单得很,只消用中食 二指伸进人家兜儿里去把钱包夹出来就得。不过,因不同季节、不同对象和不同服 装,偷钱包也有难易程度的不同。比如说,冬天人们穿大衣,要从大衣里面掏出钱 包来,就不太容易;夏季人们衣服穿得薄,比较敏感,特别是掏胸前那个口袋,行 话叫做“开天窗”,没有三两年的锻炼,是很难把钱包掏出来的。比较起来,最好 掏的,第一是妇女们的上衣兜儿。这个兜儿,第一是浅,第二是靠近腰部,特别是 在公共汽车上,当她一手抓住横竿的时候,这个兜儿就离开身子好几寸,就是把整 只手伸进去,人家也不会发觉。不过这种兜儿里,一般人只放几块或几毛零花钱, 大宗的钞票,都不会放在这里。因此,除了新手练本事,老手是不屑于去光顾这个 兜儿的。其次是男人的左右裤兜,当他站直在拥挤的公共汽车里,两个手指头伸进 去,正好能够夹到钱包。趁乘客下车拥挤的工夫,或趁汽车刹车的工夫,往外一夹, 如今的钱包大都是塑料的,表面光滑,只要手法轻巧,本主儿连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第三,就数男人的屁股兜儿了。好多人喜欢把钱包藏在屁股兜儿里,以为这个兜儿 一者有扣子扣着,二者紧贴屁股蛋儿,感觉敏锐。其实,在挤上车的肘候,精神全 集中在挤上,悄悄儿解开那个扣子,趁往前一推一拱的劲头,把钱包夹了出来,是 很少有人会知觉的。他叫田春英从易到难进行练习,由他自己给她护托。两人在车 上,还要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 -------- ① 清叶子──北京流氓黑话。专指偷到钱包以后清点钞票。“叶子”,指钞 票。 仅仅半天工夫,田春英就连续掏到了五个钱包,虽然加在一起总共不过二十多 块钱,却是她头一天“替天行道”的成绩。当她清完了叶子,把五个空包撇进垃圾 箱的时候,她流下了眼泪。 林建国鼓励她,要她继续练好本领,以后专门找那些“革命造反派”进行报复。 他教给她一个“练技术”的方法。空信封里装上钞票,啐口唾沫粘在墙上,如果能 够练到取出钞票而信封不掉,就算是炉火纯青了。他说:二秃子就有这一手本事。 凭着这一手“绝活儿”,愣是把三瓣儿嘴从别人手里给抢过来了。事情是这样的: 三瓣儿嘴从东北来到北京,就落在一个外号叫“镇东单”的氓爷手里。后来三辩儿 嘴跳了槽儿,跟上了二秃子,“镇东单”不服,找到二秃子要“练练”。二秃子给 他来了个绝的:不比拳脚,却比下包儿多少,谁下的包儿多,三瓣儿嘴就归谁。结 果,三个人一起从东单上了大一路,到西单下车,一共三站路,不到十分钟时间, 走到小胡同里一点数儿,“镇东单”下了七个包儿,二秃子下了十二个包儿──说 好了是比包儿多少不是比钱多少,镇东单自愧本事不如二秃子,扔下那七个包儿, 扭头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有来找过二秃子……。 田春英终于变成了一个贼了。为了庆贺自己变成了贼,也为了感谢大家把她变 成一个贼,她用这些不花力气“挣”来的钱为自己为林建国买了许多穿的戴的用的, 也为大伙儿买了许多吃的喝的抽的。她要举行一次“答谢宴会”,举行一次“拜山 门”的“进见之礼”,并借此向她的指引人林建国表示她最高的敬意与最深的谢意。 是的,田春英已经成为一个贼,并且即将成为一个“婆子”,成为一个“全能 的”女流氓。但是她愿意,她满足,她兴高彩烈,她一点儿也不懊悔。她出身一个 规规矩矩的干部家庭,从小受到的是要学好、要向上、要爱国的教育。十八九年来, 她确实循规蹈矩地努力过,相信自己会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材。她过着 艰苦的生活,穿着朴素的服装,吃着简单的饭菜,一心只想做好人,做一个建设社 会主义的创业者。但是在这一场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阴阳颠 倒,乾坤倒置,像她父亲那样一心为革命的好干部被打成了牛鬼蛇神,而身无一技 之长只会吹牛拍马并把废话说得十分漂亮的妖魔鬼怪和最善于搧阴风放冷箭用诬陷 的手法把屎盆子扣在别人头上的魑魅魍魉们,却都戴上了神圣而又光辉的面具,粉 墨登场,当起叱咤风云、扭转乾坤的最红、最好、最革命、最伟大、最最最最吃得 开的头面人物!“ 对这些奇怪的逻辑、反常的现象,她曾经怀疑过,苦恼过;也曾经像一些天真 的小朋友那样把澄清这种混乱局面的希望寄托在某一个天神下凡的救世主身上。但 是残酷的现实惊破了她的可怕噩梦,也惊醒了她的荒唐美梦。从此,她不再怀疑不 再苦恼了;她不会再去信赖天神而是信赖跟她自己一样的凡人了。这就叫“不破不 立,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从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姑娘变成一个贼,变成了一 个女流氓,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也是违背她的本意的。但是不变她就活不下去, 不变她就不可能无所顾忌地挣扎反抗。时代的巨手无情地把一个滚在妈妈怀里撒娇 的大姑娘同时也是一个充满着天真幻想的女学生推上了历史的舞台,强迫她在鼻梁 上涂了白粉,去扮淡一个可悲的时代牺牲品,作为这个时代狂澜中的一个小小的泡 沫,她除了随波逐流极力挣扎之外,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没有想到,小地瓜儿在小鸽子家里住了五六天,这位“专任大夫”不但没有说 服她做了手术打了胎,反倒缠她不过,放她回“总部”来了。她一进门儿,正好大 伙儿在喝小山东的“拜山门酒”。屋子里团团转围了一圈儿人,虽然没有划拳行令 儿,却也敬酒碰杯,嘻嘻哈哈的,十分热闹。尤其是小山东,她的性格本来就开朗, 喝了几杯酒,脸蛋儿也红了,嗓门儿也高了。在她的一生中,很可能还是头一次这 样无所顾忌地开怀畅饮,放浪于形骸之外。小地瓜儿的突然到来,不单使林建国很 吃惊,也使他很尴尬。幸亏田春英并不知道他跟她是什么关系,只是从她的口音中 听出她也是一位“异乡人”,反倒格外热情地招呼她坐下来喝酒。许文英是个仔细 的机灵人,一看是林建国与一个不认识的山东姑娘并肩坐在上首,心里就明白了八 九分。她往常是不怎么喝酒的,那天晚上忽然间却一反常态,不单自己喝,还一个 劲儿地说着疯话非找小山东连连干杯不可。田春英是个性格豪爽的痛快人,不会扭 扭捏捏、推推搡搡,加上突然间有了这么多的“哥儿们”和“姐儿们”,心里很高 兴,不管是谁敬酒,一律来者不拒。对于小地瓜儿那些满含醋意酸劲儿的疯活,也 不理会,没往心里去。于是,在这次不寻常的酒宴上,叽叽呱呱的。只听见一条爽 朗的山东嗓子和一条尖细的四川嗓子此起彼落,像乳燕呢喃,像喜鹊噪梅,也像两 只山麻雀嘻戏追逐。这么一通闹腾的结果,是没等到终席,北面醉倒了一个山东姑 娘,南面醉倒了一个四川丫头。两个人全部醉得脸红眼斜,人事不知,跟一摊烂泥 相似,真是玉山倾倒,扶都扶不起来了。 大伙儿见“东道主”醉倒了,也只好尽兴收场。林建国叫二秃子在厨房里临时 铺了一个草铺,自已把小地瓜儿抱了过去,替她脱了衣服,盖上毯子,这才回到自 己的房间里来。这时候,三瓣儿嘴已经在土炕上把小山东安顿好了,自己正在脱衣 服要上炕,看见“龙头大哥”又踅了回来,有心成全他们,忙又披上了衣服,吐吐 舌头装了个鬼脸,开开房门管自找她的二秃子去了。 田春英仰面朝天躺着,睡得正香。她身土盖着一条线毯,只露出一张艳如玫瑰 的脸蛋儿在外面,在灯光下面看去,比白天更加妩媚、更加动人了。林建国俯身在 她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细看,那副酒后睡美人的姿态,确实是叫人越看越爱,越看 越美,怎么瞧着也是瞧不厌瞧不够的。他贪婪地盯着她瞧了足有一刻钟,伸手摸摸 她的脸蛋儿,热得有些烫手。他情不自禁地在她那鲜红欲滴的双唇上亲了一下,可 是她醉得不省人事,连一点儿感觉一点反映也没有。一种强烈的欲念冲动着他,促 使他轻轻地掀起了她身上盖着的毯子。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半裸的匀称健美而 又苗条的少女的身躯,穿着农村姑娘常穿的那种紧身马甲和小花裤衩儿。多么秀丽, 多么俊美啊!他真想扑上去吻遍她的全身,然后紧紧地搂着她,饱享这人世间难得 的艳福。但是马上他就意识到这种做法太鲁莽、太不礼貌了。他替她重新把毯子盖 好,咬了咬手指节,极力克制住自己,这才脱去外衣,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身边。 抽了一颗烟,定了一定神之后,他干脆把灯关掉,为的是“眼不见心不烦”,省得 想入非非。不过他这是在欺骗自己,因为他明明知道有一位漂亮姑娘就躺在身边, 一伸手就可以楼进怀里来,怎么可能愣装不知道,安然入睡呢?在黑暗中,他强自 抑制着自己,翻来复去地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些什么。一会儿想到了小地瓜儿,一 会儿又想到了小山东,两个人影儿在脑子里交相掩映,终于打起架来。──这时候, 他迷迷糊糊地似乎是睡着了。 一直到了后半夜,一只软绵绵的手把林建国推醒了,同时耳边响起了一个微弱 的声音。“张姐!俺渴!给俺一点儿──水!”他意识到这是田春英醒了,急忙回 手把灯拽着。强烈的灯光猛然间刺激了她,她缩回手去,用手臂遮住了眼睛。林建 国翻身跳下床去,替她倒来了一杯温开水,这才发现她由于酒后的躁热,已经把身 上盖着的毯子全蹬到脚后去了。他扶起她的脑袋来,用尽可能庄重尽可能温柔的声 音对她说: “醒来了,渴得难受,想喝水,是吗?水来了,快喝吧!” 小山东听见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吓了一跳,急忙把遮在眼睛上的手取了 下来,等到看清了是林建国在伺候她,瞪大了眼睛,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轻轻 地问: “怎么?是你睡在俺这儿?” 他一边把茶杯凑到她嘴边,喂给她水喝,一边跟她打趣: “不,是你睡在我这儿。” 她两手捧住了茶林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把水喝干,这才呼出一口长气,翻着大 眼睛问: “俺喝醉了,醉得很厉害,是不是?” 他笑着回答: “不,不厉害,还有一口气儿,一时半会儿的,且醉不死呢!” 林建国探身把空杯子放在床前的桌子上,她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什么也没有盖, 忙把毯子拉过来齐胸盖住,不好意思地问: “一直是你在这里照顾俺么?” 他不正面回答,却反问她: “怎么?不欢迎吗?” 她也不正面回答,却嘻嘻地笑着挑逗: “当了你的兵,这一百来斤全交给你了。司令员想要怎么着,俺这个小兵还敢 不服从命令吗?” 林建国掀开了她的毯子,把她搂进怀里,故意问她: “那么说,你是自己愿意的啰?” 她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脖子,一只手却挡住了向她凑过去的下巴颏儿,连连拨弄 着脑袋说: “不,我不愿意做你的婆子,只愿意做你的妻子。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儿,如果 咱们也还有以后的话。今天,现在,此时此刻,你要是用命令强迫我,我绝对服从; 你要是用感情征服我,我还有几分理智,觉得这样办不仅太仓促、太草率,也太危 险、太不尊重自己了。我觉得,咱们不能像他们那样,只求一时的痛快和满足;咱 们应该像一个人一样去建立咱们的家庭。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咱们还有许多事情要 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咱们首先必须建立起一个信念,那就是相信把咱们害成这 样的坏蛋们总有一天会完蛋;咱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正是为了加速他们的完蛋在挖 空他们的墙脚,让混乱的社会再加三分混乱,让他们连睡觉也不得安生。咱们俩的 结合,只有在咱们所追求的那一天到来之后,这才是我的真正的自愿。林子;你能 理解我的心,能尊重我的意志么?” 林建国没有想到田春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爱她的心上,又增加了三分尊敬。 他把她楼得更紧一些,在她那张可爱的小嘴上轻轻地吻了一吻,深情地说: “谢谢你,春英,你这样向我提出要求,说明你不仅仅拿我当一个流氓看待。 你尊重我,我应当更加尊重你。我跟你说过,我不是天生来的流氓,更不是天生来 的浑蛋。我有过美好的理想,也有过远大的抱负,但是我昏过头,迷过路,上过当, 受过骗,直到今天,虽然我已经被逼到走上了流氓盗窃的这条路上来,我却从来没 有忘记自己还是一个人,也没有忘记自己害过人;倒过来自己被人所害,我却还在 害人。不过我在尽我的一切力量,从本质上区别我今天所害的人和昨天所害的人。 关于这一点,从你一来到我这里,我就跟你说明了的。正因为你我有这样一个共同 的基础,我才向你说出了跟别的哥儿们姐儿们不能实说的话。我和你一样,也是自 愿跳进这个泥潭里来的。今天咱们陷在这个泥潭里,只是为了避免去跳火坑,只是 为了苟延残喘,身上沾满了污泥浊水,是不可避免的。咱们坐的不是释迎牟尼座下 的九品莲台,做不到出污泥而不染,不过却可以做到在爬出泥坑之后的洗刷洁净。 春英,我一定要等到你完全自愿的那一天,才和你正式结合。让咱们变成两只涅槃 的凤凰,在熊熊的烈火中求得咱们的新生吧!” 田春英更紧地搂住了林建国,在他耳畔悄声地、深情地说: “谢谢你,我的龙头大哥!我父母只生我们姐妹二人,不知道哥哥是什么样子。 今天,你就是我的亲哥哥。不,比亲哥哥更亲密的哥哥,是我敢于放心大胆地在他 怀里安然入睡的哥哥!但愿你说话算数,不要中途变卦!” 林建国半翻过身来,用两肘支在床板上,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俯下头去, 眼睛对着眼睛、鼻尖儿对着鼻尖儿地跟她说: “我不会起誓赌咒,那咱们就骑着毛驴儿看唱本儿──走着瞧吧!” 林建国说完,正要吻她,她羞涩地抿嘴一笑,回手拽灭了电灯。窗外没有月亮,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听见她那银铃似的吃吃低笑声。…… 第二天早上林建国一觉醒来,窗外已经大亮。、田春英酒后新婚,这时候又困 又倦,蜷缩在情郎的怀抱中,睡得正香。呼出来的热气,还带有一股浓烈的酒味儿。 林建国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与满足,情不自禁地把新娘子搂紧了些。她两颊的酒 晕还没有退尽,好像绽开了两朵艳红的桃花。烈酒和激情点燃了埋藏在她心底的爱 火,烤得她的嘴唇发干发燥,微微起绉,隐隐有了纤细的小裂口儿。他轻轻地用自 己的双唇盖严了她那紧抿着的显示出倔强与任性性格的可爱的小嘴,用白己的舌尖 一点儿一点儿去润湿她那干裂的双唇。她在睡梦中被他的亲吻吵醒,微微张开了惺 忪的倦眼,伸手把他的脸颊推向一边,却把她自己的脸颊紧贴着他,一手搂着他的 脖子,又香甜地安然入睡了。 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在大动乱中失去了父母亲的关怀与爱抚,丢下了花费过多 少脑汁的课本,千里迢迢地跑到举目无亲的混乱的北京来,一心想在毛主席的脚下 滚钉板,告御状,托他老人家的福,为自己的亲人申冤昭雪,重新取得与父母亲团 聚的欢乐和继续求学的权利。但是自古侯门深似海,人民的政府,尽管门上没有衔 环的兽头,却有金漆的门钉;尽管门前并没有十三对用来吓唬老百姓的门戟,不过 门禁森严的程度,并不亚于皇宫紫禁城,小民有冤,又怎么能够上达天听呢?如今 走投无路,被迫上了贼船,投入了小偷儿的怀抱,好学生当上了扒儿手,大姑娘变 成了女流氓,这究竟是谁的罪?究竟是谁的罪呀!看她那安详静谧的睡态,她心中 是没有牵挂的,没有顾忌的;她贴得他那么近、搂得他那么紧,可见她对他是信任 的,依赖的。天下的事情,竟然会这么出奇:一个革命老干部的后代,一个共产党 员的女儿,一个三好女学生,一个优秀团干部,受到了挫折,遇到了困难,政府部 门不理她,党团组织不管她,一年多来,她像一只被豺狼追逐的野兔,她像一头被 猎人围捕的黄羊,东躲西逃,担惊受怕,从来没有睡过一个踏实觉,从来没有过过 一天安生的日子。今天,她想通了,大彻大悟地觉醒了。她终于把自己的爱、自己 的信赖、连同自己青春年少的血肉之躯和一颗活蹦乱跳的鲜红的心,一股脑儿捧去 呈献给一个流氓,呈献给一个贼,在这个流氓小偷儿的爱抚与庇护下得到了慰藉, 得到了温暖,得到了人世间的甜蜜与欢乐,而且居然能够在这个贼窝儿里心安理得 地睡得那么熟那么香!难解的题目,荒唐的逻辑,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却居然出 现在这里。这究章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林建国正在温柔乡中消受着人间的艳福、正在神思恍惚中浮想联翩不能自已的 时候,怀抱中的新娘忽然用力地推开了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听不清楚的什 么话,翻了一个身,又面朝里地睡着了。他先是一愣,不知道什么地方什么事情得 罪了她,以致受到了他的推拒和掉头相向;继而醒过茬儿来,知道她不过是在睡梦 中撒癔症说梦话罢了,也就不再介意。正想凑过去搂着他的新娘子再睡个回笼觉, 忽然想起:小地瓜儿还在厨房里的地铺上躺着,不知道醉成个什么样子了。天亮以 后,要是有人去烧水做饭,吵醒了她,找到这里来,那场戏可就热闹啦!这个四川 姑娘,别看她平时温顺软弱,唯独在醋劲儿上头,却特别大,要是惹急了她,疯劲 儿一上来,不管不顾,那可是什么事儿都办得出来的。那时候,新娘子气跑了,旧 娘子也反了目,最后非落下个鸡飞蛋打两头空的结局不可。这么一想,他的睡意一 下子全都扔到了东洋外国,再可心再可意的新娘子,也无法把他拴住在这里寻找甜 蜜的梦乡了。他小心翼翼地从田春英的脖子底下抽出那只被她压住的手来,悄悄儿 溜下了床,蹬上一条长裤,轻轻地开开房门,去找小地瓜儿。 厨房门半开着,不知道是昨天晚上林建国走得急忘了带严呢,还是后来她自己 起来解手忘了关了。推门一看,只见她安安静静地仰面朝天躺在地铺上,脸蛋儿红 得像是旭日初升的早霞,蓬乱着一头乌黑的头发,身上盖的一条线毯子被甩到了一 边儿,半赤裸着身子,地上吐得希里哗啦,看样子,半夜里还闹腾过一阵子,不过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来照顾她就是了。看着她这副狼狈相,林建国想起了每次自 己喝醉了酒她总在旁边尽心尽意伺候的情景,不由得又有几分可怜起她来。他去撮 了半簸箕炉灰,把她吐的脏东西都盖了扫掉,再到自己房里倒来了一杯开水,这才 伸手扶起她来,喂给她水喝。小地瓜儿那软绵绵胖乎乎的身子,半躺在他的怀里, 睁开了迷离的倦眼,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伤心地说: “林子,你就这么狠心,把伺候了你一年多的小妹妹甩掉了么?”说着,两颗 晶莹的大泪珠在眼眶里闪动了一下,终于挂了下来。 林建国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最怕的是眼泪鼻涕说好话。想想这一年多来她 对自己的好处,尽管对他说来并不十分称心,但对一个只有十七八岁自己也还是个 半大孩子的姑娘来说,应当认为那是够体贴够尽心的了。他不觉又有些懊悔起来, 有些舍不得丢下她了。他把她搂紧了些。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滚烫的脸蛋儿贴 到了他的脸上,耸动着肩膀,伤心地哭了起来。他替她擦去了眼泪,在她耳畔轻轻 地安慰她说: “不要哭,不要哭。只要你听话,肯把孩子拿掉,别给我添烦,我是不会甩掉 你的。你不想想,你自己才有多大点儿?就算咱们的小日子能够平平安安地过下去, 难道你就不想再舒坦两年、再松活两年吗?” 她伸过一只汗津津热乎乎的手来,深情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把另一只手按在他 的胸前,呜咽着,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找就怕你变了心,我就怕你甩了我。我已经没得那个脸回家了。林子,你晓 得我家里有爹有妈,还有个很爱我很喜欢我的哥哥。自从我跟定了你,我没给家里 写过信,爹妈和哥哥一定只当我已经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 如今你就是我的亲哥哥好哥哥、也只有你一个人疼我爱我了。我已经把我的身体、 把我的生命、把我的一切一切都交给了你,你要是变了心,半路上把我甩了,我就 活不了啦!” 她扒在林建国的肩头上,搂着他的脖子,更伤心地哭了起来,眼泪鼻涕,涂了 他一脸。他猛地想起:一年多以前,那个将军的儿子把她甩掉的时候,她是不是也 这样扒在人家肩头上亲哥哥好哥哥地哭哭啼啼苦苦哀求呢?一种莫名的反感和恶心 陡地涌上了心头,他真想一把将她推开,回到他的新娘子身边去。但是他不能把事 情弄僵,他不能不顾忌后果。他心不在焉地轻轻摩挲着她那裸露在背心外面的雪白、 丰润、滚圆的肩头,只是呐呐地回答她: “不会的,不会的。” 她似乎听出了他的虚情假意和言不由衷,突然挺直了身子,抬起湿润晶莹的泪 眼来凝视着他;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那个山东婆娘在一起睡的?” 她的单刀直入,好像一下子刺中了林建国的心窝儿。他的脸刷地红了,心里面 好像打开了鼓,通通地跳个不住,但是为了①住她,好把她支走,省得她在这里大 吵大闹,他又不能不昧昧良心,捯两句瞎话: -------- ① ──音tuǎn ,北京方言,指用好听的废话拢络、蒙蔽、摆布人。 “没有。她是大前天自己来入伙儿的,不是我奔来的圈子。你不要多心。” 她不相信,揉了揉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怀疑地问: “她要是不跟你在一起,把我搞到这里来做啥子嘛!” 她的怀疑有很充足的理由。他们两个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要不是另有新欢, 她喝醉了,不是更不应该把她撵出来吗?他为了要把瞎话编圆,只好继续撒谎: “你们两个醉倒了以后,我也醉倒了。二秃子叫三瓣儿嘴陪着那个山东姑娘在 我炕上睡,他自己跟我打通腿儿。是谁把你弄到这里来的,我还不知道呢!” 不近情理的瞎话,编得并不圆。她似信不信地看了他半天,似乎要从他的话里 或是脸上找出漏洞寻出破绽来。不知道是终于没有找到呢,还是临时又改变了主意, 她想了一想,忽然又柔情似水地靠到了他的身上,拉过他的手去,抚摸着她那由于 肥胖而并非由于怀孕略显凸起的小肚子,用一种尽可能柔情蜜意尽可能温情脉脉的 语气说: “林子!这里面有你的一个娃儿,你晓得不晓得?你做啥子不喜欢你的娃儿, 一定不肯叫他出世嘛!你不喜欢有个娃儿生得和你一模一样,追前追后叫你爹爹么? 林子,你说:你说你喜欢你的亲娃儿,你说你同意叫他出世!你说,你说嘛!” 林建国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难缠的小个子女人竟会这么反常如此固执地舍不得她 的孩子。一提到这件事情,他那有限度的忍耐又一次被突破,肝火又一次上升。他 猛地抽回手来,推开了她,瞪着眼睛气虎虎地对她说: “你一定愿意生孩子,你就生去。我不管,也不承认。你要是听话,把孩子拿 掉,往后你还跟着我;你要是不听我的,非要留下孩子,那你回四川生去,我给你 钱,你今天就走!好话都跟你说绝了,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磨嘴皮子。该怎么着, 你自己瞧着办吧!” 在火头上,林建国刷地抽身站了起来,不再搭理她,管自气冲冲地大踏步踅回 自己的房里。田春英已经醒来,坐在床上,下身盖着毯子,正在穿上衣。看见新郎 官进屋,尽管她是个“革命化”的新娘子,终究也还离不开女人的范畴,想起一夜 之间,她自己的身份变了,她跟眼前这个青年的关系也变了,登时羞红了脸,却故 意背过身子去,为的是不敢拿眼睛着他,只是轻轻地问: “这么早,你不多睡一会儿,到哪里去了?” 她这无心的一问,正好问在他的心事上。只觉得心里一阵通通狂跳,怕她看出 眼神脸色不对,也不敢去看她,装作给她拿衣裤,随口编了一句瞎话: “昨天晚上可能吃多了,今天早上觉着有点儿肚子疼,上了一趟茅房。” “拉稀了么?”出于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关怀,她终于转过了脸来。 “没有。”他把一条长裤递给她,心里逐渐平静下来。 “许是昨天夜里着了凉了。就这一条线毯,上半夜你一定什么山没盖,是吧?” 她羞涩地微微一笑,送给他一个甜意的秋波。很快地又低下了头去。 “上半夜根本就不冷。喝了一点儿酒,从心里往外热,你自己还不是把毯子都 蹬了,什么上也没盖么?到了下半夜,搂着你这么个火炉子似的热情姑娘,什么都 不盖还出汗呢,哪儿会冻着了?” 她翻了一个白眼儿,微嗔着说: “你小点儿声好不好?怕别人听不见还是怎么的?” 林建国哈哈大笑: “我们这里,没人听窗户根儿。谁也不拿这个当稀罕事儿。再说,一人怀里搂 着一个,这会儿睡得正香呢!谁有那闲心跑到这儿来听戏戏呀?” 这时候,她已经把衬衣和外衣都穿好,正把一条长裤拿 到线毯子底下去穿。林建国见她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还这么躲躲闪闪的,忍不住又笑 了起来说: “都说你们山东人封建,看起来还真一点儿也不假。都成了我媳妇儿了,穿条 裤子还怕我行见哪?” 说着,不由分说,把她盖着下身的线毯子一把扽掉。她急忙探身来抢,却让林 建国就势搂了过来,强摁在臂弯里,给了她一个长时间的狂吻。她让人家封住了嘴, 透不过气儿来又发不出声儿来,只能用手推他,还用脚踢蹬着,发出一阵很响的挣 扎声。林建国存心逗着她玩儿,故意把她搂得更紧,让她更加喘不过气儿来。就在 这难分难解热情赛过火烧的高潮时刻,忽然听见窗户外面清清楚楚地有人用鼻子哼 了一声。林建国头发茬子一,急忙松开手,一跳就跳到了窗前,撩起窗帘儿往外 一看,只见一个胖墩墩的矮个子姑娘一闪闪到旁边去了。看那穿着打扮儿和背影儿, 分明是小地瓜儿。他登时气往上冲,回身就想追出去揪住她头发揍她一顿。田春英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只当是哪位哥儿们姐儿们淘气来听窗户根儿,怕他追出去 跟他们打架有伤和气,顾不得穿上长裤,光着两条大腿就从炕上跳了下来,在房门 口把他一把抱住了。 吃早饭的时候,许文英压根儿就没露面。田春英问起昨儿晚上那个四川姑娘哪 儿去了的时候,三瓣儿嘴告诉她说:小地瓜儿已经一早就回小鸽子家里去了。林建 国有些不大相信,饭后悄悄儿地打发三瓣儿嘴到小鸽子家里去察看一下动静。 下午,三瓣儿嘴回来,说是小地瓜儿在小鸽子家里呆得好好儿的,情绪完全正 常,既没哭,也没闹,而且已经跟小鸽子说好,当天晚上等她下班回来就打胎。当 时林建国正一个心眼儿扑在小山东身上,也没有仔细考虑她这个扣儿是怎么绕过来 的,心里只是琢磨着:等她把孩子拿下去以后,是把她送人好呢,还是打发她回四 川去好,一时还决断不下。 第二天一早,小鸽子特地到总部来了一趟,一方面报告小地瓜儿打胎顺利,一 切平安;一方面听说“龙头大哥”又有了“新嫂嫂”了,也应该来拜见拜见,认识 认识。林建国让她带走一些钱,让她没法多买一些鸡蛋给小地瓜儿吃,好好儿补养 补养身体。在新婚燕尔中,他当然不欢迎小地瓜儿马上回来,就把旧娘子托付给了 小鸽子,让她多留她住一些日子。 连日来,林建国每天只顾带着他的新婆子满街上去“熟悉业务”,沉浸在无比 的欢乐与欣慰之中,对于小地瓜儿的事情,心想反正有小鸽子在照顾她,就让她在 那里先养着再说,一时半会儿的,也就没工夫去考虑怎么打发她。 没有想到,许文英目睹了林建国和田春英那如火如荼的亲热劲儿以后,醋海中 掀起狂澜,心房内燃起一股妒火。对林建国,她以前最怕会失去,所以出于下策, 想用个孩子来拴住他;如今见一切努力全都白费,最怕失去的人儿果真已经失去, 她的心反倒冷静了,坚强了,也变硬了,变狠了。她以前是爱林子爱得发疯,唯恐 失去;现在是恨他恨得要死,恨不得把他和那个夺走她情郎的山东姑娘一起掐死才 解恨。但她知道自已是个弱者,论打架,她不但不是林建园的对手,也不是田春英 的对手。要解气,要泄恨,要报复,只有去报案,只有借警察的力量,才能把这一 对儿仇敌彻底制服,虽然不一定是死罪一条,至少能把他们活生生地拆开。 她也知道,这一来,整个总部都要被牵连进去,所有的哥儿们和姐儿们都要遭 殃,至少都要送劳动教养,但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再说,她也有点儿恨他们;平 时大伙儿都不错,怎么龙头大哥变了心,你们全都向着他说话,竟没个人出来是说 句公平话,为此遭殃,活该! 就这样,这个懦弱的姑娘坚强起来了,他自觉自愿地找小鸽子做了人工流产, 又步履坚定地走进了公安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