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审判庭上下内外 自从林建国一伙儿半夜被拘以后,整整三天,除了头一天因为“绝食”、“罢 工”被全体提出去过了一堂问问为何闹事之外,没有正式提审过。公安局里办案, 一般是当场抓住的小偷儿、流氓、打架、赌博之类的小案子才随到随问之外,但凡 动了警车抓回来的要犯、重犯,大都先关押几天,不去审问他们。这一方面是让罪 犯们有一个沉思反省的时间,一方面也是承审人员需要有一段时间看案卷,熟悉一 下案情。 王宝生几天来看了所有罪犯们的案卷材料,心里颇为感 触。这些孩子们,没 有一个超过二十岁的,最小的才十七岁。他们大都真的当过红卫兵,按照组织系统 寻根究底,这个接待站竟是真的,而且是属于当时名声最大的首都红卫兵第三司令 部后勤部的,也算是蒯大富的部下;可是公安人员问到那个年轻的“后勤部长”是 否知道有这样一个接待站而且所有的成员既在“搞副业”又都在“搞革命对象”的 时候,日理万机的“部长同志”那副瞠目结舌不知所对的样子,真叫人既可气可叹, 又可笑可怜! 除了田春英因为是刚来的不了解情况之外,许文英几乎给每一个“接待站人员” 都整理了一份详细的材料。除了主要犯过哪些罪之外,谁跟谁是一对儿,也都得清 清楚楚了。从材料看,这些孩子们的主要罪行是偷钱包、吃二馍、搞女人这几项。 这些案子,在那个年代,多如牛毛,本来算不得什么大案重案,只是牵扯到十几个 人拉帮结伙儿,又是打着红卫兵的旗号,于是问题就显得严重了。 从公安人员闯进“总部”那会儿起始,林建国他们就已经醒悟到这次出事儿是 由于小地瓜儿告的密,但却不能肯定她都告了谁。从分局逮人的时候有“总部”全 体人员名单这一条推测,“总部”的人她已经全告下来了,却不知道有没有告发 “据点”中唐明生那一伙儿以及大痦子、小鸽子等有关联的人。一连三天,不见把 唐明生那一伙儿人逮来,估计有两种可能:一是小地瓜儿没告;二是关在别的分局, 进行“背靠背”的审问,以便于两头对口供。悄悄儿商议的结果,决定等到提审的 时候,把一切问题都推到站长林建国身上,其余的人,除了每人都搞了个对象之外, 别的事情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 第四天,二秃子以他常蹲分局的“老号儿”身份和劳动积极肯干的表现,得到 了值日号的赏识,开始担任打饭打水的“小值日”,当天就在伙房门口跟三瓣儿嘴 碰上了。上午见面,只能彼此点点头,不能说话;下午见面,趁值班民警不注意; 三辩儿嘴偷偷塞过一个纸团儿来,带回号儿里一看,才知道昨天夜里已经提审过三 瓣儿嘴她们,主要问的是小地瓜儿到北京以后怎么被流氓集团争来抢去,怎么送到 野鸡婆那里,又怎么送来给林建国这一段历史。看来,不但小地瓜儿已经全都说了, 连野鸡婆也已经全招了。因为审讯员问到的几个姑娘的名字,全是放在野鸡婆那里 轮过班儿的。而在“总部”里的那几个姑娘,除了小地瓜儿之外谁也没有到过野鸡 婆那里,审讯员问来问去,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倒把野鸡婆的好些口供问漏了。 这个野鸡婆,小时候让人拐走卖到了窑子里,十几年之后,攒了钱赎了身,又 当了几年“自混儿”①,三十几岁了,姿色不行了,别的营生又不会干,加上好吃 懒做的习性,劳累点儿的事情又干不了,听说门头沟下矿挖煤的单身汉有了钱就花 在烟酒嫖赌上,从来没有攒钱的习惯,就把全部积蓄买了两个十五六七岁的女孩子, 到门头沟去开起私窝子来。北京解放以后,封闭了妓院,把妓女都送进了妇女教养 院。野鸡婆一看形势不对,赶紧把两个姑娘当女儿嫁了出去,自己也嫁给一个老工 人当填房。一九五○年儿子参加志愿军,一九五一年死在朝鲜;一九五八年大跃进 中丈夫死于事故,她自己从此变成了军烈属;搬进城里住以后,不久又成了街道积 极分子,当上了治保主任。大痦子的父亲,解放前就是她的老相好,一个偶然的机 会,大痦子遇上了她,认她做干娘,从此就经常带着姑娘到她家里去过夜。玩儿腻 了的姑娘,就放在她家里公诸同好。当然,她家的一切花销,包括吃喝穿戴、房租 水电,都由大痦子和他的哥儿们包了。 -------- ① 自混儿──妓院里身子自由的妓女,与妓院老板是合伙儿的关系。 “文化大革命”以后,她的积极性越发高涨起来,凭着她治保主任的身份,今 天带着红卫兵抄张家;明天带着造反派抄李家。她家里进进出出的,十个里倒有九 个戴着红袖章。她的一间厢房里,经常寄押着“牛鬼蛇神”或是“狗患子”之类。 那年月;居民们看见这一路人全部躲着走,谁敢多问一个字? 大痦子出事儿以后,野鸡婆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后来听说他被送去劳动教养了, 也不见有人来问过她什么话,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当她正在为没人管吃管喝 而发愁的时候,一天夜间突然被抓到了派出所,当夜转送分局。她当了多年的治保 主任,很懂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不等审讯员追问,自已通通通地都 说了。只是这几年中大痦子带到她家里去的姑娘实在太多,又大都是外地来的,有 的只住一两个晚上,就带走了,连名字都没问清楚。至于小地瓜儿,由于在她家里 一住就是半个月,虽然事隔一年多了,倒是还记得,但也只说得出是大痦子带来的, 后来又由大痦子带走了,内中过节,却连一点儿也不知道。审了一晚上,只审出一 张名单来,还不到大痦子带去的姑娘一半儿人数。至于大痦子带去的“哥儿们”, 则因为人数太多,身份太杂,除唐明生等少数几个人外,连名单也拉不出一张来。 第四天夜里,林建国终于被提出去审问了。由于事先有了充份的准备,林建国 处处争取主动,供认了:第一,小地瓜儿确实是大痦子介绍给他的,只知道她是单 身来京串联的红卫兵,怎么落到大痦子手里的,不知道;第二,大痦子是某起重队 的工人,是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他们俩是在首都治安联防总部里认识的,只是朋 友关系,其他情况,一概不知道,只听说后来他被送去劳动教养了;第三,他林建 国以前确实参加过联动,并被遣返还乡过,但是已经认识到错误,决心立功赎罪, 因此回到北京,重新加入了红卫兵组织,负责一个接待站的工作,以上情况,都有 材料可查;第四,承认跟许文英和田春英都有非法同居关系,许文英出于吃醋,扩 大了事实,进行诬告;第五,接待站的工作人员确实曾经抓到过小偷儿,搜出贼赃 来,全都交到了他这个站长手上,他认为数目不大,也不可能找到失主,就自作主 张,作为站里经费交付许文英掌管使用,总数多少,许文英登有账目,估计大约一 共不到三百元;第六,唐明生原来也是接待站工作人员之一,后来调往别处,各负 其责,很少来往。 林建国的招供,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真实性,跟审讯员所掌握的材料也大体上能 够吻合。一般说来,头一堂审问,就能够交代承认这么多问题,态度应该算是很好 的了。审讯员对他的招供很满意,鼓励了他,要他继续考虑,彻底交代,特别指出 抓住小偷儿搜出钱包不住上交,就是吃二馍行为,要认真回忆一共有多少次,总数 多少,具体到每个人又是多少,要写出材料,详细交代。 林建国见审讯员只着眼于钱数多少上,知道案情不可能扩大了,回到号儿里, 趁大伙儿睡着了的工夫,悄悄儿写了一张条子,第二天先在男号儿里传阅了,趁打 饭的工夫,叫二秃子传到了女号儿里去。统一了口径,除大家都承认了非法同居之 外,各人又承认了多少不同的抓到小偷儿搜到钱包隐匿不报的数字,加在一起,共 合五百元左右。 就在王宝生正在审问这件案子的时候,林建国原来所在中学的革委会主任王冰 主动找上门来了。他刚听说林建国犯了案,作为知情者,他提供了许多线索。其中 一条,是他曾经被一帮假红卫兵绑架,几乎被打死。打他的人,一个叫陈卫国,一 个叫李爱国,都是林建国的异姓兄妹,三个人还是同班同学,还有一个模样儿像活 土匪的人,右上唇长着一颗豌豆大小的黑痦子…… 关于大痦子,许文英的揭发材料中多次提到此人:她到达北京的头一夭,就落 在他的手中,通过他,他才成为林建国的婆子的。但是他却不知道这个人的真正身 份。她只感觉到这个人似乎比接待站的任何一个人都大,站里的人包括林建国在内 都听他的话、服他的管,可他又不是借贷站的人,也很难得到站里来,只有一次, 是他们从城里抓回一个什么人来毒打了- 顿以后,林建国不许他出去,给他找了一 个姑娘来陪着他住了有个把月。细问她被抓被打的到底是什么人,她又说不清楚, 只知道是林建国两个同学的仇人。 根据林建国的交待,知道大痦子叫做林焕章。到公安局五处一科去查卡片,才 知道这个人已经死了。把档案材料调来一看,林焕章承认他帮助陈卫国和李爱国打 过王冰,不过只是出于打抱不平,也没有牵扯到林建国。根据王冰的揭发,抓他的 人是一帮假红卫兵,那么,这帮假红卫兵是不是就是林建国一伙儿呢?下次提审林 建国;就不再问掏钱包、吃二馍的事儿了,单问他们为什么要打王冰,又是怎么抓 的。 林建国是个聪明人,见预审员撇开钱包问题不追究了,也知道那是无法对证的 问题,就是偷得再多,也不过是个小问题,而王冰现在还是个响噹噹的革委会主任, 殴打革命派,可就是个政治问题,至少也是个阶级报复。不过这个问题林焕章折下 去以后也曾经追问过,他承认打了王冰,也不过送三年教养,何况鞭打王冰的人早 已经远走高飞,他林建国最多只不过是个帮凶而已,心一横,就把抓王冰的事情, 拣那不太重要的承认下来了。 那么,打王冰到底是怎样一件事情呢?这事儿说来话长…… 林建国从小鸽子家搬到马店“总部”以后不久,有一天夜里,唐明生出乎意料 之外地给林建国带回来一则消息:他和二秃子在公共汽车上遇见了陈卫国,刚举手 点头打了个招呼,不等他挤过去说话儿,陈卫国就慌慌张张地下车跑了。 唐明生意识到是自己的“红卫兵”身份吓跑了他,就示意二秃子紧紧地钉稍, 务必把他的落脚点找到。二秃子跟着他转了大半天儿,终于把他的“住处”找到了。 原来,在南苑飞机场的附近,有许许多多巨大的馒头形水泥建筑物,散落在农田中 间,没门没窗.只在一边开一个大口,好像一个馒头被切去一小块的样子。这还是 敌伪时代日本空军部队留下来的遗物,名字叫做飞机库,是专门用来藏飞机的,每 库一架,厚厚的钢筋水泥,能挡住轰炸和机枪扫射。解放以后,这些飞机库没有拆 掉,有的砌上了前脸儿,安上了门窗,作为存放农具、化肥的仓库,有的就弃置着, 没有派任何用场。二秃子跟着陈卫国,一直跟到晚上,眼看他钻进一座飞机库里面 去,才回来向唐明生汇报。看起来,陈卫国在安徽住不下去,也回到北京来了。 林建国听说陈卫国就在北京,过着流浪汉的生活,心里又高兴,又悲痛。他知 道,只要自己出面,陈卫国是绝不会躲躲闪闪避而不见的。他当机立断,决定连夜 就去把陈卫国请来入伙,以免他明天又换“新居”,找他不到。他们的交代站,一 共有三辆自行车,当然是“白捡”来的,不过已经互换了零件,就是本主见到,也 认不出来了。 二秃子领路,林建国和唐明生紧跟。三辆自行车,全用赛车的速度,在当时还 没有路灯的建国路上向西飞奔,到了东三环中路折而向南,经东三环南路又往西折 入南三环东路,到南三环中路木樨园又折而向南进入南苑路,经大红门再折而向西, 穿过南苑镇,往南折入团河路,农田中一个个馒头形的飞机库,在朦胧的月色下, 就依稀可见了。 仨人把自行车锁在路边的草丛里。没有指路牌,二秃子也没有留下什么记号, 仅凭他惊人的记忆力,就把陈卫国“落脚”的地方找到了。 林建国打亮了手电筒一照,只见阴暗潮湿的飞机库里面,一堆隔年的玉米楷上 面,一张用来抵御蚊虫进攻的床单下面,蜷缩着一个人,正在呼呼入睡,做着美梦。 手电筒的强光从他眼前晃过,惊醒了他,一手掀开床单,呼地坐了起来,刚问了一 声:“谁?干什么?”顺手就从身边抓起一根弯弯曲曲的枣木棍儿来,做好了拼搏 的准备。 林建国把手电筒的光束照到了陈卫国的脸上,虽然跟他已经有半年多不见面了, 眼前这个人脸色发绿,双颊如削,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朝夕相处了十七个春秋的 “四同弟弟”。他激动地叫了一声; “卫国,不要紧张,我是建国!” 陈卫国稍许消退了几分恐惧,放下了棍子,仍疑惑不解地问: “啊,建国?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是不是唐明生……?” 唐明生连忙接应: “是我,我是小生子。我见你躲着我走,知道你信不过我,这才特意把大林子 给你带来了。这一回,总该不跑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过夜?”陈卫国还有些不解,惊疑地瞪大了眼睛,显得 脸颊更瘦了。 唐明生把二秃子推到前面来,笑着说: “这儿是我们这位兄弟刷夜的老窝,你占了人家的据点,人家还没找你会会①, 你倒想跟人家练练②吗?” -------- ① 会会──北京流氓黑话,原意是会面,转指找碴儿打架。 ② 练练──北京流氓黑话,原意是比试比试,转指打架。 林建国笑着说: “别听他胡扯了,我们是特意来请你的。我们占了一所房子,专门用来接待单 身来北京红卫兵。有我们在,哪儿能叫你睡在这里喂蚊子?快拿上你的东西,跟我 们走吧!” 陈卫国还有些犹豫: “可我早就已经不是红卫兵了!” 唐明生哈哈大笑: “就算你没打听到我们的消息,自从‘联动’被宣布为反动组织,你还猜不到 我们会有什么好的下场吗?我们从红卫兵变成‘联动分子’,又从非红卫兵变成了 红卫兵。在今天这个世界上,做人太老实了可不行。‘老实’是‘无能’的同义语。 ‘老实人’就是‘被人欺负的人’。你今天不是红卫兵,明天早上,我们就能把你 变成红卫兵。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只要心眼儿一活动,什么戏法变不出 来呀!” 林建国用电筒四面一照,草铺上除了一个当枕头用的绿色挎包和一张御蚊用的 床单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就动手把床单一团,要往挎包皇塞。陈卫国又夺了回去, 折得整整齐齐的,放进包儿里,这才长叹了一口气,算是告别了这个不花钱的旅店, 跟林建国他们一起走出了飞机库。 在回程的路上,三个人轮流用自行车带着陈卫国,一边听他叙述这半年来的境 况。 陈卫国兄妹跟着刘姨回到了安徽,革命老根据地的乡亲们听说他们是陈希元的 子女,怀念故旧之情,倒是没有为难他们。只是解放十七年来,从这里出去的人, 全都吃香的,喝辣的,坐汽车,住高楼了;苦只苦了当年推过小车,送过军粮,抬 过担架,上过战场而今天依旧留在村子里耪大地吃小米的乡亲们,依旧在忍受着水 旱饥荒的煎熬,人口越来越多,单靠从贫瘠的薄土里刨出来的几颗粮食和从鸡屁股 里抠出来的几只鸡蛋,生活水平并没有提高多少。村子里的土地本来就不多,刘姨 回去,尚且匀不出一块地来给她种,何况这两个并非本村人氏的男孩女娃?尽管她 们三个回去的时候带着千把块钱,但是架不住日子还很长,坐吃山空,难免有用完 的一天。勉强维持了几个月以后,陈卫国一者想念父母,不知父母亲的近况如何; 二者也想出去找个事儿干干,挣几个钱回来,贴补家用,以免一旦山穷水尽,三个 人都要饿肚子。为此。他跟刘姨商量了一番,带上几个路费,就回北京来了。 回家一看,家里已经被革命造反派的头目所占领;到厂子里去问,爸爸由于 “坚持反动立场”,拒不检查交代,至今仍在隔离审查中,妈妈则因为跟爸爸划不 清界线,以“包庇反革命”的罪名被押送到农场监督改造去了。去找林建国,得知 他成了“联动分子”和“打砸抢分子”,父亲也成了“工头”和“吸血鬼”,全家 遣返还乡,回到了白洋淀老家,详细地址不详。去找李爱国,不但也是鹊巢鸠占, 而且那来头更大,连门儿都进不去,连是谁在那儿住都问不出来,更别说是打听李 华一家的去向了。 陈卫国在北京走投无路,想想回安徽也是没有活路好走,与其回去三个人一起 挨饿,倒不如在外面飘一天算一天,多少也能给刘姨和妹妹省出几天粮食来。那会 儿,凭各种歪门邪道挣钱的人有的是。陈卫国是个有良心的人,绝不干去偷、去抢、 去骗的事情。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一个倒卖票证的“倒爷”那里听到了几句倒买 倒卖的诀窍。想想这一行生意成本不大,货物不重,利润不薄,倒也还做得,就专 门往来于城区与郊区之间,买卖贴换各种票证,用他们的语言来说,叫做“粗的细 的全国的①,棉的布的工业的②”,当起“互通有无”的“小倒爷”来了。 -------- ① 指粗粮票、细粮票、全国粮票。 ② 指棉花票、布票、工业品购买券。 倒卖票证的“倒爷”,不像“佛钱包”的“佛爷”那样一伸手就来钱;虽然同 样是犯法,但从“自我感觉”出发,这是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的事情,不像“妙手 空空儿”那样缺德。对陈卫国来说,只想以此维持自己的最低生活,并不想大捞一 票去挥霍、去享受。他的主要目的,只想经常听到父亲的消息,同时还想打听到李 爱国一家的下落。他总是吃最便宜的饭食,一天的生活费绝不超过八毛钱,省下钱 来,除了给父亲买点儿毛巾肥皂之外,可以尽量多寄几个钱到安徽去给刘姨和妹妹。 陈卫国一面忙于倒买倒卖,一面也不忘记经常到李家门口去转转,希望能够偶 然碰上一个李家的熟人,从而获得找到李爱国的线索。 工夫不负苦心人。一天,陈卫国在李家门口正转,忽然遇到了给李家洗衣服做 饭的冯姨。陈卫国是李家的常客,跟冯姨熟极了。一见左右无人注意,急忙尾随而 去,跟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才敢搭话。于是,李家易主的秘密,总算揭开了。 原来,李华夫妇是在一次突然袭击的揭批大会上被揪斗的。这当然是敌对派的 精心策划和栽赃诬陷。甚至把李爱国的参加联动和“打砸抢”也算在李华账上。会 后两口子被送进牛棚去隔离审查,当天家里被抄。抄剩下的东西,归并归并,全搬 到了西厢房李爱国的卧室里。第二天,身为中央文革小组文教口联络员的王冰的爸 爸,就带着王冰占领了正房和东厢房。 古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大智大慧如王冰父子者,居然也有失于谋算的 时候。他们早就听说冯姨做得一手好菜,如今他们成了这里的主人,只把李华的警 卫员换成了自己的警卫员,却把冯姨留下。冯姨正发愁李爱国没人照顾,自己也无 处可去,这一来倒两全其美了。王冰怎么会想到,有关李爱国的秘密,竟会从这个 冯姨嘴里泄露出去呢? 李爱国是王冰的学生,又是王冰带着她冲杀拼搏,走上了“革命”道路的。对 于这个温柔恬静的大姑娘,王冰早就动了心,只是震慑于她那部长级的父亲,又知 道她有两个十分亲密的“四同哥哥”,因此只是把这种欲念存在心里,不敢露之于 言表。如今部长级干部成了牛鬼蛇神,红五类子女、红卫兵团政委也在一夜之间变 成了狗崽子和打砸抢分子,而且就在他王冰的控制之下,于是那股久久压抑在心底 的无名的欲念,又像野火一般越烧越旺起来。 王冰以老师和新邻居的双重身份,假慈悲地向李爱国表示关怀。一方面他抬出 乃父“联络员”这块金字招牌来,表示李华的问题只要他父亲到“中央首长”面前 打个招呼,很快就会得到解决;一方面他表示在李华的问题解决以前,李爱国的生 活和安全都由他负责。李爱国从小娇生惯养,从幼儿园到上高中,都由两个“四同 哥哥”护着她,性格懦弱而优柔寡断,虽然后来当上了红卫兵团的政委,但那只是 “部长女儿”的自来红身份加上两个“四同哥哥”支持捧场,她不能不随波逐流地 被“拥戴”登台而已,实际上则是魄力和能力都欠缺得很。王冰对她十分了解,只 要没有那两个哥哥在她身边,他自信能把她像一个布娃娃似的玩弄于股掌之上。 王冰的手段是卑劣的。他首先利用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好感,他父亲能左右她父 亲命运的权力、他那堂堂仪表翩翩风度,加上她这个十七岁姑娘自身所特有的Calf Love或Puppy Love①,对她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他以锻炼意志为名,把查抄 来的色情录像带如《金瓶梅》、《性爱高峰》等等放给她看。这个在感情上还不知 道设防的年轻姑娘,在王冰的大举进攻之下全线崩溃,一败涂地,服服贴贴地就当 了王冰的俘虏。第一次失身之后,李爱国就几乎每天都在王冰房里过夜了。 -------- ① Calf Love直译为“小牛犊的爱”,Puppy Love直译为“小狗的爱”,通译 为“幼恋”,指成长期少年男女对年长异性经常具有的一种缠绵的感情。这是一种 盲目的本能的爱。 对李爱国来说,发生这样的事情,是不能谴责她的。她是个情窦初开的十七八 岁的少女,“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自古以来,少女们大都禁不起“吉士”的引 诱,何况王冰所使用的,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电子设备,而所放映的,又是专门 表演床上特技的《金瓶梅》和表演男女野合的《性爱高峰》呢!更何况她的献身, 多一半儿还幻想能通过王冰把她父母从牛棚里放出来官复原职。──可怜哪,一个 红卫兵团的“政治委员”,却不懂得什么叫政治,什么叫斗争;这正是那时候席卷 中华的政治运动的最可悲最可叹之处。 陈卫国从冯姨那里听到了李爱国已经跟王冰“同居”了的消息,大吃一惊。冯 姨不懂得什么叫政治斗争,但是凭她四十多年来的人生阅历,认为王冰父子一个占 房一个占人,是再也不会主动去解救李华夫妇的了。陈卫国虽然年轻,政治眼光却 比冯姨要高出许多。他看出王冰父子和李华夫妇已经分别从属于两个思想体系,两 个政治集团,除了一方向另一方投降之外,是不存在任何合作与妥协的可能的。而 根据他自己对李华夫妇的了解,这种投降的可能性,更不存在。他知道王冰的家门 禁森严,请冯姨把他带进门去跟李爱国相会的可能也不存在,而李爱国如今等于被 软禁,王冰绝不容许她走出大门之外。于是他跟冯姨约定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托 冯姨把一封长信带给李爱国。 李爱国出于一时的感情失控和政治上的幼稚,草率而轻信地失身子王冰,但是 几个月过去,王冰除了拿她作为一具泄欲的机器,以满足他看了色情录像以后如火 如荼的欲念之外,不但对李华夫妇的事情毫不关心,而且根本不许李爱国走出大门 外面一步。李爱国渐渐觉察到了自己已经受骗上当,对王冰曾经有过的那一股子热 情,也渐渐地冷淡了下去。王冰从她身上得不到最大的满足,对她也产生了厌倦, 在外面另觅新欢。经常几天几夜不回来。李爱国无可奈何,跑又跑不出去,每天只 能坐在屋子里流眼泪。要不是惦着父母亲,真连自杀的心都有。 就在这个时候,冯姨给她捎来了陈卫国的一封长信。信中分析了王冰父子的所 作所为,肯定他们父子二人,一个在政治上诈骗,一个在爱情上诈骗,要她想尽一 切办法逃出来,到她父亲的部里去探听确切的消息,且看在幕后指挥整她父亲的是 什么人。 李爱国对于王冰的爱情骗局,已经着穿;但对子王冰父亲的政治骗局,她还没 有找到根据。陈卫国给她指明了道路,她要到部里去找父亲的老朋友们打听底细。 此外,她被陈卫国唤醒了沉睡在心中的朦胧的爱情,她的心被深深的懊悔所噬痛。 她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小陈了。她渴望出去,马上出去,去找小陈,永远跟他在一起, 哪怕光着脚丫子到处流浪,她也心甘情愿。 趁王冰不在家,她收拾了一下,就往大门外面愣闯。照她想,她并非罪犯,还 没有失去人身自由,也不是王家的成员之一,王家的人根本管不着她。她只是这个 院子里的住户之一,她愿意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去。 但是她的想法太天真了。她当过红卫兵,其实应该完全懂得,在“造反”的大 旗下面,是根本不承认什么叫“理”、什么叫“法”的。她刚走到门口,那个膀大 腰圆的门卫就把她拦住了。她跟他讲理,他又回答两句话:奉命禁止她外出。她想 出门,请她去找王家父子。她明白了“理”字没有“力”字大,她有理无力,只得 忍气吞声,回到自己房里去掉眼泪。 好不容易等到王冰回来,她跟他大哭大闹,要去看望父母亲。王冰倒是很会演 戏,一看她今天情绪十分反常,不但不发火,反而心平气和地善言相劝。他告诉她: 她已经被定为“联动分子”和“打砸抢分子”,虽然坦白了罪行,退了赃,公安部 门已经不予追究了,但是一走出大门去,就会被革命群众所包围,就会被革命造反 派所揪斗。他不许她出去,不是限制她的自由,而是善意地保护她,完全出于一片 好心,请她不要误会,等等,又说:她父母亲的问题,他父亲已经跟“中央首长” 打过招呼,不出三天,一准就有好消息,叫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再耐心等待三天。 幼稚而无知的李爱国,又犹豫起来了。她幻想着能跟父母团聚,再次地轻信了 这个一肚子坏水的笑面虎。三天的时间并不长,既然三天之后就能够见分晓,为什 么不再等他三天呢! 幼稚的李爱国没头脑,政治上已经颇为成熟的王冰,却是个城府很深的人物, 完全掌握了一个“政治家”所必须具有的“心狠手黑皮厚话假”这“八字真经”。 他交游广阔,手眼通天,能够调动一切国家机器,为他个人服务。果然,没过三天, 一辆小吉普开来,两名警察加上一副手铐,把李爱国抓走了。罪名是盗窃王家贵重 物品日产理光照相机一台,梅花手表一块。赃物当场搜出,人赃现获,有口莫辩。 冯姨一见李爱国被捕,知道是王冰下的毒手,栽赃诬陷。不敢再在这个虎穴狼 窝里呆下去,包起向己的随身衣物,也逃回老家去了。临行之前,到约定的联络地 点永定门火车站找到了陈卫国,通知他赶紧避一避风头。这就是陈卫国在公共汽车 上碰到了唐明生,急急忙忙下车溜走的真正原因。 事实上,李爱国被抓走以后,王冰去搜检她的东西,把陈卫国的那封长信也搜 出来了。根据冯姨的不辞而别推断,这封信只能是冯姨带进来的。这时候,王冰才 意识到留下冯姨是一大失策了。只是如今一个逃走,一个没有留下地址,找起来也 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好在李爱国这块心病已经除掉,陈卫国就是有天大的本事, 也无奈其何了。 林建国和唐明生听完了陈卫国的叙述,怒火中烧。通过桩桩件件的事实,他们 已经醒悟到毁掉自己一生的,正是这个嘴角上整天带着善意的微笑的团委王书记。 他们当即表示了决心:第一,一定要把李爱国没法救出来。第二,不把王冰这个坏 蛋杀掉绝不甘心。陈卫国则说:只请大家帮助援救李爱国,收拾事冰的事儿,有他 一个人足够。一旦事发,也只由他一个人顶着,以免牵联更多的人。但是到哪里去 找李爱国呢? 李爱国是被公安局当作贼抓走的,公安局抓到了小偷儿,不是关进分局拘留所, 就是送进炮局。“炮局”是“炮局胡同”的简称,是市公安局预审科的所在地,北 京的“氓爷”和“佛爷”们,一提起“炮局”,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公 安局里抓小偷儿,不像抓政治犯那样事事保密处处保密,连下落都找不到,只要家 属找到分局或炮局去,即便不能“接见”,至少可以送点儿东西,打听一下处理结 果。但是小凤以表妹的名义到分局和炮局去查问,都回答说并无此人。如果仅仅因 为盗窃罪被抓,分局或炮局一般是不会保密的。但如果案情牵涉到政治问题,人押 在草岚子胡同四号政治犯未决犯羁押所或者德胜门外第二监狱,那就无法可想了。 “总部”的首脑人物经过几天来的侦查,发现王冰经常深夜回家,就决定先把 王冰悄悄儿抓来,从他身上逼问李爱国的下落。 入夜,林建国、唐明生、大痦子、二秃子四个人来到王冰 回家必经的户头口 儿,大痦子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子儿,一扬手,呼地一声,打灭了第一盏路灯,然 后掏出一副扑克牌来,几个人围坐在第二盏路灯底下甩百分儿。文革期间,这是北 京夏季街头常见的“夜景”之一,不足为怪。王冰的爸爸虽然出入都坐“上 海牌“,但是王冰却还只有坐公共汽车或骑自行车的份儿。搭他爸爸的便车, 也只限于白天开会或上下班。因此大家心里全都有数:除非他今天不回家,只要回 家,他就别想跑掉。 冤家路窄。刚过十二点,王冰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从大街上一个急拐弯猛冲 进胡同口,阴影底下,第一根电线杆对面的陈卫国急忙绷紧了一根齐肩高的细铁丝, 一下子拦住了急驰而来的王冰的下巴颏儿,上身往后仰,车子却还往前冲,刚喊了 一声,就摔倒在地上了。几个打扑克的人一哄而上,有的用毛巾塞嘴,有的拿绳子 捆手脚,有的拿黑布蒙眼睛。二秃子从阴暗处推出一辆平板三轮儿来,四个人把捆 成一根棍儿的王冰扔到了车上,盖上一条被子,两边压着两个人,蹬起车子来就跑。 另两个人一马双跨骑上了王冰扔下的那辆自行车,跟在后面。从王冰骑车拐进胡同 到装上三轮儿又蹬出胡同,前后不到五分钟。王冰被绑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嘴里 塞着毛巾,想喊也喊不成。刚哼了两声,两边两个老大的李暴同时打将下来,心知 今天遇见对头星了,只好乖乖儿地躺着,不再出声儿,且看这几个人要把自己拉到 哪里去。──当时根本就没有出租车,深夜里有了急病人要送医院,都是借辆平板 三轮儿几个人一起,一路上虽然也遇到人来车往,又有谁会停下来,问一问这是怎 么回事儿? 回到“总部”,已经是深夜一点半。按照事先的计划,在仓库里布置了一间 “刑讯室”:把厨房里的蜂窝煤炉子搬来,烧上两根火筷子,然后把王冰抬进来, 解去绳索,扒光了上衣,扽下了裤子,只剩一条裤衩儿,又用绳子绑住他双手,把 绳头扔过房柁去用力一拉,让他双脚离地悬空吊在房柁上,留下陈卫国和大痦子担 任审讯员和行刑手。其余三人,则退到门外去“听戏”。 大痦子除去了王冰的蒙眼布和堵嘴的毛巾。在炽烈的一百瓦强光下,王冰的眼 前一团金星飞舞,好久才看清了房内的陈设。他从自行车上栽了下来,就没有看清 抓他的人是谁,等到视觉恢复正常以后,首先看见的,是大痦子那张活土匪似的脸。 他吓了一跳,却又不知道这是谁,更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个人 的。再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在大痦子身后的一张椅子上,大模大样地坐着一个人。 一看见这个人,他的两眼又一阵发黑,几乎背过气儿去,心里却十分明白,今天夜 里自己的生死命运,就全在这个人的手里了。 陈卫国怒容满面,忿忿地低喝一声: “王冰,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我吧!要不是还要从你身上找到李爱国,刚才 一出城就把你劈成两半儿了。现在再给你考虑两分钟,让你自己决定要死还是要活!” 大痦子可不客气,抽出一根烧得暗红的火筷子来,在王冰的眼前晃了一晃,大 喝一声: “你把李爱国弄到哪里去了?快脱!说不清楚,先在你腮帮子上捅俩窟窿!” 王冰尽管心里打哆嗦,可是多年来养成的一种阶级优越感,从来没在别人面前 低声下气地说过话,不自觉地支吾了一句: “我没把李爱国弄到哪里去呀!” 这一句一推六二五的话,可把两个人都惹火儿了。大痦子举着的火筷子,虽然 已经从暗红色转成了铁青本色,可那热度并未冷却,忿怒中顺手扬起来在他左边腮 帮子上连抽带烫地给了一下子。王冰尖叫了一声,一溜儿指头粗细的水浆潦泡登时 凸了出来。大痦子一边烫他,一边怒骂: “你想找死呀?告诉你,想死也没这么痛快,我一刀一刀片你三千六百刀,叫 你活受!” 王冰尝到了“非刑”的滋味儿。在他的授意之下,他曾经恩赐给人家各种各样 比用火筷子烙腮帮子更残酷十倍的“非刑”,还特意把受刑者的惨叫声用录音机录 下来,放给他的“女战士”们听,美其名曰“锻炼革命意志”。但是今天这根并不 太热的火筷子刚刚在他的腮帮子上亲了一个响吻,他那天赋的“革命意志”马上就 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哀怜地哭叫着求饶: “我说,我说,我全说!别再烫我啦!我要活,我要活呀!” 陈卫国看着他那副扭曲着的嘴脸,心底里泛起一阵恶心和蔑视,站起身来,走 到他面前,严肃地说。 “你要活,先把你怎么欺骗、玩弄、霸占李爱国的经过说清楚,再交代怎么栽 赃诬陷,如今又把她弄到哪里去了?要是有半句瞎话,小心你的腮帮子!” 王冰用一种乞怜的眼光看着陈卫国,哀求说: “我说,我全说!你行行好,先把我放下来,我一五一十全说清楚,好不好? 我的胳膊快折(shé)了,实在受不了啦!” 大痦子抽出另一根烧红了的火筷子,威吓他说: “你小子还是就这样说吧,不能叫你太舒服了!胳膊痛点儿,省得你又说瞎话! 你知道痛,怎么吊打别人的时候,就不知道痛了?快说,你是怎么害的李爱国的! 要有半点儿胡说,我马上在你腮帮子上扎个窟窿!” 王冰无可奈何地垂下了眼皮,开始他的招供。他当然不会把罪责全归在自己身 上,只说他搬进李家的院子以后,看在师生情谊的份儿上,不但没把李爱国撵出去, 还把她当成自己家里人一样,连她的生活全都包下来了。却没有想到他放在卧室里 的一架相机和一块手表突然同时失踪,问谁谁也没拿,只好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 来人一搜,竟在李爱国房中搜出了赃物,他也无法为她辩解,只好让人家把她带走 了。如是云云。 陈卫国见他连一句实话也没有,气得从椅子上一蹦老高,抽出烧得发红的火筷 子来,在他右边腮帮子上又烫了一溜儿比左边更大的伤口,这一回连皮都烫了下来, 就是治好了,也要落下一条大疤瘌了。王冰负痛大叫了一声,见陈卫国拿着火筷子 瞪着眼睛又来烫他的嘴唇皮,吓得脸都白了,直着嗓子宰猪似的叫: “别烫了!我说实话!这一回我说实话!” 大痦子飞起一脚,踢在他小肚子上,紧接着当胸又是一拳,这才恼怒万分地怒 骂: “丫汀的①赏脸不要脸,你这是自找!你不想想,我们要是不查清楚了。能找 到你的头上来么?” -------- ① 丫汀的──北京下层社会语言,是“丫头养的”或“丫头生的”的合音现 象。 王冰哭丧着脸,连连认错。接着眼珠子一转,又改了词儿了。他说; “派出所的民警赵昆全,原是我的同学,新近夺了老所长的权,当了革命造反 派的小头头。他很喜欢李爱国。以前李华当部长,他想也是白想;如今李华出了事 几,他就想趁虚而入。栽赃诬陷的计谋是他出的,人也是他铐走的。不过没关在派 出所,而是关在他家里。我正没有办法让李爱国搬走,就答应了他的要求,跟他一 起设下了阴谋诡计……。” 陈卫国明知道他的话里只有二分真情,但他既然说出了李爱国的下落,又供出 了主谋人赵昆全,决心捋着这条线索先把李爱国找回来再说,就问清了赵昆全的家 里地址,把王冰放了下来。要他亲笔写了供状,签上名,又摁上指印,这才重新把 他吊在房柁上,只是这一回没有悬空吊着,而是让他脚踏实地就是了。 按照王冰的想法,只要把责任全推到已经代理了所长的赵昆全身上去,你陈卫 国就是再借你点儿胆子,也不敢上门去要人。他哪儿想到这一伙儿是他亲手培植起 来又亲手断送了他们的“革命小闯将”们,早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论胆量还 是手段,都已经高出他王冰好几倍了呢! 审完了王冰,知道了李爱国的下落,陈卫国又跟“总部”的头头们商议了一番 对策,天亮之后,立即分头行动。 头一步棋是核对地址,且看王冰的供词是否确实。地址核实以后,进一步设法 把赵昆全稳住在家里,以便采取行动。 这项任务由陈卫国和唐明生去完成。他们按地址找到了赵昆全的家。这是一幢 五十年代建造的四层楼房,赵家占的是二楼向阳的一个单元,内外两间,加上厨房 厕所,足有四十平方米。房子的旧主被轰回原籍去了,赵昆全也是新近刚从大杂院 儿里“乔迁”而来的。 一敲门儿,出来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她一看是两名红卫兵小将站征门 口,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动问,唐明生笑嘻嘻地先开了口: “请问,您是赵大妈吗?我们找昆全大哥!” 赵大妈点了点头,却仍挡住门口,并不往里让,嘴里说: “昆全上班去了,你们到派出所找他去吧。” 陈卫国趁他们说话的工夫,甩眼观察了一布室内的情况;只见通往内室的里屋 门上新安了一副钌吊,挂着一把小锁。里屋门安锁,就已经够少见的了,大白天儿 的,家里又有人,还要把里屋门锁上,这就是特殊之外,又加特殊了。他心里登时 明白了几分,见赵昆全果然不在家,就把话接过来说: “我们是王冰老师派来的,有要紧事儿。刚才我们到派出所去过了,昆全大哥 没在班儿上。我们还有别的事儿,不能在这里等他。请您告诉昆全大哥一声,吃过 晚饭,让他不要出去,王老师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找他。” 说着,也没有进门儿,就点头告辞了。 第二件事情,是去“借”一辆汽车来,至少得是二吨半小嘎斯,能找到六轮卡 当然最好。这项任务,由林建国和二秃子去完成。 他们在建国门外一家饭馆门口,专等过往的汽车司机停车吃饭。等了许久,虽 然也有车子停下来,但却都是装有货物的,不便于“惜”。一等等到下午一点多, 俩人几乎都要失望的当口,才等到了一辆空的解放牌。那司机把车门一关,把钥匙 挂在裤腰带上,就去开票买饭。 林建国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向二秃子一努嘴,俩人紧紧跟上。在开票的窗 口,林建国假装探头问有啤酒没有,往前一挤,就在这一挤一问之间,妙手空空的 二秃子已经把那串钥匙从吊链儿上摘了下来,捏在手中,居然连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发出来。等 到窗口里面回答一声“没有”,二秃子向林建国丢个眼色,俩人带着 失望的神气走出饭店,不慌不忙地打开车门,开开电门,一踩油门,一辆空六轮卡 就掉头朝东驶去了。饭店门口的汽车来来往往不止一辆,那司机明明听见门外有汽 车发动。也不往在心里去,还只当钥匙牢牢地挂在裤腰带上呢! 林建国的开车本事,还是在他当作战部副部长的时候学会的。其实他只会开开 小吉普,大卡车虽然也懂得一点儿门道,却还没有开过。这一回急于等用,也只好 冒险“现学现卖”了。 车子一开开到双桥附近一条冷僻村道的柳荫下停着,让二秃子在不远处躺着看 守。林建国回到“总部”,做了战斗部署:除留下大痦子、小地瓜儿等少数几个人 看家之外,其余的人,全都身穿旧军装、腰扎宽皮带、臂戴红袖章、暗藏短匕首, 饱餐了一顿,三五成群地一蹓蹓到了汽车停放的地方,这才打发二秃子回去吃晚饭。 日落之前,林建国和陈卫国钻进了司机棚,其余的小将们全上了车,打出一面红卫 兵的大旗来,迎风猎猎飞舞,一路上高唱语录歌,朝赵昆全家飞速驱去。 车子一直开到楼房前面,方才停下。十五六名红卫兵,在一面红旗的指引下, 人人左手在胸前护定一本红语录,雄赳赳,气昂昂,步伐整齐地径直往二楼赵家冲 去。 赵昆全这时候正在家中。他听母亲说王冰王老师晚饭后要来找他,心里直打鼓,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了。六天之前,王冰来找他,要他想办法把李爱国逮走,胡论 揞上个流氓盗窃的罪名,送去劳动教养也行,送去“组织劳动”也罢。赵昆全并不 知道王冰跟李爱国之间都有什么过节,只是按常情判断,以为王冰住进了李家的房 子,嫌这个“狗崽子”碍限,想把她撵走而已。赵昆全在这一带当民警已经好几年, 对于李副部长家里这位温柔美丽体态轻盈的千金小姐早就认识,只是当时一个在天 上飞,一个在地上爬,双方的身份相去太远,就连不切实际的非非之想也没有产生 过。李华夫妇被揪斗之后,接着家里被抄,当时作为派地所代表,他也在场。看见 李爱国哭得跟一个泪人儿相似,心里倒真有几分可怜她。想到她如今一个跟斗从天 上折了下来,一夜之间,竟从高不可攀变成了仰人鼻息,自己一个小民警,也能管 得着她了,于是“非份之想”不禁油然而生。抄完家以后,特意找到李爱国好言安 慰了一番,除了“正确对待”、“划清界经”之类的“官腔”之外,也说了几句 “今后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一定帮你解决”之类的“肺腑之言”。他正想 趁虚而入,把这个漂亮妞儿抓过来,不料王冰急于要把她撵出门外,正中他的下怀。 他跟王冰是同学,文革以来,秉承王冰的旨意,没少帮王冰干坏事,两个人虽然不 能过心,却还可以过话,于是他干脆实话实说,要王冰把这个名声不小、本事不大 的雏儿交给他去便宜发落。王冰反正对李爱国已经兴趣不大,落得送个顺水人情, 把这碗剩面送给听话的小哥儿们去吃。──像这样的事情,他办了其实也不止一桩 两桩了。 以下的过场,就都是两人捏咕好的了。趁李爱国上厕所的工夫,王冰把一架照 相机和一块手表藏进李爱国的衣柜最低层。第二天,赵昆全穿着警服来破案,还不 一搜一个准儿?这个人身上穿着白制服,一颗心却是黑的;这个人头顶着庄严的国 徽,脑子里想的事儿却是卑鄙的;这个人空有一个“人民警察”的光荣称号,却是 王家豢养的一条走狗! 赵昆全没有把李爱国带进派出所,却直接带回自己家里去。这条忠实的走狗在 江湖上闯荡多年,倒还颇有点儿愚弄人的小手腕儿,骗骗李爱国这种养尊处优、头 脑简单、不知人世艰辛、不知人心险恶的小雏儿,简直绰绰有余。他直言不讳地告 诉李爱国说:王冰企图长期霸占她家的住房,不惜用栽赃诬陷的手法,处心积虑地 要把她送进劳改队去。是他这个小小的代理派出所所长,担着风险假意应承,将计 就计,把她救出险境,放他一条生路。不过眼下还要避避众人耳目,只能先在他家 里躲藏一些日子,等这阵风儿吹过去了,再给她安排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去落脚。 他叫她放心地和他娘睡在里屋,白天锁上门儿,凭着他代理所长的身份,没人敢来 搜查云云。 李爱国绝处逢生,碰上这样肝胆相照的侠义之土,感激得了不得。真是人家在 山上打个洞,她就往里钻;人家在地上划个圈儿,她就不敢迈出圈儿外面一步,老 实得可爱,又愚蠢得可怜! 按照赵昆全的计划,头三天以礼相待,争取她的好感,作为感情的基础。第四 天夜里来一个“调包之计”,跟她睡到一张床上去。一个女孩子,又在这样的处境 中,三句好话一说,没个不如愿以偿的。只要生米做成了熟饭,一切就都由他摆布 了。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远:如果李华问题搞清,官复原职,他就是个名正言顺的 部长女婿,借着老丈人这张人梯,关系套关系,不难爬上高官厚禄的地位;要是李 华定性为反革命,他不妨借口领导上不许他娶这样身份的女人为妻,也可以名正言 顺地打发她走路。不管她最后是个什么样的结局,这一段金屋藏桥的艳福,总是他 白享了。 没有想到,就在择定今夜暗渡陈仓的良宵美景之前,王冰突然要来跟他见面, 不知道带来的是祸还是福。他心里打鼓,通通乱跳,生怕王冰会当着李爱国的面说 出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儿来,拆破了他这一段美满姻缘。他好像脚底下踩着蒺藜屁股 上扎着刺儿,立不安坐不宁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王冰一到,就把他拽到外面去, 有什么话私下里商量,不要让李爱国听见。 赵昆全正在忐忑不安中,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急忙去开。没等他说话,一下子 涌进十几个红卫兵来,吓了他一大跳。那年头,只要是革命小将们成群结伙儿地破 门而入,就意味着这家人家马上要遭殃了。赵昆全是“个中人也”,一看王冰没来, 却来了一帮红卫兵,马上想到不是王冰已经出事儿,就是自己即将坏事儿。有道是 好汉不吃眼前亏,老于此道的人,赶紧笑脸相迎,动问有何贵干。 林建国问清了此人正是赵昆全以后,摆开了阵势,先带领大家诵读了几段有关 阶级斗争的语录,然后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是北京市第X 中学红卫兵团专政小组,变色龙小爬虫王冰,已经在广大 革命师生的揭发批判之下观了原形,为了进一步揭开我校阶级斗争的盖子,希望赵 昆全同志端正态度、站稳立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彻底交代你与王冰共同策划 的种种阴谋和属于王冰一人负责的反革命罪行。现在把王冰亲笔所写的交代材料给 你过目,如果有所出入,请你本着对革命负责、对自己负责的精神,认真加以核正。” 说着,把那张王冰亲笔写的字条儿取出来,交给赵昆全。 赵昆全一听果然是王冰出事儿了,先放下了一半儿心。后来又听说有牵联到自 己的事情,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决心发扬“痛打落水狗精神”,把罪责全部推到王 冰身上去。他诚煌诚恐地从林建国手中接过那张“交代材料”来,匆匆一看,额头 上登时就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子。认笔迹,确实是王冰的亲笔;看内容,却把栽赃 诬陷李爱国偷盗手表照相机的罪责全部推到了他赵昆全的头上。到了这个时候,赵 昆全顾不得再做金屋藏娇的美梦了,先保自己要紧。他决定以假作真,借重李爱国 把自己打扮成一位见义勇为的仁人君子。他振振有词地历数王冰的罪恶,对于王冰 的栽赃诬陷,他事先根本不知道,只是事后觉得破绽百出,这才担着天大的干系, 把李爱国带回家来,交给母亲照顾,正打算为她奔走平反。说着,开开里屋门,把 李爱国放了出来。 李爱国在里屋,早已经听出了外屋林建国的声音。她知道林建国已经被遣返还 乡,不可能还带领红卫兵的专政小组出来闹革命。由此可以推知,什么王冰已经被 打倒等等,当然也都不会是真的。看起来,一定是林建国听到了消息,想方设法营 救自己来了。那末是谁去报的信儿呢,会不会是陈卫国?她想到这儿,抑制不住内 心的激动,正想举手砸门,忽然门儿不敲自开。她一步跳了出来,一眼看见林建国, 刚喊了一声;“大林子!”那边林建国和陈卫国同时也喊了一声;“小李子!”六 只手登时就握在一起了。 赵昆全一本正经地要李爱国说明情况,李爱国当然不知道赵昆全肚子里打的是 什么鬼算盘,只凭这三天来的直觉,说了他母子二人许多的好处。林建国和陈卫国 都知道这是暂时的、表面的现象,但他们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抓人的,李爱国又确 实没有吃亏,从客观效果看,赵昆全也确实起了保护李爱国的作用,赶紧就坡下驴, 见好就收,要赵昆全立即写出揭发材料,摁上手印。一群人见目的达到,赶紧带着 李爱国上车返回总部。赵昆全和他妈把李爱国送上了汽车,李爱国噙着眼泪千恩万 谢,一直到汽车开出老远了,她还在向赵家母子挥手致意呢! 一群人施展了“革命造反”的看家本事,以先声夺人之势镇住了吃公安饭的代 理所长,不但取到了他的亲笔揭发材料,还让他心甘情愿地把李爱国放了回来。大 伙儿临走的时候,虽然毫不吝啬地送了他好几顶高帽子,但是一到明天,他就会发 觉自己是菜篮子打水一场空,有苦难言了。 “革命小将”们又过了一次造反瘾,一路上欢声笑语,歌声不断,倒好像他们 果真又回到那失去了的风云岁月中去,十分快乐,十分高兴。晚上九点半钟,车子 在“总部”门口停下,胜利归来的“红卫兵小将”们纷纷下车,拥着李爱国进门去 了。二秃子却把两辆自行车举上车去,又钻进了司机棚。他跟林建国两个,还要把 车子送回建国门外那家饭店的附近去,然后骑车子回来。 按照计划,“总部”里继续夜审王冰。这一次,由李爱国来审判这个坏蛋,来 处置这个坏蛋,让她出一出心中的这口恶气。大痦子和陈卫国当行刑的打手,其余 人等,全在外面听隔壁戏。 三个人打开门锁走进仓库,只见王冰依旧只穿了一件小裤衩双手高举着被吊在 房柁上,好在双脚沾地,并不悬空。因此只是吃了点儿小苦,还没有吃到大苦。不 过对于这个一向整别人从来没有挨过整的人来说,已经感到很吃不消了。听见开门 声,急忙抬起耷拉到胸口的脑袋来,打算说两句好话告一声饶,要求先把他放下来。 一抬头,却正好跟李爱国打了个照面。只见李爱国那张甜甜的、从来都是像绽开的 桃花似的艳红的笑脸上。今天变得惨白而可怕,瞪得圆圆的眼睛,几乎要蹦出眼眶 的外面来,紧抿着的双唇里面,分明在咬牙切齿。王冰不由得脑袋里“嗡”地一声, 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进。心里却清楚得很;自己的冤家对头人到了,今天要受的 罪,只怕比昨天又要高出一等了。他奇怪这个跟着阿姨远走高飞的陈卫国,怎么还 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居然能在一天之内就把李爱国从赵昆全的手里挖了出来。是不 是这个像活土匪似的大痦子…… 不容他多想,“啪”地一声,一个并不太重的耳括子打在他的在脸上,但却觉 得脸上火烧火燎的,钻心地疼痛。他明白,这是脸上那个水浆潦泡被打破了。这时 候,耳边传来李爱国变了声儿的一声怒骂: “坏蛋!你也有今天!” 王冰全身一阵哆嗦,干脆闭上眼睛,等待着接连而来的拳头脚尖。但却没有。 只听见陈卫国问大痦子: “唏,裤子全尿湿了!你就没有放他下来过?” 大痦子一阵拧笑: “对待这种不长良心的东西,可不能心慈手软!憋尿、挨饿、不许睡觉,这是 最轻的了。他要是不老实,我这里还有三十六道香的辣的好莱在等着他呢!” 陈卫国撤了撇嘴,却把绳头解了。那王冰吊的时间太长,手脚身子全麻木了, 绳子一放松,一个立脚不稳,像一头死猪似的软瘫在地上。陈卫国见他双手齐腕以 下由于捆绑时间太长,血液不流通,已经发黑,又把他手腕上捆着的绳索解开。王 冰睁开双眼看了陈卫国一下,长叹了一口气,却不知他是感谢,是懊悔,还是松刑 以后浑身感到了舒坦。 审讯开始。这一回没有烧火筷子,王冰略略放宽了一些心。审讯员换了李爱国, 虽然声色俱厉,但一开口就带有几分哭腔: “王冰,你这个不长良心的东西,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冰见她问话无力,急忙自己给向己一个台阶儿下: “我没得什么可说了。都是我错,我认错还不行么?” “你都错在什么地方了?说!” “我错在不该听信赵昆全的……” 陈卫国忍不住火儿,照他腰眼儿踢了一脚: “还往赵昆全身上推呀!别做梦啦!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说着,抖开赵昆全的那份揭爱材料,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接着一字不拉地给他 读了一遍,再问他: “听清楚了没有?是不是事实?” 王冰听完了赵昆全的揭发,心里一则发毛,二则发恨。他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 陈卫国,居然能够迫使比他大好多的赵昆全写出这样一份材料来;更没有想到这个 赵昆全,会把所有罪责全推到别人身,他自己却扮演了一个光辉灿烂的人物。王冰 这个人,在暴力面前尚且遮遮盖盖,不肯招供,在非暴力面前,要想让他如实招认, 可就更不容易了。何况对李爱国的栽赃诬陷,确实是经过两个人秘密商议的呢!这 时候,王冰明知道落在李爱国手里,自己的罪责已经无法继续狡赖了,但要让赵昆 全摇身一变成为仁人君子,他也绝不答应。于是,这个从来不认输也不说实话的小 政客小野心家,被迫第一次认了输、第一次说了实话,把他如何想甩掉李爱国,赵 昆全如何看中了李爱国,两人如何在各有所图的前提下共同策划了一桩肮脏的交易, 一个栽赃,一个抓人,把弄走李爱国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直到这时候,李爱国方才知道自己是离开了虎窟,又进了狼窝。要不是陈卫国 救得及时,看来第二次失身将是难于避免的了。她心头悔恨加交,两手颤抖,眼看 着这个不久之前还在自己耳畔甜言蜜语加上花言巧语,柔顺得像一头小猫的人,自 己也确实曾经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把自己的整个儿心灵和肉体都奉献给他 的人,却原来是这么一个卑鄙龌龊又下流无耻的东西。他既然长着一颗豺狼虎豹的 心,又怎么配在世上做人呢!她气愤已极,脸色铁青,紧抿双唇,两腮的咬嚼肌突 突跳动,两眼里几乎要冒出火儿来,可就是说不出半句话。陈卫国见“审讯员”陷 进难于自已的激动之中,忘了审讯,就代她问起话来; “王冰,你自己说说,你的所作所为,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王冰连连点头,低声下气地说: “我不是人,我不配做一个人。我是一条狗,一条不识好歹的狗!” “哈哈,你是狗?你也配!”大痞子尽管是个地地道道的流氓,也不服气地嚷 起来了。“狗还通人性呢!你已经连半点儿人性也没有了。照我看,像你这样儿的, 就应该开除人籍!” 陈卫国接了下茬儿: “怎么样,宣判你开除人籍,有什么意见?” 王冰大惊失色。他虽然从来没听见过“开除人籍”这句俏皮话,可也能猜想得 到这是“死刑”的另一种说法。他急忙半跪在地上,用一种乞怜的眼光望着陈卫国 说: “我该死,我罪该万死!不过请你们看在我坦白交代的份儿上,从轻处理,饶 我一条活命吧!真正的无产阶级,应当相信人是能够改造的呀!” 陈卫国冷笑一声,声色俱厉地问: “哼哼,坦白从宽?你坦白了么?昨天夜里问你活,你都怎么说来着?你这叫 不见棺材不落泪!没有赵昆全的揭发,你肯认罪么?今天轮到你自己,你倒又相信 人是可以改造的了,曾几何时,你不是还向我们灌输过:对于一切牛鬼蛇神只有从 肉体上加以消灭,才算最彻底的革命么?言犹在耳,想来你总也还没有忘记吧?今 天判处你开除人籍,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恰其人之身吧?” 王冰浑身发抖,又用乞求的眼光去看李爱国,希望能够打动她的仁爱之心。陈 卫国想到最要紧的是要取到王冰的亲笔供词,就用转圜的口气对王冰说: “昨天就问过你要死还是要活,你口头上说要活,却又不说实话。这样吧,我 们再给你一次时间,要死要活,你自己好好儿考虑考虑。要是想活,那就彻底坦白, 彻底交代。不要以为你办的事情谁也不知道。实话告诉你,我们要不是事先充份掌 握你的材料,也不会下决心去抓你了。现在你就动笔写,把你在家里、在学校里所 干过的坏事统统写出来。把你父亲怎么依仗着中央文革小组的势力,官报私仇,整 了李部长一家,你又怎么使用卑鄙下流的伎俩,引诱欺骗坑害了李爱国,都详详细 细如实地写出来。写得清楚明白,我们请求李爱国宽恕你,饶你一条活命;要是还 想遮遮掩掩,那时候冤有头,债有主,李爱国就可以判处你的死刑,还用不着最高 人民法院批准。是死是活,就看你自己选择了。” 说着,递过一本蓝线格和一支圆珠笔去,让他盘腿坐在地上写。陈卫国跟李爱 国使了个眼色,俩人出去跟唐明生等商议如问处置王冰去了,仓库里只留下大痦子, 看着王冰写坦白材料。 王冰明知道不写材料这一关过不去,只好硬着头皮写。为了让李爱国拿到这份 材料没脸给别人看,他特别突出了跟李爱国相爱夜夜同宿这一节,又把他之所以要 栽赃诬陷,说成是李爱国接到陈卫国的一封信,不再爱他了。至于他父亲与李华之 间的冤仇纠葛,他则一推六二五,一者强调不知道,二者强调一个在文教口,一个 在外贸口,互不关联。 陈卫国和李爱国回到库房来,王冰这份材料已经写完了,大痦子正在看。他们 三个一递一个地看完了,陈卫国颇为不满意地说: “我叫你如实彻底交代,你懂得什么叫如实什么叫彻底么?你引诱一个未满十 八周岁的少女,用的是什么手段?看的是什么录像?这些下流的录像带你是从什么 地方弄来的?这些细节,你为什么不交代?” 陈卫国心知追问他父亲的活动他未必肯交代,就不再多耽搁时间,只给他指出 这些细节上的问题,要他补充。王冰没有想到李爱国连这样的事情都说出来了,也 就不敢再隐瞒;当即又补充了一篇材料。仨人看过,最后陈卫国说: “有你这份材料攥在我们手里,只要你再敢干一点儿坏事,我们就可以置你于 死地。信不信由你!刚才我们商量过了:你作恶多端,罪行严重,死罪可恕,活罪 难饶,在放你回去之前,让李爱国抽你三百皮带,以泄心头之恨。现在,行刑开始!” 李爱国不声不响地解下腰间的宽皮带来,走到了王冰的身旁。这个红卫兵政委, 打人的场面倒是见过不少了,却还从来没有亲自挥起皮带来打过人。今天,面对着 这个骗取了他的贞操、坑害了她的一生的仇人,止不住怒火中烧,上牙紧咬下唇皮, 挥起皮带来,一言不发地就往王冰的头上抽去。王冰听到了要由李爱国抽打三百鞭 的判决,心里反倒踏实了。他知道这个姑娘手无缚鸡之力,第一打下来不会很重, 第二她根本打不了三百鞭。因此端坐在地上,准备承受她那柔弱的鞭打。却没有想 到李爱国凝聚了一腔仇恨,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这一皮带抽在他头上,皮带扣磕破 了脑袋,划破了耳朵,鲜血哗一下子顺着脖子流了下来。王冰忍往了痛,没有叫喊, 却扬起头来用他那双十分分好看的、双眼皮儿的大眼睛痴痴地、乞求哀怜地看着李 爱国的眼睛。李爱国是个意志薄弱的姑娘,一看见这双眼睛可怜巴巴地向自己没过 来求饶的眼光,又见他脑袋上流下来的鲜血,扬起来的第二皮带,就没有再往他脑 袋上抽去,而是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力道也没有头一下那么强了。她猛地想起了不 久之前王冰那柔情似水的爱抚和狂热似火的亲吻,两人同床共枕的朝欢暮爱和如胶 似漆的难分难舍,一种难以名状的羞愧和懊悔蓦地袭上心头,当她第三次挥起皮带, 竟然只能无力地打在他那赤裸的脊背上。挨打的还没有哭叫一声,打人的却已经再 也忍受不住,把皮带扔到了地上,双手掩面,“哇”地哭出了声儿来,冲出门外去 了。──她是天生的莎士比亚称之为“女人”的那么一种弱者;也难怪金玉奴到了 棒打薄情郎的时候,自己不动手,却喝令丫环仆妇们举起棍子! 陈卫国跟脚追了出去,却看见李爱国正趴在林建国的肩头上失声痛哭。林建国 去送车刚回来,已经听唐明生说了说他们几个商量的决定,这时候见李爱国哭得如 此伤心,只当她嫌处份太轻,就主张把王冰干掉,把尸首扔进河里:反正这种水上 漂尸是那个时代的特产,三天两头可以发现,捞起来,停两天,无人认领,也就烧 了。陈卫国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你根本不懂得女孩子的心理;咱们不能只图 一时的痛快,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叫林建国把李爱国送进房里去休息 解劝,王冰的事儿,由他和大痦子去解决。 陈卫国回到库房,只见大痦子拣起了李爱国扔下的皮带,正瞪大了眼睛,在结 结实实地抽打王冰,打得王冰用两臂护住了脑袋,在地上乱滚。陈卫国由着他多打 几下,一来替李爱国出出气,二来也给自己出出气。看看打了有五七十下,只打得 王冰头上脸上手上脚上臂上腿上肩上臀上背上胸上腰上腹上除了一条舌头,无处不 是条条青紫,打得王冰先还杀猪似的嚎叫几声,到后来连嚎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也 滚不动了,像一头死猪,躺在地上任凭大痦子怎么打,只是打一下抽搐一下,再没 有别的动静了。陈卫国生怕再打下去会出人命,就拦住了大痦子。两人把王冰的手 脚捆上,眼睛捂上,嘴巴堵上,带上他的衣服抬到一辆平板三轮儿上,出门儿往南 郊蹬去。 两人倒换着蹬了一程,看看到了南三环东路,已经十分冷僻背静了,这才停下 车来把王冰抬到马路边上,把他的衣服堆在他身边,先让蚊子饱餐一顿,再等哪位 仁人君子路过这里,来替他松绑救命吧! 救出了李爱国,惩处了王冰,可以说是这一帮“红卫兵”结成团伙儿以来所干 的最痛快、最露脸的一挡子事儿,也是最冒险、最危险的一档子事儿。为了庆贺他 们的空前胜利,为了欢迎陈李两位“新战友”,第二天中午,“总部”里又举行了 一次盛大的庆功迎新宴会。 自从林建国和唐明生找到了陈卫国,由于把全部精力和时间都投入了营救李爱 国和惩处王冰这两件事情中去,接连两次的夜审,连睡觉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哪儿 有工夫给他细说这个“红卫兵接待站”是怎么回事儿?不过陈卫国是个有头脑的人, 只要通过几件事情的观察,就已经判断出这是个由假红卫兵和流氓分子所纠集起来 的团伙儿了。第一,虽然他比林建国早半年离开北京,但是联动被宣布为反动组织, 他是知道的,红卫兵的身份都没有了,何来什么接待站?第二,这儿的男女红卫兵 们,都是成双成对儿的,而且睡觉的时候,几对儿男女挤在同一条统铺上。尽管大 串联的时候男女红卫兵同住一室的事情不算稀奇,但一对儿一对儿地睡却堪称少见。 第三;尽管这次营救李爱国和惩处王冰,大痦子都处于协助的地位,但在“红卫兵 接待站”中出现这样奇怪的人物,本身就是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更何况在今天的 “宴会”上,他又是以“主人”的身份出现的呢! 因此,酒筵开张,大家坐下来之后,不等林建国或大痦子致欢迎词,陈卫国就 端杯在手,首先致谢说: “兄弟这一次回到北京,要是没有诸位的鼎力协助,根本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把 小李子救出来,也不可能如此痛快地教训王冰一顿。现在我代表我自己和小李子, 敬诸位一杯,表示我们俩最衷心的谢意!”说完,举起杯来。 大家也都举杯,叮噹相碰之后,各各一饮而干。陈卫国接着说;“我们在北京 的几天之中,可以说是做了两件大案子。尽管如今社会上乱得一团糟,公安局处于 瘫痪状态,王冰又亲笔写下了供词,一时间不敢自我暴露,不过凡事不怕一万只怕 万一,万一他要是报了案,又万一让公安局给查到了,那我们两个可就把大伙儿给 害了。所以,为防万一起见,我们两个决定今天就离开北京,远走高飞。王冰即便 报了案,也让他没地方找我们去。好在两次夜审,都只有我们两个和这位林大哥参 加,其余的人全没露面,王冰如果去报案,也只说得出我们两个的名字和林大哥的 模样来。我们两个走了以后,请林大哥是不是也暂且避一避风头。即便不离开北京, 也以少上街为好。因为只要让他们逮住了一个,咱们这一屋子的人可能就全跑不了 了。林大哥要是肯听兄弟良言相劝,请干了这一杯。大家也陪一杯,就算是给我们 兄妹俩送行吧!”说着,提过酒瓶来,把各人面前的酒杯都斟满了,自己先举起杯 来。 可是这一回除了李爱国应声举杯之外,别人谁也没动,都把眼睛看着林建国和 大痦子。林建国还在犹豫,大痦子却爽朗地大笑起来说: “陈老弟,不是我林大痦子看不起你小兄弟,你那胆量也太小了。这么大一座 北京城,常住人口八百万,流动人口几十万,公安局二处的雷子全体出动去破大案 子还破不过来哩,谁有那闲心思来管他王冰挨一顿打?你算算吧,轰动全国的西单 商场爆炸案;明明看见送炸药的是个三十几岁的妇女,连长相模样儿都说出来了, 发动红卫兵,全市大清查,不是到今天连个影儿也没抓到么?再说那轰动了北京城 的一百封信的案件,连写信人的年龄、经历都说出来了,还通过各系统每人抄一段 语录对笔迹,不是到今天也没查出个头绪来么?比较小的案件,别的不提,单是城 内城外湖里河里每天捞出来的死尸有多少?谁能弄清哪是自杀的哪是被害的?小兄 弟,别神经衰弱啦!跟着你老哥哥,咱们有苦同挨,有福同享。只要他‘文化大革 命’一天不结束,继续天下大乱,咱们就能浑水里摸鱼,借他一面红卫兵的大红旗, 给咱哥儿们打掩护。老弟,我看你也是个有胆有识敢打敢冲的主儿,这年头,撑死 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怎么样?咱们在一起滚吧!啊?” 陈卫国正要回答,林建国却抢先发话说: “小陈的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咱们可不能掉以轻心,等闲视之。像西单商 场爆炸那样的案子,只要是个外地人来北京干的,干完了第二天就上火车回原地, 你就是请了福尔摩斯来,也不见得能破案。咱们干的这两档子事儿,赵昆全不认识 咱们,可是认识小李子;王冰呢,至少认识两个,又见到过一个。他们两个如果一 起报了案,只要抓住咱们一个人,就会牵出大串来,倒不如离得北京远远约,让他 们没地儿找人去,也就算了。当然,安徽你们可千万去不得,倒卖点儿票证,也挣 不了几个钱,连维持你们两个人的日常生活都困难。更不要说汇钱给妹妹了。要说 又来钱儿又保险的买卖,目前最好是‘吃大轮儿’①,能到全国各地游山逛景不说, 三天换一趟火车,五天换一个地点,做了案,也没有人在屁股后头钉着。不过你是 个正人君子,这些鼠窃狗偷的事儿,我知道你是不会干的。除了持大轮儿之外,如 今跑广州贩卖走私物品也很赚钱。不过广州是个大城市,没有门路,你连货主也见 不着。最近我倒是听到一个消息:浙江温州有个海岛,叫做三不管,当地渔民在公 海上用鱼换来的走私货,整麻袋整麻袋的放在岛上卖。那岛不大,也不要熟人介绍, 只要能够到了岛上,给钱就卖。你们俩不妨去找找这条路子,不但比走广州这条路 子的人要少些,钱好赚些,也保险些。本钱不够,我们大伙儿给你凑点儿。你也别 那么死心眼子,人都掉井里了,耳朵是挂不住的。我们的钱确实来得不大干净,不 过总不是你自已亲手下的包儿,大可不必往心里去。小李子跟你走,我是放心的。 相信你也不会亏待了她。至于大林子嘛,等你们走了以后,我们就把他藏起来,暂 时不让他去街头露面。我们这个地方,一者有一面红卫兵的大旗插在门口,就好比 姜太公在此,诸神回避;二者这里是郊区,一个片儿警管十几个村子,还要参加文 化大革命,根本管不到我们头上来的。” -------- ① 吃大轮儿──北京流氓黑话;指专在火车上行窃。 大痦子听林建国如此说,嘿嘿一笑: “锣鼓听音儿,说话听声儿。听这话茬儿,小陈兄弟是不肯上我们这条贼船吧? 要是确实如此,大哥我也不敢过份勉强,只求你们宽限一日,后天一早给你们饯行。 明天后天,我们全体出动,回来以后,不论多少,统统都给二位做本钱。二位要是 连这么个小小的面子都不给,那就是看不起我林大痦子,咱们话不投机半句多,就 到此为止,绝不敢再啰嗦了。” 陈卫国还想分说几句,只见林建国直给他丢眼色,就抿嘴一笑,算是不置可否。 大痦子一见,这才乐了说; “听人劝,吃饱饭,这才是好兄弟!这年头,良心值多少钱一斤?你讲良心, 他们高高在上的人讲的是野心!破私立公,我看这叫破万人之私,立一人之私。要 是这就是共产主义,我看还不如资本主义呢!革命烈士抛头颅、洒热血,要知道是 给这几个人打天下,在地下都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我大痦子是个浑人,有酒 有女人就满足,比起他们来,野心还不算大。不过我大痦子要是有朝一日折下去① 了,我就是个死不悔改的死硬派,什么事儿全由我一个人兜着,谁也甭想从我嘴里 掏出一句实话去。你们两个只管放心在外面飘,你们家里的事情,我们大伙儿都给 你听着点儿。等到你们有了落脚点的时候,写封信到我家里,必要的时候可以联系。 话咱们就说到这里为止。今天聚会,十分难得,只许开怀饮酒,谁也不许说‘分别 离散’这些字眼儿。谁要违令儿,罚酒三大杯!” 大伙儿一齐鼓掌,表示拥护。于是暂且丢开这个话题,斟酒碰杯,大吃大喝起 来。一顿中午饭,吃到三点多钟才散。 饭后,各人回自己的铺位上去休息,小地瓜儿忙着洗碗刷锅归置家伙去了。林 建国把陈卫国和李爱国请到自己的房间里来,再说说体己话儿。 李爱国与林建国、陈卫国,他们三个从穿着开裆裤的年岁就在一起玩儿,从幼 儿园到上小学、中学,从来没有分开过。那时候三个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真 烂漫,思想纯洁;随着年龄的增长,各人心里都萌发着爱情的幼芽:李爱国想到要 从两个“四同哥哥”中选择一个作为自己的终身伴侣,林建国和陈卫国则双双展开 了竞争,都希望能战胜对手,赢得妹妹的青睐和欢心。论家境,陈卫国也是个高干 子弟,和李爱国可谓门当户对,而林建国则不过是个工人子弟;论功课,却是林建 国比陈卫国好得多。这是因为林建国除了课本之外,没时间也没兴趣去读“闲书”, 而陈卫国自从上了中学以后,却读了大量的小说,古今中外的都看。林建国是个标 准型的三好学生:功课在班上第一,体育是全校的尖子,政治上则从初中的班团支 书一直当到高中的团总支副书记。他是以自己的三好学生作为本钱来争取李爱国的。 他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名建设祖国的工程师,跟李爱国结为夫妇,并借助于 李华的实力,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干一番事业。 陈卫国呢,兴趣比较广泛,除了学校里的几册课本之外,杂七码八的书看了不 老少,从学校里的成绩单上看,分数不如林建国高,但是对于整个社会,对于中外 的史地知识,对于文学,都比林建国知道的要多得多。当然,这是对于两个十七八 岁的青年相对地来说的。作为一个姑娘,李爱国对两位奇哥都很亲近,确切地说, 她拿林建国当保镖,当功课辅导员,而拿陈卫国当朋友、当哥哥。对他们两个,都 没有作过爱情上的、终身伴侣上的选择。如果当时就让她选择,她很可能选陈卫国。 因为一者她不可能跳出一个高干子女的门第观念,二者从程度上比较,她跟陈卫国 的感情似乎更融洽一些。陈希元夫妇出了问题之后,陈卫国兄妹不得不跟着刘姨到 安徽去,当时李爱国就已经感觉到有一条很深的鸿沟已经把他们俩分隔在天各一方, 一不但他们俩之间再也不可能建立起爱情关系进而成为一对夫妻,只怕续继保持朋 友关系和兄妹关系都是危险的,不可思议的了。她庆幸自己没有爱上这个不幸的、 从高楼大厦的最高层一下子摔到了底层的可怜的哥哥。尽管这不是他本人的过错, 但是要她放弃已经取得的政治上和经济上的种种地位和利益去跟他到农村去滚去爬, 光着脚丫子跟他跑遍海角天涯,这是绝对办不到的。即使他们之间以前确实有过一 段相亲相爱的历史,她也会很巧妙地、甚至是很痛苦地把这段爱情深深地埋葬在心 底,并逐渐淡薄,直至忘却。陈卫国离京以后,她没有了第二个选择,半年多的时 间中,跟林建国形影不离。那一段时间,又正好是她从少年过渡到青年的青春发动 期,情窦初开,跃跃欲试,尽管在紧张的、“革命”加“战斗”的大风大浪中没有 那种闲情逸致互相说一声“我爱你”,但在彼此的心目中,甚至在大伙儿的眼光中, 都已经肯定他们两个将来必是一对儿无疑的了。 清明节的风波,使她们俩同时翻船落水,一个滚瓜溜圆的肥皂泡,正在逐渐胀 大的五彩缤纷中突然爆炸得无影无踪。转眼之间,她们从半天云雾中一下子跌进了 浊浪排空的汪洋大海里。这个时候,她所想到的,首先是怎样自拔、怎样自救。她 想不到林建国,也不希望林建国再来拖累她、影响她。这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之所 以会那么容易地投进王冰的怀抱的真正原因。她以仅有的一点点本钱──个大姑娘 的贞操去作孤注一掷,希望从而改变自己的处境。当她发现自己已经上当受骗的时 候,她又不能不作退一步考虑。要不是陈卫国及时地找到了她并把她从赵昆全的手 中救了出来,那天晚上赵昆全按计划进行,半夜里钻进她的被窝儿里去,多半儿她 是不会拒绝的。 逮住了王冰,一切卑鄙的手段和伎俩,都在她眼前暴露无遗了。她痛恨王冰, 痛恨这个文质彬彬的小白脸在她最需要别人救援扶助的时候趁虚而入,攫取了她的 贞操,玩弄了她的感情,事后不但对她毫不负责,反而把她当作一只小猫小狗一样 随便送人,心肠之狠,手段之毒,完全出于她的意料之外,更与他那雍容华贵的外 表极不相称。奇怪的是,当大伙儿决定把这个作践过她的王冰交给她去亲手发落, 让她去尽情报复的时候,她竟然又会下不去手,号哭而逃。不但大伙儿都对她捉摸 不透,连她自己事后想想,也觉得自己太懦弱、太没有勇气了。 那天晚上,陈卫国打发完王冰回到了“总部”,被大伙儿送进她睡的房间去 “安慰安慰”她,她也没有拒绝。她已经知道林建国跟小地瓜儿早成了一对儿,尽 管她也猜得到林建国绝不会像爱她那样去爱小地瓜儿,但是她也明白这里已经没有 她的插足之地了。所以,当大伙儿退出房外把她跟陈卫国关在房里的肘候,她马上 哭着扑向了陈卫国,把眼泪鼻涕涂了他一脸。她很清楚,自己的今后,除了跟定这 个陈卫国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她唯一担心的是:自己已经失过身,已经是 个不干净的姑娘了,陈卫国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样看待她对待她?她搂着陈卫国哭, 请求他原谅她的无知和轻率。直到陈卫国明确表示完全原谅她以后,方才逐渐止住 了哭声。 那半夜,他们俩虽然没有睡在一个被窝儿里,但却睡在一个枕头上。李爱国表 示她愿意永远跟着陈卫国;目前暂时在这个“红卫兵接待站”里呆着,等待双方父 母的问题弄清。陈卫国给她仔细分析了不能继续留在北京的原因,动员她跟他一起 远走高飞,先求躲灾避祸,再图安身立命。费了许多唇舌,总算把她勉强说通了。 俩人搂着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方才醒来。 这会儿,林建国把这一对儿请来话别,心中也是思绪万千。一肚子活,竟不知 从什么地方说起才好。 他对李爱国这个部长的女儿,确实有过非份之想。有一个时期,幸福就像一只 即将熟透的金苹果,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但是历史的魔法师吹起了筚篥,在 人间演出了一场亘古未有的大魔术。一阵风雨过去,乾坤倒置,天地变样,原来在 天上的跌落到地下,原来在地下的腾空飞上了天空。经过这么一变,他们这一对儿 不但被拆散了,而且同时遭到几乎败亡的命远,却又连患难夫妻的资格也失去了。 如今在他身边的小地瓜儿,尽管不是正式夫妻,却是个公开的“婆子”;尽管没有 爱情可言,却又天天夜里同床共枕。说穿了,他们两个之间,一者是只有性的关系, 二者是他们这一路“英雄好汉”按例不能缺少这么一个女人。李爱国的从天而降, 如果没有陈卫国的存在,他是必定会想方设法甩掉小地瓜儿,让她来取而代之的。 在“氓爷”中间,“带婆子”讲究的就是常换新鲜,而不会一个婆子带到死。因此 甩掉小地瓜儿,对他来说,也是名正言顺的事儿,绝不会受到哥儿们的谴责、姐儿 们的非议,所不乐意的,只是小地瓜儿一个人而已。如今有陈卫国在场,而且他又 是专为救援李爱国而来的,正是怨男旷女,天生的一对儿,他林建国就是没有小地 瓜儿这个婆子,不论是从道义上说,还是从哥儿们义气上说,总不能为了争夺李爱 国而发生一场打斗吧?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主动地把陈卫国拉到李爱国房中去“安慰安慰”她;也因 为“眼不见心不烦”,他头一个支持陈卫国带上李爱国远走高飞四处去飘。他知道 李爱国有性格温柔的可爱一面,但也有见异思迁的致命缺点。当着她的面,他不便 于多说,只是把他所有的积蓄全部拿出来,资助他去倒卖走私货,尽量让她的生活 可以过得舒服些,危险可以减少些。 陈卫国虽然明知道他的钱来得并不干净,但是一者盛情难却;二者两个人上路, 花费正多;三者自己倒卖票证或者改行去倒卖走私货,赚几个钱,一样也是犯法, 只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差而已。事到如今,也不能那么认真计较了。不过他已 经铁下了心,除了林建国这一注并不太大的数目之外,其余人等明天准备大显身手 去偷、去吃二馍弄来的钱,他一个也不要。为了躲开这笔钱,他只好在礼数上欠缺 点儿:今天晚上就不辞而行了。林建国理解他的心情,点头同意,并答应亲自送他 们上路。 临别之前,李爱国只知道低着头悄悄儿地抹眼泪,一句话也不说。陈卫国却再 三提醒林建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流氓盗窃集团,内部成员复杂,为分赃不匀、 为争风吃醋,都可能把“以义气为重的哥儿们”卖出去,因此劝林建国急流勇退, 尽快离开“总部”,另寻出路。林建国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堕落和危险?只是骑虎难 下,撤身乏求。嘴里唯唯答应,心里也是茫然不知所措。 这天晚上,大伙儿在一起嘻嘻哈哈地闹腾到了深夜十一点才散。林建国把陈卫 国和李爱国留在自己炕上,跟小地瓜儿四个分两对儿各占小炕的一头。小地瓜儿劳 累了一天,躺下就着。等到她第二天上午八九点钟醒来,陈卫国和李爱国早都已经 上了火车了。 王冰被打得遍体鳞伤,脸上被烫起了两个大泡,再加上两夜一天水米没有沾牙, 被扔在左安门外三环路的路边,手脚又被捆着,眼睛又被蒙着,嘴巴又被堵着,光 着身子,只好任凭蚊子围攻。动又动不得,叫又叫不响,简直毫无办法。直到天亮 之后,才有过往的汽车司机发现,帮他解去绳子,穿上衣服,送他进城。幸亏那天 大痦子只用皮带教训了他一顿,没有拳头脚尖一起上。总算没有打成内伤,也没有 致残。回家以后。上医院看了看,敷上了伤药,不久就平服了。除了右边脸上落下 一个较大的瘢痕之外,别处没留什么痕迹。 王冰的父亲见自己的宝贝儿子被打成了这副模样,气儿不打一处来。他占领了 李华的住宅,实际上也是为了王冰。名义上他全家都搬进新居来了,其实妻子和女 儿却没有来,他自己两头跑了几天,到后来就干脆很少在新居过夜了。因此对于王 冰和李爱国的那些过节,他一概不知道。在他的盘问下,王冰说出是被陈卫国、李 爱国和一个嘴唇边长一颗大黑痣的人抓到一间不知坐落何处的库房里打的。王联络 员一听此事跟李华和陈希元的儿女有关,立即提高到阶级报复和阶级斗争新动向的 高度来认识,通过中央文革小组,责令北京市公安局限期把这三个人拘捕归案。 三个人的年貌特征从各分局传达到各派出所,众民警中马上就有人联系到历次 被害人报来悬而未决的盗窃、打架、流氓案件中,就有过这么一个大痦子。只是由 于当时社会乱,案件多,各派出所内部也在纷争不已,流氓盗窃又多如牛毛,想管 也管不过来,因此谁也没有放在心上。这次的案件既然是从市局直接交下来的,又 跟阶级斗争挂上了钩,于是民警们不上心也得上心了。 自从陈卫国离并北京以后,大痦子在林建国的苦劝下,在“总部”干蹲了一个 多月,又转到野鸡婆家里去窝了一个多月。尽管都有酒有女人,可是对一个游游逛 逛已成习惯的人来说,不让他出门儿简直比什么都难受。关了两个多月,他自以为 这阵风儿已经吹过去了,就再也不肯继续关禁闭,叫着喊着跳着蹦着地又跑到街上 去了。 对于别的人来说,无名无姓,不知单位住址,仅凭口述的相貌特征,手里不拿 着相片,要把人抓住,可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独有对于大痦子来说,由于他的模 样儿过于“挂相”了,只要露过一次脸,别人就会永远记住他;只要有人详细口头 描绘一番,在大庭广众之中就可以把他扽出来而绝不会弄错。大痦子虽然是“龙头 大哥”的身份,下钱包不必由他亲自动手,可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由于他 对女人的特别感兴趣,从别的氓爷手里截圈子,也就成了他最经常的活动之一。特 别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趁乱中他的这种“战功”‘也就越来越卓著。被他 截走了“婆子”的氓爷,由于胳膊肘儿没有他的憨,尽管心里很恨他,可这种流氓 治流氓的事情又不能到派出所去报案,只能敢怒而不敢言。本来,公安局是很懂得 利用流氓来破流氓案件的,从抓住的男女流氓中,挑选认罪态度比较好的,叫他们 做眼线,提供线索。这时候,大痦子得罪过的氓爷中,已经有人当上了“假雷子”, 听到分局传达要这个大痦子,特别积极。大痦子从野鸡婆家里出来,刚在街上晃了 两天,就被逮住了。 .进了分局以后,大痦子只承认为了“奔圈子”跟氓爷动过刀子打过架,别的 一概不承认。好在他从来不穿旧军服,不装红卫兵,不论是“真雷子”还是“假雷 子”,都不知道他跟“接待站”之间的关系。因此总算没有把“总部”暴露出去。 关了几天之后,有关“圈子”的“花儿案”大体上交代清楚了,审讯员就明的暗的 点他殴打王冰这件案子。大痦子书读得不多,模样儿也凶恶,脑瓜儿却不笨,东拉 西扯了一番之后,又交代了一件案子:有一对儿外地来京串联的红卫兵,男的叫陈 卫国,女的叫李爱国,在北京遇上一个中学教师叫王冰,把李爱国给截了去关在家 里玩了好几天,方才逃了出来。是他大痦子打抱不平,帮着陈卫国把王冰抓来用皮 带抽了一顿,完了扔在马路边上算完事。审讯员见他吐了口,别的问题都不问了, 单问他陈卫国和李爱国的下落。他装傻充愣,一会儿说去了四川,一会儿又说去了 东北。总之是流氓打架,打完就散,谁也不会给谁留下地址。一问问了十几天,越 说越糊涂,审讯员也没了办法。一件“阶级报复”的案子,让大痦子一搅,搅成了 一件为“奔圈子”而引起的流氓打架案子。王联络员对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也略 有耳闻,维恐又会引出别种不光彩的事端来,急忙“见好就收”。一方面要求公安 局对大痦子严惩不贷,一方面把陈卫国和李爱国的罪责,全转嫁到陈希元和李华的 头上去。场公案,就此结束。 痛打王冰,是林建国来到“总部”以后办过的最痛快、最解气、最成功也是最 秘密的大事之一,要不是小地瓜儿的告密,王冰恐怕一辈子也想不到这是林建国的 一着妙棋。由于林建国对小地瓜儿早就有了戒心,许多事情都不叫她知道;这件事 情,她也不怎么清楚。特别是陈卫国和李爱国在总部呆的时间不长,小地瓜儿只顾 忙于做饭炒菜,对这两个人的来历始终没搞清楚,加上“总部”每天来来往往的人 很多,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在预审员面前,林建国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和盘托出。 他只说王泳将李爱国奸污以后,又想用栽赃诬陷的手法把她甩给赵昆全。陈卫国找 到了他,要他协助救出李爱国,是他定计先把王冰架来打了一顿,又从建国门外 “借”来一辆大卡车,装了一车红卫兵把李爱国从赵昆全手里夺了回来。反正打的 是坏蛋,下手的三个人一个已死,两个远走高飞,谁也不知下落,他林建国该当何 罪,就看王宝生怎么判了。 王预审员对这些高干子弟的胡作非为早就有他自己的看法,就案论案,林建国 固然有错误,王冰也不是好人。他为此专找了一趟王冰,要他说明跟李爱国到底有 什么冤仇,王冰支支吾吾地半天也说不上来,只说是阶级报复,要求严惩打人凶手。 王宝生心中明白,也不多说。 案子基本上弄清楚了,定性为“反革命流氓盗窃集团”──当时定案,不管犯 的是什么罪,统统冠之以“反革命”三字。倒不是说林建国他们这个集团因为打过 王冰就因此具有了特别强烈的政治色彩。在讨论怎么处置的会上,王宝生力主从宽, 特别是对田春英。第一,她是外地人,即便要送教养,也要送回当地去;第二,他 总觉得这个孩子还很单纯,误入歧途时间还很短,如果也折到劳改农场去,这一辈 子就算完了。事实上,那时候政治性的反革命案件和各种各样杀人案件多得不可胜 数,像流氓盗窃之类的案子,也不可能转送法院,一股的都在分局就消化了。这种 消化,对上级来说叫做“矛盾不上交”,对罪犯们来说,就叫做“宽大处理”。 处分决定终于讨论通过并报请代理分局长批准了:除田春英带上坏分子帽子遣 送回籍交群众监督改造之外,其余的人,根据招认的情节轻重,分别判处了一年、 两年、三年的劳动教养。当然,林建国是“站长”,又是龙头大哥,最大最好的果 子,总是他吃的。 宣布处分的那一天,头份儿处分书就是林建国,末一份儿处分书才是田春英。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到宽恕。正确地说,是根本就不愿意得到这种宽恕。她宁可去 劳动教养,但是绝不愿意被遣送回乡。她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她比谁都清楚。她知 道她被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挂着“流氓盗窃”的牌子被送回山东似后,将会有什 么样的欢迎仪式和美妙前程在等待着她。处分书刚一读完,出于审讯员意外的,是 田春英马上堤出了异议。她不是嫌处分太重,相反,她是嫌处得分太轻了。她像一 个检察官在法庭上提起公诉那样,滔滔不绝地历数自己的罪恶: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她吃过二馍;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她偷过钱包。她要求受到最严厉的处分:三年劳动 教养。但是审讯员笑了。笑得那么风趣,那么自然,那么仪态万方。怡然自得,就 好像一位绘画大师在完成一幅煌煌巨制之后才踌躇满志地欣赏名己的作品那样,半 歪着脑袋,慢条儿斯理儿地表扬她对自己的错误有认识,对改正自己的错误有块心。 对于像她这种陷得不深又有悔改表现的初犯,政府是一定要宽大处理的云云。 退庭了。田春英的愿望没有得到满足。在女犯丛中,她凄凉地、满脸愁云地、 却又是含情脉脉地、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林建国。渐渐地,她的眼角湿润了,晶莹 的的泪花儿在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滚动闪烁,她用上牙狠命地咬住了下唇皮,极力 控制着自己不让泪珠儿滚出眼眶,不让哭声冲出喉咙。就在男女民警把他们分别带 出审讯室的时候,田春英在生离死别的痛苦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踮起了脚 尖,高举起两手,向即将走出门外的林建国高声大喊: “林子!俺等你!不管多久俺都等你!永远永远地等待着你!” 林建国也激动了,不顾一切地又返回身来向她冲过去,一面也大声地喊: “英子!等着我!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挺过来!等着我!我一出来就去找 你!三年之后,咱们山东见!” “三年之后,俺一定在家里等你!” 他们俩这么一冲一喊不要紧,审讯室里里外外登时就乱了。他们这个集团,本 来就都是成双成对儿的,这次一拆开,少则一二年,多则二三年,谁心里不是一包 苦水?谁眼里不是一包泪水?他们两个带头这么一喊,大家都把憋在心头的话喊出 来了,大家都想跑拢来再互相亲一亲自己的情人。混乱场面的突然出现,急坏了也 难坏了为数不多的几位男女民警,就连刚才那么优雅那么文明的审讯员,也急哩白 咧地跳了起来动手参战,连推带拉外加脚尖儿耳括子,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两拨 人重新分开,各回各的拘留室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