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法外之法的劳动教养 第一节 收容所的日日夜夜 一九五七年八月一日由国家主席刘少奇用“主席令”形式发布的“劳动教养”, 有人说是新中国的新发明,有人说是从苏联的劳动教化演变而来,也有人说是在解 放前游民习艺所和解放后改造妓女的妇女教养院二者的基础上发展而来。不管怎么 演绎归纳,就其实质来说,则确确实实是史无前例的新鲜事物。 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扩大化”,人工制造了五十五万名“牛鬼蛇神”;紧 接着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北京市提出了一个“要把首都治理得比水晶玻璃还透明” 的号召。于是在大跃进声中,劳动教养这一新事物也相应地有了长足的发展。数以 万计的右派分子、反动分子、流氓、小偷儿、暗娟、赌棍儿、无业游民、无理取闹 者……,等等等等名目繁多的劳动教养分手被送进了北京市公安局。北京市公安局 第五处──劳改工作处即现在北京市劳改局的前身──为了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 也为了安置这几万名劳动教养分子,除了在北京市郊成立北范农场、北苑化工厂、 团河农场、辛店农场、良乡电梯厂、新都暖气机械厂、通县小五金厂、延庆钢铁厂、 顺义砖厂……等等许多教养场所之外,还在天津市的宁河县、吉林省的白城子、黑 龙江省的兴凯湖成立了大型的教养农场,每个农场都能够容纳几千几万人。其中单 是设在宁河县茶淀车站附近的清河农场,除了原有的四个分场和许许多多工厂之外, 一九五八年一年中就建成了五八一、五八二、五八三、五八四、五八五共五个分场。 有人说:在中国的“处长”中,谁也没有“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工作处”的处长大, 因为在劳改处管辖之下的人,包括劳改、劳教、就业和干部、职工,总人数大概在 十万以上;以一个师五千人计算,大概能编二十个师,相当于两个兵团的人数。能 “管理两个兵团的处长”,世界上难道还有吗? 劳动教养这一新事物,终于在大跃进中形成了高潮,也从此给北京市公安局背 上了一个巨大而沉重的包袱,长期无法卸下。 劳动教养,就其性质来说,是“最高行政处分”,以教育为主,不同于强迫劳 动的犯人;按《劳动教养条例》的规定,应该由公安局和民政局共同管理,而且应 该以民政局为主才对。这就好像“工读学校”一样,应该由公安局和教育局共同管 理,而是以教育局为主。但是有许多事情,往往条文是条文,事实是事实,两者之 间,距离十分遥远。实际上,劳动教养从五七年一开始,就由公安局第五处即劳改 工作处兼管,从此一管到底,民政局就不再介入,也无法插手了。 对于“罪行轻微的犯罪分子”来说,免于刑事处分,送劳动教养,本来是一种 “从轻发落”,当事者应该感恩戴德才对;但是受到了这种宽大处理的人,有的当 时有的事后,却都原意宁可判刑而不原“宽大”。这一情况,也跟田春英受到“宽 大”送回原籍去监督改造一样,制订这种政策的人们,怎么又会想到监督劳动不如 劳动教养,而劳动教养却又不如判刑劳改呢! 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八年,北京市的劳动教养工作已经有了十年以上的历史。 翻阅一下这十年中的档案记录,走访一下被劳动教养过的人,只要不是歌德派、马 屁精,立刻就会发现这一伟大创举的“草创之初”,确实是存在着许许多多的弊病 的。 第一,刑事罪犯必须经过法院的审判,不服判决者,还可以依法逐级上诉,至 少可以经过中级人民法院的复审;而劳动教养由于是行政处份,不必经过司法部向 的审理和判决,名义上是由所在单位(无单位者由所在分局)提出申请。由市人民 政府批准,发出劳动教养通知书;实际上,劳动教养通知书就放在分局,大印都盖 好了,只要所在单位一申请,分局就有权填表。于是一件案子,只凭原单位领导的 一面之辞,就作出了决定。从二十几年后得到平反的许许多多冤假错案中不难看出, 领导干部的打击报复,是制造冤假错案的第一原因,不经审判,是第二原因,而无 处上诉,则是冤沉海底的根本原因。 第二,判刑有期限,刑期从被拘捕的那一天开始计算;劳动教养开始的时候没 有期限,以“谁改造好了谁先走”为号召。但是“改造好了”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难,要在鉴定书上得到这四个字更难。因此在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之前, 因为“改造好了”而解除教养的人虽非绝无仅有,也如凤毛麟角。一九六一年五月 二十四日,对一批“表现良好”的教养分子宣布解除劳动教养,同时宣布强制留场 (厂)就业;而对其余表现还不够良好的教养分子,则宣布了教养期限:从半年到 三年。但这个期限,要从宣布的那一天即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日算起,在此之前, 哪怕就是一九五七年第一批进来的“元老”们,已经度过了五年漫长教养生活的, 也都只能算是“白饶”。从此以后,到了期限解除教养的,从教养大院儿搬到就业 大院儿。开始过起半公民或准公民的生活──有选举权却没有被选举权,有通信自 由信件却仍要遭到检查或扣压,有人身自由节假日不经请假却不许外出,等等。 还有一批人则到了期限仍不解除教养,也不说明原因。例如一九五七年底即收 容教养的一批右派,先与流氓小偷儿等混在一起改造了好几年,后来于一九六二年 集中在团河农场三余庄,使三余庄成了全国知识分子密度最高的一个农业单位,其 中一部分期限三年的人,到期全不解除,一直拖到一九六八年底林彪发表战备疏散 第一号通令以后,才匆匆宣布大多数解除教养,送到山西去劳动就业,而另一少部 分,则转送到河北省邢台地区继续劳动教养,从而创造了中国劳动教养史上十二年 半教养期的最高记录。 第三,按照劳动教养条例的规定,劳动教养期间,是有工资收入的。但是从五 七年到六二年,至少在大部分教养农场或工厂里是没有什么工资可拿的。即便在六 一年以后大部分教养分子都定了工资,但每月二十五、二十七、三十二元钱,在劳 动强度颇大的战天斗地土方工程或放工业“卫星”中,全部用来购买食物尚且不够, 身上的服装,那就谁也顾不上了。没有工资的犯人,夏天发单衣,冬天发棉衣,排 成队列,服装整齐;有工资的教养分子,除了少数几个有来头的人如商业部的部长 助理、国家体委的群众体育司司长、北师大哲学教研室主任等“大人物”之外,绝 大多数都是衣衫褴楼,一个个比叫花子都不如。勤俭的,补钉螺补钉,一件衣服很 难看出原来是什么颜色;懒惰的,单褂子穿在身上露着肉,棉衣露着棉花,棉裤外 面套着大裤衩,膝盖上下拧着铁丝……什么洋相都有。 第四,按照当时公安局跟法院的“分工”,大体上罪行轻微的人送劳动教养, 罪行严重的人判三年以上徒刑;三年以下的轻刑,一般地就等于取消了。但是对于 罪行的轻重,如果不是经过审判,是很难在横的方面取得平衡的。翻开教养创始以 来头十年中北京的案例,罪行轻重的最殊,简直到了惊人的地步。逆伦罪,在封建 社会中,被列为十恶不赦,是要凌迟处死的,在新中国,虽然不至于千刀万剐,但 像儿子强奸母亲、父亲奸污女儿这样不齿于人类的兽行,居然只以教养了事,确实 很难令人心服。相反,有的人被收容教养的原因,则又简单到令人吃惊的程度。案 例说明:“有个裱糊匠因为长斯找不到对象,给启己裱了个纸糊的妻子,却以”妨 碍风化“罪收容教养;有个人到照相馆去照张忆苦照片,嫌衣服不够破,贴上了许 多块五色杂纸,却以”丑化社会主义“罪被收容教养;有个十六岁的中学生在灾荒 年说了句”食堂里的窝头个儿越来越小、眼儿越来越大“,则被冠以”思想反动 “罪被收容劳动教养;至于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因一言不当、一行不慎被扣上” 恶毒攻击“罪而送教养的人,更是多到不可胜数。 《劳动教养条例》中,有一条教养理由叫做“无理取闹”,在这条“名目”下, 许许多多正当要求也变成了罪行,一个单位的领导可以很容易很随便地把他所不喜 欢的刺儿头加上“无理取闹”罪送进公安局。第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公布 之初,规定公民有迁徙自由。有人依法要求迁徒,但却被认为是“无理取闹”,其 结果是把户口迁到公安局去了。质言之,劳动教养所依据的不是法律,却由执法机 关执行,由专政机关专政;行的是“法外有法”之法,给不法之徒有了可乘之机, 使受害者申诉无门。发明劳动教养的人也许是出于好心,想叫那些罪行轻微的人只 受到行政处分而不变成囚犯,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样处理的结果恰恰违反了基本 的法制准则,等于把审判权“下放”到了各单位行政领导人和派出所民警手中,使 得“首长意志”得以横行一时,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民心。权衡利弊;“万法归宗”, 劳动教养实在不如改为半年到三年的徒刑更为名正言顺。 第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监狱里关的只是犯人。犯人刑期一满,就放出监 狱。中国的劳动教养场所虽有监狱之实,却无监狱之名,劳动教养期满的人既不能 回到单位去工作,也不能回家与亲人团聚,而是在“以场(厂)为家”的号召下留 在教养场所“强制就业”。这种做法目的,据说是为了保证人民首都的治安,用公 安人员的行话来说,就叫做“花钱买治安”,但其精神实质,则是对劳动改造政策 的不信任。是对无产阶级认为“人的世界观是能够改造的”这一论断的不信任。任 何一个国家,凡是采取严刑吏治的,对于犯罪分子,一方面进行道德法制教育,使 其从品格上得到提高,一方面要给以出路,使其有正当的职业、固定的收入和正常 的家庭生活,让他们想到一旦继续犯法,就会失去所有这一切;一方面也要让犯罪 分子有所惧怕:怕进监狱,怕家庭压力,怕社会压力,等等。所谓化消极因素为积 极因素,首先应该是缩小犯罪分子的总人数。中国的就业政策,一方面使公安局背 上了包袱,就业人员数以万计,劳改单位人满为患,无法安置,其中很大一部分人 已经丧失了劳动力,不得不花钱养起来;另一方面,就业遥遥无期,等于刑满之后, 又加判一次无期徒刑,因此人人不满,个个不快。尽管在大会小会上也有人高呼 “就业政策真正好”,其实是为了讨好,表示积极,说话嘴不对心。这些人,其中 很大一部分身有专长,却学非所用,收入又极低,与家人不能团聚,人身、通信自 由都受到限制,过着半公民半犯人的生活,而且将是终身不变的,没有什么美好的 前景可以争取,因此,这些人不但劳动不积极,有的人还故意破坏生产,毁坏劳动 工具;有的人铤而走险,继续为非作歹,图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痛快一天是一天; 有的人由于解决不了婚姻问题,就乱搞男女关系,甚至搞到干部家属身上去,更有 人积极创造条件,争取判刑,因为刑期一满,就可以释放回家,反而比“安心就业” 有出路。 总之,这种法外之法的劳动教养,由于事先未曾好好儿通盘研究,又没有外国 经验可资借鉴,不能不拿数以万计的大活人做试验,等到发现问题成堆,全中国受 到牵连的人,包括亲友家属,已经是恒河沙数,影响之坏,也不是三两年内所能挽 回的了。 林建国他们这一伙儿,就正是劳动教养处于千疮百孔无法收拾的情况下到了教 养场所的。他们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的最后一批劳教分子。他们赶 上了“劳动教养”的末班车了。 宣布处分决定的当天下午,两辆囚车分男女把林建国一伙儿除田春英之外共十 五人送到了劳动教养收容所。 北京市劳动教养收容所,最早附设在看守所内,后来搬到了藏经馆,最后搬到 德胜门外土城的一座废弃的砖窑内,没有地址,只有一个信箱号码。对外的名称是 北苑农场或北苑化工厂。 五十年代,这座废弃的砖窑分隔成四部分,一处作为所长、干事的办公室,三 处铺设了对面板铺,作为新收容的教养分子的住宿和学习的地方。窑洞内极暗,白 天也要开灯。三个地方每处可以容纳一百来人,分编为三个学习组。由有身份的教 养分子担任组长。五十年代,这三个学习组的组长,一个姓顾的是商业部的部长助 理,一个姓石的是北师大的哲学教研室主任,一个姓曹的是国家体委群众体育司司 长。三个人都是“极右分子”。当时这三间窑洞就已经容纳不了全市十几个分局源 源不断地送来的“社会渣滓”们,最紧张的时候,不得不分为日夜两班。日斑白天 学习夜里睡;夜班夜果学习白天睡。饶是这样,睡觉的铺位每人也只有三十多个厘 米宽,只能“颠倒颠”侧着身子面朝着一边睡,半夜里统一翻身,谁要是起床撒泡 尿,就再也无法往里挤了。那臭虫、虱子,一抓一大把,苍蝇到处飞,地上潮温, 一下雨窑洞顶上就滴滴答答地往下掉水。吃的是麸子面窝头,也就是用棒子面和麦 麸掺和在一起蒸的窝头,只能用手捧着吃,不能用手捏,因为一捏就粉碎。那东西 不好消化,吃下去什么样儿,拉出来依旧是什么样儿,一堆屎干了以后,风一吹就 又变成了麸子、没有到过这里的人,绝不会想象到一个人的适应性居然会有如此之 大。 到了六十年代初,由于进进出出的人日渐增多,四分之三座旧砖窑已经无法满 足需要了,于是调来三顶巨大的长方形帐棚,支在窑洞的前面,称为一号棚、二号 棚、三号棚,每个棚能容纳一百多个人而不用日夜倒班睡觉了。三个学习组的老组 长,一个姓石的原来是陆定一的秘书,通过关系,回到北师大去管图书了,另两个 调到了清河农场去参加体力劳动。新上任的组长,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北苑农 场的名称虽然还没有取消,但是已经把生产黄瓜茄子西红柿,改成了生产袖珍式七 管半导体收备机。而且气派极大:从塑料外壳、晶体管、扬声器到一切无器件,全 部自己生产。即此一项,已经足以说明在劳动教养分子中,有多少个有用的人才了。 只可惜刚刚试制出了样机,还没有投入批量生产,“文化大革命”的狂澜就如潮水 般猛扑而来,不但半导体收音机的生产被勒令下马,整个场地还得腾出来改办公安 干校,收容所则将迁往另一劳改单位良乡电梯厂去。 林建国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被送进收容所的。 囚车进了北范农场的大门,接着往里开。开了约有二百多米,装女犯的那一辆 拐了弯儿,开到女教养大院儿里去了;装男犯的一辆,在二道围墙的大铁门外面停 下。一个手拿公文包的民警先下车进门去联系,不久,就跟一个穿着大裤衩子、汗 背心,脚下拖着拖鞋的中年人一起回来。那民警打开公文包,把一摞登记表递给那 个中年人。接着就开开囚车的锁,把人放出来。那中年汉子拿着登记表逐个点了名, 就把林建国等八人领进铁门里面去。铁门关上,囚车返回。 中年汉子啪哒啪哒地拖着拖鞋在前面走,任凭林建国他们在身后跟着,也不怕 他们逃跑。事实上,逃走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了:第二层围墙的四角,是四个圆形 的岗楼,每个岗楼里,都有一名荷枪实弹的警卫在俯视着下方,而三米高的围墙上 面,还有一米多高的电网,真是插翅也难飞出去! 中年汉子把八个人一带带到一间简易木板房前面,喊了一声: “小郝,新来的八个,你给安排一下!” 屋里走出一个人来,二十多岁,一米七五的个儿,穿着栗色灯笼裤,白色汗背 心,脚上一双软底皮帮练功鞋,腰系一条三寸宽的板儿带,中央一个四寸见方的铜 扣闪闪发亮,那胳膊足有常人小腿那么粗,腱子肉一块一块地凸着,两手手腕上套 着白色护腕儿,留着寸头,一张略显肥胖但仍颇为英俊的脸,唇上留着小胡子,一 双双眼皮儿的大眼睛滴溜乱转,炯炯有神,只是嘴角上老是挂着一种鄙夷的、不屑 的冷笑,像是目空一切的样子。中年汉子把一摞登记表递给他,也不交代什么,管 自拖着拖鞋走了。 那个叫小郝的斜着眼睛瞟了大伙儿一眼,说了一声:“都进来!”自己开开门 先走了进去。 屋子里只有一张单人板铺,一张三屉桌,一把白木椅子,一张方登上放着一只 脸盆,靠墙有两张长凳,床头挂着一根橡皮钢丝鞭子,地上满是烟头。八个人进来, 齐崭崭地分两排站在长凳前面。 “小郝”往椅子上一仰,两腿一伸,架在三屉桌上,先一张一张地翻看教养通 知书和登记表,接着点了名,这才把两只脚从桌上拿了下来。正了正身子,用一种 教训的口吻开始说话; “你们这一帮红卫兵的败类!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又都是干部工人的子 女,当过毛主席的红卫兵,你们本来是文化大革命的小闯将,是破四旧、立四新、 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英雄,就因为你们不能紧跟毛主席的伟大 战略部署,不能把自己和革命的地位摆对,私心杂念严重,个人主义泛滥,以至于 走上了歧途,被时代甩在后边,被革命清了出来。不过你们都还年轻,根子是正的, 苗子是红的,你们应该认识到自己跟那些地富反坏右有本质上的区别。你们是人民 内部犯法分子,是争取对象,教育对象,不是专政对象。今天到了这里,希望你们 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应该幡然悔悟,靠拢政府,协助政府多做工作。只要你们肯 于回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你们的前途依然是光明的、远大的。现在 你们都到三号棚去参加学习。记住,一定要起积极分子作用。随时随地不要忘记自 己曾经是一个红卫兵!……” 说着,把登记表往抽屉里一锁,带着这八个人,向三号棚走去。 林建国万万没有想到,进了收容所,不但自己被否定了的红卫兵身份又得到了 承认,而且一下子就被封为积极分子,得到了重用。看起来,失去了的红卫兵的威 风和权力,在远离社会的专政机关里面,有可能重新得到并大大地发挥一番了。 三号学习棚的组长名叫孟祥谦,是个操一口浓重河南方音的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林建国事后得知,他原是市建公司的一名技术员,毕业于河南大学政治系和建工学 院。尽管他是政治系的毕业生,又是共产党员,但在政治上却是个糊涂蛋。他为自 己毕业于两所大学加上十几年的工龄却得不到工程师的职称而恼火。他思前想后, 竟把原因归结为中国的人才太多上。他想到,像他那样的人才,如果在一个小国里, 只怕连主任工程师也当上了。于是他就心心念念想到一个小国去。当时西哈努克正 在中国,到处受到欢迎,他突然想到柬埔寨是个经济落后的小国,到那里去一定大 有作为。一天下午下了班,一走走到柬埔寨大使馆门前,声称自己愿意到柬埔寨去 帮助建设,要求面见柬埔寨大使,最好是能见到西哈努克亲王或者宾努亲王。守门 的外使队警察当即挂了一个电话,不久一辆小吉普开来,请他上车去面见西哈努克。 他喜孜孜地上了车,却不料车子一开开进了公安局。到了这里,他还指手划脚地大 谈他的中柬友谊和自愿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一审二问,定了他一个“叛国投敌”。 不过看在他主动坦白的份儿上,没有判他的刑,只是受到开除党籍和三年劳动教养 的行政处分,到了这个“最艰苦的地方”来了。等到他明白过来,已经后悔无及。 好在这个人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听话,对于掌握会场组织学习也有一套,受到了所 长和干事们的赏识,从此就留在学习棚,当起专职的组长来了。 在拘留所里,一天开两顿饭;在收容所里,一天开三顿饭。这时候,已经是下 午三点多,中午饭早开过了,晚饭却还要再等三个小时。大伙儿原以为今天要挨一 顿饿了。不料孟祥谦头一句话就问吃过饭没有,接着就叫值班员到伙房去打八个人 的饭。 登记完了八个人的姓名、年龄、教养理由,值班员把一个苫着屉布的脸盆和一 只铁皮水桶放在棚外的空地上,又从棚口的架子上取出八双筷子八只碗,招呼八个 人去吃饭说: “馒头每人三个。菜汤就这么多,八个人平分。” 二秃子可能是饿急了,一听说吃馒头,掀开屉布就想去抓,一看,却傻了眼了: 脸盆里装的,全是麸子面窝头,松散粗黑,还不如拘留所里的“黄金塔”。二秃子 “咦”地一声: “你不是说馒头么?怎么都是窝头?” 那值班员三十来岁年纪,戴着白框眼镜,身穿白衬衫黄长裤,脚登皮鞋,看上 去是个文明人儿,说话却很蛮横: “这不是馒头是什么?非得没眼儿的才叫馒头,有眼儿的就不兴叫馒头么?反 动!” 二秃干哪儿吃这一套?梗着脖子争辩: “馒头就是馒头,窝头就是窝头,这跟反动扯得上吗?” 那值班员也不示弱: “你吃不吃?不吃搁着!七八个人,就你事儿多!” 林建国用手肘捅了二秃子一下,接着又使了个眼色。二秃子这才低头不语,拿 起汤勺来往每个碗里分汤。这种带眼儿的馒头,他们都不怎么想吃,一顿饭吃完, 至少还剩下了一半儿。倒是那桶菜汤,比拘留所的要稠点儿,他们好久没吃到菜了, 一人分了一碗半,全喝了个精光。 学习棚里正在读报。他们吃过了饭,每人给安排了一个座位,参加学习。棚内 阳光充足,内务整齐,对面铺上被子叠得四楞四方,七八十个人,每面铺上坐成两 排,一排盘腿坐在被子前面,一排盘腿坐在炕沿,不挨不靠,学习纪律比起拘留所 来严多了。只是人人脸上遮着一层愁云疑雾,虽然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却是神思 恍惚,心事重重,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一个戴眼镜的值班员在高声朗读两报一刊 的联合社论,读得倒还相当认真,不过究竟有几个人在听,却很使人怀疑。 这篇社论,已经反复读过好几遍了,这最后一遍,似乎是专为后到的林建国等 人读的。读完了这一遍,孟祥谦就宣布进行讨论,要求大家联系各自的问题踊跃发 言。 冷场了足有五分钟之久,正襟危坐的人们,依旧两眼发直,像一段呆木头。脸 上连一丝儿表情也没有。林建国脑子里像闪电似的转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世界上 的人,不论哪一种社会、哪一个阶层里,总可以分为“治人”和“治于人”这么两 类;不论到了什么地方,“治人”的人总比“治于人”的人享有更多的自由和特权, 就是到了社会的最底层,到了社会之外的监狱里,这也是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 的真理。当然,任何国家里,绝对的“治人者”只有一个,绝大多数“治人者”在 一定程度上也要受治于人。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比起来,总是哈腰的 时候少,发威的时候多。古人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看起来,就是进了监 狱,到了社会的最底层,还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混上一个头目当当,尽可能地把权抓 到手里。林建国是个天生的领袖型人物,从上幼儿园开始,一直到上高中,他总是 担任发号施令的角色。就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当上了流氓盗窃,他仍然是个头 头儿。唯一的例外,就是在拘留所的那几天,他不但没当上头头儿,反而被穿上了 安全农,演了一个挨整的角色。他知道,在拘留所的日子不会太长,那个权抓不抓 两可;如今到了收容所,来日方长,“前程”远大,要不显露一下自己的领袖才能, 就提到日程上来了。他很明白,公安局的人虽然很多,但是精明强悍的人都在侦缉、 反特等要害部门,“管劳改的”,在公安局内部说来,相对地都是一些无能之辈, 不是老弱病残,就是智力低下,甚至是在别的岗位上犯了错误才调到劳改处来“教 育别人,提高自己”,跟劳改犯一起生活。但饶是这样,劳改处的干部,绝大多数 都集结在处部、厂部、场部、分场部、大队部这些有办公桌可坐的地方,直接管劳 改犯的,并没有几个。举凡生产、学习、生活,基本上实行自管。有位名人说过; “世界上任何国家任何监狱,都离不开犯人管犯人。”这是至理名言。眼前的学习 组,名义上是“小郝”在管,实际上是孟祥谦在管。日常生活则是几个值班员在管。 这里上厕所虽然不叫“放茅”,可是也有固定的时间,分批地由值班员带去再带回。 只有值班员自己,才有随时上厕所的权利。“自由”这个东西,本来是有很不相同 的局限性的。在社会上,谁也不会想到上厕所也是一种自由;但是一到了拘留所、 收容所之类的地方,连拉屎撒尿也受到管制,“自由”的涵义越来越广泛,所能得 到的却越来越少了。 经过短时间的考虑,林建国决心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表现一番,以便在这个不自 由的地方,最大限度地取得自由。于是,在无人发言的难堪沉寂中,他举手发言了。 当时讨论两报一刊的社论,发言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式,诸如“国内外形势不是 小好,而是大好”,“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来”,“帝国主义和 修正主义国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有如坐在火山口上一般”,“毛主席的革命路 线在亚洲得到同志加兄弟的越南的支持,在欧洲得到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的支 持,毛主席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全世界革命人民的导师”,等等。一个善于言辞的 人,不用准备,不必重复,一开口就能滔滔不绝地说上两个钟头。 林建国身为红卫兵头头儿,大小辩论会上的舌战何止百十余回,说几句不痛不 痒的拜年活、奉承诺,还不是毋须思索,张嘴就来?他想到了“小郝”在训话中定 的调调,当联系到自己的时候,他十分沉痛地检查了自己身为红卫兵头目,年纪又 还小,却在革命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分了心,泄了劲儿,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用到了 谈情说爱上去,并借工作之便,无视婚姻法,未到结婚年龄就与女红卫兵非法同居。 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带头之下,整个红卫兵接待站恋爱之风大盛。他又沉痛地检查 了自己身为站长,未经请示,就把没收来的赃款用于接待红卫兵,破坏了财经制度。 他的所作所为,给红卫兵组织带来了不可弥补的损失。今天受到劳动教养的处分, 真是罪有应得。话锋一转,除了认罪服法,认真改造自己之外,也绝不忘记自己曾 经是个毛主席的红卫兵,今后在劳教场所里,仍要起一个不戴袖章的红卫兵的作用。 等等。 他这一篇慷慨激昂、有声有色的发言,从国内外形势说到劳动教养,又从世界 说到个人。既检查了过去的犯罪事实,又表示了今后的改造决心,得到了组长的称 赞表扬,也使“同学们”刮目相看,居然对他肃然起敬起来。当天晚上孟祥谦向干 事们汇报学习情况的时候,就把林建国作为认罪服教的好典型汇报了上去。孟祥谦 从队部回来,立即宣布林建国为值班员,单给他一条被子,把铺位挪到紧挨着组长 的单人铺上去。──也就是说,他已经取得了上厕所可以不用排队这样一种“特权” 了。 由于有林建国的带头示范。他的哥儿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在第二天上午的学习 会上,全都按着林建国的口径,检查了各自不到结婚年龄就非法同居的错误以及逮 住了小偷没收了钱包却没有如数把赃款全交上去的可耻行为,同时纷纷表示要接受 教训,认真改造,不忘记自己曾经是个红卫兵,事事处处,都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这样的发言,当然是会得到一致的好评和欢迎的。 下午,唐明生一伙儿也被送到收容所来了。可惜他们被分到了二号棚,林建国 只能透过窗户用眼色跟他打了个招呼,无法跟他们“通话”。不过他既然已经取得 了单独上厕所的自由,就可以充份利用这一点点自由来为白己服务。他写了一张条 子,一则介绍自己这一伙儿的情况,二则通知唐明生一伙儿一定要表现积极,争取 信任,以便取得较多的方便。方法是检查罪错避重就轻、分析批半,上纲上线,发 言中要突出处处不忘自己是个红卫兵。等看到唐明生上厕所了,急忙也到厕所去, 蹲在他旁边,以送他手纸为由,把字条儿递了过去。──带队的值班员,照例只站 在厕所门外,等人数齐了,就带回去,至于厕所里面有什么活动,他可就看不见, 也不可能看见了。 从唐明生那极简短的片言只语里,林建国了解到除了小凤一人确实没有偷过钱 包依旧送回天宫院农场去“组织劳动”之外,其余十一人,分别受到了劳教二年、 二年半、三年的处分。唐明生是他们那一伙儿的头目,最大的果子,当然落到了他 的头上。 当天晚上,吃过了晚饭以后,小郝干事亲自把一个拖着长辫子的姑娘送进三号 棚来,引起了大家的惊夺和窃窃私议,谁也弄不清男学习棚里为什么要送进一个女 的来。郝干事跟孟祥谦低声交代了几句以后走了。孟祥谦叫林建国到伙房去打一个 人的“馒头”和菜汤来给她吃,同时告诉他这个姑娘是个“人妖”,也就是打扮成 女人的男人。林建国虽然见多识广,也还是第一次看见,“人妖”,就趁“她”坐 在一角吃饭的工夫,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在昏暗的电灯光下面看去,这个人妖大约二十四五岁年纪,身材不高也不矮, 不肥也不瘦,穿一双带襻儿的女鞋,一条烟色女裤,一件白底儿小蓝花儿的长袖女 衫,两条长辫子,没有十年的时间,是很难留起来的。两只双眼皮儿的大眼睛上面, 是两条拔得挺细的“蛾眉”,长的虽然是一张瓜子儿脸,但却比真正的女人稍显得 黑一些。可以想见“她”以前是全靠脂粉来掩盖的;略显得厚一些的嘴唇上面,光 溜溜的连一根细胡须也没有,不知道是先天的无须,还是全拔掉了;胸部平瘪,估 计以前一定戴过假乳,只是进了公安局以后才取掉的;喉结也不怎么明显,如果不 仔细辨认,事先又没人说破的话,谁能看出“她”是男 人来? 由于“她”的情况特殊,晚上学习的时候,先对新来人员作了例行的“入所教 育”,也就是学习讨论“所规”之后,孟祥谦点名要“她”谈一谈自己的问题。 按照“所规”的规定,劳动教养人员进所以后,是不得谈论自己的“案情”的。 但是入所教育中却又有一条,叫做“联系自己所犯罪错,深刻挖掘犯罪根源”,不 但首先要求入所人员坦白交代所犯罪错,而且允许大家追问细节,分析批判,简直 等于再一次“过堂”一般。于是,在“不许谈论案情”的规定下,却人人都得大谈 其案情,惟恐其不细者了。 组长下令,要“她”详细交代自己的罪行,只见“她”忸怩着,娇羞地低着头, 脸上飞起了一朵红云,一直遮到了耳根,那模样神态,完全像一个大姑娘。迟疑了 好久,在孟祥谦的连连催促下,“她”才扭了扭脖子抿了抿嘴,用一种近似女声的 尖细嗓子开始交代“她”那与众不同的罪错。 “她”的发言很长,许多情节,还描绘得很详细。归纳起来,案情大体上是这 样:“她”叫柳艳君,是个演小旦的京剧演员,九岁开始学艺,十二岁登台,先在 山东、山西、河北等省农村跑野台子。由于“她”从小就是跟师娘一起生活的,出 师以后,反过来师娘跟“她”到处跑,夜里仍在一处睡。为了方便起见,师娘一直 把“她”打扮成姑娘的样子。其中的底细,在山东的几个剧团是有人知道的。“她” 师娘不放心,退出了山东的戏班子,远走高飞到了山西去搭班,从此“她”就正式 成为一名“女演员”了。从山西到河北,最后进了北京市的一个县属京剧团,以演 出《十三妹》和《铁弓缘》而走红,居然有不少人迷恋“她”,追求“她”,有一 个时期,每天都能收到好几封求爱信。“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剧团被军管,改 演革命样板戏,“她”的铁梅和小常宝居然迷住了军代表,疯狂地追求起“她”来, 先把“她”点进了剧团领导班子,接着就向“她”提出了结婚的要求。柳艳君虽然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女人,可“她”自己却很明白,这个“昏”是发不得的。 “她”说不出道不出,又急不得恼不得,只好声称自己是个独身主义者,一辈子不 打算嫁人了。军代表遭到了“她”的婉言谢绝,仍不死心。一天,以庆贺生日为名, 用酒把“她”灌醉,打算先下手为强,等到生米做成了熟饭,一切就都好说了。不 料脱下裤子来,竟发现“她”原来是个男人。那军代表也是个雏儿,当时就发作起 来。报案以后,柳艳君如实供认,结果是“她”和“她”师娘进了公安局;军代表 也进了军法处。一场闹剧,以“皆大欢喜”而告终。 柳艳君的男扮女装奇案,引起了与会者的很大兴趣。许多小流氓和老流氓,纷 纷发言质问“她”是否有过以女装为掩护奸污妇女的事实。柳艳君满面通红,矢口 否认,再三说明“她”的师娘管得“她”很严,从来不允许“她”在外面过夜。再 一追问,“她”不得不承认,从十三岁开始,“她”跟“她”师娘的关系,一了夜 里,就变成夫妻关系了。 问题刚有了点儿端貌,下课的时间已到,组长宣布休会。明天上午继续。 到了这个时候,孟祥谦却又为无法安排这个假姑娘睡觉而为难了。按规定,劳 动教养的人衣服铺盖一切自理,但是公安局逮人的时候,只把人铐走就完事,向来 不给打点铺盖行李的时间;家里有亲属的,允许事后往拘留所或收容所送东西;家 里没亲属的,当时就封门,铺的盖的,穿的用的,就别指望有人送了。对于这一路 人,收容所里倒是准备了几床公用的被子,但是人多被少,根本不够用。因此,大 多数没有被子的人,只能跟人家伙盖一条被子,而且还必须睡一头,不许打通腿儿。 因为按照规定,脑袋必须一律冲外,以便于夜间清点“人头”。这个柳艳君,是跟 “她”师娘同时被拘捕的,也跟林建国他们一样,除了身上穿的,一无所有。尽管 “她”明明是个男人,但眼下还是女装,如果跟一个小伙子合盖一条被子,半夜里 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将男作女起来,岂不糟糕?孟祥谦挨着牌儿数那独盖一条被子 的人,找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半老头范广新,看他人还老实,又不是犯流氓罪进来的, 就叫柳艳君跟他共一个被窝儿睡。 这天轮到林建国值下半夜的班儿。收容所不比拘留所,夜里不能锁门儿,也不 能把尿桶搭进帐棚里面来,因此必须设两个人值夜班,以防止发生逃跑、打架、偷 窃等情事,同时还有记录梦话的特殊任务。 跟林建国一起值夜班的,就是那个骂二秃子“反动”的白边儿眼镜儿。他的名 字叫施哲人,学的却不是哲学,而是北大中文系的助教,自称是现代派诗人。他的 诗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他那半疯的气质却很有点儿诗人的味道。他犯的错误更是 十分罗曼蒂克:为了跟别人打赌充“英雄”,躲在雾气蒸腾的女浴室里看女学生光 身子洗澡,被发现以后,吓得女学生们来不及穿衣服就尖叫着逃出了浴室。他自己 呢,被闻声赶来的师生员工当场逮住,一通苦剋(k ēi ),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嘴 流血,却不肯承认自己是流氓,愣说他这是欣赏人体美,终于被送进这个地方来, 不是流氓,也要跟流氓为伍了。 施哲人不但对于自己的“英雄业绩”毫不隐瞒,津津乐道,还对林建国表示十 分同情。按照他的说法,青年男女的婚前性生活是绝对自由的,不受任何道义上的 干预和谴责。至于中国法律宣布为非法,那恰恰说明中国法律没有摆脱封建意识的 桎梏。他说,关于这个问题,前不久斯诺夫人到中国来的时候,就曾公开地向毛主 席提出来要求从法律上解禁,虽然没有得到准许,但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西风 的东渐,婚前的性生活自由,必然会在中国实现。“昨天不合法的,今天合法了; 今天不合法的,明天一定会合法。为了争取明天的合法,需要有一些人在今天去牺 牲,做走在时间前面的英雄!”施哲人眉飞色舞地说。“英雄爱英雄”,施哲人显 然对跟他相似的英雄有了好感。但是林建国却对他的高谈阔论状如疯魔不太欣赏, 认为他是个歇斯底里大发作的狂人,除了哼哼哈哈地随口应付他几句之外,并不打 算跟他过多地交谈。 他们两个在帐棚门口低声喁谈了一个来钟头,夜风吹来。颇有寒意,林建国说 了声“外面太凉”,管自走进帐棚里面去了。 帐棚里灯光昏暗,空气浑浊,咬牙放屁打呼噜的声音,不绝于耳。林建国沿着 两排统辅之间的通道慢慢地踱去,一眼看见柳艳君那个鬓云蓬松的女人头半埋在被 窝里,在“她”的身后,一个头发灰白的脑袋紧紧地偎着“她”的后脖梗,合盖在 两人身上的一条薄被,却在有节奏地颤动着。林建国的脑袋“嗡”地一下子:孟组 长担心的那件事情,果然发生了!怎么办?是假装看不见向后转呢?还是毫不留情 地加以揭露呢?急切问,郝干事的训话在耳畔响起,自己的发言也在脑海中闪过, 他不再多加考虑了,一个箭步蹿了过去,伸手一把掀起了被子,露出两个光屁股的 人,忙不迭地穿上了裤衩…… 学习棚里发生了这样的丑事,激怒了一批“要求进步”的人。尽管他们昨天还 在干比这更其肮脏的事情,但是作为“告别了昨天”的新人,他们表现得非常英勇, 非常忿怒:一床被子凌空飞来,连头带脚盖严了这个好男风的老淫棍,又一床被子 凌空飞来,盖严了那个以男色事人的龙阳君。于是一场在劳改单位里特有的“蒙头 会”开始了。几个膀大脖圆的小伙子,几个精力充沛的中年人,各人出自不同的心 情、动机和目的,一齐挥起了拳头,砸向被子下面那两个“不是人的东西”。 林建国和施哲人赶紧连吆带喝地制止,对那几个打得性起呵止不听的人,林建 国也不客气,一拳一个,全给“劝”开了。发生了这样重大的事件,孟组长和全体 值班员不得不统统爬起来排解。好不容易把出于“义忿”的打人者重新打发到被窝 儿里去,这才叫两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挨打者穿上衣服,坐到帐棚一角的小板凳上, 等待明天一早报告郝干事以后发落。 人们重新入睡了,喧嚷的三号学习棚又恢复了平静,短时间内,连咬牙放屁打 呼噜的声音也没有了,只听见柳艳君那颇具戏剧性的嘤嘤啜泣,有声无泪,时高时 低,时断时续。 这时候,施哲人走到林建国的身旁,轻轻地对他说: “你这纯粹是多此一举!同性恋爱,既不妨碍第三者,又不会造成什么生命财 产的损失,你去管他们干什么?这种事情,在国外是根本不犯法的。古今中外,一 个监狱里,一个军队里,不找兔子,找谁去?老弟呀,你还年轻,社会上稀奇古怪 的事情,你见得太少,也懂得太少了。古话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就 好像你们男女红卫兵在一起睡觉一样,本来是双方自愿,谁也碍不着、谁也管不着 的事儿,有人偏偏要管你们,你心里痛快么?有那么一种假道学先生,自己什么坏 事全干,可就是不许别人在个性上稍许解放一点点儿。林老弟,你已经给这些唯恐 天下不乱的假正人君子们充当过冲锋陷阵的马前卒了,可不能一辈子老是让别人当 枪使啊!要知道法律都是人定出来时,人分三流九等,法律只能适合一种人也就是 定法律的那种人的需要,对其余的人,就不一定全是适合的。人只有在上帝面前也 就是在自然面前才是一律平等的。强迫别人去服从自己的意志,都不是上帝的意志。 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林建国对他莞尔一笑,没有回答,又一次踱到了帐棚外面去,贪婪地猛吸几口 凌晨的新鲜空气。对于这个愣把窝头叫做馒头、在文化大革命中不去参加革命、躲 在澡堂子里看女学生洗澡却又不承认自已是流氓、口口声声提倡个性解放的高等学 府青年教师,林建国还无法理解,对于他的话,一时间也还琢磨不透。只有一句话 他是能理解的,那就是男女双方既然都愿意在一起睡觉,又不妨害第三者,为什么 要受到别人干涉?以此类推,两个男人愿意在一起睡觉,也不妨害第三者,自己又 何必去多管别人的闲事呢?他自己心里明白,就他的本性来说,这种事情,他原是 不屑于去多管的。设身处地地为那个老头儿想一想,一个被窝儿里睡着一个娇滴滴 的长辫子“姑娘”,却又不许他动心,不也太难点儿了么?想到这里,他又责怪起 公安局来:既然抓到了男扮女装的人妖,验明了“她”是男身以后,铰去“她”的 长辫子,恢复“她”的男装,不就完了么?为什么偏要像要狗熊似的拿人家出洋相? 这时候,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又一次做错了事情,又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卑下了。 在夜风吹拂下,他忽然想到:像施哲人那样的“半疯”,来到了教养收容所, 怎么可能成为积极分子?怎么可能成为值班员?仔细一想,他马上发现,在这个人 的身上,作为一个“人”的天良和本性并没有泯灭。他与人为善,并没有害人之心。 正因为他过份地追求人的本性,走了极端,主张恢复自然,反对人与人之间的一切 区别,包括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对于他的这种不合时宜的主张,别人当然是不会苟 同的。于是,就拿他当疯子耍着玩儿,跟他打赌,将他的火儿,要他到澡堂子里去 看女学生洗澡。看起来,这个头脑复杂的“聪明人”,倒是被头脑简单的人戏弄了, 耍笑了,直到送进公安局里来了,还不知道自己是个供在祭坛上的牺牲品呢! 至于孟祥谦为什么会欣赏他、看中他、重用他,似乎也不难解释了。在施哲人 的眼中看来,国界也是人为的,也是“不符合上帝的意志”的,凡是地球上的人, 应该统称之为“地球人”才合理,什么“中国人”、“日本人”、“柬埔寨人”, 统统扯蛋!作为一个自由人,愿意到哪里去就可以到哪里去,更何况孟祥谦是正大 光明地“申请出国”的,既非“偷越国境”,谈何叛国? 看起来,孟祥谦虽然表面上认罪深刻,态度良好,骨子里也是不服的,只是 “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不想继续自讨苦吃罢了。很可能他跟施哲人之间有许多观 点根本不同,但只要在这个问题上看法一致,岂不就可以“谈得拢”、“合得来” 了么? 林建国在胡思乱想中迎来了日出,人们在新的一天中开始了新的你争我夺、尔 虞我诈,他却提前完成了一天的任务,去睡觉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孟祥谦告诉他说:那两个狗男女进了公安局还继续犯 罪,已经被送进反省室去了。送走之前,赖干事先给柳艳君半把木梳子,叫“她” 被辫子梳得光溜溜的,替“她”正面侧面照了好几张相,这才把辫子替“她”剪掉, 叫理发员给他剃了个光头,接着又照了好几张相。这个男扮女装的人,从十几岁就 留辫子,跟辫子的感情还真深,昨天半夜里开“蒙头会”,挨了一顿打,没有掉一 滴眼泪,今天赖干事两剪子把他的辫子剪下来,他眼圈儿一红,那眼泪竟一对儿一 对儿地往下掉! 林建国听到了这个消息,愣了一愣。施哲人的一番话对他多少起了一些作用, 因此心里隐隐有些内疚。可又不愿孟祥谦看到自己的尴尬神态,借口去打饭,躲到 伙房门口去了。 吃过了中午饭,孟祥谦通知林建国说:赖干事要找他谈话。林建国不知道又将 发生什么事儿,忐忑不安地跟着孟祥谦走进队部。只见在队部等着他的,原来就是 头一天领他进收容所大铁门的那个穿拖鞋中年汉子。孟祥谦走了以后,赖干事指了 指靠墙的一张凳子,叫林建国坐下,先和颜悦色地表扬他当值班员忠于职守,敢于 跟坏人坏事作斗争,说明他有决心跟过去决裂,走向新生。接着又给他布置了一项 新的任务:反省室里有个值班员殴打反省号,准备撤换,要林建国到反省室去值班。 考虑到他和柳艳君都没有被子,特地从仓库领出两条来,叫他一起抱上,现在就走。 要按林建国的本意,真不想再见到柳艳君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欠了人家一笔债。 但是一者这是赖干事看得起自己,不能不识始举,二者想到也只有到了反省室之后, 才能还清欠下的这一笔债务,于是二话不说,抱起两条被子,跟赖干事到了反省室。 反省室设在一截废弃的砖窑里,阴暗而潮湿。由五个值班员组成的一个值班小 组,分日夜两班看守着六个反省号。 值班组长王向荣,三十年代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精通日英德法四种外文, 是个著名的学者。解放后担任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部主任,五七年划为右派,早就已 经在茶淀农场劳动教养了。他是五处专门抽调上来写材料的,每天不是奋笔疾书, 就是埋头看他的洋文大厚本本儿,值班组长只是挂个名儿,组里的事情他不大管, 也从来不值夜班。 组里有个值班员叫蒋仁善,原是流氓团伙“七兄弟八姐妹单挑一枝梅”中的小 老七。他们这个流氓团伙,七男七女成双成对,只有最小的一个女流氓叫梅桂香的 是单拨儿,所以才起了这么长的一个“字号儿”。一九六○年初,这个团伙全伙儿 被收容教养。 一九六一年农业歉收,劳改农场拿不出这么多粮食来填饱劳改犯的肚子,因 “浮肿病”而死去的人日渐增多,不死的也像纸糊的人灯,一阵风吹来都能倒。在 这种情况下,公安局拣那年纪轻、案情轻的以“保外就医”为名放回家一批,其中 就有蒋仁善。这小子在养病期间,倒也没有闹事。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他不但得到 了一张解除教养通知书,连户口也报上了,通过父亲的钻营请托,还进了工厂当了 车工。由于他历史上有这么一个污点,“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虽然没有列为专 政对象,但也参加不了造反派。厂里不开工,就整天在街上晃。一晃二晃的,跟 “单挑一枝梅”又勾搭上了。梅桂香送教养的那年才十五岁,这时候已经二十二三 岁,早已经不是“单挑”的单拨儿。一天,他们两个在街上“联袂而晃”,遇上她 的老相好的,醋海兴波,大打出手。“一枝梅”在“单挑”的时候就是个偷、骗、 抢、打件件精通的“全能流氓”,蒋老七打架也一向手黑,两个对付一个,一攮子 下去,把对方的肚子捅了个大窟窿,他们两个,也被当场逮住,第二次被送来劳动 教养。 宋代的配军解到牢城以后,按照“武德爷爷”当年留下来的规矩,要打一百杀 威棒;郝干事也有他自己定下来的规矩:凡是二进宫的流氓,进门之后,要吃他二 十下鞭子。他有一条专门用来打人的橡皮钢丝鞭,是他自己用一条电缆线安上一个 把儿改装而成的。这玩意儿,只要挨一下,就是一条红印几,但却绝不会落下内伤, 也算是他手下留情的“仁政”吧。这个年轻的虐待狂患者还有一种奇怪的性格:最 看不起被他打得吱哇乱叫的“软骨头”,却佩服那种一鞭子下去连眼睛都不眨一眨 的“硬骨头”。凡是被他打过却不叫唤求饶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得到一些好处。蒋 仁善虽然不是什么“特殊材料造成的”“钢铁流氓”,不过凭他那种三青子劲儿, 二十鞭子,倒也还挺得住。因此,仅凭他这份儿硬气,加上对教养所里的事请门儿 清,打过以后不久,郝干事就 任命他为反省室的值班员了。 小流氓的特点之一,是手里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权力,不 然,就会胡作非为, 直至不可收拾。蒋仁善当上了值班员以后,加上王组长又忙于写材料,不大管组里 的事儿,于是他把挨了二十皮鞭的火气全撒在反省号身上,也变成了一个虐待狂患 者。 反省号,顾名思义每天必须面壁思过,反省检查;而值班员的任务,就是看住 他们,不许他们打瞌睡,不许他们干别的事情。一个人,要他每天像和尚入定似的 盘腿坐着一动不动,原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中国有句老话,叫做“闲饥难忍”, 意思是说:一个人闲得无聊,就会感到肚子饿得难受。在家里,不管怎么闲,总还 可以找到一点儿事情干干,在反省室里,不论反省号还是值班员,都只能干坐着, 无所事事,却又并不是饱食终日。按定量算,一个月二十八斤粮食,加上不算在定 量之内的麸子,每人每天可以吃到一斤半以上的麸子面窝头,照平常人看来,不是 太少了,而是太多了。但是这里早上是咸菜,中午晚上是菜汤,缺乏油水,尽管坐 着不动,却总是峨得慌。于是,具有了“立法”权力的蒋仁善开始立法了:凡是反 省号,打瞌睡一次者,罚扣一个窝头;放屁一次者,罚扣一个窝头;敢于顶撞值班 员、不服管理者,也扣一个窝头!至于扣下来的窝头,当然是跑到那个“歪戴帽, 倒踏鞋,谁敢惹我蒋七爷”的蒋老七肚子里去了。 在反省室里,只要自己注意,不打瞌睡、不放屁,还是可以做到的,但要完全 服从值班员的管理,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头一条,拉屎撒尿必须有值班员带领才能 到厕所去。值班员一声:“憋着,就数你事儿多!”就得乖乖儿憋着,一直憋到脸 红脖子粗浑身打哆嗦,憋到王向荣看不下去发了话了,才能到厕所去轻松一下。谁 敢提一下抗议,马上就是:“不服管理,罚扣窝头一枚!” 反省号中,有一个叫高步清的,已经铐上铐子了,还是什么都不在乎,不让上 厕所,干脆就把大便拉在裤兜儿里。蒋仁善一上火儿,把高步清吊在门框上用木棍 子打。另一个土匪出身却当过高岗警卫员的反省号郑天雄不服气,就出来打抱不平, 于是反省号里大打出手,惊动了郝干事,一副铐子把郑天雄也铐上了。 今天上午郝干事把柳艳君等二人送进了反省室,郑天雄向赖于事告状,王向荣 又证明郑天雄说的都是实话,气得赖干事当时就把蒋仁善的值班员撤掉,把郑天雄 的手铐除掉,并把“作风正派、表现积极”的林建国调到反省室来,接替蒋仁善当 值班员。 教养收容所里的反省室,略同于拘留所里的禁闭室,都是给那些不安份的人准 备的。在这里反省的人,各种类型都有。年纪最老的一个名叫李世才,三十年代留 法的硅提纯专家,能把硅的纯度提到“九个九”,即99.9999999,是五十年代周总 理把他从法国请回来专门从事于半导体的研究的。但是这个老头儿对于当时科技界 的“外行领导内行”很不满意,五七年整风运动中提出意见,认为科研单位的外行 领导内行是阻碍中国科技发展的根本原因,要求撤消党委负责制,改为专家负责制, 并表示愿意担起领导的重任,在享有人权、财权和研究自主权的前提下,在短期内 把硅的纯度提到“小数点后九个九”即十一个九的超国际水平。但是他的这一片热 心肠不但无人赏认,反而说他是反党,是资产阶级个人野心家,被扣上了一顶右派 分子的帽子。最早的处理是降职降薪,留在原单位在外行领导下继续从事硅提纯的 研究。可是这个孤傲的老头儿脾气非常怪僻,一是不承认自己有错,二是“宁可给 明白人当奴才,绝不给糊涂虫当军师”,要他在外行人的领导下从事科研,他宁可 不干。于是升了一级,送到农场去监督劳动。可是他拒绝干农活儿,声称他的劳动 岗位在实验室,不是在农场,三天两头往国务院跑,要求面见周总理。于是又升了 一级,被收容劳动教养。可是到了教养农场以后,仍拒绝劳动,口口声声只要申诉。 幸亏遇上个大夫也是右派,同情他的遭遇,给他开了个心脏病的诊断证明,被送到 病号队“休养”去了。 劳改农场的“休养队”,一天两顿饭,每顿一个窝头两碗菜粥,根本谈不上有 什么药物治疗。可是这个倔强的老头儿居然奇迹般地活下来了。几年中间,他用卷 烟纸书写的申诉材料摞在一起足有一尺多厚,但由于他没有直接上邮局发信的自由, 所有申诉材料都是交给队长代转的。尽管这些材料开头都写明了国务院、党中央、 人大常委会、政协常委会、中国科学院一直到侨务委员会,但是究竟送到了什么地 方,只有那位队长心里明白。一直到了一九六六年初,北苑农场筹建半导体收音机 工厂,计划自产晶体管,于是又想起这位硅提纯专家来,把他调来生产纯硅,在因 陋就简的前提下,给他的任务是“七个九”,即小数点后五个九。可是这位先生来 到以后,首先一条就是要求平反,否则连一个九也不九。厂方软硬兼施,他始终不 低头,不改口。“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办半导体收音机工厂的方案被全盘否定, 工厂停工学习,就拿这位李世才当典型进行批判。别人受到批判,都是连连认错, 频频检查,但求不吃眼前亏;独有这位李先生,批他什么他反驳什么,不但被揭批 的问题不认错,还振振有词地梗着脖子反批判,弯腰、低头、下跪、挂牌子、戴高 帽子、坐喷气式……,什么样苦头全吃过了,问题却越批越多,前后批了一年半之 久,简直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最后只好把他送进反省室里来,以让他“深自反省” 为名不了了之。也有人说,他的问题已经作为典型报到了局里,只怕不久就要第三 次升级:由教养变成判刑了。 老头儿已经瘦弱不堪,头发白的多黑的少,两颊如削,两臂细小,两腿无肉。 胸前肋骨一根根凸出来历历可数,但是两眼却矍铄有神:没人理他的时候,他垂首 低眉,不言不语,哪怕室内闹翻了天,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但若有人跟他谈他的 问题,坚毅的眼睛立刻熠熠生光,看上去已经衰弱不堪的老人立刻把全部底气都提 了起来,滔滔不绝地可以演说一两个钟头不带喘一口气儿的;还是那么自信,还是 那么果敢,争胜好斗的劲头,不亚于一个小伙子。 反省室的六个反省号中,只有一个人白天黑夜带着手铐,看起来,似乎是他的 问题最严重,一打听,其实却是他的问题最简单。他就是挨过蒋仁善毒打的那个高 步清,上海人,一九六六年应届高中毕业生。他兄弟姐妹四人,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已经响应支边的号召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种田去了,他行三儿,底下还有一个妹妹, 如果考不上大学、中专,又分配不了工作,摆在他面前的道路,只能也去新疆。但 是从哥哥和姐姐写回来的大量书信中,他对新疆的印象不仅仅是“不好”二字而已, 简直是到了怕得要命的程度。好不容易考上了北京新办的一所精密仪器专科学校, 喜孜孜地带上铺盖行李到北京来报到,这所学校却又从大专降级为中专,招生对象 只限于本市,所有在外地招来的学生,只能由校方负责送回原地。高步清一团欢喜 落了空,又怕回到上海会免不了还要上新疆,于是就赖在学校里不肯定,要求校方 负责安排到别的学校去,哪怕到外地也行。但是这个问题校方无法解决,除了频频 道歉之外,真是爱莫能助。时间一长,校方见劝说无效,只好求助于派出所。高步 清见由公安人员出面了,转了一个方向,要求先报上北京户口。派出所民警答复他: “要想报上北京户口,除非申请劳动教养。”高步情说:只要劳动教养能报上北京 户口,他就申请。于是,一个并无罪行可言的公民,就这样主动申请进了教养所, 教养理由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无理取闹。 进了教养所以后,高步清才知道劳动教养是怎么一回事儿,可是后悔已经来不 及了。他被送到教养农场去以后,两年中逃跑了三次,每次都到北京来找那个骗他 申请教养的民警算账,每次又都以“逃跑教养人员”的罪名铐上铐子送回农场。这 一次他吃了秤铊铁了心,要找那个民警同归于尽,正好赶上那个民警因为犯了错误 被遣返还乡。高步清满以为趁此东风自己的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却不料新上任的 所长说:“那个民警千错万错,送你劳动教养没有错。他的问题恰恰在于对你这样 的犯罪分子打击得不狠;而不是太狠。”其结果,又是铐上铐子送到了分局。在经 由收容所送回农场之前,他开始绝食,因此被送进反省室严加看管,以防他用别的 方法自杀,每天则由医务所大夫用灌肠器把橡皮管插进鼻孔里灌两次玉米面稀粥以 维特生命。 林建国来到反省室的时候,他已经绝食了十五天,全身上下瘦得只剩下了一把 骨头,连屁股蛋儿上都没有肉了,被铐在背后的两只手,可以很自如地从屁股蛋下 面褪(t ùn )到前面来。脑袋上测满是被蒋仁善用棍子打出来的血包…… 在这里,最横(h èn ɡ)的反省号,莫过于土匪出身的郑天雄了。他个儿不 高,一张扁圆脸,两只小眼睛,留着刺儿头,口操河南腔。他十七岁那年,适逢河 南大旱,颗粒无收,饿死了许多人。他带领众乡亲冲进了大户家,打开粮仓,分了 粮食,小小年纪,就远近闻名。大户事后报了官,警察抓住了他的亲哥哥,押着他 哥哥去抓他。他看见哥哥从前门进来,一抢先把哥哥撩倒了,自己跳后窗户逃上了 山去。从此跟二十四个兄弟聚啸山林,当上了“平等大王”。二十四个兄弟中他行 七,人称郑老七。在“替天行道”的岁月中,他练就了一手好枪法:电线杆上的电 线,一甩手之间,要它哪根断就哪根断,根本不用瞄准。后来二十四个兄弟全数投 了八路军,他给高岗当了警卫员。五十年代初高岗出了问题,他离开东北,调到西 安市总工会当副主席。遗憾的是他不识字,上班不但不能批文件,连看报纸也困难。 为了照顾他的这一特殊情况,他的办公室里放了一台收音机,上班可以听广播。这 个人性格粗鲁,心肠却极软,最怕看见别人流眼泪。谁家里有困难,只要叫“内人” 出面到他那里去哭一鼻子,二百元三百元的补助登时就能拿到手。这个传奇式的人 物,婚姻更其奇特:娶的竟是亲姐儿俩。这姐儿俩都是师范学院毕业的中学老师, 俩人好得难拆难分,发誓共嫁一个丈夫,这一“艳福”,老天爷作成了他,经人撮 合,娶了姐姐,妹妹也跟了过来,对外是两口子加一小姨子,关了房门,其实是三 口子。这一秘密,不久就被发现,虽然是三人自愿,但由于不合乎婚姻法,由组织 出面,把他的“二夫人”调到重庆去了。但是姐姐想妹妹,每逢寒暑假,不是带了 丈夫同去重庆,就是把妹妹接到西安来度假,继续过他们的“三口子”生活,弄得 组织上也没有办法。“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首当其冲,受到了批判。领导找他 谈话。要他在两个老婆中选择一个,离掉一个。他们三口子一商量,干脆全离婚, 只要求把姐妹俩调到一起就行。办完了离婚手续,姐姐调到了重庆;他也突然失踪。 人们都以为他割不断旧情,追到重庆去了。其实,他到过重庆倒是不假,只是跟姐 儿俩见了最后一面之后,就动身寻到西藏去了。高岗的公子,那会儿还在西藏,他 找上门去,由于彼此都跟高岗有牵连,人家也不敢留下他,给了他三百块钱,叫他 回西安。他一想:“老子革命三十多年,如今落一个妻离子散的下场。这个命老子 不革了!”这时候,他结识了一伙儿走私集团,人家看中了他的枪法好,拉他去参 加武装走私。他腰里掖着两支二十响,坐在敞篷小吉普里,往来子中印、中缅边境。 遇见巡逻的骑兵追来,他双枪齐发,专打马腿,多少次出生入死,化险为夷,帮走 私集团赚了许多钱,他也分到了不少钱。他仔细想想:“老子革命三十几年,好歹 也是个共产党员,怎么一念之差,为了两个老婆,扔下工会副主席不当,却跑到西 藏来当起走私犯来了?干这一行买卖,总有一天要落网,到那个时候暴露了身份, 自己这张脸倒无所谓,还有那么多兄弟伙儿,牵连到他们怎么办?”他的兄弟伙儿, 当年聚义结拜,共有二十四人,投奔共产党以后,转战南北,已经牺牲了十六人, 还剩下八个人,除一人还在周总理身边当警卫员之外,其余六人,大都当了军分区 司令,最小的也是保卫处处长了。他一想到兄弟伙儿,毅然悄悄地离开了那帮走私 犯,又回内地来,想找他的哥儿们,暂时谋一栖身之地。 从西藏到北京,一路上过来,他的兄弟伙儿全都盛情接待,但是谁都不留他, 除了答应接济他旅费之外,都劝他回西安去检查交代自己的错误。他身上有的是金 银钞票,并不缺钱花,就是不想回去挨批挨斗。最后一站,他到了北京,住在前门 饭店。连日旅途辛苦,倒头就睡。睡梦中两次被查夜的民警叫醒,惹了他一肚子火 儿。他的工作证上,写的是“西安市总工会副主席”,但是看他那其貌不扬的长相, 油污汗渍的衣衫,手面阔绰的花销,查夜民警总疑心其中有诈。等到第三次把他叫 醒的时候,这个从来没有受过气的人再也忍不住气了,扬手一拳,把叫醒他的民警 打了个满脸花儿。公安局查夜,就怕证件齐全而又态度和蔼的人,虽有疑窦,也不 能搜查;如今郑天雄动手打人,正好就坡下驴,当即以“无故殴打查夜民警”的罪 名扭送分局。到了分局,仍不老实,关在候讯室里,他拳捣脚踢,打碎了十几块窗 玻璃,踢散了一块门厢板,最后强制他穿上“和平衣”,又捆在木板上,才算老实 下来。 民警搜查他的旅行包,发现里面金戒子、银元、手表、钞票,加起来不足一万, 也值好几千,以为他是个冒名顶替的“倒爷”。第二天提讯,郑天雄讲了自己的经 历,略去了武装走私这一节,只说囊中财物,是自己半生积蓄加上兄弟们馈赠,弄 得审讯员也将信将疑。发电报到西安、西藏以及沿路各军分区查对,又证明确有此 事。最后审讯员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只好给他定了“擅离岗位一年半不归”、 “以索取盘川为名沿途诈骗”、“无故殴打公安人员”、“破坏公安局公共设施” 四项罪名,受到了劳动教养三年的处分,所有财物,全部没收。 送来收容所以后,他摆起老资格来,大吵大闹,谁也不看在眼里,口口声声, 只说公安局无故生事。行动也不服从管理,因此才把他送到反省室来严加管束。林 建国接任的时候,他的火气已经被悄磨下去一大半儿,虽然还不认罪,却不怎么闹 事儿了。 还有一个反省号,名叫谢大伟,五十多岁了。解放前是个军医,解放后先是私 人开业,后来搞联营,最后并入街道医院当门诊部主任。他有个儿子,二十七岁了, 在云南当军医;儿媳妇二十六岁,跟他老两口儿住里外屋。今年夏天,有一次半夜 里下大雨,谢大伟起来关窗户,先关了里屋的,又出来关外屋的。儿媳妇见公爹起 来自己却不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忙掀开毛巾被;穿着背心儿小裤衩就要下床。公 爹拦着她叫她不要起来,双手一按,竟按在她乳房上。儿媳妇抿嘴一乐,老公爹趁 势把她搂过来亲了一个,她也没有抗拒。大雨声中,老太婆也没有听见。第二天夜 里,老头子趁老太婆睡着了,悄悄儿溜到儿媳妇床上,成就了“好事”。从此暗地 里偷偷摸摸,也不知多少次了。这种事情,偶然一次两次,也许能隐瞒过去,次数 一多,赶上一回老太婆半夜里醒来,一摸老头子不见了,又听到外屋有响动,心里 登时明白了一多半儿,也不叫,也不喊,悄悄儿走到外屋,咔嚓一声把灯给拽着了。 这一来,把个扒灰的老头子和偷老公公的儿媳妇臊得无地自容,双双给老太婆跪下 求饶。老太婆倒是真有心计,一面答应他们绝不声张,一面却打了个加急电报给儿 子以“父病危急”为由把儿子叫回北京,如此这般,把情形一五一十全给儿子说了。 这儿子也真叫浑,对他老子说:“你搞我老婆,我就搞你老婆。叫你也尝尝当王八 的滋味儿!”到了夜里,儿子果真跟母亲在一张床上睡,还故意当着老头子的面脱 光了衣服搂成一堆儿,异口同声地叫老头子到外屋去跟儿媳妇睡。儿媳妇吓得当天 夜里就逃回了娘家,老头子只好在儿媳妇的床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母子二人同时 到派出所去首告,结果是儿媳妇没脸见人喝了敌敌畏自杀身亡,谢大伟以“乱伦” 罪被收容劳动教养三年。进了收容所以后,谢大伟检举他儿子贩卖吗啡,他儿子又 告发父亲解放前后一共跟十二名护士有过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一家子四口全都不是 人,除了一条人命之外,案子越扯越复杂、越搞越糊涂。谢大伟就是因为问题没有 搞清楚才送到反省室来继续交代的。 除以上四个之外,就是“在收容期间搞(j ī)奸重新犯罪”的柳艳君和 “她”的奸夫范广新了。 这里,六个人因为有不同的问题被严管反省,由五个同样也有不同问题的人看 着他们管着他们。这就是劳动教养收容所里面的反省室。 林建国抱着两条被子跟着赖干事走进反省室,柳艳君和范广新已经盘腿低眉跟 另四个反省号并排坐着“深自反省”了。林建国见了柳艳君,面上还有几分讪讪的, 觉得不大好意思;柳艳君抬头看了林建国一眼,却脸色坦然,一副无所谓的神态。 赖干事向王向荣交代了几句,管自走了。林建国放下两条被子,下意识地翻开被里 子来看了看,打算挑一条好点儿的留下给自己用。 这两条被子,虽然都是刚从库房里领出来的,但都已经有人盖过。灰色的面子, 已经褪成了近似于白色;白色的里子,则又脏得近似于灰色。两条被子中,新点儿 的一条还比较干净些,旧点儿的那条,已经相当脏了。林建国正想把干净点儿的那 条留下给自己,一个念头闪过:自己刚刚来到这里,前三点儿得给人家一个好的印 象好的评价,于是登时就换了过来,把干净点的那条递给了柳艳君。 其实,林建国在打开被子察看的时候,柳艳君就已经在注意他了。两人虽然同 是教养分子,但今天一个是“治人者”,一个是“治于人者”,地位可以说是相当 悬殊。照常情判断,“治人者”总是尽可能地动用手中的权力来为自己“谋福利” 的,哪怕是一个一“教养值班员”这种十分可怜的“治人者”,手中的权力十分有 限,人们也总要尽最大限度去使用这种权力,其中也包括把好被子留给自己这种权 力。出于柳艳君意料之外的是:这个把他送进反省室来的年轻值班员,居然自动放 弃这种权力,把脏被子留给自己,而把好被子让给别人。这个女性化的男人,心肠 好像特别软,感情好像特别丰富,尽管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儿,却把他感动 了。只见他眼睛里噙着泪花几,双手捧着那条被子,用一种发颤的、近似于哀求的 声音对林建国说: “这条被子干净点儿,您用这条吧。我会洗,我的针线活儿也准比你强。赶星 期天我把它拆了洗了,有半个多小时就能做上!”说完,不由分说,放下手上的被 子,把那条脏被子抢过去了。 林建国没有想到柳艳君对自己不但不记仇,反而会对自己这样体贴,这样关心。 林建国既聪明又能干,要论别的本事,他几乎样样精通,要论洗衣服做针线,由于 在家里有妈妈管,在“总部”有小地瓜儿管,跟这个十几岁就女装的男人相比,只 怕不是“略差一筹”,而是相差很远的。一迟疑间,被子已经被柳艳君换走,他也 就不再坚持了。 林建国上任伊始,就当众发表他的“施政演说”,阐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说他 也是教养分子,跟大家一样部是犯了错误送到这里来改造的,本质上彼此没有什么 区别。他到反省室来值班,任务很明确,就是为反省号服务,目的也只有一个,那 就是尽可能从生活上把反省号照顾好,让大家早点儿把问题谈清楚,结束反省。因 此,只要是正当的要求,他能解决的,一定协助解决,绝不怕麻烦。比如喝水,可 以用一个空盆把开水存起来,渴了随时可喝,而不必非得在吃饭的同时把开水分完 喝光不可。又比如大小便,室内一共就六个反省号,不论白天黑夜,至少都有两个 人值班,那就没有必要规定一天几次大便几次小便,谁想去随时可以奉陪。等等。 他的这一番话说得既合情合理,又平易近人,绝不是蒋仁善之类的小流氓所能 想得到、说得出的。因此,当时就得到了天不怕地不怕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郑天雄 的称赞,说是:“那么多天来,头一回听见说人话。”高步清存心捣乱,当时就喊 报告,要求大便。正好柳艳君从早晨起来到下午还没有上过厕所,林建国就带了他 们两个一起去。 高步清绝食已经半个多月,每天靠灌肠器灌进去的两碗玉米面糊糊,连维持新 陈代谢也不够。人已经脱了人形,屁股上已经没有肉,坐着不垫棉被就会倒,站起 来不扶墙就要摔,上厕所值班员架着他也是走一步晃三晃的,样子十分可怜。到了 厕所,学习组里这会儿正在读报,厕所内很空,林建国等他们两个都蹲下去以后, 想到一个已经是人灯,又铐着铐子,走都走不动;一个特别老实,估计都不会捣乱, 趁这会儿厕所里空,他也蹲下来拉屎。想不到他一根屎橛子刚拉了一半儿,高步清 提起裤子来夺门就跑。急得林建国顾不上柳艳君,急忙擦了屁股提着裤子就去追。 其实,厕所也在大墙之内,四面都有岗楼,谁也甭想跑掉,不过这事儿一旦惊动了 警卫,就是个麻烦,更何况高步清是个一心想死的人,万一在自己带他上厕所的时 候寻短见死了,这责任可也不轻。因此林建国虽然明知道地跑不了,却仍然惊慌失 措地拔脚就追。 高步清到底是个十分衰弱的人,跑出厕所门外,被强烈的阳光一刺激,一阵眼 花,一阵心慌,也许脚底下又绊住了什么,一个前栽,摔了个狗吃屎──不是说笑 话,确确实实是地上有人在半夜里拉的一泡屎,高步清正好脸朝下摔在这堆屎上, 弄得满鼻子满嘴都糊着屎浆子。林建国三步两步赶上,一把提起他来,见是这副模 样,一股无名火起,真想打他三拳踢他两脚。但是一者当时高步清已经翻了白眼儿, 二者这人已经极度衰弱,别说是三拳两脚了,只怕一拳下去,小命儿就得报销;三 者这个人既然肯于如此糟贱自己,也许确实有天大的冤枉也不可知。因此林建国忍 了又忍,总算没有发作。这时候柳艳君也已经系好裤子走过来了,林建国想了一想, 告诉柳艳君在谁的面前也不要提起高步清捣乱的事儿,只说他是身子虚弱,走路摔 倒的。高步清原本是个大个子,如今瘦得只剩下六七十斤重,林建圄双手一抄就把 他托了起来,吩咐柳艳君随后跟着,两人一溜儿小跑,把高步请送到医务所。 医务所是内外两间木板房,就在学习棚的西面、废砖窑的前面。两名教养人夫, 姓张的一位原是协和医院的内科主任,因趁女病人服用了放射性同位素引起性欲亢 进期间猥亵了女病人而劳动教养;胜陈脑一位原是二六一医院外科主任, 八路军时代困和女护士发生关系受到过警告处分,!‘文化大 革命“开始后,旧车重捱,上了大字报,、他一怒之下将大字 报撕毁,又殴打了写大字报的人,为此送劳动教养。他们两 动教养;姓陈的一位原是后勤部某医院的外科主任,八路军时代和女护士有过 性关系,为此受到过警告处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知情者旧事重提,给他贴 了大字报,他一怒之下,不但把大字报撕了,还动手打了写大字报的人,为此送劳 动教养。他们两个,一个给周总理看过病,一个是陈老总出国期间的随从医生,医 术都相当高明,因此一进收容所,不等分配,就留下来当大夫了。 林建国把高步清平放在医务所前面的荫凉地上,去请大夫急救。陈大夫一根银 针下去,高步清就睁开了眼睛;张大夫在药品奇缺的情况下,居然拿出两小瓶葡萄 糖注射液来作了静脉注射,又拿出一摞废纸和一团棉花,叫柳艳君替他把脸上粘的 屎浆打抹干净,这才仍由林建国托着他返回反省室,让他静静地躺在棉被上。 通过这件事情,高步清似乎也有动于衷了。每天下午四点半,张大夫就要来给 高步清灌玉米粥。一个搪瓷灌肠器,里面装了两碗很稀的玉米粥,通过一根小指头 粗细的橡皮管,塞进鼻孔里,通到食道,由于灌肠器的位置比脑袋高,罐里的稀粥, 就会凭大气压力压进胃内。每灌一次,就得由三个人把高步清平按在铺板上,才能 往鼻子眼儿里插橡皮管,其难受的程度,并不亚于受一次刑罚。今天,由于高步清 晕倒过一次,体质羸弱,张大大故意晚来一会儿。林建国到伙房去打来一盆稠稠的 纯棒子面粥,又特别给伙房班长说了两句好话,浇上了一点儿酱油,撒上一些五香 面儿,远远闻着就香喷喷的。在教养收容所,除了过年过节可以吃到一顿大米饭和 些许肉末之外,就要算纯棒子面稠粥为最美味的佳肴了。如果再加上点儿酱油和五 香面儿,简直是至高无上的妙品。林建国端来了这碗美味食品,一面用小勺搅拌着, 一面故意用嘴把那热气带着香气吹到高步清的鼻子跟前,同时在他耳畔轻声地劝说: “你闻闻这面儿粥,有多香!自己把它吃下去,该有多好!你不吃,反正还得 灌,每天白受两次罪,这叫何苦?你想用死来表示抗议呀?告诉你,中国人多,死 上万儿八千的没人心痛。这两年,单是中央的头儿脑儿死了的就有多少?添上一个 你,能起个什么作用?劳动教养没有上诉权,你不服,只能写材料向有关部门申诉。 写材料无效,就只好等教养结束以后登门申诉了。只有申诉,才是唯一合法的途径; 而要申诉,必须先要有个好身体;特别是登门申诉,你连路都走不动,怎么登门? 听说你三年教养期已经过去两年,再忍一忍,就到期了。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 柴烧。哪怕就是申诉无门,要自己动手去报仇,不也得凭身体凭力气么?所以说, 你要是真聪明,就不该把这条命白白扔在这里。话给你说明白了,你要是肯听我的 活,从今天起开始吃饭;你要是听不进去,我也算尽到了责任,不再劝你了。一会 几张大夫来,还给你从鼻子眼儿里灌!”说着,舀起一勺子香喷喷的稠粥来,吹了 一吹,送到了他的嘴边。 林建国的这一番话,其实是发自肺腑,出自真心。屋子里的人,包括值班员和 反省号在内,听林建国说出这样的话来,开始的时候,全都吓了一跳。因为在反省 室内,规矩只许说“坦白、交代、认罪”这些字眼儿,最忌讳说“申诉、上告”这 些字眼儿,因为一提“申诉、上告”,就等于“不服、不认罪”,而“不服、不认 罪”在教养收容所里恰恰是绝不允许的。从逻辑推理,经过法院依法审判的罪人, 尚且有判错的时候,准许上诉,何以独独大都未经审判而以首长意志为转移决定一 个人命运的劳动教养,竟会丝毫无错,不许申诉?从组织分工看,教养场所是执行 单位,不是审判单位,收进来的教养分子,可以是认罪的,也可以是不认罪的。不 认罪,应该准许通过正当途径进行申诉。但是当时的劳动教养收容所,不扣别的帽 子,至少是形而上学观点占领了工作人员的头脑,他们的推理方法是:大动提:共 产党是从来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小前提:你的案子是共产党处理的;因此得出的 结论是:对你的处理也是绝对正确的。殊不知正是这些人在用他们的“忠心”,肆 无忌惮地破坏了党的威信。在教养所里,不认罪要挨斗、要挨整,要把脑袋按到炕 沿上去碰,要上来三四个膀大腰圆的打手替你“端正态度”,“帮助”不过来的, 最后命运就是进反省室长期反省。因此人们对于“不认罪”三字简直谈虎色变,哪 个人胆大包天,境敢在反省室内对反省号说:你不服可以申诉,申诉不成可以报复? 无怪乎大家开头一听,会大惊失色,以为林建国不是新来乍到不懂规矩,就是年纪 太轻不知厉害。几个老值班员正打算出面制止,忽然看见高步清张开疑虑不解的眼 睛呆呆地注视着林建国好久好久,终于奇迹般地张开了嘴巴,把头一口玉米粥自己 咽下去了。林建国见自己的劝说有了效果,忙把高步清扶起来半靠在被子上,一口 一口地继续喂他粥喝。那几个值班员只当林建国是为了要高步清自己喝粥,才故意 这么说的,也就作罢。 等到张大夫五点多钟提着灌肠器来到反省室,绝食半个多月的高步清已经开了 斋,把一大盆稠粥全吃光了。张大夫听说这是林建国的一篇咒语奏了效,连连称奇, 心里暗暗佩服这个刚到反省室才半天的年轻值班员有两下子。 反省室也是对面炕,一面睡五个值班员,一面睡六个反省号,铺与铺之间的距 离并不太窄。特别是高步清,身上衣服破碎,长期不换,长满了虱子,加上被蒋仁 善虐待期间,在裤子里拉屎撒尿,弄得整个人臭气薰天,一条被子更是黑得流油。 尽管高步清一面挨着墙,一面跟郑天雄之间空开了足有半尺,可是那虱子并不因为 有这半尺间隔就老老实实地只咬高步清一个人,在林建国到达反省室之前,就已经 一迁而到郑天雄铺上,二迁而到李世才铺上,三迁而到谢大伟铺上,而且还有越过 那两辅之间的半米鸿沟向值班员的统铺上进攻的趋势。但是自古以来“客不修店, 官不修衙”,每一个值班员,首先都是教养分子;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刚进收容所的, 自己尚且一脑门官司,忧心忡忡,惶惶终日,只望早一日离开,再不然就是像蒋仁 善那样的小流氓,典型的虐待狂患者,以折磨别人为乐事,谁还有那闲情逸致来搞 一搞反省室的卫生,让自己、让大伙儿住得更舒服一些? 林建国刚到反省室,就闻到了一股酸气、臭气和霉气,特别是高步清身上,简 直臭不可闻。像这样的地方,怎么住人?当天吃过晚饭以后,他去找赖干事,除了 汇报一下高步情已经不再绝食之外,特别提出来搞一搞卫生、消灭虱子的要求。赖 干事听了很高兴,当即答应第二天全反省室大搞卫生,特许从锅炉房挑几桶开水来 烫虱子,又亲自到库房领回一大包碱面儿来代替肥皂,还关照医务所配合协助。 第二天一早,柳艳君大显身手,把所有的脏被子全拆掉,把棉絮抱到窑顶上晒, 林建国去挑来两挑开水,找了一个大铁锅当洗衣盆。吃早饭之前,就把几条被子全 洗干净了。吃过早饭,全室总动员,把室内的所有东西全抱出来,连铺板也拆掉, 把铺板底下霉烂已久由破鞋烂袜子脏裤衩之类全扔出去,地上洒一层石灰,搭上铺 板,先洒上许多六六六杀虫粉,盖一层报纸,再铺上褥子。九月份的天气,白天温 度并不低,等到屋里整干净,被子已经干了。柳艳君再一次大显身手,飞针走线, 果然半个多小时就行完了一床被子,吃午饭之前,就把被褥全行上了。吃过午饭, 林建国又去挑来两挑开水,请赖干事把高步清的手铐开开,把他的衣服裤子全扒下 来,浑身上下都洗干净了,光身子包在干净被子里,柳艳君又替他把那一身臭得戗 鼻子、满是虱子包的衣服放在铁锅里用碱水煮了又煮,总算把衣服裤子的本来颜色 露了出来。谁也没有想到,高步清的那一身衣服,原来都是高级料子做的。从他衣 袋里掏出来的一张揉绉了的照片看,这个又臭又脏的疯子一样的人,想当年也是个 十分英俊潇洒的美少年呢! 林建国自从进了拘留所,也没有洗过衣服洗过澡,今天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擦了身子,向别的值班员暂借一身干净的衣裤换上,把脏衣服都洗了。晚上睡在干 净被窝儿里,不知道轻松了多少。 林建国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赢得了反省号的信任、值班员的支持和赖干事的表 扬。队部号召全所三个学习棚都向反省室学习,大搞卫生,干干净净迎接国庆十九 周年。林建国以他特有的“领袖”才能,来到收容所刚刚三天,就接连打响了几炮, 做出了成绩,成为全所上下尽人皆知的出名人物了。 中秋和国庆即将到来,收容所决定在节前让教养分子接见一次,一方面跟家里 人见见面,一方面也让家里人送些御寒的衣服被褥。北京的气候,过了中秋就是初 冬,天气马上就要冷下来了。 接见通知下达之前,老于教养生活的“二进宫”们早在背地里说:马上就要送 一批人到农场去了。他们的根据是:第一,三个学习棚,每天进十几个人,早已经 拥挤不堪,得给“后来者”腾地方。第二,公安局的老规矩,每逢“五一”、“十 一”前夕,总要加强首都治安,搞一次突击搜捕之类,可以预见到马上就会有大量 新收容的教养分子涌进收容所,这里就这么三个帐棚,不腾空了,根本无法客纳 “新人”;第三,收容所往农场送人,大都是声势浩大地派专列,一次送走上千人, 车上架着机枪,车厢门旁站着武装警察,比保卫中央首长的阵容还要显赫三分;中 不溜儿的,一次送三五百,在旅客列车后面挂专用车厢,沿站不开车门,到站把车 厢甩下;小小不然的,每次送一二百人,那就不上火车,只用二三辆大轿车直接送, 车前车后,有插着三角小红旗的三轮摩托和警备车开路断后,一路上每遇红灯立即 变绿,派头也不比外国贵宾刚下飞机小多少。根据学习棚现有人数判断,“老号儿” 们连这次出行必定用汽车直送都算出来了;第四,北京市公安五处所属的许许多多 教养单位,兴凯湖农场由于跟苏联交界,中苏关系紧张以后,劳改农场已经改成了 军垦农场,不再往那里送犯人了;北京市区和郊区的教养单位,大兴县的团问农场 只有一个右派教养队,非右派不收;新都暖气机械厂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就交 之出去,改成了摩托车修配厂;延庆钢铁厂早已停办;顺义砖厂也已经停工,改成 了劳改系统的疯人院;算来算去,只有一个茶淀农场还能够容纳大量的人,于是纷 纷断言:“这一次送人,准是去茶淀农场。” 摇言无根,却似有据。新教养的听老教养的这么一说,莫不忧心忡忡,忐忑不 安,为自己此身不知着落何处而烦恼。接见的通知一下达,人人都以为这是离京之 前跟亲人的最后一次见面,纷纷写信,向家里要这要那。 在收容所里往外发信,倒不像拘留所和监狱那样只许写明信片,只是发信之前, 不许封口,必须经过检查而已。通知写信的那一天,林建国算来算去,父母亲远在 白洋淀,自己不辞而别之后,没给家里去过信,父母亲连他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反正路途遥远,写了信去也不可能来接见,这条线,还是暂时断了的好。北京的老 同学、老“战友”,自从他定为打砸抢分子,就远远地躲着他,唯恐沾上了晦气, 这时候写信去,谁敢自寻烦恼?想来想去,能够念及旧情给他送几件过冬衣服来的 人,只有一个小鸽子。但她实际上也是团伙中的一分子,仅仅因为小地瓜儿感恩图 报,没有“抬”她,方才侥幸漏网了。如果这会儿去跟她联系,万一公安局顺藤摸 瓜,把小鸽子也搭了出来,岂不是害了她了?想来想去,还是不给她写信的好。劳 动教养既然有工资,总不能连棉衣棉裤部穿不上吧? 反省室里的几个值班员中,王向荣是个特殊人物,他爱人什么时候想来看望, 随时可以来,不必等接见的日子。另三个值班员,两个是大兵,是背着背包来教养 的,一个是大学生,全没有亲人在北京。反省号中,李世才的夫人和小姐还在法国, 这时候也许正在瑞士度假,根本想不到被请回祖国来参加建设的专家教授会龟缩在 废砖窑的一角啃麸子面窝头;高步清家在上海;郑天雄两个老婆都离掉了;谢大伟 老婆、儿子、儿媳妇全有,可是两个成了冤家对头人,一个已经进了枉死城;柳艳 君的亲人,只有那个“师娘”,案发之后,只怕师娘也脱不了干系,这会儿不是成 了女犯人,就是成了女教养的。那么多人中间,只有一个白范新有老婆孩子在北京, 有资格发信接见。 范广新刚写完了信,突然,郑天雄从身边摸出一毛钱来,要范广新回给他一个 信封、一张信纸、四分钱邮票,然后一起递给林建国说: “俺也要写封接见信。俺不识字。俺说,你帮俺写!” 林建国抽出了圆珠笔,又把值班记录本拿过来垫在信纸下面,先写信封: “你的信寄给谁?地址怎么写?” 郑天雄大声地说: “寄国务院,周总理收!” 室内所有的人都回过头来向他看去。林建国耐心地解释: “你要写申诉材料,改天我帮你仔细写。今天只写通知接见的信。” 那天雄都有些不耐烦了,嚷着说: “俺就是写信通知接见嘛!你甭问,听俺怎么说,你就怎么写好了。” 林建国已经摸准了这个人的脾气,知道跟他硬争没有用,干脆听他的,先把信 封写好。郑天雄接着往下说: “你就照俺说的写。你写上:周总理:当年您说过,什么时候俺有困难,可以 去找您。眼下俺有困难,俺被公安局关起来了。请给俺送一件棉大衣来,再给俺十 块钱。此致敬礼。郑天雄。” 林建国果然如实笔录,信后填上了发信日子和接见的日子以及地址等,给郑天 雄过了目。其实这几个字郑天雄大都能认识,看了一遍。满意地笑了。 到了接见的那一天,收容所大铁门里面迎门横接了一溜儿铺板,颇像一道长堤。 “长堤”的两面,各放了一些长凳。门口放了张三屉桌,一个人坐着管登记,两个 人来回奔走唱名。每一拨人接见的时间为十五分钟。这一天,也是值班员最忙的日 子:每一拨接见的人,都得由值班员带出去又带回来;接见的时候还要站在人后听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出格的、不孩说的或是与案情有关的话;家属送来的东 西,要经值斑员当场检查,只许收日常用品,锐器、钝器和食物一律不许收,针线 剪刀虽然可以收,但必须交值班员统一保管,供大家使用。 可以说,这种“集体接见”的场面,是任何一部小说、任何一部电影或电视剧 所从来没有描绘过的。人们只在电影里见过隔着两道铁丝网或是一层铁栅栏或一层 玻璃窗的“接见”,却没有见过露天的、只隔着一块铺板的、双方都是人挤人的集 体接见。一块铺板,不到一米宽,但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将人类划分为两个 世界。来探望的亲属中,有头发雪白的老人,有抱在手中呀呀学语的婴孩,有道貌 岸然的正人君子,也有面如桃花的年轻姑娘。接见的人被从学习棚带出来,在铺板 的内侧坐好,两眼焦急地看着铁门外面,寻找着各自的妻子、父母、儿女;铁门外 面的家属,也噙着眼泪在寻找着各自的丈夫、儿子或是父亲。等到哨子一响,铁门 外面的人群呼喊着、蜂涌着奔向了铺板的外侧,于是立刻爆发出一阵嚎陶痛哭声、 嘤嘤啜泣声、忿怒詈骂声、忏悔求恕声,真是集人间百样感情于一堂,就是请世界 上最好的画师来画,也难于描绘出这千姿百态的神情于万一。当然,接见双方,也 不乏谈笑自若、面不改色的人。这一路“英雄好汉”,大概都是吃上了公安局的 “老号儿”,常来常往的,知道天下最好唬弄的人莫过于公安局,最容易吃的饭也 莫过于公安局,对于眼前的场面,早已经见怪不怪,无动于衷了。 林建国带着范广新出来接见,就站在他的身后。来探望范广新的,是一个三十 来岁的中年妇女,模样儿长得还不算难看。乍一看,还以为她是范广新的女儿或儿 媳妇,听他们说了一会儿话,才知道原来是他的妻子。两人相见,一个眼泪汪汪, 一个唉声叹气,默默相对,半天不说一句话。好久,范广新老婆才擦去眼泪,用手 绢儿捂着嘴带着哭脸说: “你进去以后,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为了孩子,只好照你的意思那么办了。 那会儿我要那么着,你不肯叫我那么着;这会儿你这么着了,我也那么着了。早知 道你会这么着,还不如那会儿我那么着,不也省得你这么着不是?” 啊!人类的语言中,现代汉语不愧为表达能力最强的一种语言。范广新老婆说 的这一席话,虽然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说的,但是在场的那么多人,除了范广新完全 明白之外,别人根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只见范广新摇了摇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才说: “这都是我害了你。我一个男子汉,连个老婆孩子都养不起,还有什么脸活在 世上做人!反正我已经这么着了,你也已经那么着了,你要是觉得合适,为了孩子, 你就譬如我已经死了,再往前走一步吧!” 他老婆眼圈儿一红,刷地又淌开了眼泪,呐呐地说: “我哪儿不去。我早当我自己已经死了。以前我只为孩子活着,如今还得为你 活着。你对我好,我不能对你没有良心。反正零售是卖,批发也是卖,零售比批发 赚的钱多,也自由些;好在你就教养两年,大家咬咬牙,一晃就过去了。只要你知 道我的心,不嫌弃找,等你出来,我还跟着你。” 范广新又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在“忠诚的”妻子面前,他不能说出自己 由于产生了破罐子破摔思想,在学习组里又继续犯罪,跟柳艳君搞奸。如今进了 反省室,两年教养期会不会变成三年,还很难说呢! 范广新老婆拿出一个包袱来,里面是一套棉衣棉裤,一顶皮帽子,一双棉鞋, 还有两瓶猪肉炸酱。按规定,食物是不许送的,但是口重的人要家里送点儿酱油、 咸菜之类,也可以允许。林建国略一犹豫,就决定把炸酱也算是酱油的一类,检查 过以后,仍替他包进了包袱里。十五分钟到了,门口响起一阵揪人心肺的哨子声, 接见双方,只好在依依不舍中噙着眼泪离开了那条长堤的鸿沟。 关于范广新夫妇的难懂的对话,林建国没有向干事们汇报,事实上也无法汇报。 直到很久以后,林建国才从一位“二进宫”的口中听说:这个范广新,原来是团河 农场就业队的一名炊事员,一每月工资三十六元五角。由于收入低,名声臭,直到 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娶上老婆。八年前,也就是一九六○年,有人给他在房山县农 村介绍了一个对象,说清楚姑娘只有十九岁,但是肚子里已经有了六个月的孩子。 家里嫌姑娘名声难听,只求有人要,能远远带走,一分钱财礼也不要,条件是必须 承认孩子是他亲生的。范广新贪图“便宜”,答应了条件。到房山县去接回新娘子 来,只花了两毛钱买了两张结婚证,当天晚上回到农场,新郎新娘各喝了一碗棒子 面粥、吃了两个菜团子,就入了洞房了。新婚的头几天,新娘子只是哭,晚上睡觉 也不肯脱衣服,一个人裹严了一条被子蜷缩在炕角。整整三个多月范广新没有碰过 她一下,她生下一个儿子,范广新尽可能买些好吃的东西给她吃,尽心地伺候她坐 月子,终于“感动了上帝”,一对陌生男女变成了一对恩爱夫妻:范广新从妻子那 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才知道她家里由于缺乏劳动力,年年倒欠队上钱,她要是不肯 陪支部书记睡觉,一家人的口粮就别想分到家。怀孕以后,大队支书逼她家里赶紧 把她嫁出去,而且必须给孩子找到一个合法的爸爸。他们两口子,就是在这样“两 厢情愿”的前提下结合到一起的。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岁,从毫无感情发展到相依为 命,范广新对那个“带犊”的儿子,也视同亲生一般。三个人靠三十六块五毛钱的 工资过日子,每天不是片儿汤加贴饼子,就是白菜场加窝窝头。好在范广新是就业 食堂的炊事员,每个月只交八元钱伙食费,就可以敞开肚子吃,有那“吃不了”的, 不妨多少带回家一些“哄哄孩子”,加上他老婆在农村苦出身,要求不高,平时还 能帮单身就业的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赚几个零钱贴补家用,穷日子穷过,倒也还勉 强能维持下来。 可是天有不侧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们的儿子刚长到七周岁,正要上小学, 忽然得了脑炎,住进了医院。这头一笔医药费就要四百元。虽然按规定可以报销一 半儿,但是一者要先交后报销,二者那一半儿二百元也没有着落。两口子翻遍了家 里,找不到一件值钱的东西,不得已,只好找中队统计员刘引去借。这个刘引,国 民党宪兵出身,家里有老婆,却好色成性。他知道范广新老婆在娘家就“不规矩”, 几次三番勾引她没有上手,这次趁人之危,明确提出:医药费四百元他可以全部借 给,报销后先归还二百元,以后每个月从范广新工资中扣五元,共扣两年,下剩八 十元作为“友好支援”,不用归还,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这两年中他可以随意进 出范广新家。做母亲的爱子心切,在走投无路中,打算忍辱答应,跟范广新一商量, 做丈夫的却又坚决不干。有道是“王八好当气难生”,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例也罢 了,挑明了的事情,往后刘引进门儿,自己还得躲出去,这口气怎么憋得住?思来 想去,别的办法没有,只好重操旧业,显一显他多年不显了的“妙手空空”的本事。 不料刚一伸手,就被抓住,以“恶习不改”为由,受到了教养两年的处分。他这边 刚进分局,刘引那边手捧四百元钱也进了他家。他老婆自怨“命苦”,儿子又不能 不要,只好噙着眼泪,跟刻引“那么着”了。──后来如何,讲这故事的人也不知 道。 林建国把范广新带回反省室的路上,遇见唐明生正好也带着几个接见回来的人 往二号棚走。他们住近一靠,唐明生悄悄儿地对林建国说:由于小凤的天宫院农场 每两星期才放两天假,平时出不来,赶不上今天的接见了;不过他已经求得了郝干 事的特许,可以让小凤在休息的日子来跟他单独相会。他们这一伙儿人中,如今只 有小凤一个人在北京,她可以用“未婚妻”的名义来探望,借此给大伙儿送进一些 毛巾、肥皂、牙膏、牙刷之类的急需品来。 这时候,一辆上海牌汽车在大铁门外面嘎然停住,从车上走下一个四十多岁微 微发胖的人来。这人穿一身整齐的衣服,头发梳得很光,手里抱一件棉大衣,脸色 却很阴郁。他走到铁门外的三屉桌旁边,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了赖干事,赖干事一 看,忙把手头的事情交给郝干事,亲自陪着那人走进铁门。一直走到队都,赖干事 开开房门,引那人进去,回手就把门关上了。十几分钟之后,赖干事亲自来把郑天 雄叫走,带进了队部。林建国已经猜到了几分,估计准是周总理派人给郑天雄送大 衣送钱来了。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以后,赖干事才开门先把郑天雄送回来,再把客 人送出门。郑天雄手里抱着一件八成新的棉军大衣,捏着二十块钱,却噘着嘴回到 了反省室。 两天以后,郑天雄才说出,前天送大衣来的那个人,是他结义二十四兄弟中的 老九,长期跟随周总理当警卫员,早就已经是师级待遇了。这次代表周总理来看他, 也带来了周总理严厉的批评……。 一个星期以后的一个星期天,都已经吃过晚饭了,郝干事突然把唐明生叫走了。 进了队部,唐明生才发现小凤坐在三屉桌前吃馒头──真正的白面馒头。郝干事真 够给面子的;叫他们两个就在这里好好儿谈谈,还关照他们千万不要开灯,以免引 起别人的注意,这才退了出去,在外面把门锁上了。 这一对小别重逢的有情人,立刻像两块牛皮糖似的粘在了一起,吻了又亲,亲 了又吻。据小凤说,她昨天晚上放假回家,先到小鸽子家里去了一趟。小鸽子拿出 五十元钱来,叫给大伙儿买点儿东西,向大家们好,并请大家原谅她不能亲自到来 探望的苦衷。今天上午,她转了好几个地方,这才买够了十几个人用的毛巾、牙刷、 袜子、汗衫之类,吃过中午皈,就奔土城来了。信上没有地址,只有个信箱号码。 括号里写的是“德外土城”,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个信箱是什么单位,在什么地 方。后来灵机一动,想到北京市公安局所属的单位,民警一定知道,这才去问警察, 果然一问就问到了。可是到大门口一说,那看门的不让进,说是不到接见的日子, 一律不接见。小风再三说明自己两个星期才休息一次,是收容所领导批准可以随时 来探望的,还把唐明生的信拿出来叫他看。那个看门的不接信,却也不叫她进去。 小凤不甘心,就在大门口的太阳地几里坐着,一等等了四个小时,其间又去求那看 门人好几次,总是求不通。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囚车,小风又灵机一动,跟那押送的 民警说:她是来找郝干事的,请他进去的时候顺随说一声。这一招虽然灵了,但是 直到囚车开走了好久,郝干事把人检查安置完了,才出来带她进去。这会儿,收容 所里早已经开晚饭。郝干事到干部食堂买来六个馒头两盘烧茄子,请小风吃饭。一 边吃,一边问她跟唐明生的关系,怎么认识的。等等。小风不敢隐瞒,如实说了。 郝干事吃了两个馒头,就不吃了,却立刻去把唐明生叫来,让他们相会。 唐明生心里对郝干事充满了感激之情。十几天来天天吃窝头,见了白面馒头, 不免也馋得慌,虽然已经吃过晚饭,就着油水大大的烧茄子,风卷残云一般,登时 就把剩下的两个半馒头全打扫了。 这时候天已经渐渐地黑了下来,他们按照郝干事的吩咐,不敢开灯,只是你拥 我抱地紧紧搂着,说不完的离情,诉不尽的别绪。一说说到了晚上十点,学习棚里 都已经就寝了,郝干事才来开开门,叫唐明生快跟他走。唐明生抱着一大堆东西, 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小凤。回到了二号棚,眼看着郝干事大踏步地走进了黑着灯的部, 再也没有走出来。唐明生突然明白了郝干事如此开恩的用心,真想冲过去大叫大喊, 让他当众出丑。但是想到地位的悬殊,又不知真假底细,只得忍了又忍。这一夜他 不值班,躺在炕上,翻过来掉过去的,想到小风进了郝干事的怀抱,哪儿还睡得着? 谣言无根,但却有据。二进宫的“老号儿”们根据他们多年来“吃公安局”所 积累的经验,已经摸准了公安局的行动规律,每年的“五一”、“十-”前夕,总 要“强化”一下首都的治安,搞一次突击搜捕。这对于还在“外面”“晃”着的 “哥儿们”、“姐儿们”来说,必须“多加一件袍子”,“谨防伤风感冒”,在派 出所或分局“挂了号”的,纷纷寻找各种理由出远门“避避风头”。对于已经“折 进去”的人来说,一年两度的“奖惩大会”,也必然要在这时候召开,识事务的 “俊杰”们,也大都不敢在节前打架闹事,有气儿先忍着,一切都等过了节再说。 这就叫做“不罚馋的,不罚懒的,单罚不长眼的”。有的是“光棍儿不吃眼前亏”, 无赖也不敢“顶风上”啊。对于“终身不知着落间处”的收容所里的“学员”们来 说,不论学习期间长短,一到节下,也就意味着“毕业分配”已经不远了。 离国庆节越近,每天收容教养的人也越多;三个学习棚里,每人的铺位已经从 六十厘米宽压缩到三十个厘米,虽然还没有到分黑白班倒班睡觉的程度,却也已经 把一部分比较老实的人挤到黑窑洞里面去过夜了。就在离国庆节还有五天、学习棚 里已经饱和到不能再饱和的一天晚上,忽然全所集合,由公安五处的一个副处长讲 话,宣布“分配方案”。 节前要分配,早在意料之中,但是全部送往白城子,却又出于大家的意料之外。 有许多人,连白城子在什么地方都没有听说过。听副处长介绍,才知道在吉林省的 最西部,已经紧挨着内蒙古自治区了。 人人吁出了一口长气,忐忑不安的心,更加不安了。白城子尽管比兴凯湖要近 得多,可是比起茶淀来,却不知要远多少。如果到茶淀,家属们只要花三块五毛线 买张火车票,半天工夫就可以见到亲人;这一去白城子,别的条件先甭提,单是家 属去探望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少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这一次公安局特别开恩:允许大家在离京之前再跟家属见一 次面,送一些过冬的衣物,时间定在第三天,也就是国庆节前第二天──九月二十 九日。 散会以后,人们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给家属写接见信,忽然一号棚学习组长手拿 一张名单,挨着棚通知一些人到队部开会,最后到反省宝,也通知了林建国和王向 荣。 小小的队部,几乎集中了教养收容所的全部菁华:除所长和郝、赖两位干事之 外,到会的全是各组组长和值班员。在烟雾腾腾中,所长讲话;先表扬了在座诸位 的工作成绩,然后宣布这一次白城子之行在座者全没份儿,统统留在收容所继续工 作,要大家安下心来,密切注意每一个人的思想动态,防火防盗防破坏,保证安全 上车,不出事故,同时做好下一批人的入所教育工作,等等。 林建国心里明白,由于自己表现良好,这一次白城子之行,总算免了。看起来, 得到领导信任,似乎是好事;但是公安局办事,变化多端,下一批人送到哪儿去, 谁也说不准,要是分到一个比白城子更远或更次的地方去,那可真叫“塞翁得马, 焉知非祸”了。此外,这一来,他跟他的那一帮哥儿们,从此可就要遥遥相隔,天 各一方,不知何日才能聚头了。 想到了哥儿们,忽然又联想到唐明生。他也是值班员,为什么今天的会,没有 叫他来参加? 第二天到伙房打饭的时候,遇到了唐明生,林建国说起昨天晚上队部的会议, 唐明生把他叫到一旁,悄悄地告拆他小凤来探视被郝干事留下过夜的事儿,这次留 下值班的人中没有他,多半儿是郝干事过河拆桥,要把碍眼的人支走。这种事情, 对小凤来说,反正一头羊是轰,两头羊也是赶,为了唐明生,跟郝干事睡一两次觉, 本也无所谓;只是他喧宾夺主,打算长期霸占,却把本主儿发配得远远的,这口气 却难于咽下去。国庆前几天,天宫院农场照例是不会放假的,这一次离京前的接见, 小凤肯定来不了,信里又无法说。他问林建国该怎么办。 哥儿们的婆子让人给“横”了,按他们的规矩,无非是饱以老拳、白刃相见, 把对方制服了,把婆子夺回来,从此相安无事。不过那是流氓对流氓的阵势,前提 还必须是“在外头”。这个郝干事,所作所为固然是个地道的流氓,但是却穿着警 察制服,脑袋上顶着国徽,大小是个国家干部,对教养分子说起话来,开口闭口总 是“我代表政府”。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面对这个正管着自己的公安干 部,不但不能打,连骂一句都不行。怎么办呢?难道就眼看着小凤落进了他的圈套, 无可奈何了吗? 还有一句俗话,叫做“官大一级压死人”。别看郝干事在教养分子面前耀武扬 威,目空一切,在公安局,在收容所,他都是个数不着的小三号。反正人证、事实 俱在,他想赖也赖不掉,只要找到一个比他大而又不会护着他的官儿,告他一状, 就够他小子喝一壶的。只是万一告在他的同党手里,那可就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 吃不了还要兜着走了。 这个单位,“文化大革命”初期曾经分配来两名8341部队的复员军人,他们手 眼通天,向毛主席汇报了发生在这里的一件“坦自从严”的实例,毛主席为此批示: “这种单位很重要,一定要派水平高的同志去,不然会把事情搞坏。”据说事情捅 出去以后,这里的领导已经撤换了,但是不是“水平高的同志”,却不一定。尽管 毛主席说过“这种单位很重要”。但不等于说“别的单位不重要”。在公安局内部, 比较起来,许多工作都比“管劳改”重要得多,让谁来当局长,也不会把最精明强 悍的干部分配来管劳改。因此,走了一个张三,来了一个李四,调来调去,反正都 是劳改工作处的干部,所不同的,只是更年轻、更“革命化”的造反派罢了。 好在军管之后,真正的领导权在军代表手里,谁来当领导,也都得听军代表的。 不过军代表只管公安干警,不管教养分子。没有重大事情,军代表是不会跟教养分 子直接打交道的。 林建国的主意,第一是一定要上告,第二是不告则已,要告就告到军代表手上, 以免五处干部“官官相护”,不但告不倒郝干事,反而引火烧身,遭到报复。在这 种单位里,天高皇帝远,一个小小的干事,要想害死一个教养分子,用不着亲自动 手,就可以做到不留痕迹,因此不能不慎重。 林建国叫唐明生写一份详细揭发材料交给他,由他寻找机会转交给军代表。只 要他短期内不离开收容所,他自信一定能办到这件事情。 唐明生点头答应了。第二天,一份详细的检举材料就到了林建国的手中。 第四天,九月二十九月,十五分钟一拨的接见,从上午八时一直延续到下午三 点,方才告一段落。三点钟以后才到的个别因故迟到者,就在门房里相会片刻。唐 明生虽然也给小凤写了信,并特别强调自己国庆前就要离开北京到白城子去,希望 她无论如间要争取来一趟;可是一直等到五点钟,逢门房里都不再有人相会了,唐 明生才死了心。看来,这封信不是被郝干事扣下了没有发出,就是天宫院农场不放 小风出来。不过唐明生自信很懂得小凤的性格,只要她收到信,即便不准假,逃也 要逃出来跟他见这很可能是最后一面的。何况天宫院农场属字“组织劳动”性质, 根本就没有电网和警卫部队,要跑出来并不是一件难事。 五点钟以后,囚车一辆接着一辆开进了收容所,每辆囚车里少则十几人、多则 二三十人,都是各分局送来的教养分子,男的女的都有。三个学习棚,早已经挤得 无法插足了,“后进分子”们只好就在学习棚前面的空地上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没 有行李的,就席地而坐,由值班员给他们送来饭菜和开水。悄悄地互相一问,才知 道这些人都是今天下午才由分局里宣布劳动教养的。拘留所里早已经挤得转不开身 了,他们只盼早一点儿宣布劳动教养,好早一点儿离开那个像沙丁鱼罐头似的拘留 所;却没有想到到了收容所,这里更挤,连帐棚都进不去。“今天晚上到哪里去过 夜呢?总不能就这样在露天地儿里坐一夜吧?” 其实,对于这些人的去向,公安局里早已经作了安排了。在大小囚车离去之后 不久,坐在帐棚门口的人就看见开进来四辆红色的公共汽车,一直开到女号大院儿 里去了。接着郝干事亲自吹哨子,通知各学习棚马上打铺盖,准备上车。谁也没有 想到今天刚接见完就会动身,都估计最快也得明天早晨。学习棚里登时乱了起来。 留下继续工作的组长和值班员们一面大声吆喝着维持秩序,一面恨不得长出八双眼 睛来瞪着这一群妙手空空儿,密切注意不让他们顺手牵羊,浑水里摸鱼。 郝干事从学习棚里转了一圈儿,才到反省号里来,通知范广新和柳艳君打铺盖, 准备上车。其余人等,一律不许乱动。柳艳君反正除了一身衣裤之外,连条毛巾也 没有,没什么可收拾的,就帮着范广新叠被子打铺盖。刚整完行李,赖干事亲自抱 着两套原本是给犯人准备的黑面白里的中式棉袄棉裤进来,给了林建国和柳艳君一 人一套,吩咐他们立刻穿上,随赖干事走。 九月底的天气,早晚确实很凉了。可以想见,没有棉衣的人,到了白城子下了 车,非冻成冰棍儿不可。柳艳君一到白城子,只要不拒绝出工,下个月起就有工资, 除了扣去伙食费之外,不难挣出一套棉衣棉裤的钱来,尽可以慢慢儿扣去。林建国 留在收容所值班,名义上也算是“工作”,但是除了一天三顿麸子面窝头之外,并 无一分钱的收入。今天穿上了这一身劳改犯穿的囚服,什么时候才能交清这笔钱, 只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两个人套上了囚服,范广新提起被褥卷儿,一起跟赖干事走出反省室。这时候 学习棚前面已经挤满了人,正在整队点名编组,并发放火车上吃的干粮──每人十 个白面的墩儿饽饽。赖干事叫白、柳二人入列等待编组,却叫林建国到外围去站着, 严防有人趁机捣乱闹事。队列的四周和通往大门口的沿路两旁,已经站了不少身负 “保卫”重任的值班员。林建国灵机一动,见队部灯亮着,门口没人,就站到队部 门口旁边去。 点名编组进行得很快,每十个人编一个组,每五个组上一辆汽车。每编完五个 组,就有一名白城子来的干部带他们走到大铁门门口去上车。铁门外面是一排荷枪 实弹的警卫战士,旁边还停有插着三角小红旗的吉普车和带斗摩托车,阵势非常紧 张。 每装满一车,当即关门开到一边去等待,接着又开过一辆空车来继续装人。林 建国数了一数,前后一共装了十车,才把这一批人装完。这时候,小红旗一摆,女 号的四辆车鱼贯地开了过来,在四辆带斗摩托的前导之下,缓缓地问大街上开去, 十辆装男号的车也一辆一辆地跟上。该走的都走了,铁丝网围墙内顿时空阔冷落下 来。林建国“护驾”任务完成,正准备跟其余值班员一起撤离现场,突然队部的门 开开,穿便装的所长和穿军装的军代表送出一个穿警察制服的干部模样的人来,估 计是白城子农场的头头儿。林建国见军代表在这里露了面,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 来,赶紧从身边摸出唐明生写的那份揭发材料,快走几步,到了军代表面前,双手 递了上去,同时说; “报告军代表,有一份重要材料,请您亲自过目。” 军代表就林建国手上瞥了一眼那份材料,只见封面上写着“冒死揭发郝干事” 七个核桃般大小的字,就不动声色地把材料接了过去,叠好了,装进衣袋,没有再 说什么话,管自向铁门外走去。林建国目送他们走出大铁门,上了小吉普,跟在警 备车后面向火车站驶去,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他看见郝干事关上大铁门正朝队 部走来,急忙转身回到反省室。 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 普天同庆的国庆节,被电网围着的大墙里面,虽然不搞什么庆祝活动,但也援 例休息一天,在不许乱走的前提下可以自由活动。 九月三十日,有两个远郊县分局送来十几名教养分子,他们没有赶上去白城子 的这趟火车,只好留在学习棚学习,等待着命运对他们的安排。一者由于过节,二 者也由于人员大大减少了,伙房里做了一顿香喷喷的小米中加大米的“二米饭”, 每人三碗,菜是炒洋白菜和宽粉条炖猪肉。这种极普通的饭菜,对长期只吃麸子面 窝头和白菜汤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餐丰盛的“国宴”。高步清自从在林建国的感 召之下开了斋,大夫怕他肠胃太弱,不敢叫他吃麸子面窝头,每顿饭都是一盆玉米 面稠粥加酱油五香面儿。仗着他的素质底子不错,一个脱了形的人,仅凭一天两盆 粥,居然从鬼门关边逃了回来,脸上渐渐见了血色,走路也不像从前那样晃得厉害 了。今天改善伙食,这种二米饭,这种手指头那么粗的白薯粉条,还有每人能分到 四五块像大拇指甲盖那么大的肥猪肉,出身于上海小康之家的高步清,在妈妈的餐 桌上,这样的饭菜,很可能是会不屑一顾的,但是在久经饥饿之后,当值班员刚从 伙房把饭菜打回来,高步清那两只贪婪的眼睛竟然紧紧地盯着饭盆和菜盆,一副恨 不得连饭带菜一口全吞下去那个劲头。林建国不由得有些可怜起他来,特地跑了一 趟医务所,问了问大夫,能不能让高步清吃饭吃肉。 大夫也是教养分子,懂得在收容所里要想吃到一顿饭几块肉,错过了这个机会, 再要想吃,只能等元旦或者春节了。大夫犹豫了半天,这才说:叫他一顿饭分做两 顿吃,反正节日一天只开两顿饭,剩下一半儿,等中午拿到医务室去用电炉给他热 一热再吃,以免一次吃得太多,肚子受不了。 林建国得到了大夫的允许,到伙房去又打了一份几饭回来。──大伙房里打饭 打菜,用的都是水舀子,一舀子几个人,单打一份儿量要大些,高步清的这一份儿, 无形中又赚了。 林建国回到反省室,值班员和反省号都已经吃完了饭,只给他留下了一份儿。 他和高步清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各自的铺位上,同进节日美餐。看到高步请翻着大白 眼珠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在家里也许不屑一顾的饭食,再想一想不久之前还要从鼻子 眼儿里灌玉米面稀粥,他心里不由得感到几分欣慰,食欲也似乎增加了许多。两人 像在比赛谁吃得快似的,只听见筷子尖儿敲打碗盆的叮噹声。林建国猛然想起大夫 的关照,做好做歹地劝了好久,最后几乎是半抢半夺地从高步清手中取下碗筷来, 剩下的饭菜,已经只有三分之一了。 饭后林建国把高步清和郑天雄等人带到反省室窗下去晒太阳,名义上是听大喇 叭广播,其实是听郑天雄眉飞色舞地讲“高主席轶事”。郑天雄跟随高岗多年,知 道的旧闻秘史相当多。如今高岗虽然已经成为阶下囚,但在郑天雄的心目中,高主 席的形象依旧那么高大;在他的嘴里,是绝不会说出“高岗反党”这四个字来的。 国庆节后,陆陆续续又送来了一些新教养的,但人数不多,三个学习棚,都空 着一大半儿。反省室里,也没有再增加反省号。 林建国自从向军代表交出那份检举材料之后,总盼着军代表能找他谈一次。可 是一个月过去了,不但没有动静,连军代表的面也没有再见到。冷眼看看郝干事, 依然故我:每逢有新教养的送到,总要神气活现地大声训斥一通。当然,他的那篇 训词,除了流氓、小偷儿、诈骗、打砸抢分子……等等“专称”因人而异地不时掉 换之外,其余的话语不过是照背一遍而已。林建国也曾注意过郝干事对自己的态度 是否有所改变,却又丝毫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异的迹象。他终于怀疑起教养分子告 公安干部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来了。后来他忽然想起:揭发材料是唐明生署名的,没 有写上他林建国;这份材料就是到了郝干事手上,也不会知道与他林建国有关。只 是唐明生远在千里之外,他胸中的这一口冤气,只怕是无处可出了。 十月底,收容所里忽然来了几个大干部模样的人物,每次来了,小轿车都开到 大铁门外面才停下,接着就由军代表和所长陪同参观视察。郝干事、赖干事等人根 本挨不上边儿。不过这些大干部似乎只对收容所的地理环境和建筑设施之类感兴趣, 每次来了,指指点点,东张西望,又低声地议论一些什么,却对三个学习棚中数以 百计的劳教分子熟视无睹,不闻不问。公安局办事变化多端,说变就变,老教养们 是早就领教过的。于是,谣言不久就起来了:收容所早晚有变化!只是怎么个变法。 “估计参谋”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林建国隐隐地也感觉到了一些。这个反省室,生活管理由值班员负责;交代什 么问题,则由郝、赖两位干事直接负责,有的时候,所长也亲自过问。近些日子来, 反省号们除了静坐反省之外,并不见干事、所长来找他们谈话。这种反常的情况, 又不能解释为问题全搞清楚了。因为凡是搞清楚了问题的人,按例是要“放”回到 学习组中去的。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清晨,起床钟刚打过,赫干事就吹哨子通知:“全体打铺盖 准备上车!”到什么地方去?他却没有说。公安局办事,没有一定之规,往外地调 人,有的时候提前好几天就通知,还让亲属来探视送东西;有的时候搞突然袭击, 事先并不通知,上了车子,还不知道开到哪里去。今天的事几,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不过据老号儿们说:凡是调到外省远地,一般总是要让家属来送一次东西的;这一 次既然事先未通知接见,看来绝不会送到外省去。不过以前每一次往外送人,每个 学习棚除了组长绝不会动之外,一般总要留下三五个积极分子值班,以便继续收容 新劳教人员;这一次不但值班员一个不留,连三个学习组长都连锅儿端了。难道说: 收容所要关张,从此以后不再收容教养分子了? 大家在一片混乱中打完了铺盖,又在一片嘈杂中吃完了早饭,正在等待下一步 的变化,突然赖干事来叫王向荣跟他走。王向荣铺盖简单,却有一箱子洋文书,份 量不经轻。林建国帮他扛起书箱,跟在后面。王向荣没有客气,赖干事也没有制止。 三个人一走走到了大铁门外面,那里已经有一辆小吉普在等着。赖干事向车上的人 交代了几句,就叫王向荣上车。林建国替他把书箱递了上去。王向荣点头笑了一笑, 跟林建国握了握手,算是道谢。车子开走了,林建国跟着赖干事往回走,心里在琢 磨:这个王向荣,可真是个奇怪的人物,处处受到特殊的待遇,在反省室当值班组 长,却又不管反省号的事儿;如今大伙儿要送走了,他却又先于大伙儿上了小吉普, 不知到哪儿去了。 小吉普刚开走不多久,两辆大轿车开进了女号,接着五辆大轿车和一辆大卡车 开到大铁门外面停下。铁门里面,立刻集合点名。这一次,既没有编组,也没有发 干粮,只是每四十个人一辆车,上车之前把大件行李都装上了大卡车,手里只许提 个小包儿。林建国除了身上多了套棉袄棉裤之外,连个手提包也没有。他上的是最 后一车,发现与他同一车的,还有教养伙房的炊事员。看起来,除了两名医道确实 高明的大夫之外,凡是劳教人员,大都撤走了。难道说,收容所真要关张了么? 车队这一回没有三轮摩托开路,也没有绿色警备车断后,只有两辆吉普一前一 后地给车队带路和送行。车子缓缓地离开了土城,沿着北三环路转到了建国门外, 驶上了京津公路。当时车里面就有人估计:这一趟旅行,目的地百分之九十是茶淀 农场。三个小时以后,车队到了天津北郊的北仓,往东拐进了津唐公路,这个估计 基本上就算是被证实了。 行车四个半小时,转动着的路码表,终于停下来了。停车的地方,是一个广场, 正北有一个舞台,四围都是一排排的平房。车子刚一停稳,所有车子里都有人拍着 窗玻璃要求上厕所。憋了四个半小时,确实有好多人已经快要尿裤子了。好在舞台 旁边就有厕所,车门一打开,二百来人全都涌了过去,足足乱了有二十多分钟,身 穿警察制服的郝、赖两位干事才算把队伍胡乱地排了起来。 所长拿出名册和档案袋来,交给接收单位的一位干部。直到这时候,林建国才 发现装着女教养的两辆车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等卡车上的行 李卸下来,先点名。点一个名,答应一声“有”,站到另一面去。二百来人,单是 点名又用去了近半个小时。等到场上的人全都点到了,点名的人拿着名册还在喊: “郝得志!” 没有人答应。点名的人提高了嗓音又喊了一声。 郝干事迟疑地轻轻答应了一声,接着又解释似地说明: “郝得志是我,我是押送人员。这名单抄错了吧?” 点名的人抬起眼皮子来瞟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的分辩,只是冷冷地说:“入 列!” 郝干事涨红了脸,还想继续分辩,没有举步。这时候。所长上前一步,脸色严 肃地说: “郝得志,把帽徽和领章摘下来,入列。由于你在收容所工件期间,违反政策, 鞭打劳教人员,受到批评以后,不知悔改,竟又利用职权,与劳教分子家属多人乱 搞两性关系,并给流氓分子通风报信,完全丧失了公安人员的立场。现经北京市人 民政府批准,决定开除公职,立即收容劳动教养……” 下面的话,林建国似乎什么也没有听清。他只知道:他交给军代表的、唐明生 写的那份揭发材料,此时此刻,已经发生效用了。今天这个颇具戏剧性的场面,虽 然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却完全在情理之中。他看见郝得志当众被摘去了帽徽领章, 心里面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高兴劲儿。 “好小子,往后咱们肩膀头一般齐了,有你好看好的!”他在心里默默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