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初进教养大院儿 茶淀农场,场部大门旁挂的牌子是地方国营农场,实际上是北京市公安局劳改 工作处的一个劳改大队。这里既是关押犯人的监狱,又是劳动教养场所,也是一个 特殊的社会。 这个农场在五八年的全盛时期,共有十几个分场,一个畜牧场,还有十几个附 属工厂:从规模巨大的造纸厂、机械厂、奶粉厂、粮食加工厂,到手工操作的化肥 厂、草袋厂、酱油厂、味精厂,一应俱全。十年过去,到了六八年,规模大大缩小 了,人员也减少了,除了造纸厂之外,工农业产值连年下降。最可怜的时期,连粮 食蔬菜都要附近的农民供应。 林建国他们所到达的分场,共有东西两个村,分场部设在东村。林建国被分到 了西村园林队。 东西村相距五里,被分到西村的三十八人重又上车,直开西村。 西村园林队,共有教养、就业、家属三个中队。数养中队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四 合院儿;隔着一条马路,对面就是就业中队和家属中队。 汽车一直开进教养大院儿里。下了车,带队的队长把名单交给一个胖胖的、黑 黑的、镶着满嘴金牙的人,自己领着司机到干部食堂吃饭去了。这个镀金牙的人自 我介绍说他姓傅,是四小队的小队长,以后大家就是四小队的人了。现在第一要务 是编组分房,第二是吃饭。有什么问题,吃完了饭再说。 三十八个人,有两个原本就是炊事员,还分到炊事班去;下剩三十六个人分为 三个班,每班十二个人,当时就指定了林建国、郝得志、施哲人当班长──看起来, 这份名单上谁表现好坏都标明了的,不然傅金牙怎么一选就选中了这三个人? 四小队共占七间房,除一间是小队部之外,每班占两间。屋子并不大,从中间 横砌着三层砖,把一间屋子切成两半儿,里半间全铺着稻草,是一溜儿统铺;外半 间也用三层砖拦成一个单人地铺,同样铺着稻草──一用不着问,这当然是给正副 班长准备的了。 林建国的十三班,副班长姓闪名叫大牛,人如其名,是个傻大黑粗的壮小伙子。 班里的人大都在二十岁上下,只有一个叫古占英的最小,大约十六七岁,天生一张 瓜子险,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涡,活脱一个大姑娘的样子。男孩子长得像姑娘, 倒也不足为怪,怪的是这孩子特别像田春英,除了不是讲山东话,简直连一颦一笑 都像。正因为如此,林建国跟闪大牛分屋分人的时候,头一个就点了古占英跟自己 住一屋,到了分铺位的时候,本来应该里半屋统铺睡五个人,单铺睡一个人的,林 建国又以五个人睡一起挤得太紧了为借口,把单铺展宽了,叫古占英跟自己一起睡 ──班里人有的以为林班长有“断袖之癖”,找的就是“兔子”;有的人以为林班 长看上了古占英铺盖丰厚,因为林建国在收容所里盖的是公家被子,不能带来。古 占英见班长对自己另眼相看,也主动提出铺盖两人合用的建议。林建国其实并不好 男风,也没有把古占英当作龙阳公子的意思。对他来说,只要身边有一个像田春英 那样的人,就可以减少几分对她的渴念,就好像小英子还在自己身边一样。 分完了房间铺位,马上就开饭:每人三个棒子面窝头、一碗西红柿熬茄子。大 家在收容所吃惯了麸子面窝头,一旦看见纯棒子面蒸的黄金塔,简直就是色香味俱 佳的精美细点,人人都像风卷残云一般,转眼间就一扫而空了。 吃过了饭,傅队长招集正副班长开会,下午小半天时间搞环境卫生:房前房后 分片铲除杂草,填平坑洼不平的地面。 各班班长都到工具房领箩筐、铁锹去,刚走到大门口,郝得志一眼看见带司机 到食堂去吃饭的那个队长从大门外面走了进来,就故意落在后面,等人们都过去了, 忙迎了上去,轻轻地叫了声: “郭德厚,我跟你说句话。” 这个郭德厚,早先跟郝得志是公安干校的同班同学,后来在团河农场当小队长。 “文化大革命”起来以后,揪斗场长、政委特别积极,团河改办干校,人员并入茶 淀,郭德厚官升一级,当上了副中队长。这次到东村去接人,见是郝得志送人来, 正准备上前打招呼,忽然发生了宣布郝得志劳动教养那一幕,大大出于他意料之外。 陪司机吃完了饭,正想找郝得志问问是怎么回事儿,恰好郝得志迎了上来,见前后 没人,就给他丢了个眼色说: “跟我到队部说去。” 两人走进中队部,屋里正好没别人。郝得志来不及多废话,只说因为父亲在公 安局的夺权斗争中得罪了一些人,连累自己受到了打击报复,被揞上了一个莫须有 的罪名,也没经过调查对证,就作了处分决定。他要求郭德厚尽快通知他父母亲, 一者从速给他翻案,二者给他送铺盖行李来。在铺盖送到之前,请郭德厚给他暂借 被褥各一条,临时先用一下。 一对好朋友,如今一个落难,一个正管着他,还能不特别照顾一下吗?郭德 厚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事情被教养的,郝得志因为抽的头太多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哪 个姐们儿不够意思,得了便宜还卖乖,反过来倒求郭德厚帮他查档案。教养人员的 正式档案一般都存在总场部的管教科,中队部只有一份副档,也就是入所登记表之 类;郝得志既然是突然间被教养的,当然连登记表也没有。好在中队长找个借口到 总场部去查一下档案还不是太难的事,就答应了,同时嘱咐:一者他俩人的同学关 系千万不要暴露,二者叫他赶紧给家里写信,让家里出主意想办法。 没过多久,郭德厚就从招待所给郝得志借来了一条被子、一床褥子,还有一个 枕头──当然是郝得志自己从中队部抱回来的。这件事尽管做得很秘密,但是那么 大一堆东西,又不能藏着掖着,不出两个钟头,全小队的人都知道了。林建国正为 自己没被子过夜犯愁呢,见郭德厚能从队部借到被褥,也就老实不客气,联络了另 几个没有铺盖的,去找傅金牙借被褥。傅金牙一听觉得奇怪,找郝得志一问,郝得 志想瞒也瞒不住,只好说出被褥的来源。傅金牙虽然没有文化,却是个参加过孟良 固战役的老战士,不愿让教养的说出公安局的人还向着公安局清出来的人,就去质 问郭德厚还有四个人没被褥怎么办。这么一问,可问了郭德厚一个大红脸。招待所 的被褥,是为接待教养家属来接见准备的,怎么可以拿出来?连忙解释郝得志北京 有家,宣布教养又很突然,家里来不及送被褥,这才暂时借他用几天,他家里很快 就会送铺盖来的。至于这四个没家没业的人没铺盖,答应由他去找供应站商量解决。 劳改农场里的供应站,实际上是内部的百货店兼副食店,从衣帽鞋袜、日用百 货到糕点水果、油盐酱醋,什么都卖。那时候,还实行布票制,家属和就业职工的 布票发给个人,教养人员的布票据说是由中队统一掌握统一使用的。教养人员要买 什么东西,每月登记一次,集体购买。四小队的人刚来,还没工资,按说是不能买 东西的,但是傅金牙将了郭德厚一军,分工主管生活纪律的郭副中队长不得不为自 己打个圆场,去找供应站商量通了,准许提前登记购买急用物品,有现款的交现款, 没现款的记账,等以后从工资中分期扣除。 这一仗打胜,林建国又富了起来:被褥床单,全是新的;饭盆茶缸,一样不缺; 衬衣讨裤,也能换下来用真正的肥皂洗一洗了。 国庆节平安度过,从十月二日开始,就要参加劳动了。这个时候,二茬果萄葡 还未摘,梨已经摘完,苹果只剩下一种国光,果园劳动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 接着就要进入一系列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去。果园里的技术性劳动,诸如修剪、打药 之类,一般都由家属队和就业队的人去做,教养队的人,只做些清扫、埋藏、施肥 等比较简单的体力活儿。四小队新来乍到,别的活儿一时插不进手,就到猪圈去起 肥。 “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果园当中葡萄树又特别嗜肥,因此园林队中设 有畜牧饲养组,养着不少鸡、猪、马、牛、羊,借此取得大量的有机肥,改良土壤, 以补化肥越施土地越硬的不足。 起圈积肥,以起猪圈为最苦。这里的猪圈,都是一排一排的,每排隔成十间, 每间各有个丈许见方深近两米的池子,用来积肥。猪粪猪尿,连同垫圈的杂草,每 天扫进池子中,加上夏季葡萄园里打下来的大量副稍,全运到这里来给猪吃,吃不 了的就沤肥。经过一夏天的腐烂发酵,粪池里积满了又脏又臭的糊状物。所谓起圈, 就是用粪叉把这些半稀不干的糊状物叉到南边池岸上,然后装小车运走堆成积肥堆 儿。 干这种活儿,最脏最累的是下粪池去叉粪。运距远的,推车的来回一趟要十来 分钟,装车的人有工夫歇气,并不太累;运距近的,三五分钟就可以跑一个来回, 然后等着装车,大部分时间是站着等装车,等于歇气。装车的任务,是把堆在粪池 旁边的圈肥用粪叉叉到双轮小车上。由于圈肥已经(d āo )松,一叉子就能叉 起一大堆来,十几叉子就能装满一车。池边没有了存货,就只能戳着粪叉等。因此 起圈这道工序,就数从粪池里往上叉的这几个人最累。 这天天气晴和,傅金牙把他的小队带到工具房,每个班领了两辆小车、十几把 粪叉,然后进了猪圈,每斑负责清两个池。从北京来的这一拨人,虽然各行各业的 都有,却唯独没有农民,只有林建国在白洋淀老家起过几次圈,算是比较内行,不 过干法却很不一样:在白洋淀,两个人起一圈,头一天先把圈肥都起出来,堆在粪 池边儿上,第二天装上牛车,往地头送,所有其圈、装车、卸车的活儿都是两个人 一起汉;在这里,六个人一组,现装现拉,积肥场就在猪圈旁边。傅队长是个大好 人,除了教给大伙儿应该怎么起圈之外,考虑到这些人刚从收容所来,一者坐的时 间长了,二者又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儿,三者收容所的伙食太次,因此再三说明:这 头一天干活儿,算是活动活动,不下定额,叫大家悠着劲儿干,不要一下子累着了。 林建国却瞅准了这个空子,决心要在这前三脚上踢出个样子来叫队部瞧瞧,从 而给自己的“锦绣前程”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林建国先去跟他的副班长闪大牛商量。这个闪大牛,原是建筑公司的一名架子 工,膀大腰圆,身强力壮,也许就因为精力太充沛的缘故吧,自己家里有爱人,却 同时还挂了好几个相好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又参加了棒子队,只要有令 儿,他就冲在头里,不论好人坏人,抡起大棒子就打,对他来说,只是为了打人过 瘾。夺权斗争中,他的后台失了势,于是“出头的椽子先烂”;他首当其冲,对立 派很讲究策略,不去揪他的“为革命打人”事件,却把他的搞破鞋事件一宗宗全揭 了出来,最后戴上坏分子帽子,送了劳动教养。林建国跟他认识仅仅一天,听他津 津乐道自己的罗曼史,又口口声声说:“哪个姐们儿我都给了钱的。咱哥们儿绝不 干那白玩儿的缺德事儿。”就看出此人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笨驴,稍加笼络,就 可以俯首听命,怎么拨弄怎么转的。这时候,只是简单地告诉他:“今天头一天干 活儿,大家都不会卖劲儿,咱们只消多拿出两分力气来,咱们班就可以得第一名了。 这头一仗的胜败非常重要,干好干坏,全看咱们当班长的,老哥们儿少不得多辛苦 点儿。只要成绩突出,一好遮百丑,往后咱们就戳得住、叫得响,怎么都好说了。” 闪大牛是个听惯了号令的人,对于领导的话,一向是怎么说怎么听,自己毫无 主见。尽管林建国的年龄比他要小五六岁,但“官儿”却比他大一级,而且透着精 明能干,于是二话不说,就投了赞成票。 林建国把十二个人分为两拨儿,让闪大牛带五个人去起一个比较干松的圈,自 己带五个人去起一个比较湿的圈。古占英年龄最小,身子单薄,肥不一起来, 装车装不上去,推车又推不动。林建国略一犹豫,就叫他扛上一把叉子,到积肥场 上去帮着卸车,并把肥堆码放整齐──起圈运肥这道工序中,这是最轻松的活儿了。 人员分配停当,林建国带领全班背了一段“下定决,不怕牺牲……”的语录, 这才带头脱去鞋袜,高卷裤腿儿,跳进又脏又臭且又冰凉的粪池子里。这时候,闪 大牛也已经脱去了鞋袜跳进了另一个粪池子里。 班长带头,副班长紧跟,形势逼人,其余的人也不敢慎着;除了指定在岸上装 车和拉车的人之外,全都先后跳进了粪池。林建国这个组比闪大牛那个组少一个人, 他让两个人用三齿子把远处的肥到近处,他独力把肥用粪叉子叉到池边岸上,然 后由另一人装上小车。不过片刻工夫,小车上的肥就装满了。林建国的脑门儿上, 渗出了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儿。 这个班的两车肥已经先后运了出去,别的班还没开始装车。特别是郝得志的那 个班,大伙儿在收容所的时候,几乎人人都受过他的训斥,这会儿见他也折下来了, 肩膀头一齐,不但不再怕他,反而人人憋着给他点儿颜色看看。有林班长的例子在 那儿搁着,他郝班长慎着不下粪池,大家也都干站着不脱鞋袜。林建国这边第二车 肥都运出去了,郝得志还在猪圈前后转悠,想找几块大木板垫脚,连一叉子肥也没 从粪池子里起出来。 收工的时候,林建国这个班运出去的肥,比别的班多一倍,比郝得志那个班多 两倍,而且肥堆码放整齐,高度合格,场地工具,全都干干净净。晚上点名,指导 员重点表扬了林建国这个班:正副班长带头干重活脏活,配合紧密,分工合理,能 充分发挥每个人的积极性,号召全中队都要向这个新来的班学习。 林建国来到教养农场的头一炮,就这样打响了。 林建国这个班,不单起圈运肥干得出色,葡萄园冬剪前的除草、冬剪中的清扫, 也都干得相当出色。而郝得志的那个班,由于班长怕苦怕累,缩手缩脚,不能带头, 斑里的人不但干活儿吊儿郎当,产量质量全上不去,而且处处地方找班长的别扭, 弄得在收容所神气活现的郝得志,在班里威信全无,谁也不听他的。不知道是他找 到郭德厚哭诉了苦情呢,还是队部体谅到他处境的困难,或者是他那身登高位的爸 爸暗地里打了招呼,总之是冬剪刚开始不久,教养中队正要进入流大汗的冬埋阶段, 就在元旦前夕,郝得志忽然被调到大门口值班去了,遗下班长一缺,调林建国接任, 林建国遗下的班长空缺,则由闪大牛递补。这样一来,不单郝得志从此可以免去风 吹雨打太阳晒,而且手里有了管理全中队劳教人员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同时他 那个半死不活的落后班,有了林建国这样善于组织、肯于带头的大能人去接任,一 定可以把全班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发挥出来。 “强将手下无弱兵”,林建国没有辜负中队的期望,在冬理的强体力劳动中, 他那个落后班奋起直追,迎头赶上,产量与先进班并驾齐驱,质量则遥遥领先,名 列前茅。葡萄入土以后,一年的繁重劳动告一段落,时令也已进入严寒的冬季,教 养队里的劳动,只剩下不紧不慢的维修排灌系统和积肥了,于是乎冷落了好久的、 农忙期间被挤到了一边去的学习,又提到日程上来了。 教养队里的学习时间,其实是天天有的。早上出工前以班为单位的一小时“天 天读”,号称“雷打不动”,但那只限于翻来复去地朗读“老三篇”,连记性最坏 的人,也都能流畅地背下来了。开头的时候,每逢读到“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还有人轻轻地笑两声;后来逐渐麻木不仁, 无动于衷起来,虽不敢公然睡觉,大多数人却都利用这一个小时闭目养神,或者想 入非非。星期一至星期五晚上,规定有两个小时的时事政治学习,读报讨论,畅谈 国内外大好形势。据说开头的时候也是相当认真的,以小队或班为单位。天气不冷 的日子,甚至以中队为单位,集合在院子里,由指导员高德明亲自坐镇,读一篇, 讨论一篇。这种场合,往往是有点儿文化加上嘴巴子又能说几句的人表现自己的大 好时机。不过这种大场面没有维持多久,就不再组织了。原因是有一次读报,刚读 完标题《美国总统竟悍然下令在越南使用化学武器》,高指导员不明所以,偏又爱 自以为是,插言问了一句:“美国总统尼克松什么时候下的台?新总统‘竟悍然’ 什么时候上的台?谁能说说?”他这一问,引起了全场一阵哄堂大笑。 也难怪高德明不知道“竟悍然”是谁。四十多岁的人了,进了三次扫盲班,文 盲帽子还没有摘掉。倒是刚进城,就把乡下老婆离掉了。十几年来,仅凭跟行政科 长有点见运亲的关系,一直在场部大楼扫地打开水兼管桌椅板凳,也弄不清他是办 事员还是工友。“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他表现得非常积极,揭露了行政科长和 场长的许多隐私。军代表刚进场,就发现这个人出身好、立场坚定,突击入党之外, 又加上突击提干,代理了几天行政科长,文化水平实在太低,反正军代表们要的东 西也要足了,就放了他一个“外任”,到教养中队来当个指导员。 他当指导员其实也没有别的戏,就会组织读报。“竟悍然”事件发生以后,大 场面的“形势教育”也不再组织了。读报以班为单位,他也不再去坐镇,只要求把 讨论记录交上来。班长们摸清了他的底细,每次讨论,指定一人用十分潦草的字迹 往记录本上抄录报上的文章,其余的人则海阔天空地神聊。指导员反正不识几个字, 只看哪个班的记录本上记的篇数多,就表扬哪个班。 林建国新来乍到,对读报讨论还挺认真的,记录本上字迹也清清楚楚。时间一 长,“竟悍然”的故事听到了,发言记录抄报纸的窍门儿也学会了。有道是“贼不 打三年自招”,讨论会上,讨论的大都是些怎么下钱包、怎么溜门撬锁、怎么砸圈 子带婆子;可是记录本儿上,写的却是:“国内外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东 风继续压倒西风。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工农业产值,连续持久 地上升……” 这一回,除了“天天读”继续“雷打不动”之外,每星期又增加了三个上午的 学习时间。学习的内容,第一阶段是“根据表现,评定工资”。 按照劳动教养条例的规定,劳教人员是有工资的。这种工资收人,除支付伙食、 零用外,管理部门还可以适当扣除一部分代存起来,以便解除教养之后安家立业之 用。但是自从一九五七年开始收容第一批劳教人员以来,至少在北京地区,就没有 公布过工资标准和教养期限。付给劳教人员的工资,各厂矿农场都不一样:从十三 元五角开始,十五元、十八元、二十三元、二十七元……最高可达三十六元。一九 六一年五月,公布了教养期限:从半年开始,一年,一年半,两年,两年半,最多 不超过三年。大约在“教养有期”之后不久,又宣布了劳教人员可以享有与“就业 职工”同样的工资收入,举农田工标准为例,即:等外二级二十五元,等外一级二 十七元,一级工三十二元,二级工三十六元五角,三级工四十三元,四级工四十八 元,以此类推,表格上虽然也赫然列有八级工的工资数字,但事实上连就业职工中 的技术权威,也不过最高为五级工,在劳教人员中,能评上三级工的就已经很不简 单,能评上四级工的,就可以说是凤毛麟角、绝无仅有了。这是因为评级的时候, 有一条明文规定;全中队的工资总数,平均不能超过三十二元。也就是说,一级工 是标准工,有一个二级工,就得有一个等外一级作陪。有一个三级工,就得有一个 等外二级作陪。等外三级,可就没有了。另外一个原因,则是队长们的工资也不太 高。在公安局内部,公认为管劳改的干部是能力最低的,因此公安五处的干部,要 上升一级也特别难。解放初期的连排长复员转业,干了十几年,工资也不过五十元 到七十元。造反起家以工代干的干部,工资一分钱也涨不上去。像“竟悍然”那样 的指导员,一个月工资才四十三元,相当于一个四级工。他老婆在菜园当合同工, 月工资才三十四元,还不及一个二级工的劳教人员拿得多。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劳 教人员虽有工资而不能太高,是势所必然的了。 林建国由于到场之后表现一贯突出,上下一致通过,评了他一个三级工。同时 评上三级工的,还有闪大牛等两人。郝得志由于干活儿不卖力,值班看大门又是个 舒坦活儿,更主要的还在于他在收容所里耀武扬威,人人都恨他。所以小组提名给 他评了个等外二级。中队部意见认为他值班还算尽职,主张给他定为一级。还没有 公布名单,他的“改变处分决定通知书”到了。决定中说:“都得志在劳动教养收 容所任管教干事期间,被女流氓勾引下水,是一种丧失立场的行为,影响极坏。但 是考虑到并未造成不良后果,特从宽处理,改为劳动教养两年,保职保薪。” 这个决定一公布,大伙儿背后议论纷纷,有说公安局护短儿,向着自己人的; 有说这是他爸爸神通广大、手眼通天,走了大人物的路子,才得以从宽发落的。林 建国对他利用职权欺侮小凤的事情最清楚不过了。直到今天,林建国向军代表告状 的事情,郝得志还不知道。照事态的发展情况来分析,收容所的军代表还有些是非 观和正义感。收容所的军代表来自8341部队,手眼通天,有极硬的后台,郝得志的 父亲本事再大,也不敢在铁证如山的事实面前硬碰硬撞,只好等事情冷下来以后, 再想釜底抽薪之计。反正人在公安局内部,可以想的办法就很多。今天这个通知, 看起来还只是试探性的第一步。 林建国明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但是一想到唐明生和小凤,就忍不住要豁出 自己去跟“强者”碰一碰。 难的是,郝得志到了值班室以后,林建国不但跟他成了两股道儿上跑的车,难 得碰头打交道,而且从权力上说,当班长的,还要听从值班员的调遣,值班员找班 长的茬儿非常容易,班长要收集值班员的劣迹,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劳教中队的值班员,是一种特殊人物,能享受到许多特权。郝得志在教养收容 所当干事,也曾经给过值班员一些特权,但那只不过是能够比较自由地去厨房、去 厕所、去医务所而已,等到后来他自己进了教养队,才发觉这里的值班员比收容所 的值班员具有更大更多的权力。这里的值班员,除了管理院子里的生活、纪律、卫 生之外,最大的权力之一,就是把守大门,能不能放人出去,什么人能出去,什么 时间能出去,全听值班员的一句话。值班员还有一种特殊的、不能明文规定的权力, 那就是打人。那时候,干部与教养分子之间的关系,是专政者与被专政者之间的的 关系。劳教人员中也确实有那么一部分人极不自觉,好言好语,根本不听。于是, 不会也不愿做思想教育工作的干部,就只有简单粗暴地借重于拳头的威力了。当然, 亲自动手拳打脚踢的干部终究是少数;稍为机灵点儿的,只消对值班员略作暗示, 或悄悄儿地吩咐几句,善于察言观色又惯于秉承首长意志办事的值班员们,就会在 适当的时机、稳妥的场合,把事情料理得干净利索,用不着干部操半点儿心。即便 下手重了,把人打伤了,被打者本人或家属告到了上级机关,派专员下来调查,打 人者出于对中队干部的“知遇之恩”,也会把责任全部揽了过去,反正有人会出面 调停,充其量最多不过关几天禁闭,等到放出来,依旧可以当值班员。因为小小一 个值班员,并不需要国务院任命,让谁值班,无非只听中队干部一句话,大队干部 是绝不会来过向的。 在郝得志任值班员期间,林建国跟古占英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通过半年多的 相处,白天一起劳动,夜里虽不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也是头并头紧挨着。他们这些 人,既然同一时期在收容所学习棚学习过,谁犯什么错误,在交待问题的时候早就 说得明明白白了,互相之间,谁也别想瞒谁。那时候,林建国刚当了几天值班员就 调到反省室去了,对古占英犯的什么错误并不知道。直到住在一起以后,才知道这 个像女孩子一样的男孩子,果然是一只“兔子”。 原来,这个古占英是梨园世家出身,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都是京剧演员, 耳濡目染,还不会说话先会唱戏,刚上小学就登台演出了。初中没毕业,就进了剧 团学员班。那时候,女学员学小生、老生乃至黑头的都还有,男学员学旦角的却很 少见了。由于古占英从小就跟妈妈学青衣,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更由于他天生的 一张瓜子儿脸,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儿,活脱一个大姑娘,连唱小生都不合 适,因此破例仍让他学旦角。他天天跟姑娘们在一起厮混,学的又是女人的一一颦 笑,不出三年,化了装上了台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男孩子;就是不上台,那言语神态 也有七八分姑娘味儿;须眉男子气,却连一分也没有。学戏的时候,他跟姑娘们在 一起,大家拿他当小弟弟;下课以后,他跟小伙子一起住,大伙儿却又拿他当小妹 妹。他长期学女人、装女人,心理上不免有些变态,生活上处处显得女性化,也甘 愿以小妹妹自居。日子一长,近水楼台先得月,跟他共住一屋的三个师哥都跟他一 个被窝儿里睡过觉了。开始的时候,大家似乎相互默契,平分秋色,心照不宜;但 是尽管这种不正常的“男男关系”不能算是爱情,却也总有些感情的因素在里面, 而感情这种东西,却是根本无法平分的。于是乎时隔不久,他的三个“男朋友”终 于从合作到反目,又从口角相争到大打出手,把刚学到的全武行本事统统用上了。 事情闹大以后,寻根究底,古占英成了罪魁祸首。他的三个“男朋友”受到了留团 察看处分,他却被开除了团籍,送到了教养农场。 古占英虽然是因为“将男作女”折进教养大院儿里来的,但他的女性化天性已 经形成,要他忘掉自己是个假女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自从班长青睐点了他 “伴睡”以来,他总以为林建国所喜欢的是他的“男色”,而这对于他说来却又是 求之不得的事儿。到达西村的那天,由于林建国没有被褥,又点了他伴睡,他原以 为当天晚上就可以得到一位新“郎君”的。没有想到郝得志借被褥事件引来了提前 购买物品的好事,林建国也叨光因此有了新里儿新面儿新棉花的被褥,却把个原本 可以一被窝儿睡觉的古占英给冷落在被窝儿外面了。 古占英一场空欢喜,并没有就此死了心。他的脸型虽然像田春英,性格却又活 脱像小地瓜儿:在林建国面前,他就像是一个近身丫头,班长生活上的一切,他几 乎全都包了:早上起来,不但打好了洗脸水、漱口水,还连牙膏都挤好在牙刷上; 吃过饭,碗筷都是他收去洗干净藏好;收工回来打洗脚水,晚上睡觉铺被窝儿,身 上的衣服还不太脏,他那里就催着要拿去洗了。林建国是个让人伺候惯了的大老爷 们,有个人帮他料理生活琐事,正求之不得。对林建国来说,有那么一个既像田春 英又像小地瓜儿的人在身边,就不会感到寂寞,就不会感到日子难于打发了。对于 古占英来说,他和一切“兔子”一样,必须找一个男子汉气概十足的保镖作为精神 上的寄托和肉体上的依托。因此他们两人也可以说是互相依存的天生一对儿。林建 国一口一声叫他“小英子”,叫得很亲;他呢,更是“班长班长”地叫得很甜,像 一只刚出蛋壳儿的小鸡雏儿,三步不离母鸡左右。 班里的人,甚至小队里的人,都认定林建国是古占英的“保镶”,因此很长一 段时间,没有人敢欺负古占英,更没有人敢觊觎这块“禁脔”。同性恋这种事情, 在缺乏异性的军队和监狱中,简直就是无法制止的。尽管在中国的劳改单位里对同 性恋处分得很严,也很难禁止得了。明智的队长,往往采取“不告不理”的对策, 只要不为争风吃醋打得头破血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古占英既然是那么一个 “尤物”,自恃胳膊肘儿憨想据而有之的人也不是绝对没有;林建国既然是那么一 个在教养队里的风云人物,招人妒忌招人恨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这两种人都想抓一 个真凭实据从而或把“小英子”抢走,或把他的班长抹掉。遗憾的是:经过室内室 外的人严密注视,却又发现俩人虽然同睡在一张铺上,可是井水不犯河水,清清白 白──至于古占英干活儿得到照顾,尽干轻的,那是因为他年龄小,体力弱,到哪 儿说去都在理儿,何况他又是个等外工呢。 但是教养队里的事情,往往是很难逆料的。在四小队里,林建国无疑是个强者, 几乎没人能跟他相提并论;但是在中队里,比他体力强的人固然有,比他权力大的 人也不是没有。这种人,前面说过,那就是教养队里的特殊人物;值班员。 六九年开春以来,古占英经常闹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头昏脑胀,四肢无 力,浑身酸懒。医务所的缪大夫,是个留场就业的摘帽右派,不但医术高明,且有 慈悲的割股之心,见古占英年纪最小,身子瘦弱,正在发育期间,赶上葡萄出土, 劳动强度极大,营养跟不上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经常给他开几天假条休息休 息。有一天,古占英又因病休息了,全中队大部分人都在葡萄园里干活儿,一个个 脱光了膀子,还大汗淋漓的,眼看九点半工间休息时间快到了,还不见送水的把水 车推来;带工的队长急了,叫林建国回队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春末天气,早上出工的时候天气还很凉,穿棉袄的有,穿毛衣的有,穿大衣的 也有,一干起活儿来,又热得光脊梁。林建国在收容所领的一套棉衣,早晨出工还 穿着,这时候披着回队来,找到了烧开水的老谢,见他正在工具房给水车补带,知 道一时半会儿的补不好,就主动建议先挑一挑到果园去应一应急。老谢当然是求之 不得,就在工具房借了一副水桶挑子,两人一起住锅炉房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经过四小队的宿舍门口,林建国感到天气热了,想把身上披 着的面袄放在宿舍里,扭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房间门窗紧闭,门窗上却蒙着床单。 林建国知道古占英今天歇病假,没出工,也认识这当窗帘用的床单一块是古占英的, 一块是自己的;但为什么要蒙上,一时还不明白。放下水桶一推门,门在里面插死 了,同时听见屋里一阵惊慌失措的声音,而且是两个人的。一种不好的感觉突然涌 上心头,林建国一跳跳到了窗台上,透过没遮住的上半个窗子往屋里一看,只见屋 里古占英和看大门的日班值班员陈志宏正在手忙脚乱地系裤子…… 事情十分明白,不是古占英难耐饥渴主动找上了陈志宏,就是陈志宏借照顾病 号为名找古占英来漏漏虚火。林建国见房里演的是这么一出戏,心里说不清是一股 子什么滋味儿,从窗台儿上跳了下来,一边把门拍得山响,一边高声大叫: “开门;快开门!大白天的,你们这是干的什么!” 门里面又一阵慌乱,但终于还是把门开开了。陈志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搭 讪地说: “刚才我给他送药来,他,他要我帮他把门窗挡上,太阳光太强了,刺眼睛, 他,他睡不着……” 值班员有给不出工的病号送药的责任,因为在教养队里确实有只要假条不要药 品的奇怪病号;病人嫌阳光太强要遮窗帘也不足为奇;但是两个人都解裤子却不好 解释。古占英倒比陈志宏明智,知道说瞎话是蒙不过去的,见林建国绷着脸站在门 口,通地跪了下来,可怜巴巴地央求说: “林班长,我又犯毛病了,饶了我这一回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要按林建国跟古占英亲密的交倩和特殊的关系来说,他是完全可以也愿意饶了 他,不声张的;难办的是身后还跟着一个老谢,这个人是个大喇队,最爱广播新闻。 他又是送水的,推着水车,水送到哪里,新闻也就广播到哪里,用不着等到第二天, 这种人人爱听的新闻就会传得全西村都知道。再说,陈志宏虽然是当事人,可是也 难保他不会争取表现良好去主动坦白自首。那时候,可就是坦白了的什么事儿也没 有,他这个不揭发的倒成了有问题的了。在这种场合,林建国可不是傻瓜,也顾不 得古占英了;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拉上老谢,扭头就进了中队部。 这件事情,对古占英来说,只不过是挨了一顿严历的批评,因为他承认得快, 检讨得深刻,最多警告或者记过,还不至于延长教养期,对陈志宏来说,可不是检 讨一下就可以过关的。即便不受到处分,至少他的值班员是当不成了。 中队副指导员阎劲才那天正好在中队部,他是个转业军人,在部队里就是活学 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曾光荣地受到过“林副统帅”的接见。有这点儿本钱, 虽然他在部队里只是个班长,到了公安五处倒提了干,当上副指导员了。这个人办 事坚决,不讲情面,当时就撤了陈志宏的值班员,并任命林建国接替他的值班员职 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