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难化的冰 这六年中,林汉生夫妇相继去世,林建国虽然已经三十四岁,红却依然是个单 身汉。这一方面是因为几年来他把全部精力都投进工程队里去了,另一方面,也由 于他跟李爱国之间的关系一直不不阳阳地牵着,因此一施两拖的,就这么拖下来了。 李爱国自从受到王冰的欺骗失了身,又经受了一次陈卫国伤重致死的沉痛打击, 对再次结婚的欲望已经十分淡薄。遗腹子小兵兵出世以后,她立刻把自己全部的爱, 都集中在小兵兵一个人身上。她之所以肯于在孩子的哺乳期内就把孩子交给奶妈, 自己还跟景霞出去贩运私货,目的就是想不失时机地再捞一笔钞票,以便给小兵兵 留下足够的“基金”。回到北京以后,给陈卫华那么一闹,她体会到金钱能使人迷 失本性,也是招灾惹祸的根苗。她母子二人,已经拥有十万元的财产,如果没有第 三者介入,她相信兵兵绝不会为了独吞这笔财产而起黑心;但如果再结一次婚呢? 这个丈夫会不会为独吞这笔财产而除去她母子二人?人心险恶,陈卫华的表演,至 少是一个活的注解。再说,结婚以后,两口子是守着陈卫国的这一点骨血呢?还是 按照当时计划生育的允许再生一个呢?不生,为多数男人所办不到;再生一个,无 异于在同母异父兄弟之间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因此,经过反复再三的深思熟虑之 后,早在六年之前,她就下定了决心,宣布不打算结婚了。 但是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区别于其他灵长类动物,就因为人具有复杂微妙的 感情;而感情这个东西,一旦发生了,发展了,又是人本身所无法控制无法驾驭得 了的。李爱国回到北京,见到了林建国,发现他依旧是单身,就有一股子说不清是 什么的东西在她的心底里萌发、滋长。一幕幕幼时的、儿时的、青少年时代的往事, 就会蓦然涌上心头,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她已经失去了上一辈和同一辈的亲人,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这么一个“四同”哥哥了。他虽然不是她的亲哥哥,但由于 这个不比寻常的生日把他们联结在一起,从小就产生了比亲兄妹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拳拳深情。如果说,这种深情以前还要平分成两份儿,为两个四同哥哥所共有,那 末今天,她的这份儿情意只能归林建国一个人所独得了。因此,在她刚刚返回北京 的那些日子中。她跟林建国之间,确实情同手足,无所顾忌,也无所隐瞒。她的家 门,可以随时为他而开,她家里的事情,也只许他一个人参与。在他的面前,她从 来没有想到过要设一道防线,去保守她个人的秘密。但是随着岁月的推移,两人之 间的来往接触日趋频繁,她终于渐渐地意识到,在她心底里渐渐萌发滋生的那个说 不清是什么的全新的东西,至少有别于或超出于兄妹之情了。于是她忽然惶恐起来, 警惕起来。清夜扪心,再三掂掇:要儿子呢?还是要丈夫?一方面,她似乎觉得, 林建国既是自己的哥哥,也是陈卫国的哥哥,因此他绝不会也不应该对自己不忠, 对卫国的遗孤不义;但是另一方项,她又想到林建国曾经多年在氓爷中间厮混,而 流氓的特性之一,又正是为了得到金钱、女人可以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为自己的 幸福着想,她似乎应该主动去发展这种爱;为儿子的安全着想,她似乎应该积极去 扑灭这种爱。经过几次激烈的思想交锋以后,她感到进退两难,无法抉择了。于是 她只好把这一秘密紧锁在心头、深埋在心底,并在他与林建国之间,筑起一条防线 来,不让自己或对方越过雷池一步。不过他们之间这种超过兄妹的关系,又仅仅是 两个人自己才能意识到的极微妙的自我感受,谁也没有在言语上、行动上有过任何 表示,因此她的这道防线,只能是暗的,绝不能为对方所觉察。由于有这许多原因, 她和他之间的关系,一直处于不近不远、若即若离的状态。 在男女情爱上,林建国早已经是个过来之人,对于女性的一颦一笑,一言一动, 都能够心领而神会。劳动教养的三年中,心心念念,他只想一个田春英。在茶淀农 场,虽然由于大胖、小胖的风流案件引起过冬训运动,但是冬天一过去,荡漾的春 心依旧伴随着春天一同降临到那片不可思议的土地上,女学生为了找出路,还是要 跟教养的谈情说爱,匆匆献身;山西家属为了解馋,还是要限野汉子暗渡陈仓,曲 意奉承。所以当时是“冬训运动年年搞,风流案子夜夜出”。真是“烈”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在那样的环境中,像林建国那样漂亮的小伙子,又具有特殊的方 便条件,只要他愿意,再稍许主动点儿,别说是找一个相好的情妇了,就是同时找 三个、四个,也不难办到。但是他的心,只想到远在山东的小英子,即便是在十分 难耐的苦恼与寂寞中,他宁可去跟那个与田春英颇为相似的小兔子对面而坐,聊解 相思之苦,也不去找另一个女人发泄那难以抑制的情欲。山东之行,他想望已久的 那个滚瓜溜圆、色彩缤纷的肥皂泡,在刹那间破灭了,强烈的复仇欲在他心中燃烧, 他想到的只是杀人杀人,而不是女人女人。从四川回来,他万念俱灰,一切赖以生 存下去的信念和希望全都消失,心里想的,只是怎么颠覆这个国家,砸烂这个社会、 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计,根本没有那种闲情逸致去跟女人拉扯勾搭。只有 在打倒“四人帮”以后,只有他所深痛恶绝的那个社会起了根本的变化以后,也就 是他回到了北京而且当上了工程队队长以后,才感到自己又重新开始了人的生活。 一个正常人所有的欲念,又开始在他的心头苏醒了。 他的爱情的欲念,是被李爱国所唤醒的。他们两个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经 批判辩论,并肩战斗,直到昨天的患难与共,今天的互相依存,三十多年来,能够 唤起回忆和情谊的往事是很多很多的。十几年前,在他刚刚懂得什么叫男女之情的 时候,特别是他们两个一个当“部长”一个当“政委”的日子里,他对她确实有过 “革命伴侣”的非非之想的。不过那时候在他们之间还有一个陈卫国,论门第,论 感情,条件似乎都比他要强些,因此他的这一片痴心,从来没有向她袒露过。后来 一阵狂风大作,把他们三人吹向了三个不同的地方,最终又把这个饱受摧残的少女 推向了陈卫国的怀抱之中,他心中的那点儿星星之火,方才完全熄灭。一转眼十年 过去,再相逢,重相见,她已经成了寡妇,已经做了母亲,他却觉得,现在去做她 的丈夫,去做兵兵的父亲,正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而不是什么非份之想了。他觉 得,他这样做,不但没有亵渎了他与卫国之间的兄弟之情,而正是尊重这种兄弟之 情。因为无疑只有他来做兵兵的父亲,才是最最合适的人选。 但是,李爱国返京以后对他那种既亲近又疏远的若即若离的态度,又使他感到 惶恐不安,颇费猜疑起来。尽管他们两个天天见面,亲密无间,却又从来没有哪个 说过一句“我爱你”之类的绵绵情话。时间越长,表达爱情的话语倒是越发难以启 齿了。男女之间,如果爱情是逐渐产生的。本来用不着有声语言来表达,因为爱情 早于语言形成的若干万年前就已经客观存在了。特别是女性,她如果她爱上了谁, 只要用一个眼色,就可以把她心中用千言万语所难以表达的秘密和底蕴全部暴露无 遗。他们两个,一个是冯妇,二个是刘郎,在爱情的道路上,都不是刚刚学步的孩 子。林建国作为男性,好几次鼓起勇气来先作试探性的暗示,但是全没有反应,李 爱国不是装作没看见,就是假装不懂得。林建国经过几次碰壁以后,已经感觉到对 方所筑起的那道无形的“爱情的防线”了。 他开始探索李爱国为什么要把爱情的大门关上。他想过:只要李爱国还有结婚 的思头,他林建国自然是唯一的最佳人选;她三十啷噹岁的一个小寡妇,如果没有 特殊的原因,是不会不再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抚爱的。那么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下了这 么大的决心,不想再接触爱情生活呢?爱情的苦果尝够了?不对。如果是在王冰欺 骗她之后,这个因素也许能起一些作用。但是就在那个时候,他十分干脆痛快地就 跟陈卫国结合在一起了,而且是从兄妹一下子就跃进成为夫妻的,好像连一天的恋 爱过程也没有经过。那么,是因为对陈卫国的爱情太深太重,直到如今还陷在对亡 夫的怀念之中?从她那开朗的性格、有说有笑的谈吐、漂亮入时的装束,都可以证 明她不是那种十八世纪的名门闺秀。那末,究竟是什么因素促使这个从前虽然很懦 弱如今却已经淬炼得相当坚强的女性在婚姻问题上采取这种保守的、过份慎重的态 度呢? 排斥了各种各样可能性之后,林建国很自然地想到了“财产”这个在他看来本 不成问题的条件和阻力。李爱国“腰缠十万返京都”,曾经亲口给他说过。别人即 便不知道底细,至少都知道她是个入股一万元、贷出两万元的富婆。一九七八年, 社会上“万元户”尚且还不多见,她即便仅仅拥有三万元,也已经为多数人所侧目 了。为了贪图她有钱而想娶她的人,一开头就很多,但都被她婉言谢绝了。人人都 说,李爱国是在等待她的“四同哥哥”去求婚。只有林建国心中明白,他这个“四 同妹妹”,爱情的大门根本就不想打开,连他这个“四同哥哥”也不例外。难道说, 这个从小就不把钱当钱的娇姑娘,几经变故,随着性格的变化,竟变成一个重钱不 重情的拜金主义者了么?他琢磨不透,百思而不得其解。 啊,一个女人晚来的爱情,像莱茵河上罗勒荣的金身一样扑朔迷离;像尼罗河 边斯芬克斯的谜语一样难解难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