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被迫脱逃 早上起床以后,值班小队长带着全体教养人员在操场跑步。昨夜宣布调班的人 则留下跟小值日一起搬铺盖、整卫生。等到林建国从操场回来,铺位已是重新排过 了。从南往北,武大魁排第一,林建国排第二,柴心恒排第三,王馥刚排第四,杨 潞生排末尾。这种排法,无异于把林建国孤立起来,日夜监视。武大魁是个粗人, 根本不懂得隐蔽自己的战略部署。 吃过了早饭,林建国正要静观武大魁等人怎么发动进攻,突然值班小队长吹响 了哨子;“全队带凳子集合!听报告。” 队伍带到四大队大院儿。这儿从前是老一大队关犯人的地方,四堵高墙上拉有 电网,四角是四个圆形的岗楼,装着巨大的探照灯。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是陈迹了。 自从犯人调走,这里改为教养四大队,根据政策,门口和岗楼上的武装警卫撤走了, 电网虽然没有拆去,但已经不通电。四堵高墙里面,原先犯人住的破旧平房已经拆 去,改建为几幢漂亮的楼房,可以容纳比原先多一倍的人。这里有一个极大的空场。 还有一个相当大的舞台。每逢全场性的大会,都在这里召开。 队伍开进大门,就看见舞台上方挂着一条红布横幅,贴着黄纸剪成的八个大字: 交代余罪动员大会,老号儿们心里都明白:劳改队里一开始交代余罪,搞坦白检举 运动,说明社会上的“严打”第一个高潮已经过去,现在在教养人员中间动员交代 余罪,实际上是着手积攒材料,是为第二个高潮做准备。 台下坐着三千来人,黑鸦鸦一大片。各队的干部都在队列的后面站着,维持秩 序。台上坐着场部的领导,做报告的是团河农场的魏副政委。舞台是朝东的,满台 上金光耀眼,西北风也刮不着,倒不太冷。不过考虑到台下那三千来人,他的报告 并不冗长,-,先提了这欢“严打”的必要性,举了几宗案例,说明首都的刑事犯 罪分子已经无法无天到了何等猖狂的地步;接着指出受到劳动教养处分而又不注销 北京户口的人,大都案情较轻,或者认罪良好,有的能主动交代,有的能揭发别人, 因此受到了政府的宽大处理。从入所以后的认罪教育看,多数人的表现是好的,有 的人还交代揭发了重大问题,为公安部门破获案犯提供了有积极作用的线索。但是 从目前各地转来的大量材料证明,团河农场的教养人员中,还有许多人仍隐瞒着重 大的问题没有交代,有的人甚至直到今天仍不认罪。说到这里,魏副政委特别指出: 有的人二进宫,未注销北京户口,不但不感谢政府的宽大,反而拒不认罪,还摆老 资格,不服管教,行凶打人。魏副政委郑重警告:政府仍将本着坦白从宽、抗拒从 严的既定政策,对那些敢于正视自己的罪错、勇于交代揭发并决心改正的人,不予 追究;而对于那些抗拒改造、有罪不认、知情不举的顽固分子,政府将贯彻“严打” 的精神,该判刑的判刑,该注销北京户口的坚决注销,送往不利于做案的边远地区 去改造…… 林建国马上意识到,由于他不肯受招安,阎劲才已经把他的“恶劣表现”作为 反改造的典型材料上报到场都去了。换句话说,今后他永远是个反改造分子,不论 阎劲才怎么整,怎么打,他都是罪有成得。看起来,自己想到南海去找观音菩萨的 想法确实是不切实际的。劳改局的头头,管着好几万犯人和劳教人员,平时高高在 上,难得下来走走,也只能听听汇报,不可能听到罪犯们的呼声,更不可能看到劳 改队里的种种弊端。因此,即便自已找到劳改局或公安局去申诉,去反映这里存在 的问题,局领导们总是相信他们自己的干部,而不会轻信一个罪犯的话的。 看来,这一次冬训,自己无疑地将是被整的对象了。来团河农场之前,他想到 的只是为自己申诉;来团河之后,他想到的是要及早消除教养队里的种种弊端。不 然,“四人帮”打倒了,他们的阴魂不散,在这里造就的,将不是金不换的败子, 而是他日蛀空社会主义柱础的大量蠹虫。 还没有走出四大队的大门,林建国就想到了十五中队厕所里的那几个方便之窗。 想到了比观音法力更大的如来。 他暗暗下了决心,只等夜深人静,相机行动,脱身而去。 葡萄园的冬埋工作还没有结束,即便“冬训”任务压倒一切,也不能让葡萄树 冻死,因此学习只能在上午进行。下午仍全力投入葡萄园冬理。 教养队出工,以小队为单位。由带工小队长带领。到达工地以后,由四个人每 人手执一竿二米长的细竹竿,竹竿上挑着一面三角小红旗,分站在工地的四角,担 任警戒。干活儿的人不经过允许,是不能越过这四方形的无形警戒线的。这四个警 戒,早先由值班员担任,现在由班里的正副班长和积极分子担任。柴心恒六十多岁 了,年龄为全中队之首,积极至少已成全小队之冠,因此是个比较理想的“警戒员”。 武大魁当然有资格担任警戒,但他是个粗人,也是个浑人。他每天酒肉泡心,溜溜 达达,有一股子牛劲儿,除了打人,没地方好使。如今下班来,又正赶上冬埋重体 力劳动,在别人一定不高兴,在他却正想借此机会活动活动筋骨。更主要的还是想 抻练抻练林建国,先在劳动上把林建国比下去。他的那把锹,在茶淀农场一天甩过 二十几方土,是全分场有名的“神锹手”,他不相信林建国在耍锹上能强过自己去。 他把担任警戒的美差照顾了杨潞生,自己却跟林建国摽着干,一心只想比出个高下 来。 团河农场的葡萄树冬埋,从六十年代就已经实现了半机械化。也就是说:冬剪 清园以后,人工压条,然后拖拉机带着犁铧从床面上耕过去,把土翻起来,正好压 在葡萄条上,犁铧耕出来的一条深沟,就是用来施肥的施肥沟;另一半儿人工操作, 是把施肥沟里的散土都清出来,覆到露在外面的枝条上,就算完工了。一天的土方 量,绝不会超过五万。这在土方活儿中,算是比较轻松的。 林建国当然不会那么傻,去跟武大魁打这种拼体力的消耗战。但是也并不愿意 在劳动上让武大魁给比下去;他是个老园林工,这样的活儿不知干过多少遍了。因 此,到下午收工,武大魁干多少他也来多少,既不想超过他,也没有输给他。 晚上是漫谈讨论魏政委的动员报告。林建国决定半夜里驾筋斗云去灵山找如来, 晚上学习,作了战略撤退,谈了许“严打”的必要性,避免了正面冲突。入夜之后, 左面的武大魁鼾声如雷,睡得像花人一般;右面的柴心恒却警醒得很,林建国一翻 身,他那里就轻轻咳嗽,似乎在说:“我没睡着,在盯着你呢!”林建国在十二点 半、三点两次起来上厕所,柴心恒都跟着;你拉屎我也拉屎,你撒尿我也撒尿。看 样子是白天黑夜都有“警卫员”盯着,轻易不得脱身了。 林建国一连两夜没有好好儿休息,清晨起床,脑袋有点儿晕,跑步感到腿软。 上午学习的时候,反正是继续表态,他没有再发言,却在绞脑汁儿琢磨脱身之计。 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从工地溜走比较方便。整个上午,他一共设计了好几个方案, 相信凭自己的智慧,一定能躲过警戒的眼睛,顺利脱身。 下午的劳动,一者确实体力不如昨日,二者也不想跟武大魁去作这种并意无义 的竞赛。因此干不多久,就落在武大魁后面了。林建国干脆放意放慢些,好让武大 魁一个劲儿往前拱,看不到自己。武大魁虽然浑,却并不傻。他见自己已经领先了 十几米,也不再使牛力,而是悠着劲儿,等待林建国追上来。林建国要溜,首先得 躲开这双眼睛。他借口要解大手,向武大魁请假。 工地上当然没有厕所,要解手,只能到附近的排水沟去──团河农场是机井灌 溉,不浇水的日子,排水沟里是干的。蹲在排水沟里,不但武大魁看不见,连警戒 也看不见。林摄建国的第一个逃跑方案,就是借口解手,相机开溜。 也不知是真是假,林建国一说要解大手,武大魁也说大便正急,两人一起撂下 了铁锹,同到排水沟去蹲着。林建国的第一方案,就此破产了。 又干了一个来小时,眼看就要到工间休息,林建国决定实施第二个方案。他把 锹头一脚深深地蹬进土里,捏着锹把使劲儿往后一撅,只听“嘎叭”一声,一根还 挺新的黄杨木锹把就齐锹库折断了。他一手提着锹头,一手提着锹把,去找武大魁, 要求到工具傍去换一根锹把。 要是头几天,林建国只消跟带工小队长说一声,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去工具房。 但是今天,林建国不被信任了。按照他事先的设想,如果能一个人离开工地,那当 然求之不得;如果不许他一个人离开,那一定是武大魁代劳走一趟;只要武大魁不 在跟前,他就可以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把杨潞生的注意力引开,利用柴心恒老眼 昏花的弱点,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公然溜走。没想到武大魁既不放心让林建国一个 人走,又怕自已去了工具房的工夫林建国拿起他的锹来接着干,会大大超过自己。 另外,武大魁干活儿是个行家里手,明知道团河农场的土质是沙土,经过拖拉机开 沟,用桃锹铲土覆盖葡萄条,是怎么也不会把锹把撅断的,因此肯定属于故意破坏 工具无疑。在劳改农场,破坏工具的目的大都是为了怠工,但是看看林建国今天的 所作所为,似乎又不像。因此他决定亲自陪林建国到工具房去走一趟儿。他说: “我的锹头也活了,得去钉个钉子。咱们一起去吧。” 林建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武大魁走在后面,肩上 还扛着一把锹,完全控制了前面。林建国心里琢磨:一个对一个,尽管他有一膀子 傻力气,撂倒他还不是太难,不过在这大路上一动武,不但会把事情闹大,把人招 了来,可就跑不了了。对付这种人,只可斗智,不可斗力。且在这一去一回之间, 随机应变吧。 工具房外面,工具员老裴头刚给哪位队长修好一辆自行 车,正在打气。林建 国心里一动:“不妨借这辆车用用,倒比坐公共汽车还保险。”工具房在大院儿外 面,为了防偷,窗户都是朝里开的,窗外钉有铁条护栅,只有一扇门可以出入。一 个新的脱逃方案,马上在林建国心中形成。 按照规定,教养人员修理工具,只能在房外等着,不能进去。武大魁仗着自己 是值班员,跟工具员本来就很熟,管自跟了进去,假充内行地拿起铁锤、钉子敲敲 打打修他自己那把锹。林建国把断锹把交给老裴头换新的,趁他们不注意,拿起一 枚二寸大钉子 来塞进裤袋里,却掏出烟卷儿来点火要抽。老裴头听见划火柴声, 忙抬头制止: “我这里到处是刨花,不许抽烟!要抽,到外头抽去!” 林建国脆脆儿地答应了一声,迈步走出门外。却顺手把门带上,迅速扣上钌铞 儿,掏出那枚二寸钉来插死了,这才笑着对屋里说: “委屈你们二位,在屋里多呆一会儿。见到阎队长,请帮我捎句话:我到市里 告他去了。自行车我也借用一下,保证归还。再见!” 说着,推上自行车,冲屋里招招手,不顾屋里拍着门窗大喊大叫,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