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苦口婆心 刘云峰找到了李爱国的家,已经是下午七点多钟。初冬季节,天色完全黑了。 一按电铃,来开门的是小兵。虽然刘云峰穿的是便装,小兵却还认识他,赶紧 朝厨房那边喊: “妈妈,刘叔叔来了!” 李爱国身系围裙,从小厨房里迎了出来。一见刘云峰,微笑着的脸上,带着三 分惊讶,七分惶恐,语无伦次地问: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刘云峰一眼看见小过厅的折叠圆桌上放着四个菜、一瓶樱桃白兰地、六副杯碟 匙筷,笑容可掬地随口打了个哈哈: “我刚从东北出差回来,一者是特地来看看我的老同学,二者是来跟你商量一 下大林子的案子怎么申诉;三者是算准了今天你这里设家宴招待贵客,特地赶来凑 一份儿热闹。请问女主人,今天的来宾,可有我认识的么?” 话音儿地刚落,景霞从厨房里走出来说: “没有贵客,都是老朋友老同学,有你认识的,也有你不认识的。咱们俩是在 良乡见过面的了;还有两位,你不认识,我来给你介绍。”说着,冲关着的里屋喊 了一声。“老李、小唐,来客人了,都出来!”随着这一声喊,里屋门开开,走出 两个男人来,景霞指着六十多岁的一个说:“这是我家的大老李,如今在家里吃闲 饭。”又指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说:“这是一新工程队的总指挥唐明生,大林子被抓 走以后,他就是总负责人了。”回过头来,又向那两人说:“这位就是我给你们讲 过的小车子的同班同学刘云峰。” 三人握手之后,刘云峰笑着问唐明生: “咱俩虽然不是同学,不过那时候你出名得很,我们学校里的人没一个不认识 你的。一晃十七年过去,当时少年英俊的唐明生,如今已经是满脸胡茬儿,要是走 在大街上,就是对面相逢,也不敢认哪!” 唐明生也苦笑着说: “提起往事,叫人羞死。当年你跟林建国各占山头展开大辩论。我是站在大林 子那一边的。我们联合起来批你的时候,也有我的发言和大字报。历史是公证的, 也是无情的。十年浩劫过去之后,历史证明你的观点、立场和思想方法都对头,是 我们错了,彻头彻尾地错了。” 刘云峰见他提起这一段儿历史,连忙拿话岔开去说: “那会儿大家都是孩子,在政治认识上都还是一知半解,幼稚得很。正确地说, 中学生的主要任务应该是读书,根本就不能抛下书本去参加什么政治活动。这跟当 年日寇侵略中国、国难当头、全国人民不分男女老少都去抗日救亡是不一样的。” 文革“刚刚起来的时候,你我都是被别有用心的政治野心家所挑拨、所利用、所毒 害,或长或短都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或是铺花的歧路。到现在来说,你我又都走到 同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来了,这就叫作‘异途而同归’。所可惜的,只是白白浪费了 那永不再返的青春和年华。正因为如此,咱们才应该特别珍惜今天,不要让它再白 白地浪费了。是不是这样?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唐明生似乎感慨万千,只是点了点头,眼圈儿却红了。刘云峰又回过头去问李 爱国; “那么还有一位呢?为什么躲在屋里不出来见见?” 刘云峰这一问,有如单刀直入,尽管景霞长于词令、善于应对,一时间也涨红 了脸,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了。倒是唐明生机灵,一眼瞥见桌上的六副杯筷,知道 是这里露了形迹,连忙转圜说: “还有一位是我爱人。她有点儿小事儿担搁了,能来不能来还不一定。今天是 小兵的生日,按理说她当阿姨的是应该来的。” 唐明生虽然聪明,智者千虑,也有“一失”的财候。他这么一描,倒是越描越 黑了。刘云峰抓住了话柄,旁敲侧击: “啊呀!今天是小兵兵的生日,刘叔叔不知道,没给你带礼物来,这可怎么办 呢?只好下次补啦!快带刘叔叔去看看,你妈妈和叔叔、阿姨们都给你买了些什么 礼品,省得刘叔叔买重了。”一面说,一面就推着小兵往里屋走。 按说,客人来了,又不到上桌子吃饭的时候,总应该让客人到房间里去先坐会 儿,喝杯茶,聊会几天,才是正理。刘云峰一进门儿,两个女的从厨房里出来,两 个男的从里屋出来,六个人站在小过厅里说了半天儿话,就是不请客人到里屋去坐 会儿,可见那里屋准有鬼。看起来,林建国很可能就在里屋躲着。刘云峰推着小兵 往里屋走,小兵心里尽管不乐意,可又不能不走,别人也找不到拦阻的理由。于是, 半真半假地两个人一同推门,进了里屋。 里屋的情景:矮柜上面放着几盒糕点和一网兜苹果、雅梨;床上堆着李爱国母 子二人的四季衣服;地上放着一口小皮箱、一只装满了衣服的大旅行包,另一只刚 装了一半儿衣服的中号旅行包敞开了口子放在一张椅子上;窗帘已经拉上了,通向 阳台的门则虚掩着,并没有插上门闩。刘云峰隐约觉得阳台上似乎有个人影儿一晃, 心里已经明白了八分儿,却故意问: “小兵,你们要出远门儿么?” 跟在身后的唐明生连忙答茬儿: “为一批钢材的事儿,队里让李爱国去一趟鞍山。这事儿本应该是林建国跑的, 如今我们的头儿被抓走,我又离不开施工现场,只好让李爱国辛苦一趟了。” “小兵也跟着一起去?” 敞开的中号旅行包里,装的都是小兵的衣服,难怪刘云峰要这样发问。 “不,他暂时搬到我家住几天。”一直没有开口的大老李,也赶紧掩饰。 刘云峰拉着小兵的手,笑着问: “你收到的生日礼物呢?拿出来给我看看!” 小兵红着脸,低着头,也不回答。其实,他满可以把照相机、录音机之类搬出 来抵挡一阵的,但他不愿意这样做。他不愿说谎,可又不能说真话。只好低着头, 表示沉默。 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善于应对的景霞正要说话,突然通向阳台的那 扇门猛地拉开,林建国一脚迈进门来,两手在腰间一叉,沉着脸厉声说; “刘云峰,不要再表演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难为孩子!我知道,你早 就带人来房前房后都把上了。告诉你,你就是带一连人来把房子都围上,我想走照 样儿能走。不过我不愿意让别人替我吃官司。来吧,掏出铐子来,你现在就可以把 我铐走。这样,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十七年前的仇也报了。公私兼顾,一举而两得! 来呀!还慎着干什么!”说着,把两手交叉着举在胸前,一步一步向刘云峰走近, 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李爱因见他突然间冒了出来,先是吃了一惊,又听他说这样的话来,叫了一声: “林子!你不能走!要死咱俩死在一起吧!”说着,三步两步蹿了过去,把林建国 紧紧抱住,两眼盯着刘云峰,惶恐不安地往后退,好像只要能够退回到阳台上去, 他们就得救了似的。小兵叫了一声“妈”,也冲过去,张开两只手护住了身后的两 个人,瞪着眼睛咬着牙,只要刘云峰一拿出手铐来,他准会头一个舍出命去。 刘云峰并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紧张的场面,一时间不知道怎样转圜,愣了一会 儿神,虽然不过十几秒钟时间,但是室内的气氛立刻紧张到了顶点。沉闷的空气似 乎已经凝固住。这时候,景霞忽然抢到了刘云峰的面前,用一种乞求的眼光看着他, 声音发颤地说: “刘同志,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刘云峰缓过了神儿来,急忙伸出右手摇了两摇,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语调说; “还是我来说吧。大家都坐下来,好不好?先别那么紧张,坐下来,听我慢慢 儿说。” 说着,他自己先在床沿上坐下。景霞两口子和唐明生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他, 见他神色尴尬地苦笑着,并无动手抓人的意思,也先后在沙发和椅子上坐下了。只 有李爱国母子和林建国仍搂作一团,既不肯拆开,也不肯坐下。刘云峰先不去管他 们,接着往下说: “首先声明,今天我是作为你们的老同学和老朋友特地来跟大家特别是林建国 谈谈的,并没有抓人的意思。来的人只有我一个,而且是便装,更没有带手铐和武 器。不信,唐明生你可以先搜查我,再到楼下去看看。”说着,他解开上衣的扣子, 张着双手走向了唐明生。 尽管刘云峰并没有穿警服,但他的警官身份是明摆着的。唐明生的胆子再大, 也不敢公然去搜查一个警官。小兵却不论秧子,蹦过来伸手从刘云峰的腋下、腰间、 两胯一直摸到大腿,除了裤兜里有一串钥匙和一个钱包之外,确实连一点儿硬的东 西也没有。他一歪脑袋,似乎还不太相信,说了声:“我到外面看看去!”就跑出 门外去了。 刘云峰又坐回到床沿上。接着说: “头一个顾虑,怕我是来抓人的,这大概可以打消了吧?第二条,关于十七年 前的事情,刚才我一进门就已经亮明了观点,不打算再啰嗦,只引一个旁证:如果 我要报什么仇,在收容所里就可以利用职权叫林建国受罪;退一步说,我就是不想 报仇,只要我不闻不问,只怕你林建国早已经到了东北,现在也不可能站在这里跟 我嚷嚷了。我刘云峰是朋友还是仇人,你林建国心里应该清楚,李爱国心里也不应 该糊涂。有一句话,今天还应该当着大伙儿的面说明白:我作为一个警官、一个共 产党员,一切私人的恩怨,都可以略去不计,要是牵涉到党纪国法,不要说是同学 了,就是亲人,也绝不枉法徇私。在收容所里,只要不违反纪律,我可以给你一些 方便,那是看在老同学的情份上,至于为了你不注销北京市户口四处奔跑,又让我 父亲去发动他老亲家在局里为你说话以求早点儿重新复查你的案子,这可不是看在 老同学的面上,而是看了你的材料以后,认为你的案子处理得不妥当。作为一个劳 改警察,有错必纠,也是我份内的工作。加上老同学的一层关系,我抓得更紧一些, 倒是真的。我这些苦心,你不知道,不访问一问李爱国。前后经过,她是全明白的。” 刘云峰说到这里,李爱国把话茬儿接过去说: “你对我们的好处,你为我们所费的心机和力气,我心里当然是一清二楚的。 林子回来以后,我也给他详细说过。我们两个都永远感谢你。这一次,林子是从团 河农场跑出来的,这你当然知道。你是个劳改队长,他是个在逃犯人。在这个节骨 眼儿上,你跑到我家里来,不是为了执行任务,把逃犯逮捕归案,难道倒是来掩护 我们,给我们通风报信的么?” 刘云峰笑了笑,做了一个请坐下的动作,慢慢地说; “这当然不是,也不可能。老同学,我前几天刚从东北回来,今天头一天回团 河上班,听到了你逃跑的消息,简直难以令人相信。你是个聪明人,总应该想到为 了你不注销北京户口,不但李爱国废寝忘餐,四处奔走。就是我们全家,也几乎总 动员了。尽管第一次申请复查没有彻底平反,但至少免去了注销北京市户口,申诉 应该说已经取得了部分成功。到了团河以后,说句套近乎的话,有我在那里,还不 会支持你第二次、第三次继续申诉么?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制度,近一百多年 来又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新中国成立之初,法制本来就不健全,加上‘文化 大革命’那么一搅,许多人头脑中的主导思想是披着红色外衣的封建主义加法西斯 主义,所作所为,简直无法定天。有的人想当今天的法易十四:朕即法律,甚至连 执法机关里,也有人不懂法津或不遵守法律。难怪今天要依法打赢一场官司有如此 之难。面对这样的现状,摊上官司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耐着心奉陪,豁出时间 去拖、拖、拖,打一场持久战,直到完全胜利为止。这是我们这个特殊的时代所赋 予我们的特殊命运,既无法摆脱,也无法躲避。健全法制,决不是今天颁布了一道 命令,明天就天下去得、通行无阻了。在这个‘逐步健全’的过程中,不但要试行、 改革、修正各种法律条文,同时也有一个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的斗争的过程。 这个过程很可能是相当漫长的;这种斗争不但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也包括自己对自 己在内。咱们很久很久没有面对面地争论、探讨一些问题了,但我看过你的历史档 案和申拆材料,根据你这十八年所走过来的道路,我认为你应该对这个社会、对你 自己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了。我奇怪的是:你明明懂得这些道理,而且正在千方百计 地通过合法的途径进行合法的斗争,为什么忽然之间心血来潮,又要放弃这种合法 斗争,却去走一条自己毁灭自己的道路呢!你能把这个问题向我说清楚么?” 这时候。小兵一头热汗地推门进来,气喘呼呼地说: “妈,我前后左右都去查看过了,除了路上有行人过往之外,没有可疑的人, 更没有警察。刘叔叔确实是一个人来的。” 林建国的脸色逐渐平和下来。他走前几步,跟刘云峰面对面地坐在床沿上,颇 为诚恳地说: “老同学,你对我的一片赤诚,我林建国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懂得?回顾我的 上半生,开头是个封建法西斯主义的狂信者,主张怀疑过去的一切,打到过去的一 切,妄想由改我这样的人来主宰这个世界。希望破灭以后,又彻底否定毛泽思想, 一心只想毁灭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直到打倒‘四人帮’很久以后,我 才逐渐意识到自己过去的所想所为有多么幼稚,有多么可笑。经过否定之否定的第 二个否定,我才逐渐认识了我自己。从此我丢掉幻想,真诚忏悔,脚踏实地,一心 一意只想当一个凡人,一个对别人有小益而无大害的人。也许是我过去作恶多端, 应该受到边种报应,命运之神不听我的忏悔,连一个凡人也不许我做,无辜地第二 次把我送进了劳动教养收容所。在那里,多亏你的帮助,让我免去了注销北京户口 的天妄之灾,同时也使我建立起申诉有可能胜利的信心。但是一到团河农场,教养 大院儿里的建筑设施、生活待遇固然比从前有了不少改进,但是管理的方法还是从 前的那一套。说实在的,对于这一套,我是熟极了的。只要我肯昧着良心,我很快 就可以当上队长们的眼线和打手,就可以在劳改队里横行霸道,就可以在不自由中 取得自由,在不愉快中寻到愉快。可是我的思想认识经过自我否定之后,对于这些 属于阴暗面的东西,已经彻底厌恶了,痛恨了。要是我不去当打手也能够相安无事, 我还是可以忍耐下去的。至少可以忍耐到你从东北回来,或者忍耐到爱国来接见。 难办的是:我不去当打手,打手们就要来打我。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忍耐、忍耐 再忍耐,一直忍到了忍无可忍的那一天,才离开团河农场的。离开的时候,我还留 下了话:我不是逃跑,而是到市里去告他们的。” 林建国的这一席话,似乎完全在刘云峰的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进一步问: “你能说得详细一些么?你大概还不知道,是我去东北之前留下的话,要把你 编到十五中队的。因为我就是那个中队的副中队长。尽管我在十五中队只干了两个 多月就被借调到收容所去了,队里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 林建国却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样。他把他到了十五中队以后的所见所闻和 所作所为详细地叙述了一遍,接着说; “我跑出来以后,先到了爱国这里。原计划是第二天到市司法局去反响情况, 告阎劲才一状。爱国说:我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到法制局去告司法局的干部, 等于是自投罗网,结果无非是被抓了起来,判更重的罪,受更多的苦。她主张由她 出面去反映,而且要告就找比北京市司法局更高的衙门、能管得着北京市司法局的 大衙门去告。第二天,爱国到国务院党中央联合信访接待室去反映情况,接待她的 人很和气,也很耐心,听完了她的控诉问她这些情况都是哪里听来的。她说是去接 见的时候听丈夫说的。那人当时就笑了起来,说她讲的是一篇荒唐的神话。他所持 的唯一理由,就是打倒‘四人帮’之后,公检法系统经过彻底的整顿和改革,积弊 和陋规已经基本肃清,即便还有些残余,也绝不至于黑暗到这种程度。因此他得出 结论说:这种论调,肯定是反改造分子编造出来欺骗家属、诬蔑政府的无耻谎言。 他耐心地劝说爱国要站稳立场,不要受骗上当,要爱护人民政府的信誉,不要轻信, 更不要到处宣扬。爱国见他根本不了解基层的情况,多说也无益,就回来了。但是 我的姓名、她的地址,都已经留下,我要是不主动回场,不久之后警车就有可能开 到这里来。她把唐明生和景霞两口子请来一商量,觉得主客观双方面的力量相差过 于悬殊,这场官司这样打下去,我们非吃亏不可。既然我已经逃了出来,干脆给它 来个远走高飞,更名改姓,到他乡外地去落户生根,另寻出路。我们商量的结果, 是到新疆去。因为景霞有个朋友在那边开建筑工程公司,我去了还有用武之地;更 主要的是那边根本不用带户口。我是个单身汉,说走就可以走。爱国却说这场官司 都是为她母子二人而起,不能叫我一个人去受罪;再说,自从我进了公安局,她就 决定把她的命运跟我联系在一起了,我要远走高飞,她母子二人一定要跟去有福同 享、有难同当。我已经走投无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们母子是吃了秤砣铁了 心,死活非跟着走不可;连景霞大姐那么劝她,叫她让我先走,等安置好了,她们 母子随后再去,她也不答应,说是放心不下。你是我们的朋友,在你面前,我不说 假话:我们已经买好了明天中午十二点多的六十九次直达乌鲁木齐特别快车车票, 今天晚上是我们这几个生死之交的最后一次聚会,却没有想到你会找到这里来。作 为朋友和老同学,我相信你不会难为我们;但作为一个警官出来执行任务,我也相 信你不会徇私枉法。该怎么办,你瞧着办吧。” 六双眼睛,一齐望着刘云峰。目光中有祈求、有哀怜,也有怀疑。刘云峰早有 成竹在胸,摇了摇头笑着说: “我早已经声明在先,今天我并不是来抓人的。大林子这一次逃跑,从法纪角 度看,是不能原谅的;但从天理人情出发,至少是被迫出走,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就事论事,你是因为阎劲才在教养队里搞不法行动,跑出来上告,是对的。只是你 的勇气还小了点儿,不敢亲自出面,上告的单位又太大了点儿,他们不了解基层的 情况,听了这么离奇的故事,也难怪他们不相信。要是把我调到信访办公室去,你 反映的情况,我就会相信了。其实,你要告的是阎劲才,不是法制局,也不是劳改 局。连团河农场都不是。如果你弄清了这一层关系,跑到劳改局去找我老丈人,他 那大炮脾气一上来,很可能当时就会带你去见局长,你的事情也就不会弄成今天这 样了。你们想过没有?你们这么一走,走成了,等于是自动注销了北京户口;走不 成,被扣留了,结果也有可能被注销北京户口。这样一来,李爱国和我全家为你免 予注销北京户口所进行的努力,不但全部落空,而且还搭进两个人去,你说冤不冤?” 李国爱眼睛里噙着泪水,无可奈何地说: “‘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当中,我们给别人造成的苦难很多,别人给我们的苦 难也不少。对于苦难的生活,我们的确厌倦了,害怕了。要不是出于万不得已,我 们怎么可能自动抛弃安定的生活,重新去过那提心吊胆的逃亡者生涯呢!要不去新 疆,就得回团河去受闯劲才的折磨,上告无门,归顺又不愿。正是‘奇政猛于虎’, 逼得我们走上了绝路。我们都是打入了‘另册’的人,叫你说,我们还有什么路可 走哇!” 李爱国越说越伤心,几乎要哭出声来。刘云峰因势利导,进一步启发她: “仅仅因为一个阎劲才,你们就自愿远走高飞,一辈子当黑人?你们自己前途 暗淡,不求争取了,难道才十二岁的小兵兵,也跟你们一起毁了前途么?你们想过 没有?阎劲才跟你们无冤无仇,他的错误,只在于中”文化大革命‘的毒太深,思 想僵化,不能适应新的形势,又缺少灵活多样的工作方法,水平低而职务高,官衔 小而权力大,不懂得因人而异的教育和管理方法,最后不得不借助并依靠流氓的拳 头,在教养队里形成了’流氓无产阶级专政‘的局面,几乎把教养队变成了威虎山。 这种局面,在劳改队里形成已久,不是现在才有,也不是阎劲才一个人的新发明。 客观地说,这种状况,现在比’文化大革命‘期间倒是好多了也少多了。大林子能 够坚决拒绝阎劲才的收买拉拢,说明你的思想认识比阎劲才要高得多。你也知道: 劳改队里的基层干部,不论文化水平还是理论水平,大都是很低的。这有多方面原 因,第一,从五十年代起始,劳改队就归公安局管,而在公安局各部门里,又数管 劳改这件工作最简单,反正犯人关在有电网围着的大墙里面,有警卫拿枪守着,因 此总是派一些文化水平低,又身无一技之长的人到劳改队来;再不然就是把部队里 或公安局别的部门里犯了错误的干部调来’教育别人,提高自己‘。第二,管劳改 的干部没日没夜,工作很辛苦,工资却很低,一个小队长一个月才四十几块钱,有 点儿本事的,没犯过错误的,调他们来也不肯来。劳改部门干部素质低下的情况, 六十年代毛主席就发现了,也曾经有过’这种单位很重要,要派有水平的干部去, 不然会把工作搞坏“这样的指示。但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最高指示’只不 过是语录牌上的一种装饰,并没有什么效用。再说,劳改单位很重要,那么什么单 位不重要呢?就在公安局内部,能说保卫、侦破、审讯……这些部门不重要或不如 劳改单位重要,把这些单位有水平的干部都调来管劳改么?所以说,虽然毛主席的 确有过这样的指示,也不过是一句随口说说的话,无法认真执行的。要执行,必须 经过广角度、全方位的协调。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作到的事情。只有打倒‘四 人帮’以后,到八十年代,才专门成立了劳改警察学校,培训有文化、懂政策的劳 改队长。可是说句实话,肯于报考这种学校的应届高中毕业生也太少了。来报考的, 大都是高考的落榜生,而且分数线压得比任何一所中专都要低。再退一步说,这些 人经过学习,水平都提高了,工作能力都很强了,但是新出校门,级别大都很低, 劳改队里的主管中队长,还是阎劲才他们那些人。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不是在法牢 骚,而是说社会在改革,劳改队也在改革,要相信劳改局的领导,也要相信教养队 干部中的大多数。问题尽管很复杂,而且有它的历史性,不过终究会有解决的一天 的。” 林建国苦笑着说: “祖国的远景无限美好,这我不怀疑,可惜的的是远水不解近渴。等到你们的 改革成功,只怕我也被迫害致死了。正由于我对祖国的前途并没有失去希望,所以 我才想逃到新疆去,而不是逃亡国外!” 刘云峰满怀希望地说: “不,不是遥远的将来,而是现在就已经开始了。我告诉你,为了在教养队进 行试点改革,劳改局派了一名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到外省市参观学习了半年之久,回 来以后,进驻团河农场,而且就驻在十五中队蹲点,当兼职指导员。今天我就是跟 他一起回团河的。跟我们同车去的还有我父亲。他是去体验生活,打算找典型写小 说的。老同学,我没有欺骗过你,也没有害你之心。如果你信得过我,请你听我一 句话:明天一早就主动返场。我不但可以保证你不受到处分,而且还一定继续协助 你申诉,一直到你完全胜诉为止。你对教养队里的积弊可以说是一清二楚的,在你 胜诉之前;你可以协助我们搞改革,把你认为最要不得的东西例如值班员制度等等 先改革一番。当然,如果你信不过我,我也绝不勉强。今天就此告辞,你们的告别 宴会,可以按原计划进行。大家一边喝酒,一边不妨再商量商量。相信你们一定会 想通的。我告诉你:每天早上六点半,永定门366 路汽车站有一班车直开团河农场 场部,可以少走五里路。希望明天早上就能见到你。我还要趁末班车赶回农场去。 再见!” 刘云峰说完,也不等林建国表态,跟大家点了点头,就自己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