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初战告捷 第二天上午七点半钟,林建国果然主动归队了。跟他一起来的,这有李爱国和 小兵。她们母子二人对刘云峰的保证还不太相信,非得亲眼看见林建国平安无事才 放心。 中队干部正在队部进行每天清晨的例会。刘柳以“特别助理”的身份也列席了。 林建国的突然出现,倒叫阎劲才吃了一惊。昨天,由于陈志骜和刘柳的突然到 来,住房未曾准备好;所以阎劲才和秦浩然都回家去过夜──他们的家就在场部南 面干部住宅区──腾出两个铺位来,给陈志骜和刘柳暂住。因此刘云峰十点半以后 赶回农场来汇报的情况,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早上七点钟,刘云峰就满有把握地到 车站去接林建国了。因此,这时候刘云峰和林建国一起走进队部,阎劲才只当是刘 云峰把他抓回来的。他的吃惊,只是出于妒忌:自己和小孟进城去瞎摸了两天,连 个影子都没抓着;刘云峰不过半个下午加一个晚上,就把人给抓回来了,相比之下, 不正显得自己的无能么。他恶狠狠地瞪了林建国一眼,倒没有说什么,只是从墙上 摘下禁闭室的钥匙来,征询似地问陈志骜: “是不是先把他关起来,然后再请示场部是不是集中办学习班?” 陈志骜反问说: “林建国是未经准假,私自外出;现在是主动归队,虽然有错,也不至于关禁 闭吧?” 阎劲才不禁愕然,反问说: “逃跑分子抓回来不关禁闭,赶明儿大家都跟他学,怎么办?” 刘云峰解释说: “林建国是由他的未婚妻陪同今天一早自动归队的。我只是在车站碰见他们, 就一起回来了。” 阎劲才似乎有些不信,却又不能不信,举着钥匙的手仍停在半空中,有些不知 所措地问: “就算他是在家属的动员之下主动归队的,他把班长和工具员倒扣在工具房里, 自己抢了队长的自行车逃跑,这样的错误,也不算小吧?要是主动归队的逃跑分子 都不追究,岂不是鼓励大家逃跑吗?” 陈志骜早已经跟刘柳商量好了对策,不慌不忙地说: “林建国的问题,叫他今天上午在全中队大会上说清楚;该怎么处理,也由大 会讨论决定,然后上报场部。大家有什么意见?” 全体一致同意,其中也包括阎劲才。他本来就想开个中队会斗一斗林建国的, 就怕陈志骜不同意;如今见是陈志骜自己替出来,真叫求之不得。他唯恐火力不足, 特别问: “是不是叫值班员也参加?” “对,值班员全体参加,一个不许少,上夜班的也来。除此之外,菜园班、炊 事班、运输班、杂务班,能到的都要到。” 刘云峰召集各小队小队长布置开会;阎劲才借故走出到值班室去布置火力;陈 志骜把林建国叫进队部去谈话,问了问情况,鼓励他站在正确的立场上大胆揭露他 所见到的一切不良现象,为改革教养队的管理方法和干部作风打响头一炮。 八点钟,全中队二百多人在饭厅里集会。一人一张小板凳儿,坐得紧紧密密的。 十五中队开全体人员大会,从来也没有到过这么多人。会议由秦浩然主持,这是他 最后一班岗了。他先介绍了新指导员陈志骜和“特别助理”刘柳,然后叫林建国当 众交代他的逃跑动机和逃跑在外的活动,以及什么思想促使他主动归队等等。李爱 国和小兵也被允许列席,并排坐在一角旁听。 林建国很长时间没有当众演说了。今天在全中队二百多号人面前,他不但要洗 清自己的罪孽,还要为全中队的教养人员不再受到值班员的欺负而去冲锋。他考虑 了一下,决定在会上不谈自己的历史和这一次的劳动教养处分过重之类的事情。他 从来到团河农场阎队长找他个别谈话说起,表示自己愿意起模范带头作用,当好班 长。但是他对认罪教育有自己不同的看法。长期以来,劳教单位一方面明文规定教 养人员互相之间不许谈论案情,一方面又要求每一个教养人员进门之后先交代罪行, 补充余罪。党中央已经决定今后不再搞政治运动了,但是教养单位里的这种做法, 实质上还是继承了政治运动的那一套。政治运动的最大缺点,是发动群众搞逼供信, 培养一批专门整人的打手当积极分子,制造冤假错案。一个犯了罪错的人,并不是 一天到晚把自己的罪行挂在嘴上才算认罪;相反,这个人如果有悔改之心,对自己 所犯的罪错一定是痛恨的,感到羞耻的,非不得已,连提都不烦意提起。对于这种 人,如果硬逼他今天交代,明天坦白,搞得人人都知道了,名声也臭了,是会走到 问题的反面,干脆撕破脸皮,以耻为荣的。政府鼓励交代余罪越彻底越好,这一路 人就会投其所好,瞎编一些问题来伪装“积极”,同时也炫耀了自己。像戴家宝和 张航,可以说是这一路人的典型代表。另一方面,古往今来,任何一个青天大老爷 都不可能做到连一件错案都不判,更何况新中国法制不健全,有人趁虚而入,或以 权代法,或枉法循私,或官官相护,或草菅人命,总之,冤假错案的比率是相当高 的。特别是未经法院公开审判的劳动教养处分,大都只由原单位或派出所草率定案, 冤错比率更高。面对这样的现实,作为执行机关的教养队,至少应该允许人家不认 罪,并允许不认罪的人写申诉材料。如果连不认罪也不允许,没有罪的人也要强迫 他承认自己有罪,还谈什么平反冤假错案? 十五中队十三班的王馥刚,据他自己说,他的案子属于冤假错案,打算申诉。 作为中队干部,应当允许他申诉,并负责转递申诉书。但是十五中队的阎队长却认 为:凡是送来劳动教养的人,就一定是全都有罪的。谁不承认自己有罪,谁就是反 改造分子;谁是反改造分子,谁就活该换整、挨斗、挨揍。为了“帮助”王馥刚认 罪,阎队长把值班员调来揍了王馥刚一顿。他作为班长,为了维护课堂纪律,制止 值班员打人,反而受到撤职处分。这是他要向上反映的第一个问题。 提到值班员;他认为这是教养队里存在的时间最长、问题最多的重大积弊之一。 值班员不是应该取消,而是绝不能任用那些没有改造好的流氓分子。这些人手里有 了一点点权力,就会拿鸡毛当令箭,欺下瞒上,为非作歹,从前的恶习不仅改不了, 反而有越来越坏的可能。他把那天夜里所看到的值班室里的情形和所听到的说话描 述了一番,会场上登时就炸了。 林建国赶紧提高了嗓音儿,说他这次私自离场,就是到国务院、党中央联合接 待站去反映上述两大问题。问题反映了,他也就回来了。 林建国的舌辩雄才又一次得到了施展,引起了绝大多数人的共鸣和同情。会场 上议论声、骂街声,越来越响。武大魁是让阎劲才给惯坏了的,也知道秦指导员软 弱无能,什么都是听阎队长的,因此也没把新来的指导员看在眼里。只见他当时就 从人丛中挤了出来,走到林建国面前,大声责问说: “帮助不认罪的人端正态度,这是队部的指示;对不老实的人施加一点儿压力, 这是必要的管教措施,能跟非法打人拉得上吗!值班员半夜里做点儿饭吃,是经过 队部允许的,你说我们喝酒、赌钱,这纯粹是造谣诬蔑,血口喷人!空口说白话的 不算数,今天你拿不出人证物征来,要求政府严肃处理!” “对!坚决要求严肃处理!” “判他的刑!送他劳改!” “拿出证据来!口说无凭!” 值班员们七嘴八舌,纷纷站起来大声嚷嚷。会场上顿时乱成了一锅粥。陈志骜 站了起来,大声说: “谁发言,先举手,不要离开自己的座位,要遵守会场秩序!”他指着跑到林 建国面前的武大魁问:“是不是你先发言?” 一提到发言,这位打手就发怵。他翻着大白眼珠子,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我要求他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就是造谣诬蔑!” 会场秩序又安定下来。陈志骜看了看李爱国母子,他们正好也把目光投向他, 似乎有些着急。他镇定地说; “重证据不轻信口供,是我们办案的一贯政策。目击者的证词,就是人证,证 词有可能出于伪证,所以不是最重要的证据。最重要的证据是物证。根据林建国提 供的线索,我们刚才指定刘队长组成三人搜查小组搜查了值班室。现在由刘队长宣 布搜查结果。” 随着话音儿,侧门儿开开,只见秦浩然和刘云峰合抬着一只葡萄箱,孟队长两 手捧着一只葡萄筐,一起走到了会场正中。直到这时候,大家才知道刘队长他们中 途退席是干这件事情去了。刘云峰说: “刚才我们随便看了看值班室,简直是个杂货店,油盐酱醋、米面粮食什么都 有。大家看:这四瓶满满的都是花生油,大约有五六斤;这两个大饭盆里都是猪油, 大约有三四斤;这个大瓶子里的是芝麻酱,大约有两斤;这个旅行袋里是大米,大 约有三十多斤;这个布口袋里是白面,大约有二十多斤;这块猪肉,少说也有四斤; 还有七八棵大白菜、几瓶酱油醋、一些葱姜蒜我们没有拿来。大家说,这些东西是 怎么跑到值班室去的?” 会场上早就哗然了。十几个值班员一齐傻了眼。陈志骜问武大魁: “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武大魁脑袋乱摇,连连后退说; “我,我,我不知道。我早就调出值班室了。”他边说边往后退,说完了话, 赶紧溜回自己的座位上去,双手捧住了头,一言不发。 刘云峰挨个儿看了看值班员们,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值班员大组长身上: “马金山,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马金山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 “我好长时间没有带夜班了,不大清楚。大概,大概是值夜班的从伙房领来, 又吃不了多少,攒下来的吧。再不然,就是接见的日子从家里送来的。” 刘云峰又把目光转向炊事班长: “赵明理,你说,这些东西都是你发给他们的吗?” 赵明理一口否定: “夜班饭有标准,每人二两五粮食三毛钱,一向都是伙房给做的。值班室生上 火以后,阎队长同意让他们自己做了吃,伙房就不上夜班了。发的标准是每两人半 斤挂面四两肉,白菜、酱油、葱多给他们一点儿是有的,大米、白面、花生油从来 没给他们过。” “那么你的仓库里有没有丢东西?” 赵明理抓抓脑袋: “一个二百多人吃饭的大伙房,丢了这么点儿东西,根本查不出来。反正仓库 钥匙管理员拿着,每天按定量出一次库,库房里丢没丢东西,我不知道。” 刘云峰又问来参加会的炊事员: “你们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几个炊事员有的面面相觑,有的低着头,没一个吭气儿的。刘云峰见没人回答, 转一下圜说; “事情很清楚:不是值班员从伙房偷了东西,就是炊事员跟值班员互相勾结送 了人情。家属接见,偷偷儿塞几斤糕点、熟肉的事儿是有的;送大米、白面、生猪 肉的事儿,可就从来没听说过。这件案子现在会上不追究,不过一定要搞清楚。做 案的人自己主动坦白,可以从宽处分;知情不举的,可以认为是同伙儿,案发之后, 跟作案者同罪。没有到会的炊事员,由赵明理负责传达。现在宣布第二件事。刚才 搜查值班员宿舍,发现一只纸糊的大木箱,锁着锁,份量特别重,不知道里面装的 是什么东西。现在我们把它抬上来,让本主儿当众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这里刚说完,秦浩然和孟队长已经把一只一尺五立方的大木箱抬进来了。看 外形,就可以判断这是用葡萄酒厂的大葡萄箱加上盖儿、糊上牛皮纸改造的。箱子 一抬上来,值班员们一个个脸色全变了。刘云峰一连问了几声这个箱子是谁的,也 没有一个人敢答应。最后指名道姓问到马金山头上,他才吞吞吐吐地承认是他的。 刘云峰叫他交出钥匙,当场打开,一口气儿从箱子里提溜出十几瓶酒来,五瓶二锅 头,还有六七瓶是大曲、汾酒、竹叶青。会场上又一次喧哗起来,只有阎劲才一个 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些米面酒肉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酒全取出来了。刘云峰接着又从箱子里取出几条料子裤子、两件西服上装和一 件呢子大衣,抖了抖,正要问马金山是谁的东西,场上有一个人站起来喊: “报告队长,这件大衣是我的。我家里上次接见送来,我把它叠在被子里,丢 了有十几天了。我曾经报告队部,阎队长让值班室帮我找。没想到东西就是马金山 偷的!” 接着,又有人站起来报告,认出那两件西服上衣是他的。刘云峰干脆把西服裤 子也交下去叫他们认,一传两传,都有本主给认了去了。这时候,这边也喊报告, 那边也喊报告,有的说他丢了手表,有的说他丢了钱包。刘云峰看看箱子里,还有 一个小包袱,取出来当众打开一看,竟是一叠钞票,十元、五元、两元、一元的都 有。当众清点,共是一千五百元整。刘云峰手里拿着钱,两眼直瞪着马金山,愤怒 地大喊: “马金山,你说,这钱都是哪里来的?” 马金山见赃物已经全部暴露,哭丧着脸,把头垂得低低的,哀求说: “刘队长,我坦白,我彻底坦白!” 值班员中,十几条嗓子一齐喊了起来; “队长,我坦白交代!” “队长,我检举揭发!” 炊事员中,也有一个人大叫: “队长,我坦白自己,也揭发马金山!” 抱成一团儿的堡垒攻破了。人人为了保自己,争着要坦白,要检举。陈志骜一 看这场面,站起来喊了一声: “大家静一静,听我说几句。” 场上的喧闹渐渐平静下来,陈志骜接着说: “看起来,林建国的揭发不是没有根据的。也不妨公开告诉大家:昨天夜里十 二点半,我和刘队长到院儿里去查铺,就亲眼看见值班室里两个人在炒肉片、炸油 条,两个人对坐着碰杯之外,还给马金山送了两大盘去。值班员宿舍里,马金山带 着四个人打扑克赌钱。我也亲眼看见他从这个大箱子里取出酒来大家一起喝。要不 然今天我们也不可能一搜一个准儿。可见值班室的问题不少也不小。单是今天发现 并有确凿证据的,就有打人、偷窃、赌博、喝酒这几项。没有发现的问题,可能还 有。要想在今天的会上一次解决,也不可能。再说,还有人跟他们互相勾结,通同 作弊,现在就开展面对面的检举揭发,也不合适。我建议,立即解散现在的值班组, 把他们分到各个班里去,每个班分一个。今天下午,凡是自愿坦白、检举的,都可 以留下集中写材料,由刘队长负责监督和收取,今天晚上再开中队会当众宣读。谁 老实,谁不老实,由大家来评。我这个建议,不知道各位队长、指导员是不是同意。” 秦浩然颇为饱愧地说; “我完全同意。我作为十五中队的指导员,在队里好几年,队里有这么严重的 问题,我一点儿不知道,还以为值班员很可靠、很负责,实在是官僚主义。” 刘云峰接着说; “我也完全同意。只补充一点;值班员宿舍里还有几个加了锁的手提箱和旅行 包,建议散会以后,叫本主全打开来看一看。” 副指导员和几个小队长都表示俗成,只有阎劲才,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吓得目 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这十几个值班员,几乎全是他任命的,可以说都是他的亲信, 也可以说是他豢养的一批打手、一群走狗。利用值班员控制管理整个教养中队,特 别是夜间,让中队干部可以腾出较多的时间休息或从事别的工作,并不是他阎劲才 的发明,而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习惯或传统制度。尽管阎劲才文化水平并不高,但也 懂得凡是走狗都有狗性这一特征。因此他对于值班员有利用的一面,也有放纵的一 面,诸如夜里可以自己烧点儿吃的、过年过节给几瓶好酒作为赏赐、接见的日子特 许家属到值班员宿舍谈话并不限制时间,队长也不监督等等,都是他的特许。平时 多吃多占、偷偷儿喝酒,他也不是不知道。他只想到赏几块骨头看家狗才肯看家, 却没有想到他所挑选的值班员十个里有九个是流氓,而且恶习不改,一旦得到姑息 放纵,就会恶性膨胀,肆无忌惮,不可收拾。今天被新上任才半天的指导员当众揭 开盖子,对于他这个“主子”来说,也无异于当众出了一次丑。他有点儿迁怒于林 建国,也有点儿后悔对林建国这个洞悉教养队内幕的“二进宫”不应该逼得过紧。 狗逼紧了还要跳墙而逃呢,何况是一个人。……他正在浮想联翩,悔恨交加,忽然 听到陈志骜问他: “阎队长,你有什么意见?” 有什么意见?抄出贼窝来了,还能说不同意么?事已至此,他只能嘴不对心地 连连回答; “没有意见!没有意见!” “好,大家都没有意见,那就照我刚才说的执行。”陈志骜走到正中,放大了 嗓音对大家说;“今天中队决定撤了马金山这个值班员,是因为他们不但没有起到 值班员的积极作用,而且利用值班员的身份作掩护干了许许多多见不得人的坏事。 撤了这个值班组,不等于不要值班员了。新的值班员还是要建立起来的。不过人员 用不了这么多,权力也不应当有这么大。照我看,白天有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统计出 收工人数,有两个人负责打扫院子内卫生、分发报纸信件、照顾病号、下雨天代大 家收收衣物,夜里有两个人防火防盗、给大家盖盖被子、督促大家按时作息,再加 上一个组长带班儿,轮流替换休息,一共有六个人满够了。至于护秋的值班员,那 是季节性的,任务也不同,可以另外组织。总之,值班员就是服务员,是为大家更 好地劳动、学习和生活服务的。他们并不脱离改造,应当通过服务性劳动来求得自 身的提 高,而不是比谁高一头,可以背着干部在教养队作威作福,为所欲为。作 为一个值班员,必须具有为大家服务的思想,作风要正派,为人要老实,办事要公 正,还要眼明腿快手勤嘴巴子牢靠,能把队部的意图贯彻下去,能把大伙儿的意见 反映上来,不打折扣,也不走样儿。这样的值班员,尽管他不参加体力劳动,劳动 量还是很大的;这样的值班员,才能起积极作用,既改造了自己,也为大家所欢迎。 从前,凡是值班员都是由队部指定的,带有很大的片面性;现在,我提议发扬民主 加集中精神,由大家公开选举值班员,然后由队部审查批准,每半年一任。半年期 满,结合总结评比另行选举,连选可以连任。大家有什么意见?” 撤了这一批狐假虎威、不干好事的值班员,已经是大快人心了,如今新来的指 导员居然决定让大家自己来选值班员,这简直是教养大院儿里破天荒从来没有过的 事儿,连“四进宫”的刘国栋也从来没听说过。会场上登时响起一片“我们同意”、 “我们拥护”的呼声,接着有人带头鼓起掌来。热烈的掌声汇成了一片暴风雨,表 达了大家渴诚拥护的欢欣之情。陈志骜回头看了看几位队长,见他们也都面露笑意, 微微点头,表示赞成,就接着说: “好,大家赞成,咱们就立即照办。我相信大家的眼光是亮的,一定能够把你 们最满意的人选出来,现在大家先酝酿十分钟,允许大家交换意见,商讨选谁最合 适。” 会场上立刻变成一只蜂桶,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趁此时间,陈志骜清阎劲才 到队部去取一些办公纸来,裁成六十四开大小,每人一张发下去,采取无记名投票 的方式,每人可以选举一至六人,超过六人的为废票,写了错别字的,只要能够确 认,不算废票。 这一次选举,形式虽然十分简单,场面也不庄严盛大,但是气氛却十分热烈欢 畅。好多人还是生平头一次参加这种民主的选举;好多人被队部对待教养人员的放 心信任所感动,眼框里噙着热泪;当然也有人反感,那就是意识到自己从此将从 “教养天堂”里被清除出去,再也不能称王称霸、作威作福的那一批人。不过迫于 形势,他们也不敢公然反对。 选票以班为单位收齐交了上来,又推举唱票员、监票员、计票员各一人当场开 票。黑板上出现的头一个名字就是林建国,接着出现的名字,也都是大家心目中认 为是最好的人。尽管这里的人除少数因冤假错案被误卷进来之外,都犯有这样那样 的罪错,但是一者不妨从矮子里面拔将军,二者人都是具有两重性的,在某个问题 上犯了罪,不见得这个人就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在历史上,在现实 中,某一方面问题成堆另一方面功勋卓著的事例也是举不胜举的。林建国名字下面 的“正”字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了。唱票员偶然唱出只有一票两票的“马金山”、 武大魁“等人的名字,全场立刻报以鄙夷的哄笑声,说明这些虽然程度不同地做过 坏事的人,还是有很分明的是非善恶感的。 选举结束,到会的一共二百六十九人,林建国得到了二百五十一票。看起来, 未得到的那十八票,大概就是前任值班员加上林建国自己本人了。另五位中选者的 票数,却大大少于林建国,最多的一位只有九十七票,最少的一位才五十五票,根 本达不到总票数一半以上这个要求。陈志骜看了看中选名单,对大家说: “中选的六个人中间,只有林建国是我刚才认识的,其余五人,我一个也不认 识。从得票票数的极不平衡这一点着眼,可以估计到大家互相之间是不太了解的。 林建国得票最多,也仅仅因为他刚才的发言打动了大家的心,等于是一篇竞选演说。 其余的人得票最多不超过一百,第一是由于中队里不太经常举办集体活动,第二是 咱们这个队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都是这几个月中新来的;第三是中队里规定不许串 班串组,因此互相之间不但不了解,甚至根本不认识。在这种情况下进行民主选举, 难免有一定程度的片面性和局限性。不许串班串组的规定,是劳改队多年的老传统 了,事实证明这是一种既有利于管理又可以少生是非的行之有效的制度。不过劳动 教养只是一种行政处分,在管理制度上应该比犯人有较多的自由。从今天起,每天 晚饭后的一小时自由活动时间和星期假日的白天全天,允许大家自由交往;既可以 是以班组为单位的各种形式的联谊会或球类、棋类比赛,也可以是个人之间的学习 交流。总之是一切有益于学习、生产、健康、改造的正常活动,都可以得到允许和 鼓励;一切无益于学习、生产、健康、改造的不正当活动,诸如吃喝不分、物品交 换、变相赌博、传播谣言、阅读黄色书刊、交流作案经验等等,都严格禁止,一经 发现,严肃处理。这就叫‘管理松、学习紧、处分严’九字政策。目的是培养大家 自觉遵守法纪的习惯。半年之后,第二次选举值班员,大概就不会出现票数悬殊的 情况了。现在,再征求一次大家的意见:对于中选的这六位同学,如果有人认为不 附合条件,可以当众提出理由。” 话音刚落,武大魁就站起来发言; “我反对林建国当值班员。因为第一他刚刚逃跑回来;第二他自己还不认罪; 第三他也打过人。” 王馥刚马上站起来反驳: “我不同意武大魁同学的意见。第一,林建国的逃跑,正是被他逼出来的,责 任在他,何况跑出去的目的是向上级政府反映情况,不是隐匿流窜,更不是犯罪作 案,情况反映过了,立刻自动归队,这跟一般的畏罪潜逃有本质上的区别。第二, 认罪的前提是有罪。没有罪,也就无所谓认罪。既然冤假错案是客观存在的,那么 无罪的犯人也客观存在。有罪无罪,只能由司法机关审理,不能自报公议开会解决, 非司法人员谁也无权做结论。等三,说林建图打人那是是非颠倒、黑白不分。事实 是,林建图作为班长,在讨论会上制止武大魁等三人无故打我。林建国当时要是不 以武力制止他们,我就要被打伤了。” 会场上一阵哄笑。陈志骜问: “对于武大魁的意见,有没有人附议?” 短时间的沉默。马金山等人虽然心里同意,可是并不占理,无法说出口来。再 看看他们的后台老板阎劲才,也蔫儿了,还有谁敢于自讨没趣?陈志骜见无人举手, 接着说: “没有人附议的反对意见,不必付表决。下面由中队进行审查。” 他把到会的中队干部召集到一起,征求他们对选举结果的意见。选出来的六人 中,确实都是比较正直积极的中队骨干,其中有两人还是现任班长。为了尊重大家 的头一次民主选举,中队干部都投了赞成票,阎劲才心里尽管不同意重用林建国, 但也不能表示异议。 队部审查通过,陈志骜当众宣布新的值班组从现在起成立,并宣布由票数最多 的林建国担任值班组组长。全场又一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上午的中队会到此结束。刘云峰、阎劲才和秦浩然带领孟庆明和管理员去值班 员宿舍继续查看那些锁着的秘密;陈志骜和副指导员以及刘柳等人召集新任值班员 到中队会议室去开碰头会,请李爱国母子列席。 林建国打赢了官司,大出了风头,虽然是在教养队里,李爱国母子也感到很高 兴,很满意。现在,李爱国完全相信自己的老同学刘云峰不是巧言令色地把林建国 骗回来以求自已完成任务了。通过今天当面锣对面鼓的一场争斗,林建国也深切体 会到了陈志骜不是个庸庸碌碌、蝇营狗苟的无能之辈,而是个有抱负、有理想、有 胆略、有魄力的老干将。今天早上听刘云峰介绍,他知道陈志骜虽然出身小地主家 庭,但是在上大学的青年时代就接受进步思想,背叛了本阶级,投身到革命的大熔 炉中去,经受过战火的锻炼和考验,本来应该是革命的主力,但是由于政策方针的 错误,从五七年起他就因为同情右派而被划为右倾分子,被排挤出主力部队之外, 接着就“步步高升”,直到“文化大革命”中追查、批判他写的一篇关于改进劳改 工作的万言书,又被划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和“现行反革命分子”,戴着两顶 帽子在哺育他成长的故乡务农九年,等到一切平反落实政策回到北京,尽管胸膛里 跳跃着的那颗红心依然充满着朝气和活力,但是照照镜子,他不能不承认额上皱纹 加深、两鬓头发变白这一客观现实。他们这一代人,想有所作为而被迫无所作为, 是不死心也不甘心的。也有一些年纪跟他相仿的人,坎坷一生,备受摧残,等到落 实政策回来,面对大好形势,感叹的是“夕阳无限好,可惜近黄昏”。革命意志因 衰退,儿女私情增长,虽然也整天奔波劳碌,可干的大都是些为儿女换工作、找对 象、分房屋、增工资这些事情。陈志骜呢,两个儿子还在东北,调不回来,老伴儿 又在“文化大革命”中连受气带劳累得了个哮喘病,一年中倒有半年出不了屋子, 可他没把这些“不急之务”放在心上,而是打起精神来,下定决心,要在离休前的 这五六年时间内,趁着强劲东风,鼓足风帆,用一年等于两三年的超高速,把他失 去了的时间抢回来,在劳动教养这块阵地上再打几个漂亮仗,一者实现多年来自己 的设想,二者也为祖国改造好一批失足青年,变废为宝。他的这种心情,不是经历 过人生的苦难而又“老之将至”的人,是很难体会得到的。 在值班员碰头会上,陈志骜简单地表扬了林建国几句,叫他先安心工作,一切 问题,以后找他一个一个谈,一个一个加以解决。遇见了这么一位“青天大老爷”, 李爱国也放心了。她相信林建国的案子在那么多人的关心与努力之下,一定能够顺 利解决。她决定以家属的身份,带上林建国的申诉书先找北京市公安局申诉,解决 不了,再层层上告。林建国在收容所写的那份申诉书,刘云峰在去东北之前就通过 组织关系递到劳改局去了,要向公安局再次申诉,还得重写一份材料。李爱国问陈 志骜:下一次接见是什么日子,她好来取材料、送东西。 陈志骜刚到队里,关于团河农场的接见制度还不大清楚,问副指导员,才知道 接见的日子并不固定,而且各大队的接见日期也不一样。原则规定,每个月可以接 见一次,接见之前,先由各人往家里发信,到日子由直系亲属凭信前来接见,一律 集中在食堂,时间不许超过半个小时。关禁闭的人则同时也被剥夺了接见权。农忙 季节,经常一连两个月不休息,接见也就停止。还有冬训期间,为避免跟家属之间 串通案情或传递消息,一般也停止接见。换句话说,一年十二个月,能跟家属见上 七八次就算不错了。不过也有例外,那是因为在接见的日子值班员要全体出动协助 队长做登记、检查、监视等工作,所以值班员特许单独接见,而且随到随见,次数 和时间都不限,队长也不监视。 关于犯人和教养人员家属的接见,也算得上是劳改队里的老大难问题了。早在 “文化大革命”以前,陈志骜就在他的“万言书”里陈述过己见,但也被当作“取 消无产阶级专政”的罪状之一被否定了。分歧之处,就在于一个把罪犯家属看成是 罪犯的同伙,采取的是防范政策,把接见家属看成是一种继续犯罪的根源和额外的 工作负担,个则把罪犯家属看成是罪犯的受害者和教育者,采取的是合作政策,把 接见家属看成是一种促进罪犯改过自新的力量。一“文化大革命”之前,罪犯中还 有不少人是属于“敌我矛盾”的,陈志骜的意见,开始以“放松对敌斗里”被否定, 后来又以“为复辟变天开绿灯”被追查。如今事隔十几年,劳改队里的接见依然如 故,不由得陈志骜颇为感慨。 正在这时候,刘云峰和泰浩然、阎劲才等人手里捧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据刘 云峰说,当众一个个打开那些皮箱、提包,“锁着的秘密”中,真是琳琅满目,美 不胜收;好烟好酒之外,高级粮果、精细糕点,这都不足为奇,一个共同点,是人 人都藏有现金,从五六十元到七八百元不等。有的人藏有手表,有的人藏着料子裤、 新皮鞋,还搜出一部线装的《野叟曝言》和一部铅印的《肉蒲团》。按照陈志骜的 意图,除了把规定不许携带的现金交管理员入账保管、把酒和淫书没收之外,其余 物品,暂时原封不动存入库房,听候调查核实处理。 阎劲才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白一阵,羞愧难当,心头忐忑,坐立不安。他已 经预感到值班组的问题还将继续揭露,却又不知道究竟还会揭出些什么样的问题来。 这十几个值班员,都是他从“老号儿”中间精选出来的,每揭出一宗违法乱纪的事 儿来,都无异于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叫他有口难言,脸上无光。 如果说刚才陈志骜还只是感慨的话,那末他现在简直是忿怒了:为什么要把并 没有犯罪的罪犯家属当贼防,却叫真正的盗贼去监视他们呢?这不是阴阳颠倒、乾 坤倒置、好坏不分、人妖不辨,跟“四人帮”的观点和做法一脉相承吗? 当着六个值班员在座,陈志骜不便于叫阎劲才太下不来台,因此没有多说,只 提出下个月头一个星期天通知家属接见的建议。他还建议以后不论农忙农闲都把每 一个月的头一个星期天或法定假日如五一、十一、元旦、春节等固定为家属接见日, 以后每到接见日家属们就可以主动前来,不必等待接见通知。特别是那些重新犯罪 的人,队部要主动代他们把家属请来一同做教育挽救工作。如果场部同意,他还想 建议全场的接见日都定在同一个日子。以前各大队分开接见的原因之一,是怕给366 路公共汽车增加运输量,造成拥挤。现在全场近三千教养人员,如果固定每月接见 一次,头几个月人数可能多一些,几个月以后人数估计可以停留在一千五到两千这 个常数上。对一条每三五分钟就有一班车的远郊区公共汽车路线来说,一天中间增 加两千乘客如果不是同一时间上车,是不会太拥挤的。为了避免拥挤,还可以仿效 团河干警上下班的老办法,跟公共汽车公司取得联系,到了接见日,增开从永定门 到团河农场的直达快车,以便于接见家属往返,也免得366 路拥挤。366 路车是从 永定门开到黄村的,接见的家属只能在团河路口下车,从团河路口到团河农场场部 有五里路,到最北面的三余庄至少有八里路。来接见的家属如果是个老太太,如果 是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如果再带上一床被子、一件大衣或者十几斤重的食物和日用 品,这份儿苦楚是可想而知的。这个问题从二十八年前团河农场建场那一天就存在 了。这么多年来并不是没有人想到过,关键的问题在于领导干部的头脑中没有把罪 犯家属看成是促使罪犯改造的力量,而是把罪犯家属划到罪犯那一边去,思想上就 希望罪犯们跟家属的见面次数越少越好。 新任值班员们见陈指导员为大家想得那么周到,那么贴心,不禁都流下了泪来。 李爱国由刘云峰招待到干部食堂吃了一顿便饭,心里热呼呼地带着小兵回去了。林 建国送她到大门口,自觉地停下了脚步。 看着李爱国安心离去的背影,林建国的心中也是思绪万千,浮想联翩。他忽然 想起十五年前小英子讲的一件事来。那时候,她从山东到北京来上访,在国务院接 待站认识了一个才二十岁的从山东牟平县来的姑娘。她因为不肯跟村干部胡来,被 村干部扒光了衣服裸体游街,她一气之下跑到北京来告御状,在国务院接待站一告 告了三个月,什么结果也没有,原因是她的案子太小。这三个月,她跟接待员们都 混熟了,知道哪个窗口管哪一路案子,知道通过什么人才能住进比栖流所好不了多 少的接挤站并吃到不要粮票不花钱的窝窝头。从此,她不再提自己的案子,就在接 待站门口当一名义务挂号员,专门做维诗秩序、发放号单、介绍窗口、联系引导就 宿就膳这些工作。有她这么一个“上访组织者”协助,接待站门口的秩序好多了。 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她是接待站的工作人员呢,哪想到她也是每天在接挤站啃 窝窝头的上访人员,只是尽义务却不领一分钱工资呢!对于这么一个有用的人,不 但摸不到东南西北的上访者高兴,接技站也欢迎,居然破例允许她在接技站长期吃 住。小英子认识她的时候,她都已经在接挤站住了两年多了。据说有一次外地来京 上访的人实在太多,接挤站无法解决食宿,她出了一个主意,叫这些人全到国务院 南门──新华门前面去静坐请愿,要求面见周总理。新华门号称“国 门“,怎么允许几百名蓬头垢面状如花子的”请愿者“在这用”闹事“?于是 警车开来,全运到顺义去。这一来。不但有地方住了,有人管饭了,案子也有人过 问了。林建国心想:那个姑娘,明明是在牺牲自己而去成全别人,因为在那个特殊 的年代、特殊的环境,她找到了能够发挥她效用的地方。那末自己呢?虽然不是在 太特殊的年代,却由于偶然的原因又一次来到了这个特殊的地方,总算万幸遇上了 陈志骜这么一个有头脑又有魄力的改革者,难道自己就不能作出些许牺牲,去配合 这个成败未卜的改革者,也为劳改队的完善合理而发挥自己最大的能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