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豺狗”之心 陈志骜来到团河农场的第四天,终于跟刘柳一起搬到教养大院儿里面去住了。 他们两人合住一间房间,两张单人铺,两张三屉桌,跟隔壁的教养宿舍一样: 内务整齐,地上干净,窗上不糊纸,门上不挂锁。只要屋里有人,教养的喊一声报 告,随时可以进来。 墙报委员会成立了。选举产生的三个成员中,一个是柴心恒、一个是王馥刚, 还有一个是因犯偷窃罪被教养的大学中文系学生贾骥才。 队部分工,墙报归刘柳管,负责每一期的中心议题和稿件终审。他来到十五队 的第二天,就知道这里有个三余庄老庄员柴心恒了。柴心恒呢,打头一天中队集会, 虽然刘柳衣帽一新,满面红光,再不是三余庄时代那破衣烂衫、形容枯稿的狼狈相, 但还是- 眼就认出了他。等到阎队长一介绍,证实他果然就是刘柳,心里面好像打 翻了五味罐: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了上来,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几天来,除了开 会不能不碰头之外,总是躲着他走,生怕憧上了,没法儿开口说话。另外,对于他 那不穿警服的“助理员”身份,也有些怀疑,不知他重返团河,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心里倒又有一股子欲望,想跟他聊聊。 墙报编委会选出来以后,刘柳在自己的房间里召开碰头会,议定了第一期的中 心内容和版面分配以后,特别把柴心恒留下,两人叙叙旧。 由于刚开完四人小组会。柴心恒的精神倒是并不紧张,两人很随便地各自说了 说落实政策以后的景况。当刘柳说到自己此来目的是搜集一些素材,想写一部反映 劳教生活的小说的时候,柴心恒不以为然地说: “现在的劳教生活,有什么可写?清一色儿的,不是流氓小偷儿,就是贪污诈 骗,都是人民内部矛盾,生活也单调,文化水平也低,开个批判会,也没几个人能 说三句整话。要写,还不如写三余庄呢!只要你如实写出来,准能得诺贝尔奖金。” 刘柳笑了笑回答说: “三余庄确实是个好题材。那里集中了四百多名右派,有人为了争取早日解除 教养在‘积极地’表现自己,有人为了固执己见在‘顽强地’表现自己。从四百多 个人逐渐减少到一百零八人,最后全部解除教养的时候,有的人已经教养了十二年 零三个月,其中还有八个人不摘帽。实写这批人,不用写别的,只要写他们怎么为 争取摘帽而表示积极,就能写一百万字,而且保证活龙活现,淋漓尽致。五七年的 时候,右派简直臭不可闻;现在一提右派,又几乎人人都竖大拇指,却很少有人想 到,像三余庄那样集中改造右派的地方,右派群中也是分为左、中、右三类的。只 是用今天的眼光看来,当年的‘左’右派,也未必真‘左’;当年的‘右’右派未 必真‘右’。有许多人,到底是‘左’还是‘右’,直到今天还在那里摇摆不定, 看起来即使不必等到‘盖棺论定’,至少也要再等一等,再看一看,才能见分晓。 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书早写不如晚写的好。就拿你柴大官人来说吧,要是单写三 余庄那一段‘光荣历史’,谁敢说你不是响噹噹的‘革命左派’?” 柴心恒听出了强外之音,吃了一个大窝脖儿,赶紧见风转舵,换一个话题问: “自从落实政策回家,三余庄老人跟我还保持联系的,除了一个阙大德,跟谁 也没有来往。你们当作家的,交际广阔,即便没有全见过面,至少好些人的下落你 都知道吧?” 刘柳又一次笑了起来: “你怎么就专拣那么一个人来往?那可是三余庄出了名的坏包儿,沾着谁谁倒 楣;谁见了他都躲着走。你就不怕?也难怪,他找谁谁也不会理睬他的。要说三余 庄老人,这几年来我见到的可不少;外地来的,也总要找到我家里来聊聊。所以说, 大部分人的下落,我倒是都知道。在北京的,大概就不知道你和阙大德了。三余庄 老人,原先就出名、现在更出名的,大概你总也知道了:从维熙发表了那么多篇小 说,杜高去年入了党,今年当了中国戏剧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巴鸿导演了电影《知 音》;刘祖慰教科技英语上了中央电视台。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出了成绩的人还有很 多,不过其中却没有几个是三余庄后期的积极分子。这说怪,也不怪:凡是那时候 表现得特别积极的,大都是些不学无术的人。倒是当年被叫做‘三余庄八大怪’的, 如今大都有了不小的成就:画家朱维民去年在中国美术馆开了个人画展,不久就要 出国讲学去了;国徽的设计者高庄老教授,如今年近八十,还在带研究生。数学家 杨路回到了成都,在数学研究所当副所长,又发表了好几篇数学论文。连从来不问 世界大事、把古巴总理答成赫鲁晓夫的‘糊涂车子右派’老司徒,回到工商行政管 理局以后,尽管没有特殊贡献,可也娶了个老伴儿成了家,安度晚年。三余庄庄员 四百多个,二进宫的就你柴心恒一个。你说说,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柴心恒就怕刘柳会问到这个问题上来,张口结舌了好一阵子,这才支支吾吾地 说: “我跟你们都不一样。第一,干体育这一行,养小不养老,哪怕是当年的明星 健将,年龄一过五十,连理都没人理。第二,两个儿子都是跟着妈长大的,和我一 点儿感情也没有。当年只恨老子是右硕,当不成红卫兵。平反回家,又嫌我是个穷 光蛋,不能给他们买摩托、买彩电。我回去的头两年,兄弟俩每逢休息还带着老婆、 孩子来看看父母,吃一顿,临走再带上点儿什么;老伴儿一死,哥儿俩一个也不来 了。原因很简单,因为没什么好吃的,也没什么好拿的。盼望已久的右派补工资, 也没了想头。两间平房,还是公家的,谁也拿不走。从此,我成了个没人要也没人 管的孤老头子,每月就吃我那六十八块退休金,连打酒都不够。最难熬的,还是我 人老心不老,体力也不衰弱,要我跟退休老工人一样去溜早儿打太极拳,在下棋、 聊天儿、看电视中打发日子,我连一天也过不惯。人到了这个时候,才悟出钱字的 神通和威力来。多了不用,我手上只要有两万块钱,我的儿子、媳妇就会天天围着 我转,问寒问暖。不怕我今年六十二岁,二十六岁的大姑娘也会找上门儿来。人到 了孤凄的晚景,才想到‘人生在世无几何,有酒有肉且吃喝;多勤多俭多受苦,懊 悔当年不行乐’!我不相信自己是个无能之辈,也不服老,我要干出点儿奇迹来给 大家看看,也气气我的那两个宝贝儿子。我借了一千块本钱,瞅准了路子,一趟广 州,赚了四五千,三个来回,我就成了万元户了。我一有了钱,两个儿子赶紧都来 献殷勤。不过这一回,我看透了他们,也不理他们了。有了钱,肯叫我爸爸的人有 的是。我已经懂得了儿子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儿,就换换味儿,认了个干女儿,跟我 一起跑广州,回北京也跟我一起住。赚了钱,她拿 一份儿,我拿两份儿。家里的、 路上的一切花销我全包了。老了老了,我总算也享了几年福。别看闺女是干的,可 比儿子、比老伴儿都更知道体贴人。家里天天晚上有她的一帮小朋友来喝酒、打牌、 跳迪斯科,热闹得很,也高兴得很。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处地方关节不到,露了馅 儿出了事儿,前前后后的事儿全勾了起来,正好赶上‘严打’,一个跟斗又折进来 了……” “你那个干闺女呢?” “这是我们早就合计好了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一旦出事儿,责任全由我 一个人承担。” “你出事儿以后,她来看过你吗?” “怎么不来?我进分局的当天,就是她来给我送的衣服和被子。她手头少说也 有一万块钱的货。她不能忘本。” 下月初接见,你是通知了干闺女,还是亲儿子?“ “当然是干闺女啰。她拿着我家的门钥匙呢。两个儿子早让我给骂走了。” 刘柳苦笑了一声: “有人说:人生如梦。我看你这一辈子做的是个荒唐梦,从你参加三十六友那 一天起。四十年大梦,到今天还没有醒。你有没有想过;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 除了喜欢你的钱之外,还能喜欢你别的什么?” 柴心恒颇为自信地说: “总不能排斥还有几分感情吧?你是作家,应该懂得女人的感情比男人细腻。” “正因为我是个作家,我懂得一个二十多岁的现代派女郎不可能跟一个六十多 岁的老头子产生什么细腻的感情。咱们今天不妨先把话说了在这里搁着,且看她这 次接见来不来吧!” 柴心恒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儿惶惑; “要是她不来,那就是连她也一起卷进去了。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 刘柳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最担心的倒不是她不来,而是你的大梦不醒。你今年六十多岁了,你难道 从来就没有想过,一个人到底为了什么活着吗?曹操固然说过‘人生几何,对酒当 歌’,也喜欢铜雀台上的歌姬舞女,但他首先是一个政治家,懂得‘老骥伏枥,志 在千里’。作为一个人,我反对感情一用事,却不反对讲人情味儿。你回忆回忆看, 在三余庄年代,你以极左的面目出现,伤害了多少人?艾地访问中国,特别称赞中 国的红柿便宜。他作为一个共产党的领袖,未必不懂得农产品越便宜国家越穷的道 理。谭天荣偏偏要当现代的杨修,说中国穷就穷在西红柿四分钱一斤上,要是四块 钱一斤就好了,为此受到了武队长点名批判。武队长不认几个字,你跟他讲政治经 济学,他也不懂,讲多了,就有可能连你一起被批判。遇到这种场面,最好的办法 就是保持沉默,让武队长批两句就算了。全中队那么多人都不说话,为什么你柴大 官偏要说谭天荣是‘右派本质不改’,是‘希望中国人都买不起西红柿才高兴’这 样的话来?我看这就叫不懂人情味儿。为什么大战人工湖的时候,碰见了三大队的 少年职工,会有那么多人围上来要打‘柴狗子’?我估计当年你在集训队当值班员 的时候,一定也是‘左’得十分可爱的。正因为当年你的假‘左’,才会导致你今 天的真右,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你还记得一小队的小队长章之华吗?北大 新闻系的高材生,一支生花妙笔,大家公认为三余庄第一,比从维熙、杜高这些名 作家都要高明得多。可是劳动教养十二年之后,回到了福建老家,才三十多岁的人, 却已经看破了‘红尘’,看透了世界,说什么搞文学是自寻烦恼,天下只有金钱和 女人才能带来真正的享受,于是也走上了你老兄同样的道路。直到八○年还在干这 一行。给他分配工作也不去。八一年夏天,专程到北京来看三余庄老友,带着一个 女人、两个旅行包找到了我家里。反正我儿子、儿媳妇难得回家来,就留他们两口 子住下了。三天之后,两个公安人突然光临寒舍,、抛要看章之华的两个旅行包。 我带他们到儿子房间里,当面打开一看,吓了我一大跳:一个包里装的是几百块苏 联制造的假东方表,一个包里装的是香港制造的冒牌夏普电子计算器。这一来,我 倒成了走私犯的窝主了。尽管事前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可是一切‘善后事宜’都落 到了我的头上:清点赃物、出具证明,提供线索,一直到取保释放。他从公安局出 来,我才知道他带来的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他老婆。我给他买了回福建的火车票, 临走只问他一句话:‘你是我保出来的,以后是不是还要我陪你蹲监狱?’他指天 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干了。我还有些不相信。他才告诉我实话:干他们这一行, 十次里只要有两三次得手,即便那七八次全扔,也是赚的,何况他‘替天行道’以 来,还没折过几回跟头,钱早已经赚够了。他回福建以后,娶了个漂亮姑娘,在一 所乡村中学里当老师,果然再也没有出来跑过。只是跟文学却永远绝缘了。看起来 文学家绝不是富翁当的。像章之华那样,要不激流勇退,适可而止,赶上‘严打’, 准也会在福建劳动教养。他决定洗手,倒不一定是听了我的劝或者怕连累我,主要 还是他人心有底,数数存款,足够他一辈子花的了,这才见好就收。对照一下你的 情况,要是三趟广州回来,攒下了万儿八千,够你花到死了,就此收篷,不去认什 么干闺女,关起门来吃你的肉喝你的酒,岂不是好?” 柴心恒翻了翻眼珠子,也苦笑着说: “人心无底,这是通病。本来只为嫌六十七块钱少,这一来可好,连一块钱也 没有了。” “那你教养期满,指着什么过活呢?总不见得六十五岁了。还去当临时工吧?” “那倒是不用愁,我们有协议在先:出了漏子,由我一个人顶着。往后我的生 活,由她包了。” “谁?还是你那个干闺女吗?” “除了她我没有别人好指望了。儿子是白眼狼。我又没有亲闺女。” “以酒肉由金钱作为基础交的朋友认的干亲,我看没有个交得长又靠得住的。 你对你那个干闺女寄予的希望越大,所收获的失望也一定越大。我看你还是回过头 来,做做你儿子的工作,将来去给他们带带孩子,总比你一个人没着没落强。” 柴心恒还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碍于目前两人的地位悬殊,不便于顶嘴,正好开 饭钟响,忙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走着瞧吧,日子还长着呢!”就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