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在摸索中前进 自从干部们扭转思想,把劳教人员家属亲友看成是促进改造的力量以后,,接 见就不再是一种负担,对亲属们也用不着处处防备、百般警惕了。以前接见,集中 在食堂,一次二十分钟,由队长们往来巡逻严密监视,但是依旧免不了有钞票、烟 酒、食物之类偷偷儿塞进来。如今做通了家属们的思想工作,他们自觉自愿地把酒 带回去了,把钱交到管理员那里入账了。这不是疏强于堵的明证么? 帮教学三方合同、教养队里可以举行婚礼、刘国栋的认罪、柴心恒的醒悟,所 有这一切,虽然仅仅都是刚开头,但都是新气象,都是在改进。尽管也有马金山老 婆那样的人,但那终究是极少数。十个指头不一样长,百十号人中,有一个两个顽 固、捣乱分子,也不足为怪。 要做的工作还很多。接见之后,阎劲才主要抓生产,刘云峰主要抓纪律制度、 文体卫生。陈志骜和毛振华主要抓政治思想和文化技术教育,新的中队领导班子, 分工明确,配合默契。秦浩然办完了离休手续,决定十二月底离休,中队里的事儿, 多少也还管一些。刘柳这个“特别助理”特别活跃,什么工作他全助理,尤其是值 班室,几乎成了他主管的了。因此,才一个多星期,他就跟林建国他们交上了朋友, 从他们那里搜集了许多素材,记了许多笔记。一部长篇小说的构思,也初步形成了。 在十一、十二两个月中,十五中队在生活管理和教育这两大方面,又做了许多 工作。 首先是改进了食堂管理,改善了伙食。 陈志骜召集了中队干部会,专门研究如何在规定的标准之内改进伙食。会上大 家虽然也提了一些意见,但不见得能有什么起色。于是决定走群众路线,先贴出招 贤榜,招聘能改进伙食的炊事班长;同时发动全中队人员献策献计。经过两个半天 的酝酿讨论,改进的办法提了不少。当天就有人主动揭走了招贤榜。这个人,名叫 解国忠,本是一家大工厂的厨师,北京服务学校烹饪班毕业,因赌博被劳动教养。 他综合了大家所提意见,归纳了几条改进食堂的办法: 第一,目前以班为单位打饭打菜的办法浪费比较大。由于教养队的粗粮标准比 市民高,中午和晚饭,总有一顿要吃玉米面,而炊事班又不懂得粗粮细作,只知道 捏窝头,加上熬白菜、熬茄子做得没滋味儿,许多人家里都有好吃的送来,因此剩 窝头、剩菜倒掉的不少。赶上葡萄采收季节,大家在地里吃饱了葡萄,看见窝头, 更没胃口了。改进的办法:一是粗粮细作,做一些糖窝头、枣丝糕、金银卷儿之类, 早晨搭配着吃:二是少领玉米面,多领粗粮票,用粮票到黄村去买干切面,变一下 戏法,粗粮就变成细粮了;三是改分散打饭为集体用餐,除肉菜由炊事班分份儿之 外,一般的大路饭菜,由各人自取,吃多少取多少,不准带出食堂之外,有吃不完 的剩饭剩菜,统一倒进泔水桶里喂猪;四是由炊事班兼养“伙食猪”,除剩饭剩菜 之外,再加一些玉米面,按喂四斤玉米面长一斤肉计算,等于把粗粮变成了肉食, 从哪方面算都是划得来的。 第二,自己种菜。现在菜园班种的菜,由于成本核算,要计算利润,比在菜市 场买便宜不太多。可以利用田头地角房前房后排水沟边沿等空地种“伙食菜”。教 养队里人杂,菜不种在菜园里,如果种的是黄瓜、西红柿,肯定落不住;不过白菜、 萝卜、茄子、冬瓜、倭瓜这些大路菜还是可以种的。劳动力利用晚饭后的时间发动 大伙儿义务劳动解决;肥料由厕所里的人粪尿解决。这样,只需花点儿种子钱,基 本上就可以吃到不花钱的新鲜蔬菜了。 第三,由于实行成本核算,炊事班动用手扶拖拉机或马车去拉酱油、盐、醋或 其他佐料,都要算钱,每次因时间长短,五元、十元不等。这笔钱看起来不多,加 在一起一个月也不过十元、二十元,可是一年就是一二百元。如果从伙食费中每人 每月垫付五角钱,那么两个月就可以买一辆平板三轮车,用不了两年,就可以把成 本赚回来,从此可以节省了这一笔开支。 第四,节流之外,还要开源。每逢接见日子,他这个二级厨师,可以多卖卖力 气,准备一些好菜供应接见家属,还可以用小勺现炒。即便价钱比饭馆便宜百分之 二十,因为没有税收和上交利润,估计仍可以有百分之三十的盈利。 此外,他还提出办一个烹调训练班,培训厨师,为一部分人解除教养后找工作 打基础。实习期间做的菜既可以供应接见家属,也可以按成本用记账、转账的方或 卖给本队人员。 他这个方案是积极可行的。中队立即接受了他的自荐,聘请他担任炊事班长兼 烹调讲习班教师,第一期学员,暂时只限于全体炊事员。 由于时令已经入冬,除了自种蔬菜一节无法实现之外,自从解国忠到了食堂之 后,饭菜的调配和口味上有了不少改进。尤其是那大伙儿早就吃腻了的冬贮白菜, 到了他的手里,变变花样,一样的东西,味道就好了。他又建议每班选一个伙食委 员,每周共同研究食谱,做到事前公布食谱,事后公布账目。 没过多久,教养食堂就今非昔比了,但并不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有一次改善 伙食,吃肉包子,因为一个多月来主食从来没按人头份儿分过,包子里面虽然有肉, 总也是主食,因此仍按老规矩办:整笸箩搭出来,谁爱吃多少就拿多少。没有想到 有几个少爷坯子失去了自觉性,吃包子光吃馅儿,不吃皮儿。几个人带头,全班的 人学样儿,桌子上一堆堆的包子皮儿,堆得跟小山头相似。炊事员见了,急忙到队 部去报告。陈志骜和刘云峰赶到食堂一看,差点儿把鼻子都气歪了。当时就把全中 队的人都召集到这张桌子旁边来开现场会。用不着大发雷霆,也用不着忆苦思甜, 单问这是什么行为、什么作风。遇到这种场面且又是这么简单的题目,像柴心恒那 样的“说(Shu ō)客儿”,是不用准备,就能滔滔不绝地批上半个小时不带重复 的。稍有正义感的人,也知道浪费可耻,虽不能口似悬河,气忿之下,三句五句都 不难张嘴就来。不到一个小时的现场批判会,既不指名道姓,也不上线上纲,早已 经把那一班人特别是那几个大少爷给批得低下了头抬不起来,一个个脸蛋儿全涨得 跟紫茄子相似。当班长的确实没有扔过一个包子皮儿,但他却带头做了检讨;检讨 自己身为班长,明明知道那么做不对,却没有及时制止。他提议:这一桌子包子皮 儿,晚饭的时候热一热他们全班人都来吃,不吃完不许拿馒头。班长这么一检讨, 全班人都纷纷认错儿,特别是那几个带头的,痛悔自己故态复萌,流下了热泪。 通过道种事情,陈志骜认识到对这些年轻人过份强调自觉是不行的。看起来合 食制到底不如分食制好。为此,决定从八四年元旦开始,改用卡片制:打过开饭钟 以后,到食堂窗口排队买饭。吃多少,记上账,每月结算,节约归己,超支补交伙 食费。这个办法,家里有钱的人特别拥护。 关于文化技术的学习,陈志骜先作了师资调查:中队里现有一名初中数学教师、 一名高中语文教师、一名五级水暖管子工、两名四级瓦工、一名理发师、一名特殊 工艺厂的烙画技师,此外,具有大学学历的共有四人。按照能者为师的原则,文化 学习可以开一个初中班、一个高中班;技术学习可以开一个木工班、一个瓦工班、 一个理发班,烙画需要一定的绘画基础,只能先办一个学习小组,看情况再决定人 选。 另外,这个烙画技师还会石膏像浇铸的手艺,这种工艺比较简单,几乎人人可 学,产品只要有销路,利润还挺高。因此又决定増加一个石膏工艺制品学习班。 调查中,张航很积极地要求办一个吉他演奏学习班。原因是有许多青年都会拨 弄两下子,家里也有琴,只是缺乏明师指点,水平不高,简直是乱弹琴。再说,张 航自己本人也想过过琴瘾,以免手生。陈志骜很明白这帮小青年的心理:他们想弹 琴唱歌,又怕中队不允许,这才想借学习班的名义使它合法化。为此,他做了解释: 办文化技术学习班的目的,是让本来没有文化技术的人通过短期学习掌握一定的文 化和技术,以便于他日谋生自立。在这里,不可能培养专业的吉他演奏人员,因此 成立学习班专门学习是不合适的。不过并不排斥作为一种业余爱好几个人凑在一起 互相研讨。但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只许演唱健康优美的乐曲,不讲演奏、演唱黄 色的或反动的歌曲。 有指导员的这一句话,张航他们也都满意了。各自写信给家里,要求十二月初 接见的日子把吉他和乐谱送来。 师资调查清楚了,为了了解“学员”们现有的文化水平和对何种技术感兴趣, 特地印了一份包括语文和数学两门功课的试卷,进行了一次普遍测试。 试卷并不难,一个成绩比较好的初二学生,满有把握得一百分。但是交上来的 卷子,百分之八十不及格,其中还有两份儿白卷──倒并不是这两个人连一个题目 也答不上来,可能是估计自己得不了几分,干脆交了白卷;也可能情绪上有抵触, 不认罪,对劳动教养心中不服,没处撒气,借题发挥。而在及格的那百分之二十人 中,又有成绩极好、两门功课都得一百分的。 这种成绩,既在情理之外,也在意料之中。因为大凡犯罪的人,不是无知的蠢 才,就是智商极高的奇才。看起来似乎是矛盾的,实际上却是统一的。 在“愿意学习何种技术”这一卷末备注栏中,泥瓦木匠和石膏像浇铸各有四五 十人报名,因为这种手艺可以个体经营,收入比较牢靠,只要肯卖力气,学起来不 太难,不需要太高的文化底子。理发这一行,如果不是烫头,收入不高,理一个光 头,才两毛钱,除去肥皂、热水和设备折扣,仅得一毛多钱。不过这一行当目前在 北京特别缺少,哪家理发店都排长队,只要学会了,“出路”和“生路”都有了, 因此也有十几个人报名。队部事先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有四十多个人要求学会计, 希望成立一个会计学习班。中队里,倒是有两个科班出身的会计,但是管账跟讲课 是两回事儿。另外,中队里几个干部对开办会计学习班还有些不同的看法:犯过错 误的人,特别是有偷窃行为和经济上不清的人,即使精通会计业务,只怕哪个单位 也不敢录用。连本行是会计的那两个人,还惦着改行另学一种谋生的本事呢,办这 种学习班又有什么用处?经向要求者了解,才知道他们另有打算:原来,自从有了 劳动教养这种“行政处分”之后,教养解除的人一直来得不到出格。八○年以前, 基本上是只抓不放,解除教养的人,仍留在原教养单位,只从院墙里面搬到院墙外 面,生活水平和政治待遇跟劳动教养也差不了多少。八○年以后,形势的变化,法 制的加强,广大群众的呼声加上劳改局本身也感到这个包袱越背越重,不得不改变 “只抓不放”这种错误的做法,凡是解除教养的人,基本上到期都放。但是这一帮 人回到社会上之后,除了极少数能够回到原单位或者确实有能力可以找到新的工作 岗位之外,绝大多数人都成了失业者或称之为“待业者”,给安置工作的街道办事 处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当时到农村插队回来的和生产建设兵团回来的知识青年一批 接着一批,安置工作的困难本来就很大了。不论怎么说,用人单位挑人,总是挑那 没犯过错误的,不大愿意用犯过错误的,除非这个人确实学有专长,而别处又找不 到更清白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教养解除的、劳改释放的,就只能去干那些别人不 愿干的工作,诸如掏厕所、倒垃圾、扫马路等等,稍许好一点儿的工作,就是建筑 工、锅炉工或矿工,而且还都要从临时工干起。这些工种,大都又脏又累,收入不 多。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此。有一些人,技术不精,会一点儿;资金不多,有 一点儿;能力不大,胆子不小;用他们自己的说话:“反正劳改队都蹲过了,没什 么可怕的。”于是有人个体经营,有人合伙儿经营,办起了小手工业或者商业。随 着国家政策的逐步放宽,允许经营的范围也越来越广,解除教养的人中,成了万元 户的,也就越来越多。 教养队里,一般规律是:新收容教养的,互相之间爱谈案情;快解除教养的, 互相之间爱谈出路。已经解除教养的,都有三个两个过得着的知己,会通过家属接 见把他们的情况“反馈”回来。别看不起街头的个体修鞋摊,钉两块比指甲盖几大 不多少的高跟鞋后跟儿,要价一元;一天晚出早归,也能挣十几元。一个月的工资, 不比部长、总理少。干那活儿,只要有一套像伙、不怕脏、放得下架子就行。尤其 是现在,鞋破了讲究用胶水胶,动针线缝的时候很少,用不着太高明的手艺。还有 人摆旧衣裳摊儿,从广州去买日本进口的旧衣裳,广州的价格,是两千元一集装箱, 因为那是当破布买进来的,价钱特别便宜。箱里什么衣服都有;西装、大衣、衬衫、 连衣裙……赶上什么是什么。开箱以后,经过消毒处理,再雇人洗一洗、烫一烫, 一套西服卖四十元。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就能挣一个部长一个月的工资。本事再大 点儿的,开贸易公司,成立工程队当包工头,或者倒卖汽车、彩电,许多人手头都 有几万元存款。中央的政策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什么人先富起来?就是这一 批天不怕地不怕敢于冒险不怕失败之后再进监狱的劳改释放分子。对他们来说,不 是“无私才能无畏”,而是心里明白劳改队的底细,没什么可以害怕的。 因此,许许多多劳教人员未雨先绸缪,未曾解除教养,先考虑出路。反正指着 街道办事处安置,绝不会有好工作轮到他们头上,不如破釜沉舟,趁着这几年国家 政策允许,大干它一场,攒下个十万八万,从此什么也不干,光吃也吃不完。干什 么呢?赚钱少的不愿干,违法的不能干,只能干那既赚钱多又不违法的买卖。这就 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是做生意就要算账,算账就要懂会计业务,与其花二百 多块钱一个月去请外人,还不如自己学。因为有这许多原因,难怪要求学会计的人 那么多了。 这中情况,也可以说是“应运而生”。队部经过研究,决定增开会计班。教师 暂时由那两名会计担任,必要的时候,到外面 去清会计师来讲课,由教育经费中 付给讲课费。经过第二次专业考试,四十多个人中,成积及格的有二十四人。会计 班成立了。 全中队还有四十多人没有参加学习班。这些人,有的是本身已经有谋生的技巧, 如汽车司机;有的是年龄比较大,不再想找工作了,如柴心恒;有的是出去以后, 仍能干本行业务,如林建国;有的是本身文化水平很高,如王馥刚;有的是对开设 的几门技术都不感兴趣,自己另有主意,这一路人,大多数人是想去做生意。 经过分门别类,编成了班,又成立了教研室,把教员都从班里抽出来,另成立 一个组,直接属中队领导。还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新生文化技术补习学校”,由 陈志骜兼任校长──只是没有经过立案,不能在门口挂牌子。 文化课只开了初中、高中两个班,每星期二、五晚上上课。由于学员的水平参 差不齐,无法使用正规中学的课本,不论是语文还是数学,都以实用为原则自编油 印教材。为此,中队里购置了一台油印机,结合文化学习,把原来的墙报,也改成 油印小刊物了。 技术班首先结合学习为本中队服务。特别是木工班,场部批下来一些木料,先 给文化班做课桌、课椅、讲台、黑板之类,接着就给每个班做一个大柜子,上层玻 璃门,放书籍;下层木板门,放衣物。只要做得好,各中队都要订货,还可以打入 市场。出路是不成问题的。 不到两个月时间,十五中队变了样子,有点儿像是“大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