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申诉失败之后 进展得最慢的,是申诉。 全中队自认为是冤假错案或认为处分过重的,大都写了申诉材料。其中有一部 分人通过队部的教育,认识到自己有罪有错,不再申诉了。一部分人的材料,经过 队部研究,或转到原处理分局,或转到原单位。情况特殊的,队部还专门派人出去 跑。 刘柳和刘云峰,就经常出去。他们出去跑,当然不全是为了了解案件,其中有 的是为快解除教养的人联系恢复工作;有的是向提出离婚的妻子们说服动员;有的 是向长期不来接见的父母妻儿进行家庭访问;介绍他们亲人的学习改造情况,动员 他们不要摒弃自己的亲人,配合教养队做好亲人的教养挽救工作。等等。 在许许多多队外工作中,动员亲属关心、和好,还算是比较容易的。因为不管 怎么说,亲人终究是亲人,多少总还有些感情上的基础。要求原单位回收已经开除 公职的人,就相当困难。有的是一口拒绝,任凭你再三解释这个人已经改造得“很 好”了,也坚决不收。有的是答应研究研究,让你跑上十回八回,这才告诉你这个 困难,那个困难,十分抱歉,十二分对不起,实在无法安排,等等。只跑三五越就 答应回收的,是极少数。这一类幸运者,大概只占总人数的三十分之一,而且此人 原先的错误就不太严重,或者工作上确实有两下子。 最难的还是翻案。因为一翻案,就等于办案的人错了。而没有一点儿思想水平 和勇气的人,是很难自觉自愿地承认自己错了的。 两个月中,彻底平反的案子只有一件,那就是王炎的案子。他的案子之所以能 够真正平凡,也不是原办案人员的大彻大悟,而是真正的做案人自我暴露了。也就 是说,在事实的面前,他的案子证明是搞错了,原办案人员想不平反改正也不行了。 王馥刚的案子,刘柳和刘云峰到语言大学跑了三次,先跟保卫处的人谈,指出 案情中诸多不合情理之处,但是谈不通,还说劳动教养处分就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后来跟教务处谈,教务处虽然也承认案情可能有出入,但保卫处处理的问题,教务 处不能干涉否定,因此表示无能为力。最后一次,教务处总算从爱护人才着眼,根 据劳动教养的学生解教以后可以返校学习的规定,网开一面,同意王馥刚解除教养 以后报考研究生──也就是说;已经处理过的,不管它对不对,都不去管它了,今 后的出路,可以让他凭本事去争取。而王馥刚本人却说:与其回本校去考研究生, 还不如出国去深造。不论是凭本事还是凭关系,他都能做到。刘柳心里明白:像这 样的人一“出国深造”,回来为祖国效劳的可能就等于没有了。可是国家不爱惜人 材,愣要往外推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至于林建国的案子,尽管刘云峰花费了十二分的力气,调动了一切他所能调动 的有利因素,但是原处理分局总强调“节日期间在游览胜地行凶伤人”这一条罪状, 而不问原因和动机,咬死了处理得并不错。经过刘云峰的再三努力,几乎是瘢讲道 理半卖面子。分局才把劳教三年改为劳教二年,再要减轻,可能是谁也无能为力了。 宣布了这个决定之后,林建国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仅仅在几天之前, 王炎的原单位领导人开了车子来把他接走,晚上点名的时候,指导员还说过“真的 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是冤案早晚都要平反”这样的话;但是具体到自己的头上, 这句话很可能永远也兑现不了。他知道刘云峰已经尽到了一个剧中队长所能够尽到 的最大努力;他也知道,如果他林建国跟刘云峰以前没有那么一段同学的关系,很 可能刘云峰也不会卖那么大的力气去四处奔走。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落空了。尽管他 林建国有天大的冤枉,也只能忍气吞声,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两年时间。 好在这一次劳动教养,比起头一次来,不但时间短一年,而且常有亲人来探望, 最主要的还在于解除教养之后,马上可以回到自己的家里,接着去当他的一新工程 队队长。因此在惆怅忿恨之外,总算有个盼头,有个寄托,有个无可奈何中的自我 慰藉。 这一年的十二月,队部买回来一台二十吋彩色电视机,放在食堂里给大家看。 这是从当年的生产超额奖金中提出一部分来买的。队部规定,每星期三、六、日晚 上为自由活动时间,愿意看电视的可以去看电视。但只有星期六晚上准许看到电视 节目播放完毕,其余日子,只许看到九点半钟,任你再好的片子,也要关掉,点完 名后,各回各的寝室去睡觉。教养队里的生活本来就比较枯躁,有了这么一台大彩 电,到了开放的日子,看的人当然不少。 这一天正是星期三,林建国白天刚刚接到减短一年教养期的通知,对别人来说, 也许这是一件大喜事,但对林建国来说,却等于是申诉失败,宣告翻案无望了。他 心里窝着一团火,吐又吐不出,灭又灭不了,咬着嘴唇皮,连眼睛都憋红了。晚上 放电视,演的是电视连续剧《武松》中的《醉打蒋门神》,刚演到武松把蒋门神的 小妾扔进酒缸里,蒋门神闻声惊醒,二人大打出手的时候,九点半的钟声打响了。 那一晚上,正赶上林建国值夜班。要是在往常,赶上这么紧张的节骨眼儿,他总是 宽限十几分钟,让大伙儿把这一档节目看完了。可是这天晚上,他自己心里烦,对 什么好节目都不感兴趣。一个人,在情绪发生强烈变化的时候,办事往往乖张蛮横, 平时很讲理的人,也会变得不可理喻起来。那天晚上,他一见时间已到九点半,就 去打钟。打完了钟,就到食堂去通知今晚不点名了,督促大家快回宿舍去休息。一 百五六十个看电视的人,绝大多数都是遵守纪律制度的。一听值班员催促,哪怕心 里十二分留恋,也还是提起小马札来走了。五分钟之后,电视机前面还有十几个人, 他们站倒是站起来了,可是手提着马扎,眼看着武松打醉拳,一时还不想离开。这 时候,要是往常,值班员只要把电视机关掉,大家尽管心里不乐意,嘴里也许会嘟 嘟囔囔地摔几句咧子,骂几句街,走总是会走的。偏偏这晚上刘云峰也在看电视, 林建国不能马上把电视机关掉。连喊了几声,这十几个人见有队长在场,电视机关 不掉,就惦着要耍赖,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林建国没有别 的办法好想,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王牌来了。只听他气虎虎地大声喊着说: “就寝时间到了,都回宿舍去:谁要不回去,记下名字来,明天通知班里扣分 儿!” 这一招儿还真管用。为了多看几分钟电视,要是扣去三分五分,那可太花不来 了。于是这最后十几个人尽管心里十二分不愿意,也还是恋恋不舍地走了。 食堂里只剩下林建国和刘云峰两个人。刘云峰已经看出林建国今天火气特别大, 也知道他是因为翻案未能取得完全胜利心里窝着火儿,就想趁这会儿一边看电视一 边跟他说几句。刚问了他今天宣布减去一年教养期有什么想法,林建国忽然听到身 后有响动,回头一看,只见有四五个人不死心,又溜回来了。他们站在离电视机七 八米远的地方,本想偷偷儿把这个节目看完了就走的,没想到轻轻的一声咳嗽惊动 了林建国。到底是违犯纪律的心虚,一看被人发现,扭头就跑。 要是在往常,值班员值班,发现有人不遵守作息时间,跑回宿舍去,也就算了。 偏偏林建国今天心中有事儿,火气特别大,见这几个人三番五次劝告不听,还来捣 乱,登时火上加油,拔腿就追。 追出食堂门外,这才发现还有四五个胆子小点儿的趴在窗户外面看,一见里面 的人往外逃,他们也一哄而散。林建国的犟劲儿一上来,非抓住一个好好儿说道说 道不可。一眼看见跑在最后面的一个披着棉大衣、迈着罗圈儿腿一摇一摆不慌不忙 地走,三步两步跳跃着追了上去,一把就把他抓住了。 这个人是武大魁。由于马金山组织盗窃赌博集团,情节严重,被逮捕判了刑, 另外几个有偷窃行为的也各延长了半年或一年教养期;武大魁虽然多次打人,又参 加过赌博,考虑到他打人是执行队长的错误指示,赌博是被马金山拉下水,劳动上 表现还不错,因此并没有延长他的教养期,连生产班长也没有撤去。可是他却是个 浑人,特别讲究哥儿们义气,他跟林建国本来就有碴儿,马金山一逮捕,,他认为 这都是被林建国害的,从此见了面也不说话,总惦着有朝一日找机会报复。今天看 电视,倒不是存心捣乱,只是见林建国拿值班员当官儿当,一点儿通融的余地也不 给,心里突然来了火儿,打算就借这个题目闹他一场。正因为如此,别人都撒腿飞 快地跑了,独有他偏偏故意落在后面,还故意不慌不忙地迈着罗圈儿腿一摇一摆地 慢慢儿走,存心逗林建国去抓他。 武大魁的棉大衣是披在肩上的,林建国伸手一抓,武大魁把棉大衣往后一甩, 趁势来了个釜底抽薪,一哈腰,一转身,出其不意地给了林建国当胸一拳。林建国 不备中吃了亏,扔下手中的大衣,唰地把自己的大衣脱了下来,横着向武大魁的脑 袋上抡去。武大魁低头一躲,却不妨林建国飞起一脚,正踢中他左腰,武大魁刚 “啊哟”叫了一声,腮帮子上又中了一拳。这一拳出手不轻,要不是武大魁身材魁 伟,非打一个仰面朝天不可,武大魁吃了亏,浑劲儿一上来,不要命地冲上来连连 挥拳猛击。林建国一连躲过数拳,正要瞅空子出手反击,刘云峰闻声赶到,喝住了 双方,一场格斗,方才制止住了。 打斗刚停,嘴架开始:一个说林建国无故打人;一个说武大魁不遵守作息时间, 到了就寝时间不就寝,溜出来看电视;武大魁逮理不让人,说是到了就寝时间,值 班员带头违犯制度,还在看电视,大家都是劳教人员,值班员不应该搞特殊,你看 得我也看得。刘云峰一看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家又都在火头上,要争、要谈,都不 会有什么结果,就吩咐该睡觉的去睡觉,该值班的去值班,有问题明天开会解决。 刘云峰回到队部,陈志骜和刘柳正在商谈问题,听了刘云峰的汇报,陈志骜不 由得皱起了眉头。自从整顿纪律、开展自觉改造以来,打架的事情已经好久没有发 生了。值班员打人,在以前是家常便饭,但自从民主选举值班员以后,新上任的值 班员,还没有发生过打人或是打架的事件。这一次发生在林建国与武大魁之间的打 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应当怎么处理?陈志骜略一沉思,问刘云峰说: “这次打架,你前后都在场,照你看,主要责任应该是谁负?” “当然应该由武大魁负。”刘云峰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武大魁对林建国有成 见,早就憋着打架了。武大魁不遵守作息制度, 该就寝不就寝,偷偷儿溜到食堂看电视,值班员制止不听,还动手打人,这是 犯了双重错误。建议明天开大会讨论解决。“ 刘柳插问一句: “武大魁在就寝以后溜到食堂看电视,是因为林建国在看电视。身为值班员, 只要求别人遵守作息制度,自己带头违犯制度,而且又是在值班时间,这就难怪武 大魁要找碴儿生事儿。要知道;找碴儿的前提,是有碴儿可找;要是无碴儿可找, 那就谁找碴儿也不怕。一个行得正、立得稳的人,应该欢迎别人找碴儿,而不是惧 怕别人找碴儿。从积极的意义着眼,欢迎别人找碴儿是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的一种 表现。从这个着眼点出发,我觉得这一次打架的主要责任应该由林建国负。明天开 会,不单武大魁要检查,林建国更应该检查” 刘云峰赶紧声明说: “从六点到九点半,林建国一直在班儿上值班儿,没在食堂看电视。他是九点 半打过钟以后,才到食堂来通知不点名,叫大家都回去睡觉的。当时留在食堂看电 视的是我。我觉得林建国今天的情绪不大好,想问问他是不是因为申诉以后没有撤 消处分的缘故。我刚刚叫住他问了一句,武大魁就找碴儿生事儿来了。” 陈志骜笑了笑说:. “要是这样,我看这次林建国和武大魁打架,主要责任还应该由你负才对。” 刘云峰不做声。刘柳严肃地说: “你别以为老陈是在跟你开玩笑。你想想,在看电视这件事情上,值班员不能 搞特殊,难适当队长的就可以搞特殊吗?你想把《醉打蒋门神》这部片子看完,人 家也想看完。这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遇到这种场合,有两种处理方法:一 种是听从值班员的督促,哪怕片子再好,也毫不犹豫地把电视机关掉,大家都不要 看;一种是行使你队长的权力,宣布今天既然不点名,在不超过十点就寝时间的前 提下,可以适当延长时间,把未完节目看完为止。这么办,叫做‘与民同乐’,谁 也不会有意见。你的做法,叫做‘鸩山的匾──独乐’,这是特权思想的一种表现, 再加上你又把正在值班儿的林建国留下,造成了同是教养身份的武大魁等人的误解, 从而发生争执。你想,他们的打架,责任不在你在谁呢?” 一席话,说得刘云峰心服口服,哑口无言。刘柳看了看表,接着说: “过十点了,你跟老陈去查铺,再听听老陈的意见。林建国那边,我找他聊一 阵子去。” 第二天上午,全中队在食堂集合。关于林建国和武大魁打架的事儿,许多人都 已经知道了。有的说林建国滥用职权,值班时间看电视,又借故打人,应该受到处 分;有的说武大魁跟林建国本来就有仇,这次违反纪律制度,找碴儿生事儿,是借 机报复,应该受到处分。林建国昨天夜里跟刘柳聊了半宿,思想已通,今天出席大 会,只在琢磨怎么检查。武大魁只当今天的大会是冲他来的,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声 不吭,心里却突突地跳个不住。 往常的中队学习会,不是由陈志骜主持,就是由毛振华主持,今天,例外地却 由刘云峰主持。宣布开会以后,刘云峰还没有开口说话,大家就猜到了:今天的会, 是专为解决林建国和武大魁的打架事件的。这不单因为林建国下了夜班没去休息, 也因为刘云峰是分工专管纪律制度的副中队长。但是刘云峰话入正题,却出于大家 的意料之外,原来他是检查自己的错误。他说:由于自己有特权思想在头脑中作怪, 以为纪律制度是专给劳教人员订的,不是给干部订的,因此劳教人员晚上九点半以 后不许看电视,他当队长的却可以一个人继续看下去。昨天晚上的一场打架,就因 此而起:武大魁不知道队长叫住林建国有话说,只当他在值班时间看电视,心中不 服,抱着你教养我也教养、你能看我我也能看的想法,到了就寝时间不就寝,却溜 回食堂去看电视。林建国呢,身为值班员,有维护纪律的责任,就督促武大魁去睡 觉。两人都认为自己有理,因此才会从争执发展到打架。事情虽然是出于误会,但 根本原因,在于他当队长的不能带头遵守纪律。他表示:从今往后,绝不搞特殊化, 绝不单独在就寝时间看电视,以免影响大伙儿休息。至于昨天晚上的打架事件,他 愿意承担主要责任。 一个中队干部,在全体劳教人员面前公开检查自己的错误,自从设立劳动教养 以来,很可能还是头一次。刘云峰那恳切的言词,感动得全中队的人都鼻酸眼红, 纷纷落泪。武大魁虽然是个浑人,却是个直心眼子。他原以为今天自己是要挨整的, 却没有想到刘队长一句没有提到打架的人应该受到什么处分,反而检查了他自己, 并表示愿意承担主要责任。这个平时不怎么爱动脑筋的人,也想到了自己的不对, 当时就站了起来,不等队长点头同意,就大声地说: “报告队长,这事儿全是我的错!林建国揭发我赌博、喝酒,我跟他记下了仇; 马金山逮捕判刑,我认为这都是林建国给害的,早就想找他的碴辈儿了。昨天晚上 他把我们都轰出食堂,他自己却站在那里看电视,我心里就有气。是我带头二次又 进食堂去看电视的,却不知道是刘队长找他有话说。我当时的想法是;你能看我就 能看。你要制止,咱们就闹一场、打一场。我坦白,昨天夜里是我先动的手。他追 我,抓住了我的大衣,我回过身去给了他一拳,我们俩才打起来的。所以说:存心 闹事儿的是我,找碴儿打架的也是我,一切责任都应该由我负。我提议:扣我五十 分儿!” 武大魁的检查,虽然不深刻,但却得到全队人员的一致欢迎。因为他能够这么 主动干脆地承认自己有错,几乎还是生平头一次。林建国也站起来检查自己,他承 认自己由于申诉结果不够理想有些情绪不正常,因此在执行值班员任务的时候,显 得急躁而不耐心,跟武大魁发生争执以后,不是用说服的方法,而是借助于拳头的 力量,这说明自己头脑中还是老作风居于主导地位。值班员打人,不论什么原因, 都是错误的。他表示愿意承担这一次打架事件的主要责任,该扣多少分儿,由大家 民主评定。 一场打架事件,双方当事人和主管纪律的队长都愿意承担主要责任,这也是破 天荒头一回。陈志骜总结了这一次会议各人都能检查自己的错误,是一大进步,是 给全中队树立了榜样建立了新风。他要求大家以后发生争执都要从自我检查做起。 至于是否要扣分,扣多少分,最好还是通过民主评定。同时他宣布:以后星期三、 星期日晚上九点半钟如果不集合点名,看电视时间可以适当延长,以看完一档节目 并不超过十点钟为原则。 经过大家讨论,决定给林建国和武大魁每人各扣三十分儿。一场“武斗”,以 各自认错平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