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教养队里的婚礼 一九八四年元旦,团河农场十五中队的大院子里透着特别的热闹。这一天,不 单是国家规定的节日──元旦,也是团河农场规定的接见日,更是林建国等三对夫 妻在教养队里举行结婚典礼的大喜日子。 按照我国婚姻法的规定,结婚人只要履行了结婚登记手续,就算是合法夫妻, 并不需要举行什么仪式。但是中国是个礼仪之邦,对于婚丧喜庆的仪式一向非常注 重,从古代的拜天地发展到解放前的三鞠躬,仪式算是简化了不少。解放以后,尽 管是革命化的结婚,也还有个烟糖茶水招待的茶话会,一者新郎新娘公开夫妻身份, 二者亲友来宾们向新婚夫妻表示祝贺。发展到今天,结婚仪式的“仪式”二字似乎 已经逐渐被人们所淡忘,而代替它的是炫耀性的摆阔、是合法化的接受馈赠、是借 此机会大吃大喝一醉方休。 在教养队里结婚,而且又是团河农场有史以来的破天荒第一次,这个仪式不举 行固然本行,但是怎么个举行法却又无先例可循。这倒是个叫陈志骜颇费思考、颇 费斟酌的问题。 早在十二月中旬,三对儿新人中的两对儿,由刘云峰陪同到大兴县黄村镇登了 记,当天景霞就以结婚筹备委员的身份跟陈志骜和管理员进行了具体细致的磋商。 尽管陈志骜是个见识广主意多的改革家,但在这方面的本事却大大不如景霞,不能 不自叹弗如。最使他难办的,是他除了有权批给三天婚假之外,连一分钱的经费他 也报销不了。尽管教养队里有人建议:在自愿的前提下,从每人的存款中提取五角 到一元钱作为送礼的“份子”,但是考虑到这样做跟“互相馈赠”没有什么分别, 是违反场规的,因此未能同意。好在新娘子之一的李爱国是个万元户,对金钱二字 又看得很空,因此景霞敢于作主,把全部结婚费用都由她一个人包了下来。 三间新房,完全是新盖的。这是瓦工学习班的学习成绩。房子盖在队部前面的 大院儿西南角,坐西朝东一溜儿三间平房,红砖洋瓦,绿门绿窗,每间都有十六平 方米大小。室内有床、有桌子、有方凳、有脸盆架,也都是新的。这些则都是木工 学习班的学习成绩。──这三间新房,陈志骜打算以后变成劳教家属招待所,专供 远道来接见的家属住宿用。 元旦前两天,景霞和她的小女儿开了车子来,除了送来三个新娘子的被褥、床 单、枕头之类和脸盆、暖瓶、茶杯等等用具之外,还送来了几十斤糖果和二十箱啤 酒。团河农场是出产水果、蔬菜、肉食、蛋品的地方,景霞手里有政委特批的条子, 只要带上钱,不但鸡鸭肉蛋不成问题,连冬藏鲜葡萄都有了。十五队教养伙房不但 有解国忠这样的好厨师,这有十名烹饪学习班学员,正准备结合实习大显身手呢! 一月一日上午九点钟,景霞借来了一辆大客车,她女儿开着大卡车,把三个新 娘子以及一新工程队中近七十名队员送到了十五中队。还有许多男女两方的亲属和 一部分工程队队员是到永定门坐366 路直达快车赶来的。这一天天公作美,是个没 有风的大晴天,虽不是温暖如春,至少还不是朔风怒号、冷得伸不出手来的日子。 因此,大节下接见日来看望儿子、丈夫、父亲的老少三辈儿,也不在少数。 两辆汽车这一回直接开进了大门里面。三个新郎,本来都在各自的新房里面, 听见汽车声响,赶紧都出来迎接。大轿车车门刚打开,新娘子还没有下来,突然身 后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这是刘柳的祝贺。他不声不响地买了一挂千响鞭 炮,在新娘子下轿的时刻,按照中国人传统的方式进行了名副其实的“热烈的”祝 贺。 三位新娘在各自的亲友、伴娘和傧相的搀扶和陪同之下慢慢地走下车来,心中 各有一股子说不出是喜是怒是衷是怨的心情。 头一个下车的是那位出租汽车司机的妻子。她自己是个宾馆服务员。她向丈夫 提出的要在新房中摆齐各种家用电器的要求,其实多一半儿是她母亲的意见。出事 儿以后,她母亲以女儿没有登记结婚为不幸中的大幸,频频念佛,要求女儿另找对 象,不要卷进这痛苦的渊薮中去。女儿的想法却跟母亲不一样。第一她珍惜自己的 感情,第二她后悔不该听从母亲的话,向丈夫提出了过高的、明明是难于在短期内 办到的要求。她觉得丈夫的犯罪,多一半儿出于被她所逼、被她所害,因此不忍琵 琶别抱,弃之他就。尽管家里人反对,还是背着母亲来接见。她之所以敢于做出结 婚的决定,主要是怕在母亲的唠叨下把握不住自己,只要生米做成了熟饭,也就吃 了秤砣铁了心。即便母亲再反对,还可以往婆家跑。丈夫出事儿以后,婆婆也估计 到这个还没过门儿的儿媳妇要飞,全家人都骂她是“害人精”。没想到她十一月初 接见回去,通知婆婆八四年元旦她将去农场举行婚礼的决定,全家人立刻改变了对 她的看法,都说她有良心、有情义,是个好姑娘、好媳妇了。为了减少阻力,她这 次举行婚礼,基本上是保密的,因此除了婆婆和小姑子送她到农场来之外,连一个 贺客也没有。她看到李爱国同样也是在教养农场结婚,却有一百来个患难朋友同来 道喜祝贺。想到自己那一帮小姐妹们,如果知道自己今天到教养队来结婚,不笑弯 了腰那才怪呢!又有谁敢到这个地方来伸一伸腿儿?就是跟丈夫那么好的那些汽车 司机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称兄道弟,亲密无间,一旦出事儿,谁都怕沾上,躲得 远远的,连面儿都不露。这一帮酒肉朋友们哪! 她触景伤情,满噙着热泪,在婆婆和小姑子的搀扶之下走下车来。跟在她后面 的,是那个“已婚未娶”的新娘子。她跟她丈夫早就登完记住在一起了,所差的, 只是收一次礼、请一次客这道“仪式”而已。为了弄钱,她跟她丈夫共同谋合伙儿; 出了问题,她丈夫独力承当,保护了她。因此,在她的眼睛里,丈夫依旧是世界上 最好的男人。她相信丈夫的聪明才干,她也懂得“胜败乃兵家常事;赔赚乃商家常 事;输赢乃赌家常事”,只要两年教养出去,换换花样,捞大钱的依旧是他们两口 子。就拿今天的婚礼来说吧,虽然不可能广发请柬、大收其礼了,但是一切糖果烟 酒都有别人去出钱,自己两口子只是“干蹭”,就透出她丈夫是多么精明、多么有 决断了。因此,她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欢天喜地地下了车。又眉开眼笑地投进了 丈夫的怀抱。她深深地觉得:只要有她的丈夫在,她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切 失去的、未得到的,都会回来,都会向她们飞来,飞来。 相比之下,倒是李爱国显得雍容大度,仪态不凡。她既不为失去的忧心忡忡、 泪眼盈盈,也不因得到的沾沾自喜、眉开眼笑。在三位新娘中,另两位都只有二十 三四岁,独有她比她们大出十岁之外;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早已经是中年了。另两 位新娘,一位是淡装素裹,穿的是家常的衣裳;一位则是浓妆艳抹,把早就准备好 的“嫁衣”穿了出来,尽情地炫耀一番。 李爱国在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上经过长途跋涉,历尽了风霜雨雪,一方面固然 失去了昔日的娇红嫩白,显得有些憔悴了,一方面却也增加了仪态上的冷静沉着, 显得老练。她虽然已经有了孩子,但的确还是第一次做新娘。为了显示她的新娘身 份而又不过份,她薄施脂粉,微卷云鬓,穿一身质料高贵却又并不鲜艳刺目的深色 服装。她以老大姐兼半个主人的身份让那两位新娘先下车,然后在景霞等众姐妹的 簇拥下微笑着在鞭炮的噼啪声中不慌不忙地走下车来。 小兵兵本来是“小傧相”的身份,崭新的小西装上还别着一朵大红绢花儿,但 是他却没有搀着妈妈,也不去陪着新郎,而是热中于当一名摄影师,头一个跳下车 来,高举着他的佳能照相机,到处捕捉他认为最生动、最美妙、最具有纪念意义的 那一瞬。当他看到母亲微笑着走向迎上前来的林建国,赶紧把镜头对准了两人, “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儿。──这一幅作品,他将命名为“苦难历程中的幸福”, 献给母亲。 三位新郎全都西装革履,胸前别着红花儿,脸上露出微笑。他们先把各自的新 娘带到新房去略事休息,请亲友们抽支烟、喝杯茶、吃块喜糖。──林建国的贺客 太多了,屋子里根本站不下,不能不轮班儿进房去观光、道贺。新房的外面,贴着 大红双喜字;新房里面,床上是崭新的衾枕,窗上是淡雅的帷帘,墙上贴着劳教同 学们送的贺诗贺词,一其中有一幅三尺长二尺宽的木板烙画,画的是一株怒放的老 梅,十分别致显眼。那是烙画学习小组老师的作品,也是中队部的贺礼。大家七嘴 八舌地说着、笑着,完全忘了这是教养农场,倒真应了“黄连疙瘩当箫吹──苦中 作乐”那句谚语了。 三瓣儿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不但一口东北腔完全未改,那条尖细高亢的 嗓子,还像十七八岁那阵儿一样刺耳,说起话儿来还特别快,简直像炒爆豆相似。 从三瓣儿嘴的哈哈笑声,林建国一下子想起了当年在“总部”席地而坐跟小地瓜儿 同饮合卺酒的情形来了。事隔十六七年,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天。梦幻一 般的往事啊!可怜的小地瓜儿尽管不配做一个标准的“婆子”,但却能够成为一个 贤淑的妻子的。只可惜那时候的“落魄英雄”们所需要的是“婆子”而不是妻子, 于是小地瓜儿终于被他们的“法则”所摒弃了。直到今天,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 着,在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由小地瓜儿一下子又联想到死去的小英子。这个既 可以当“婆子”又可以当妻子的倔强姑娘,如果还活着,她是一定会成为林建国的 妻子的。尽管流氓团伙中的“对儿”最终成为夫妻的并不多,但是在特殊的环境中 经过特殊的波折,比如二秃子和三瓣儿嘴那样,双双地折了进去,倒是能受到特殊 的保护,最终又双双地放出来的。当年“总部”的那一伙儿,除了小凤因为是“自 由身”,命运注定她要被多人追逐无法株守唐明生之外,其余的那些“对子”,还 不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了么? 林建国正在浮想联翩中接受大伙儿的祝贺,时间已到十点。刘云峰进来说:场 长和政委都到了,结婚典礼马上开始,请新郎、新娘们入席。 结婚典礼的礼堂就设在教养食堂。众亲友宾朋们簇拥着新婚夫妇,一齐走进教 养院儿大门。今天是特殊情况,除了接见的亲属仍需要登记之外,其余贺客,就统 统不登记了。食堂里面,天花板上挂着用红绿纸制成的链式彩条,正中央垂一个五 色大彩球。──这是中队里从宣传费中抽钱买纸由教员室发动手巧的同学做成的。 地面上用课桌拼接成一个长方形。东南西三面都是来宾席,正北的中央空着六个座 位,两边坐着场长、政委、大队长、教导员和中队的干部,桌上放着烟、茶、糖果、 花生、瓜子之类。一台200 瓦的录音机带动两只大音箱,播放着《结婚进行曲》。 气氛热烈而又欢快。 今天刘云峰担任典礼司仪。在音乐声中,他带领新郎新娘走到北边正中的座位 上入席。──这是中国人民结婚的传统习惯,叫做“新郎、新娘见官大一级”,这 时候,不论你多大的官儿,都只能靠边儿。 除了专请的领导干部之外,来宾是自由参加的。一百多名专程赶来的贺客、二 百多名教养队的同学、几十名来接见的家属、兄弟中队来观光学习的队长指导员们, 把一个大食堂挤得水泄不通,一大半儿的人没有座位,只能站着。人多,抽烟的也 不少,尽管有六只二百瓦大泡子照明,光线也显得很暗淡,空气更是污浊,虽然是 大冬天,也不得不把南面的窗户统统打开。 新郎、新娘入座,音乐暂停,司仪宣布结婚典礼开始。程序十分简单:既没有 向毛主席像一鞠躬,也没有向领导干部一鞠躬,连夫妻交拜的“老规矩”都免了。 除了各自宣读结婚证书也就是让来宾们知道一下新郎新娘的姓名、年龄之外,主要 就是农场领导致贺词、来宾致贺词、新郎新娘致答词这三项。先由魏副政委代表农 场领导致贺词。在这种场合,哪怕新郎罪行相当严重,作为“往事”,在今天的 “喜事”场面上也不能替了。他只是代表“主人”向新婚夫妇们祝贺。祝贺他们在 八四年新的一年中,在劳动、学习、思想品德等方面取得丰硕的成果和提高,争取 在八四年一年中成为名副其实的“新人”;并祝愿新婚夫妇在互相体贴、互相体谅 的前提下进一步建立深厚的感情,特别要求新娘子们要更加关心爱护各自的丈夫, 让他们在身心愉快的前提下加速学习的步伐,以便早日“修业期满”、“毕业回家”, 共同建设家庭、建设国家、为人民服务。最后他说到在教养农场举行婚礼是一种试 行中的积极措施,既没有成例可援,也没有经费可以开支,一切欠周欠妥之处,还 要请新郎、新娘及双方家属多多包涵。 魏副政委的讲话简单明快,既没有占据了许多时间,也没有说一些不着边际的 空话,特别是没有提到一句在这样的场合极不协调的诸如“犯罪”、“认错”、 “改造”这样的话语,博得了全场的掌声。 首先站起来致词的来宾是椿村派出所所长。他代表今天前来看望本管区内劳教 人员及其亲属的椿树派出所、办事处和朝阳派出所、办事处四个单位向新郎、新娘 祝贺。他们四个单位正在大力开展与本管区内劳教人员及其亲属的联系工作,以后 要经常不断地来农场看望大家,给大家送一些与学习有关的书报资料。了解大家的 学习情况、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并加强与劳教亲属的联系,主动参加帮教帮学。他 宣布:他们四个单位正在与本管区内劳教人员的原单位经常接触,频繁协商,如实 介绍劳教人员的学习进步情况,为解教以后回到原单位去工作尽最大努力;同时扩 大宣传,广泛争取社会的谅解与同情,为解教人员的安置工作开辟更多的渠道,力 争每一个解教人员都能有一份正当的职业。 他的讲话引起了一阵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特别是家住椿树、朝阳两个派出所 管区之内的人,鼓掌显得更加起劲儿。新郎、新娘一齐起立,代表全队教养人员和 家属向这位派出所所长深深地一鞠躬。他们是多么希望全北京市的派出所和街道办 事处都能够如此这般地照样办理呀! 接着一连五六个来宾即兴讲话。他们大都是来接见的家属,除了向新婚夫妇祝 贺之外,年长的父母连声称赞“教育改造挽救”六字方针;年轻的妻子、儿女感谢 党和政府不摒弃败子的慈母胸怀。这第一次教养队里的婚礼,确实已经起到了教育 和促进的作用。只有柴心恒那篇其实早有准备的“即兴发言”,一心只想哗众救宠, 却又言不由衷。听得大伙儿乏味之极。兴趣索然。 该新郎、新娘致答词了。在这种场合。照例只能说几句拜年话,以表示感激零 涕之情,但是林建国打心里不愿意这样说。他有一肚子活,不过那都是牢骚,不是 感激之词,而是忿慨之词。考虑再三,不管怎么说,即便劳动教养有千种弊端、万 种漏洞,劳改局今天的干警们那种想把坏人变成好人的动机以及他们兢兢业业、辛 辛苦苦、舍己为人的精神,总是值得称赞的。不过这样的话,他今天也不想说。他 不是口头歌德派。因此,他把这一次最好的奉承干部们的机会,让给了那位汽车司 机。 李爱国的想法却又不一样。自从林建国申诉失败之后,她心里窝者的那一团火 无处可出,总觉得如刺在喉,鲠鲠在心,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在人前倾吐一番了。今 天既然有这么一个绝好的机会,岂能错过?为此,那位汽车司机结结巴巴地刚讲完 他的“十二万分感谢和激动并要转化为改造自己的力量”,李爱图当仁者不让,腾 地站了起来,侃侃而谈: “请允许我代表三位新娘,向农场的各级领导、向诚心祝贺我们动各位来宾、 向各位为筹备这场婚礼而奔忙的师傅们、朋友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我会在此地举行这样一个仪式,来接受、来 完成我人生的旅途中又一项光荣而神圣的使命。有的人也许还不知道;我跟林建国 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异姓骨肉,而且还是跟中华人民共和国同一个时刻诞生的 祖国的宠儿。按说我们应该是祖国母亲最忠诚的儿女,可是就在我们年幼无知却又 目空一切的岁数,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我们的无知,把我们变成了为他们冲锋陷阵 的马前卒,起到了军队和警察都无法起到的作用。在这一点上说来,我们尽管无知, 却是有罪的。我们是人民的罪人,也是历史的罪人。但是,我们这些马前卒刚刚冲 过河去,已经完成了我们的历史任务,曾经指挥过我们的统帅,就把我们抛弃了, 就把我们当作一盆洗过脚的脏水一样倒掉了。从那以后的多少年,我们一直在深渊 的底层痛苦地挣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们才发觉自己上 当了,受骗了。在这一点说来,我们又都是被害者。我们有的迷惘,有的堕落,有 的走上犯罪的道路,继续为害人民。我们这些炎黄子孙,曾经被誉为龙种,但终于 变成了跳蚤。只有当祖国母亲从深重的灾难中被拯救出来的时候,我们才得以同时 被救,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在母亲的孵翼下恢复了一个人的本性。我们痛悔过去, 同时也愿意忘掉过去,只希望以凡人的面貌和姿态出现在兄弟姐妹中间,跟大家一 样去爱我们的祖国,去建设我们的祖国。母亲的胸怀是宽阔的,她并不因为我们曾 经沉沦堕落而抛弃这些逆子,我们回到这个和睦团结的大家庭以后,说句心里话, 是奋发的,是有为的,是天天向上的。古话说:败子回头金不换。手拍良心问问自 己,我们确实已经回过头来了。我们尽自己一切努力对社会作出贡献,为人民做好 事,并没有过高的奢望与苛求。我们认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凡人,也仅仅只要求 做一个凡人。可就是这样微小的欲望,仍不能得到满足。就在我们昂首挺胸甩开膀 子往前猛闯的时刻,我们又无缘无故地跌进了深渊,无法解脱。同志们,我要在这 里大声疾呼;林建国完全是为了保护我免遭侮辱、保护我的小兵兵免遭毒手,才赤 手空拳地去跟手持凶器的匪徒拼搏的。他夺下了匪徒的凶器,刺伤了匪徒,解救了 我们母子,但他自己却被误认为是凶手,并且十分不公正地又一次被送进了劳教农 场。林建国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我作为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异性骨肉,作为 从他手下被救出来的一个弱女子,我一方面为他四处奔走申诉,一方面尽我的心力 给他以温暖,给他以支持。这就是我们相识三十多年,为什么直要到他进了教养农 场才跑到这里来举行婚礼的原因。我自己由于在人生的道路上迈错过脚步,给别人 造成过伤痛,也给自己留下了永远无法平复的创伤,在爱情这个神圣的乐园中,本 来是不应该有我的一席之地的。我只应该去尝我自己种出来的苦果,而不应该去分 享那不属于我的幸福的金苹果。是我违背了命运之神的安排,走上了这条也许是永 远走不通的路。不过我绝不后悔。我一定要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不管它错不错,也要走到头、走到底,一改我逆来顺受的弱女子性格,去跟命运之 神较量较量。我们的前两次申诉,由于种种原因,一次完全失败了,一次获得了小 小的肚利。这说明在我们的国家,只有制造冤假错案没有平反冤假错案的时代已经 一去不复返了。我们结婚以后,我将以受害人和林建国的妻子这两重身份,继续申 诉!这就是一个教养家属在婚礼上不合时宜的呼吁,希望能够得到大家特别是农场 领导的谅解和支持。” “咔嚓”、“咔嚓”,小兵兵举起了照相机,闪光灯亮了几亮,摄下了他母亲 激奋的镜头。 谁也没有想到李爱国会在婚礼上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连林建国也没有想到。众 人正在惊愕之间,一新工程队的那百来位难兄难弟首先鼓起掌来。唐明生头一个跳 上了凳子,振臂高呼: “小李子,我们坚决支持你为大林子翻案!不获全胜,决不罢休兵!” 他这一喊,那一百来人全都拉开了嗓子七嘴八舌地大声怪叫起来。一直严肃、 活泼、隆重而又顺利进行的婚礼,在将近结束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未曾预料到的 “高潮”。许多干部都面现惊煌之色,不知该如何应付才好。陈志骜在刘政委耳边 悄悄儿地说: “李爱国这是在逼咱们公开表态呢!你说两句吧!” 刘政委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他虽然不善于言辞。但在这里他是最高领导,他 的话比别人的管用。他说:团河农场是个劳教执行单位。多少年来,劳教执行单位 有个传统习惯,那就是“外科大夫不管内科”,凡是从收容所送来的人,不论他有 罪无罪,一律要求认罪;不认罪的,就要作为反改造分子挨批挨整。历史证明这种 做法是错误的,也是不符合辩证法的。不要说“四人帮”统治时期人为制造的大量 冤假错案了,就是在任何国家、任何历史时期,都不能排斥有冤假错案的存在,只 是比例数字有多有少罢了。党的政策,历来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从这种实事求是的精神出发,以后凡是要求申诉的,第一是允许,第二是给予方便, 第三是对申诉人不采取强迫的办法要他们认 罪;不过前提必须是服管,不能借口 无罪而不服从干部的领导和指挥。认罪与否和服管与否,应该是两个概念。申诉人 在平反以前,是否有罪还不一定,任何人如果借口申诉而不服管教,那是仍将受到 纪律制载的。 刘政委的讲话,赢得了与会全体人员的热烈掌声,李爱国特地把林建国拉了起 来,双双向刘政委一鞠躬,表示感谢。一新工程队的那一帮人还吹起了口哨,大声 叫好。 刘云峰见会场上情绪重新活跃起来,赶紧宣布:“婚礼结束,余兴节目开始!” 张航带着四个小伙子一面弹着吉他一面走上场来,滑稽地扭动着腰肢。绕场一 周后,停在场子中心,合唱一支自编的歌曲:《亲爱的,原谅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这是张航专为今天的婚礼赶排的特别节目,描绘的是接见日丈夫在妻子面前认错求 恕的情景。虽然相当夸张,可也十分动人,一曲歌罢,赢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接 着,他们又唱了两支当时流行的歌曲,在掌声中,正要谢幕退场。观众们哪里肯答 应?一致要求张航他最拿手的《迟到》。这可是张航事先没有估计到的。不唱吧, 盛情难却;唱吧,此情此景,歌词又不合适。好在张航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最善于 现编现卖了。只见他冲同伴们一点头,四把吉他同时奏起了过门,张航十分抒情地 唱起了: 你来到我身边, 带着微微笑, 我上前热烈地拥抱。 我的心中, 天天在想念你, 哦,你来得太晚了! …… 张航的即兴改词儿,加上他那甜美、激越的歌喉,听得大伙儿如痴如狂。要不 是他劳动教养了,到首都体育场去听他唱歌,一块二毛钱一张的票子,坐得还没这 么近呢! 《迟到》唱完,张航一使眼色,五个人冲大家一鞠躬,急忙从一角溜下场去了。 要是再唱下去,就是唱到天黑,观众们也不会散的。 在热烈的掌声中,又有人上来表演了一段相声、一段山东快书,余兴节目结束, 但是大家还有些意有未尽。录音机里传出了迪斯科的强烈节奏,马上有几对舞迷下 场扭了起来。有人一带头,就有人跟着。没那么多的对儿,就男的跟男的对着扭。 顷刻之间,场上的人就挤满了,还不由分说地把新郎和新娘都裹了进去。陈志骜轻 轻地问刘政委: “能让他们跳一会儿吗?” 对政委微微一笑: “大势所趋,也不是谁的一句话就能够制止得了的。难得有这么一个好机会, 就让他们跳一会儿吧!不过你我之辈在这里却不合适,还是诸神退位吧!” 穿警服的一撤,年老的也相继退去,食堂里更加欢快起来。但是时间已近十二 点,解国忠找到刘云峰,说是饭菜已经齐备,可以开宴了。等一曲终止,刘云峰关 掉录音机,动员跳舞的人把课桌两张两张地拼接起来,然后各归各位:劳教人员一 律回宿舍去用餐;贺客和各级干部留在食堂用餐;接见家属愿意参加聚餐的,每人 交两块钱,在食堂用餐还是到宿舍去用餐听凭自便,反正菜是一样的:每八个人一 桌,四冷四热,外加一鸡一鱼一汤。所不同的只是在宿舍用餐的除汽水、啤酒之外 不许喝白酒,在食堂用餐的除汽水、啤酒之外既有白酒,也有葡萄酒,还有白兰地。 另外还有一条规矩:只许碰杯,不许划拳,则是两地都要遵守的。 烹饪学习班的水平如何,今天是一次“期中考试”。十个人做出近五十桌菜来, 主要靠事先准备好的冷荤加上大锅炖、整屉蒸的热菜顶着。真正显手艺的小勺儿颠, 只有新郎、新娘和首长们共坐的那一席。当然,这是解国忠亲自表演的拿手好戏了。 这顿饭吃到下午近两点才结束。刘柳再一次向新郎新娘们祝贺并告别。因为一 月三号青岛有一个笔会,他不能不去参加。再说,将近三个月的蹲点体验生活,下 马看花,收获不少。该他坐下来静静地构思、无所顾忌地挥洒了。他特别祝贺林建 国,希望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申诉胜利,离开团河,回到一新工程队重当他 的队长了。 刘柳离开十五中队的时候,新房里还传出一阵阵热闹的笑声。那是他们暂时忘 记了悲痛,正在逗新娘子发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