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败军之帅 这时候的李自成,依旧像往常一样,头戴白毡笠,身穿蓝缥衣,腰悬花马剑, 背一张紫雕弓,插一壶雁翎箭,远远看去,跟军士们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如果走近 一些,才能看出他胯下的那匹乌骓马,鞴的是一副明亮耀眼的银镂雕鞍,油光崭新 的熟皮软垫,紫金装饰的笼头嚼环连着雪白的丝绦缰绳,特别显眼的是那副双龙衔 珠的鎏金马镫,每一只上面都有两条龙,每条龙的口内又各衔着一粒黄豆大小的珍 珠,可以滚动。──这套鞍辔,一式两份儿,原本是打算四月十七日李自成举行登 基即位大典的时候为帝后的坐骑鞴用的。因为大顺朝上自皇帝下至文武百官,规定 一律乘马,不许坐轿,也不许摆什么銮驾卤簿仪仗,因此御马监总管请高手匠人制 造了这样两副鞍镫,还特地铸上了“永昌元年”字样,以代銮舆玉辇之用。原定四 月十七日举行的登极大典,由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降而复叛,大顺皇帝亲征败退, 一直拖延到昨天方才补行大礼,御马乌龙驹才鞴上了这副鞍辔。登基礼成,接着就 颁布了撤军令,御马不及卸鞍,天不亮就驮着老主人新皇帝踏上了南出京畿西进山 陕的征途。 李自成骑在马上,与牛金星、宋献策、李岩、田见秀等文臣武将在大路一旁前 后相接按辔缓行。败退中的马上天子,比不得昨天在英武殿登极那样威严显赫了。 尽管他已经身登大宝,位极至尊,但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仓皇南撤行军途中,也 不能不把路中间的主道让给运送辎重的骡车去奔跑驱驰,而自己只得避到一旁去与 士兵们为伍。 这位逃亡的马上天子,紧抿着双唇,高高的额头下面,那双深陷的鹰目有时熠 熠放光地注视着从身旁疾驰而去的辎重车辆,微微颔首,与熟识的驭手打个招呼; 有时冷冷地瞥一眼被弃置在路旁的一堆堆衣服、甲仗、皮箱、藤箧之类,皱一皱眉 头,提一提丝缰,让乌骓马绕开堆积如坟丘的衣物。看上去,他那张饱经风霜洗刷 和战火锤炼的黧黑面目似乎凝结了,冰冻了,像一座雕像似的只有一种表情,毫无 变化;但如果仔细看看他左眼下那个在开封城外被明将陈永福的儿子陈德射伤所留 下的铜钱大小的疤痕,正在由黄变白,又由白变红,就可以猜知他此时此刻的心潮 起伏,并不亚于八月十五钱塘江口的排山巨浪。 李自成虽然驰骋疆场多年,杀人如麻,统领百万人马,征服了大半个中国,把 朱明的天下搅了个翻江倒海,把崇祯的朝廷毁了个七零八落,终于率领农民军打进 了朱明皇朝的京城,占领了紫禁城,坐上了龙廷,合朝上下,人称“李万岁爷”, 但他终究不是泥塑铜铸的神佛,也不是无知无觉的草木,而是一个人,是一个具有 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的凡人!面对着登基才一日就不得不放弃了皇宫龙位,率领败 兵撤退南奔的处境,眼看着将士们军容不整,扛旗曳枪,辎重、甲仗、衣服、杂物 遗弃满路的场景,耳听着将士百姓嘁嘁喳喳、嘀嘀咕咕的烦言怨语,就是铁石心肠 的金刚罗汉,也难免要有动于中,潸然泪下! 他扫眼四顾,见道路拥塞,马步辎重混杂一起,常为争道而吆喝对骂,部分骑 兵不顾军令,竟离开大路从农田庄稼中扬鞭策马疾驰而去,又一次皱了皱眉头,抿 着的嘴闭得更紧了,腮边的肌肉急促地有节奏地突突跳动,眼睛里陡地射出了一股 怒火,看上去似乎立刻就要雷霆大作。但是转念之间,他马上又想到自己的一举一 动都将会影响到全军的士气和斗志,并将会决定这一支百万大军的生死存亡,作为 一个三军主帅,在这种关键时刻,正是要自己身体力行、作出表率的时候,而绝不 能凭一时的意气,鲁莽从事。于是他强自克制了一下不平静的心潮,打成疙瘩的眉 结舒开了,眼睛里的怒火收敛了,紧咬着的下巴骨也松弛了。一个眼看就要爆炸的 雷霆,变成一腔怨怒参半的火气,“哼”地一声从两个鼻孔中猛泄而出,接着一提 丝缰,在路旁勒住了马,用他那洪钟般的陕北腔朝身后大喊一声:“双喜!小鼐子!” 双喜就是张鼐。自从闯王把他收为义子之后,改从父姓,人称李双喜,闯王则仍习 惯地称他为“小鼐子”。明方不明底细,还以为张鼐和李双喜是两个人,在许多奏 章、塘报上都分别叙写。他原先是娃娃兵头目,长大成人以后,带领火炮营,在历 次攻城战中立下了大功,也是崇祯十一年追随闯王败走商洛的十八骑之一,现在已 经是中营正标威武将军,并晋封为义侯了。每逢进军,他总是不改旧习,依旧追随 在闯王身后,虽然是个侯爷,仍甘愿担当护卫、传令这些差使,以尽他义子的孝心 和职责。这时候听到闯王传呼,赶紧策马快跑几步,到李自成身边勒马站定,拢手 便礼问:“父皇传呼,有何口谕?”闯王又瞥了一眼路边农田里刚刚疾驰而去的一 队骑兵,用马鞭一指说:“看见了没有?要照这样下去,官道两边的庄稼,别指望 有什么收成了。你火速带人往后传我的命令:凡步行者,不论军民,一律靠左循序 渐进,不得拥挤抢先;凡骑马者,一律靠右,让出官道中心来叫车辆和飞骑通过, 不遇战事,一律不得践踏民田,违令者斩。快去吧,前面由朕自己亲去传令,顺便 看看总哨刘爷的伤势要紧不。”李双喜一声“得令”,掉转马头,双镫一磕,往后 疾驰而去。 闯王追上李岩、田见秀等人,打了个招呼,提马从人流车队中挤了过去。他的 卫护亲兵随后跟上,并立即晓谕李万岁爷的旨意。拥挤不堪的大路上,渐渐步骑分 道,车辆畅通,秩序良好起来。当他们追上总哨刘爷的时候,路边庄稼地里已经不 再有骑兵践踏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