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皇后仁心 高皇后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本来就不是细皮白肉的脸上,由于长年的风吹雨 淋、雪打霜冻,加上后营的事务繁多,困顿劳乏,心力交瘁,老得更快,看上去, 已经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妇了。尽管她如今已经是皇后的身份,但她穿着朴素,不事 修饰,头上的珠宝玉簪,还不如她身后几个女亲兵的华丽名贵。只有她座下那匹鞴 了与李皇爷坐骑同样鞍辔金镫的玉花骢,和那口鞘上每边镶有七颗猫儿眼的琥珀柄 宝剑,才显出她在女将中非比一般的身份来。 丈夫的失败,女儿的逃亡,朝政的混乱,家事的波折,进京以后仅仅四十天光 阴,她的眼角何止增加了四十条鱼尾纹,双鬓何止增加了八十根白头发! 她一边按辔缓缓前行,一边不时回头向北边观望。近处,所能看到的,只是无 尽无休的人流,一拨又一拨的马队,拥挤着,奔驰着,喧哗中夹着刺耳的吆喝,嘈 杂中迸出粗野的叫骂;远处,那仅仅住了四十天的城楼、宫阙,早已经消失在模模 糊糊的地平线下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啊,那紫禁城前面的大顺门也就是原来的大 明门,那举行过登极大典的武英殿,那太液池中的琼华岛,庄严宏伟,金碧辉煌, 瑰丽华美,象征着高贵、权力和富贵。尽管大顺朝定鼎长安,不打算以北京为京城, 但是又决定在这里举行登基大典,分明也有效法明朝设南北两京的意思,要设东西 两都。如今战事失利,匆匆离去,谁知道哪年哪月才能重新步入大顺门、身登武英 殿、畅游琼华岛? 紫禁城里这一群富丽堂皇的高大建筑,始建于元,明初成为燕王朱棣的王府, 后来朱棣从他侄儿建文皇帝手中夺得了帝位,迁都北京,经过十三年的大兴土木, 方才具有今天这样豪华的、这样气派的规模。它不但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中华民 族的骄傲,也是千百万劳动人民的血肉和枯骨所堆砌而成的活人坟! 今天早上大顺军撤出皇宫的时候,要照总哨刘爷的意思,干脆放一把火烧它娘 的,叫满鞑子进京以后也住不成。高皇后却心疼地说:“要盖这样规模宏大的一座 宫殿,人工、银钱都海了去了。如果今天一把火烧掉,再要照原样盖起来,可不是 三年五年完得了工的。反正咱们过不了多久就要打回来,不如暂且借给满鞑子们住 几天,往后倒可以省下许多手脚。” 一番话说得李皇爷连连点头,当时就摘下 弓,抽出箭,对天祝祷说:“我李自成要是能够驱逐鞑虏,平定江南,取得天下, 重新回到这座皇宫里来,就叫我射中承天门匾额中那个`天'字!”说罢,一箭射 去,却中了“天”字的下面,门字的上面,登时面容失色,愀然不乐,执弓的手, 都有点儿微微颤抖了。 大家都知道李自成的箭法一向高明,虽不能百步穿杨,三四十步之内射一个尺 许见方的大字,应该是百发百中,不在话下的。今天的偏离,不可能是一时的失手, 那么莫非真是天意如此么? 到底是宋献策的脑子聪明,不但善观气色,也善解天意,反应还特别灵敏,见 帝后二人神色都有些不自然,急忙哈哈一笑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一箭射 中了`天'字的下方,不正是上天暗示陛下要得`天下'的神谶吉兆吗?”牛金星 等人连忙同声附和。李自成也只好苦笑着缓过了脸色来。接着拔箭去镞,仍像三月 十九日入城时一样,在军前连发三矢,下令:“军兵出城,有敢惊扰杀伤百姓一人 者,斩无赦!出发!”当时高皇后既没有苦笑,也没有欢笑。她本来是个不出家门 的农村妇女,只知道围着锅台、碾台转,关心的只是柴米油盐和一家大小的衣衫鞋 袜;可是慌乱的岁月,逼得她离家出走,投入了戎马生涯,干上了原本不是女人干 的军旅这一行,渐渐地居然也过问起原本不是她所能够过问也不是她所应该过问的 国家大事来。从她少小懂事到长大出嫁,脑子里想的只是“温饱”二字,祈求的只 是“安康”二字,再往多里说,也就是丈夫的前途出路,升官发财,图一个衣锦荣 归,光耀门第而已,哪里敢想扯旗造反打天下,居然有朝一日要坐上金銮殿,取朱 明皇朝而代之?“时势造英雄”,“乱世出英雄”,天翻地覆的结果,原本当和尚、 学打铁、养驿马的村夫走卒果然当了皇上,她这个才不出众、貌不惊人的乡下妇人, 居然也“母仪天下”,当起皇后来,倒退十几年,她是连做梦也不敢想的。当她第 一次听见宋军师献出“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语的时候,她还有点儿不大相信、将信 将疑;但是后来形势的发展急转直下,“闯”字大旗所到之处,节节胜利,成了众 望所归,定鼎立国,将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她这才觉得这似乎确实是天意,的确是 大明的气数已尽,也就对“十八孩儿兑上坐”的谶语从半信半疑变为深信不疑了。 她信心十足地跟随丈夫从长安东征明都北京,最后覆灭了朱明皇朝,在她最最高兴、 最最得意的时候,她却既没有神魂颠倒,也没有利令智昏。这个质朴的农家妇女, 也和大顺朝许许多多的将领一样,已经从战争中得到锻炼,逐渐聪明逐渐长大起来, 眼界不再那么狭窄,眼光也不再那么短浅了。 通过一件件亲眼目睹的不合天理人情的事实,经过一次次面对皇上苦口婆心的 劝谏,她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的丈夫和他的捧场者、追随者似乎走上了一条前朝帝 皇为之覆灭的道路。从前反对什么,现在自己也在干什么,这不是又要招来一次别 人对自己的造反么?渐渐地,他对这个长于信口雌黄的算卦先生不那么相信起来了, 对那个善于看风转舵的不第举子不怎么佩服起来了,对那个当上了“文武百官之首” 的当年的刘铁匠,也不怎么尊敬起来了。 这时候,他望阙凝神,心里想的却是:“即使我们再也回不到燕京来,这座紫 禁城总算是从我的嘴里大体完整地保留下来的。他崇祯皇帝吊死煤山,都想不到要 烧皇宫,难道我们暂时撤离,倒要自己把家当都折腾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