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帝后对话 高皇后正在感慨万千地频频回首,忽然看见几名亲兵引着李皇爷急匆匆地挤向 前来。她以为后军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勒住马缰,往路边提了提。等李自成近前 了,这才靠上去并辔而行,轻轻地问:“后面有事儿么?”李自成微微一摇头,也 轻轻地答:“还没听说有人追来。只是一路上人马拥塞,乱了套了。有几队骑兵不 遵守军令,在农田里跑马;我打发小鼐子到后面去重申军令,自己到前面来看看。 要是照这样走法,天黑之前后面的人马还不一定能到达固安县呢!”高皇后无可奈 何地叹了一口气:“这次撤军,与往常不同,队伍难带,本在意料之中。一百来万 人,老的、弱的、挂彩的、生病的倒占了一多半;不伤不病的,又多半儿没牲口骑。 刚才流星马来报,补之带着打前站的飞骑都已经进了固安县,正打开仓廪征调乡民 四出买菜准备做饭;可我们老营这些彩号和拖儿带女的百姓们,我看有不少只好在 沿路的村庄里过夜了。我已经叫一功带人在前面找几个完整点儿的村庄,让那些走 不动的人住宿。可恼的是那班反复无常的狗东西,听说一路上溜走了不少。辎重车 辆,甲仗衣服,扔得满地都是。你看,要不要抓他几个杀一儆百,提醒他们一下?” 李皇爷略一沉思,果断地说:“不必了。不愿意跟咱们走的,想留也留不住;愿意 跟着咱们的,撵他也不走。那些人,有的是打了败仗,被迫降顺;有的是眼看着明 朝大势已去,想投靠大顺,改换门庭,另找出路。如今形势逆转,是咱们兵败撤退, 他们信不过咱们了,有的想逃回家乡,有的又想另寻新主儿。这时候要杀一儆百, 无非找几个倒楣鬼开刀,不但无益,只怕一杀开了头,逃跑的人反倒更多了。这些 人,与其叫他们临阵哗变反水,倒不如让他们趁早走了的好。我担心的是这一百多 万张嘴,不知道咱们带的粮草有多少,经州过县,遇上仓廪空虚的时候,能不能应 付下来。”高皇后回头看了看四周,见两个男亲兵在前面远远开路,两个女亲兵在 后面慢慢跟随,就压低了嗓子,小声地说:“国库里收的,加上追饷缴上来的,不 算珠宝,单是金银两项,就不下七八千万。来得及熔化的,都化作饼子了;来不及 化的器皿首饰,就砸扁了算完事。咱们的辎重粮车原本就不够用,如今又要加上这 四五百万斤硬货,粮食就不能不少运一些了。一功说:到了仓廪空虚的地方,就发 粮车上的;到了府库充足的地方,或者找到粮囤充足的财东大户,就把粮车补足。 这样,车子尽管少了几辆,饿肚子的事情大概还不至于马上发生。可惜的是:这一 路上丢弃的东西,再也没有余力运走了。”李皇爷侧过脸来,用他那深邃的双目注 视了一下高皇后,出乎意料之外地说:“已经扔下的,当然不必再去收罗了。我一 路上看过来,这次撤离北京,弟兄们的包袱都太大、太重。我的意思,倒是想让弟 兄们再轻一次装。叫他们把各自的包袱都打开,把可有可无的、分量过重的、一时 间用不着的东西全扔掉。让一路上扔的东西更多些。包袱一轻,肩头轻了,心头也 轻了。更主要的,还是要借重这些一时没用的东西,帮咱们抵挡一阵子,我估计一 定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也许比谷、左二位那一万骑兵的力量还大些呢。等会儿 见了一功,你跟他再商量一下,就按我这意思把军令传下去。”高皇后略想了想, 会意地说:“你是想把咱们的包袱,扔给吴三桂去背上?”李自成没有回答,却会 心地笑了。过了片刻,把马头一提,身子向高皇后再靠近一些,用极低的声音吩咐 说:“将士们轻装,咱们也要轻装。回头你告诉一功和补之,让他们两个沿途寻觅 稳妥的地方,把那些不能吃的硬货分头埋藏起来,记清地点,做上标志,画出图形, 登明数目,造成册子交你保管。满鞑子以杀戮为事,不得民心,天下坐不长的。咱 们早晚还要回来。那时候,就要用着这些窖藏的硬货了。告诉他们,一定要亲自动 手,不是绝对可靠的亲信,千万别让他们参与,更不能走漏一丝儿风声。人心叵测, 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多长几个心眼儿。”高皇后点了点头,轻声地说:“这件 事儿,昨天补之就已经跟我提起过了。当时你忙,顾不上跟你说。他的意思,是等 出了畿南,进入山陕以后,再着手去办。那边儿是咱们的老窝儿,比这里总稳妥些。” “那也行!这事儿就交给你们了。”李自成略一踌躇,又颇为歉疚地问:“翠微她 们,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么?”高皇后听他又提起翠微,登 时噘起嘴来,很不高兴地说:“逃出了笼子的小鸟儿,谁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要知道,那时候你是要拿她开刀问斩的呀,她们能够躲过你的耳目、闯过层层关卡 逃出去就不容易,还敢在身后留下蛛丝马迹让你去抓么?我惟一的女儿,你大顺皇 帝的长公主,竟连吴三桂的一个小妾都不如,亏得你还是她亲老子呢!不是我有心 大不敬在这里损你,你们这些男人,一当了皇上,架子就大了,嘴脸就变了,良心 就黑了。我们这些女流之辈,在你皇帝陛下的眼睛里,还是个人么?说出来的话, 哪怕句句在理,你也听不进半句呀!你如今是皇上了,要找个逃犯,还不容易?你 不会画影图形,行文天下,按反上谋乱的钦命要犯海捕通缉呀!”李自成见又勾起 了高氏的烦心,连损带挖苦地说了自己几句,心里虽然很不受用,可是此一时也, 彼一时也,今天他却不便发作,只好干咽一口唾沫,不再提起这件事情。 可不是么,自己不听忠告,铸成败局,到今天虽然勉强即了帝位,却是个没有 金銮殿可坐的皇上,前途坎坷,胜败未卜,即便翠微公主这会儿就在眼前,又有何 颜相对?想想她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又是在军旅中长大的,改作男装,身 边又有两个精明强悍的女亲兵做伴,想来总不至于有什么不测。乱世的公主,闯营 里的女闯将,就让她独自出去闯一闯天下吧。只要她不落入敌手,只要“顺”字大 旗不倒,只要我李自成一时还死不了,相信总有见到女儿并当众向她认错的一天的。 他张了张嘴,本想安慰高氏几句,话到嘴边,忽然又改了口,只是说:“你前 头走吧,我等一下宋军师他们。”说着,勒住了马,往路边靠了靠。高皇后一磕金 镫,催马前行。 李皇爷望着高皇后的背影,提高了嗓门儿又喊了一句:“刘总哨的箭伤,请老 神仙一定要尽心调理。大局未定,前路坎坷,不知道还有多少场大仗在等着咱们。 节骨眼儿上,还要他上阵厮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