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固安一夜 四月三十日黄昏之前,除谷大成、左光先两人所率精骑一万还在半路上断后压 阵外,其余步骑精兵、随从兵及老营中有牲口、车辆骑坐的老弱病伤,终于到达固 安县城。 固安县县令朱晋及其属下衙役兵卒,早已经打开仓廪,将粮食分到大小饭店和 各家各户去做成了米饭、馒头、烙饼之类,堆聚在城内城外几处祠堂、寺院、官衙、 军营等宽敞去处,又熬了许多锅菜汤,还把城里所有酱园店中及老百姓家中腌制的 咸菜、干菜之类悉数征购,以供这“从天而降”的百万军旅一早一晚两顿饭食和携 带上路的干粮。 这一天,把固安县全城百姓忙了个不亦乐乎,但仍无法满足供应。这里城内城 外总共只有几万人口,除去逃走的和太老太小的,成年男女不过万人左右。要他们 每人负责供应一百个人的饭食,怎么能够?所以后到的人马,还是得由自己的火头 军埋锅造饭,直到深夜,方才填饱了肚子。 中午时分,李过的前站飞骑到达固安县城不久,随即接到李皇爷的严命:除中 军和老营特许进城住宿外,其余军民人等,一律在城外驻扎,不得借故进城,骚扰 百姓。因此小小一座固安县城一夜之间过兵百万,虽为有史以来所未有未见,但百 姓们既没有逃匿一空,也没有遭到烧杀抢劫。虽然忙碌了一天,却也得到了不少好 处。当然,官仓里的屯粮是搬运尽净的了;就连粮店和大户们囤积的米面,也一扫 而空。一者这是因为仓廪所屯,都为原粮,不能立即食用,只得以加倍的数量临时 向百姓兑换;二者大军西撤,固安即成弃城,因此县库粮仓所藏,不论生熟,能带 走的尽量带走,带不走的,就全数都散给穷苦百姓了。 李闯王生平自奉甚俭,称帝进京以后,有御膳房专供“御膳”,尚且“食无兼 味”,饭食与士卒无多大差异;如今仓皇撤军,更其不讲究这些了。 大顺朝吏政府派到固安县来的县令朱晋,原本是个举人,单骑走马上任还不到 一个月,大堂上的交椅都还没有坐暖,就又将解任而去。他想到:出于永昌皇帝的 浩荡天恩,才使自己这个“附骥造反”的山西籍举人没有动过一刀一枪竟然平步青 云,当上了一县之主,年纪轻轻,就成为“民之父母”;如今虽然皇上兵败南奔, 但是浩荡皇恩却不能不报。难的是:固安县尽管近在畿南,却是个地脊民穷的小县, 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可以孝敬皇上。再说,他上任伊始,俸禄低微,宦囊空虚,即便 有上好土产,也无力置办。更何况皇上来自北京,大明朝做了二百多年的京城,市 井繁华,物品富足,什么样好东西没见过没吃过?正在左右为难,不知所措间,他 的亲随来回,说是刚才到后营探问,得知皇上此番南巡,根本没带什么御厨,皇上、 皇后中午所用饮食,竟与军士无异。朱晋惊奇之余,忙取银两命那亲随置办上等丰 盛酒筵一席,给皇上送去。 那亲随年纪不大,人却机灵,说是皇上并不缺少银钱,之所以身登大宝仍与士 卒同甘共苦,无非是自为表率的意思。如果冒冒失失地送上一桌丰盛的筵席去,这 马屁可就结结实实地拍在马脚上了。主仆二人商量了半天,这才决定花几钱银子去 找一只大肥母鸡来,交厨下加上老姜、黄芪,煨得酥软喷香,晚饭之前,由那亲随 双手端了托盘跪献上去。李皇爷掀开砂锅盖子一看,见是一只炖肥母鸡,果然面露 喜色,取勺子过来舀了口汤尝了一尝,连声夸奖:“鲜极!鲜极!炖得不错!”还 吩咐李双喜取一只银果(左边加金旁)子来赏了,又说了声:“多谢你家相公盛情!” 就打发那亲随自回。──只是那亲随并没有看见:他前脚刚走,李皇爷就叫小鼐子 把那个大砂锅捧到总哨刘爷那里去了。 晚饭之后,李皇爷召集各营主将问了问一天来军中士气及降卒逃散等情况,又 问了问后边的百姓什么时候能够到达固安。大家明知道步骑百姓挤在一条路上,根 本不可能走到一起。今天头一天,断后部队就落后了四五十里,再过三四天,这支 百万大军非绵延于途达二百余里不可。议论中,牛金星主张弃百姓于不顾,任他们 去往何方;李岩主张发给银两,让他们各自去投亲靠友;宋献策一言不发,只是冷 笑。 李自成明知道吴三桂的追兵不久就要到来,兵贵神速,退兵更其迟缓不得;但 是他相信谷、左二将率领一万精骑纵然不能把吴三桂的追兵尽数全歼,总也能够把 这支并无八旗兵在内的追兵挡住,可以容他缓缓撤兵。照他的想法,大顺军民一旦 撤出固关,进入山西省境,只消守住太行山上的长城和固关,吴三桂孤军深入,纵 有通天的本事,一时间也就无法逞强了。他不忍心让这几万名从京城中跟随出来的 “义民”流离失所,落下“大顺皇帝不要百姓”的口实,摇摇头,把牛金星和李岩 的提案都否决了。 会议无结果而散,各营将领各归本营。 李皇爷带着双喜和几名亲兵登上固安北门往远处一望,只见县城四周,里三层 外三层,密匝匝地全被营寨包围着,击柝之声,此起彼落,遥相呼应。北边远处的 官道上,还有人点着火把挣扎着往固安县靠拢。那些实在走不动的,多半就在路边 的空村庄里躺倒睡着了。 李皇爷回到县衙,心情沉重,久久不能入睡。这几天来,他每夜几乎衣不解带, 只假寐片刻,即有许多要务等着他去处置分拨。今天骑马走了一百多里,按说积劳 多日,加上鞍马劳顿,应当又困又乏,倒头就睡着才是;但一想到昨夜还在皇宫之 内,今夜就做了逃亡的国君,思前想后,往事历历在目,叫他怎么能够安然入睡? 刚迷糊了一会儿,恍惚中还在一片石的硝烟弥漫和人喊马嘶中与留辫子的八旗兵拼 死血战呢,突然醒来,睁眼一看,窗上已经透进了一丝儿微弱的晨光,远处果然传 来战马嘶叫和马蹄得得的声音,心知这是李过正率领飞骑去涿州为这百万大军安排 食宿,也就无心再睡了。翻身下床,走到门外,值勤亲兵知道皇上素来有清晨到各 营去巡视一周的习惯,急忙牵过战马。皇爷并不多话,认镫上马,一提丝缰,径往 西门而去。 当时从京师到涿州,出了芦沟桥以后,可以经良乡、房山直达。但那是条蜿蜒 盘绕的崎岖山路,连当地县太爷出行,都只能坐在形似箩筐的“山篼子”里叫人抬 着,不能坐轿子,道路的险陡,不难想象。因此,李自成这一百万带着辎重的步骑 大军离京西撤,不得不多绕半个圈子,沿着芦沟河(今永定河)西岸先到固安,然 后再出固安西门到达涿州。 李自成立马在固安西门城楼上,眼看着先头部队跃马向西疾驰而去,深为自己 有这么一个打仗骁勇、办事干练的好侄儿而自得。如果没有李过这个“后营先锋” 率领飞骑沿途安排,没有高一功这个“老营中军”尽心保护老幼病伤,这一百万离 京南下的败兵怎么个带法,将会是怎么个乱法,简直无法设想! 他见西门人马秩序井然,有条不紊,策马就从城墙上往北慢慢地转过去。城北 的人马,一边在拆卸营帐,装载辎重,一边在生火造饭,准备起程,忙忙碌碌,显 得有些紊乱,不过并无争抢情事。只是北门外有些沿途受阻直到半夜里方才赶到的 步兵,懒得再支帐蓬,只在身上裹了块毡子毯子之类,找个干松点儿的地方,即就 地躺倒露宿了;这时候又累又乏,还酣睡未醒。李自成估计这一拨人马再做饭吃将 会落得更远,就打发一名亲兵去传令,让他们赶紧起来,到就近的给养供应点吃饱 喝足,带上中午的干粮,立即出发,不得滞留。 李皇爷从北门巡到东门,又从东门巡到南门,发落了几件临时发生的事务,回 到县衙,朱晋已经打发亲随把一笸箩白面馍、一桶粳米粥连同几样酱菜送过来了。 ──原来朱晋那亲随昨夜趁送鸡汤之便,向亲兵们打听到皇上进了北京以后,早上 最爱喝的是粳米稀粥,因此回了朱相公,吩咐厨下整治停当,一早上送了过来。李 皇爷也不推辞,吩咐给高皇后送过去一些,就叫众亲兵们一起围拢来吃。──这场 面,自从去年年底“定鼎长安”、李闯王变成了大顺朝皇上以后,已经将近半年没 有出现过了。如今兵败撤退,似乎李自成也从皇帝的御座上撤了下来,又回到了闯 王的地位,以前那种跟亲兵们可以平起平坐、可以围在一起吃吃喝喝的场景,也恢 复了。 饭后,李皇爷一面吩咐打点行装准备上路,一面命人去把朱晋叫来,当面夸奖 了几句,又吩咐他一定要等全部人马都撤完以后,他这个父母官才可以暂时去职, 带领手下,随同殿后精骑,一起撤出固安城,到山西后另行任用。 朱晋唯唯应命,跪送皇上上马出衙去了,这才收拾印信文书,准备马匹,遣散 不愿随行的下属,等待卸任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