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土地庙的故事 我家住在古城西郊,离火车站倒很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夜夜都要听那 火车的咣当声、呼啸声和鸣笛声。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年如此。时间一长,大 家倒也习惯了,任它汽笛长鸣,居然也能够呼呼大睡,不会被吵醒。 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爷爷时常念叨:他一辈子有两件事情不顺心:一是我们 家的房子盖的不是地方,因为这房子的地基以前本是一座土地庙;二是东隔壁的房 子不干净,时常闹鬼,新住进来的房主也不大招人喜欢。 我爷爷长一张大方脸,眉毛又粗、又黑、又长,像两条松毛虫。他的眼睛大而 有神,鼻子也不小,鼻尖是红的,一个个又大又深的毛孔看得清清楚楚, 很像橘 子皮。他肩膀挺宽,腰板儿笔直,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力气的汉子。 我没有奶奶。我问爷爷:我奶奶哪儿去了?爷爷说:还没有我的时候,奶奶就 离开家,远走高飞,享清福去了,不回来了。 我着急地问他:“去信叫她回来不行吗?就说小孙子我想她。” “那地方,信是寄不到的呀!” “那就去找她嘛,爷爷不去,我去。” 爷爷笑了起来:“要去也得我去。那地方,远得很呢!” “是要坐火车还是坐轮船?” 爷爷把我搂得紧紧的:“那地方,火车、轮船都不通,好像只能走着去。” 妈妈过来,用一个指头点了一下我的前额:“傻孩子,你奶奶老了呀!” 我摇摇头:“不会的。我爷爷还不老呢,奶奶怎么会老?” 爷爷笑笑:“长辈死了,晚辈不能说‘死’,要说‘老’。这是规矩,你也要 学着点儿。” 我噘起了嘴:“奶奶真不够意思,没看看我就‘老’了。” 爷爷很聪明,也很善良,对谁都没有坏心眼儿。可是爷爷就因为没有坏心眼儿, 后悔了一辈子。 我问爸爸:是有坏心眼儿好,还是没坏心眼儿好。他说:“都好,也都不好;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懂,又去问妈妈,她说:还是学爷爷吧。 爷爷最会讲故事,肚子里的故事一摞一摞的,天天掏,总也掏不完。我最爱听 爷爷讲故事了。有一个晚上,秋风扫着地上的落叶,刷刷地响。我靠在爷爷身边, 要他给我讲故事。但我不想再听狼外婆怎么吃人、狐狸精怎么迷人了,我已经知道 那都是大人编出来骗骗小孩子的。我要爷爷讲一个有意思的、就发生在本地的真实 的故事。爷爷缠不过我,就给我讲他这一辈子最不顺心的事儿:我家怎么会住在这 个鬼地方。 “咱们家本来住在城里。现在住的地方,以前是一座土地庙。这庙是什么时候 建的,是什么人建的,谁也说不清楚。早年间,哪家死了人,都得到这里来‘告庙’, 意思是告诉土地爷:谁家有人老了,老的是什么人,请土地爷把名字记在死亡簿上, 以后好查找谁已经死了,谁该死还没死。可是在这本死亡簿上,却没有你奶奶的名 字,她死的那年,土地庙已经没有了,想告庙也没地方告了。 “在我十五岁那年,这座土地庙闹过鬼。那年夏天,咱们这一片儿闹旱灾,河 道都干了,河底裂的口子有大拇指那么宽,高粱叶子都黄到了顶。人们急了,发疯 似的四处求雨,老辈人给龙王爷磕头,把脑门儿都磕肿了,磕破了,可是半个多月 过去,龙王爷连一滴雨也舍不得下。时间一长,大家也都死了心,有的人已经打点 起破烂儿,正准备去逃荒,没想到忽然间却下起瓢泼大雨来,一连下了三天两夜都 没停一下。这一来,山洪暴发,河水猛涨,城里城外平地水深一尺,许多干打垒的 院墙都被雨水泡塌了,街路上飘着死鸡、死耗子、杂草和柴火,低洼地变成了一片 汪洋大海,只看见小树和高秆作物的尖尖儿。抬头看看天空,黑得像倒扣着一口锅, 估摸着夜里还得下。 “那时候,咱家还在城里住。城中心有一个坨子,比四面都高,德盛泰药店, 就开在这个坨子上。我爷爷早年间给德盛泰帮工,为图近便,把三间矮房就盖在德 盛泰院墙外面。咱家沾了地基高的光,别家院子里水越涨越高,咱家院子里的水还 能往外流。 “下街赵喜家,房基最低。他两口子带三个儿子两个闺女,还有一个老岳母瘫 在炕上。水越涨越高,灌进了猪圈,把猪都漂起来了。他把孩子们都轰出来,一起 跳进没腰深的猪圈里,大的用扁担抬,小的用手抓猪耳朵,好不容易才把两头猪抬 了出来。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轰’地一声,赵家的屋墙倒了,房盖整个儿 砸了下来,把老太太砸死在炕上。赵喜媳妇儿猛地扑到了窗前,晕了过去。 “入晚,雨稍微小一些了。有的人顶着雨爬到房顶上去堵漏,有的人惦记着地 里的庄稼,扛上铁锨下地去排水。天黑以后,德盛泰药店唐老掌柜的偏偏在这时候 咽了气。大掌柜的穿着孝袍、提着灯笼、打着雨伞、手捧装着祭品的方托盘,带着 全家老小二十多口,深一脚浅一脚地到城外土地庙去告庙。说怪也真叫怪,就在他 们一行人哭哭啼啼地走到土地庙前面不远的地方,瓢泼大雨忽然间刷地停了,就好 像有谁在天上把水闸给关上了似的。大掌柜的走到庙门口,收了雨伞,正要往庙里 迈腿,忽然一道闪电,将漆黑的天地砍开了一道裂缝,照亮了四野,也照亮了庙里 面的一切。只听得大掌柜的‘嗷’地一声怪叫,扔下手上的灯笼和托盘转身就跑。 跟在后面的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见大掌柜的跑,也扔掉手中的东西跟着跑。 “大掌柜的到家就一病不起。问他看见什么了,他说看见庙里有一个青面獠牙 红头发的恶鬼,光着身子,正在扒一个人的皮。第二天家里人到庙里去看,什么也 没发现,只好备了供品到土地爷面前去许愿,养了两个多月,大掌柜的才渐渐好了。 “人们都说:这是土地爷显圣,是因为人们对土地爷不恭敬,才借唐大掌柜的 给大家捎个信儿,要人们悔改。果然,土地庙的香火从此兴旺起来。初一、十五, 烧香的人更是一拨子走了一拨子来,热闹极了。 “唐大掌柜的亲眼看见恶鬼扒人皮的故事越传越远,也越传越神。一传两传传 到了两个私盐贩子的耳朵里,把他们俩笑得弯了腰,连气儿都喘不过来了。原来, 那天他们趁下雨盐警查得松,从老铁山海滩把盐偷运出来。天黑以后,两头毛驴儿 顶着大雨把盐驮到这儿,驴趴下了,人也走不动了。他们把盖着油布的盐包卸下来, 把毛驴儿拴在树上,就扛起盐包钻进了土地庙。那时候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面对 面站着谁也看不见谁。他们脱下湿衣服正在拧,忽然来了一帮人,身穿白衣裳,手 提白灯笼,吓得两人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没想到来的人没进门槛,就又都四散奔 逃了。” “这不是阴差阳错,两头都拿对方当鬼了么?” 爷爷不吸烟,可他有个好摆弄烟袋、烟斗的习惯,还喜欢帮人家卷烟。爸爸说, 爷爷原来也是抽烟的,娶了奶奶以后就戒掉了。可是摆弄烟斗的习惯一直不改,好 像玩玩儿烟斗,也能过瘾似的。他默默无言地摆弄了一会儿烟斗,这才接着说: “是啊,看样子这一回不像是土地爷显圣,是阴差阳错,两头闹鬼了。不过土 地庙显灵显圣的故事,真的假的,多了去了。讲起来,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我先给 你讲一个绝对真的。 “离土地庙十五里地有个小村子叫南城砚,村里有个小伙子叫周铁柱。有一回, 他家的一只小羊让狼叼走了,他养娘胆子也真大,抓起一根木棍儿,就独自一个人 去追。跑了有十来里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狼没追上,自己不小心突然摔倒了, 一口气儿上不来,就死在野地里。铁柱赶到,他娘已经没气儿了。他把娘背回家, 放在炕上,自己带着香纸供品来到土地庙前,号啕大哭,一边磕着响头,一边央求 土地爷宽限他养娘几年。他虽然不是这个娘所生,可是这个娘所养。他刚刚长大成 人,大恩未报,宁可把自己的阳寿划出一纪来给养娘。他在土地庙前一跪就是三天 三夜,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有一些好心人被他的诚意感动了,也在他身边跪下来, 帮着祈求土地爷。 “到了第三天,土地庙前面已经人山人海,跪着祷告的人黑压压一片,香炉里 的香一把一把地点着烧,庙里的钟声接连不断地敲。世界上的事情说怪可也真怪, 到了第三天黄昏的时候,周铁柱的养娘真的活过来了,睁开眼睛就喊:‘铁柱,羊 追回来了没有?我怎么就睡着了?我渴,给我口水喝。’ “看守尸体的人见铁柱娘真的活了,齐声念阿弥陀佛,立刻派一个叫胡二愣的 小伙子去给铁柱报信儿。胡二愣一路小跑赶到土地庙跟前,一看人山人海的,没找 到铁柱,就大喊大叫:‘铁柱,你娘活了,真的活了!’铁柱听说娘活了,一者过 度高兴,二者三天水米没沾牙,身子虚极了,晃了晃,没站起来,一头栽倒,额头 撞在庙门上,流出了血。 “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在场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全都傻了,没有人下命令, 也没有人多说一句话,霎时间刷地全跪了下来,连不懂事的孩子也跟着大人跪了下 来,有号啕大哭的,有默默流泪的,有呐呐许愿的,人们都感动了,感动得不知道 该咋着是好了。 “老百姓都说土地爷显灵显圣,有求必应,从此香火更盛了。不但百里之内, 逢年过节,善男信女们都要来烧香,还吸引了许多从内蒙古来的蒙族弟兄:他们一 年一度去朝拜大海,听说有这么一座威灵显赫的土地庙,也都要特意赶来烧上一炉 香,磕上几个头,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内蒙草原,告诉家人:我看见神庙了! “铁柱娘后来又活了十二年。她最后看见的铁柱,是从劳工队里送回来的一个 小布包,里面包着铁柱的一包骨灰。老太太两手捧着小布包,只喊了一声:‘铁柱, 我的儿啊!……’一口气上不来,就搂着孝子死了。” 爷爷讲到了这块,我的心紧成了一个疙瘩,不解地问:“土地爷既然这样灵, 为什么不保佑铁柱平安回来,却要他死在劳工队里呢?” 爷爷皱着眉心摇摇头:“这个我也说不好。许是他们两个的阳寿都到了吧。铁 柱不是说,宁可把自己的一纪阳寿划给他养娘么?一纪就是一轮儿,也就是十二年。 再多,只怕土地爷的官职太小,作不了主啦。” 我真希望这个土地庙还在,要是真像爷爷说的那么灵,我一定也去烧一炉香, 宁可把我的一纪阳寿拨给爷爷,好让爷爷长命百岁。 爷爷又拿起他的空烟斗,翻过来覆过去地摆弄着。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接着说: “土地爷不过是个阴间的小官儿,有许多事情,他是拗不过阎罗王的。古话说: ‘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嘛。不但阎王爷注定的事情土地爷管不了, 就是凡间的恶人,有时候也比土地爷厉害。俗话说:神鬼怕恶人嘛。你要是不信, 我再给你讲一个土地爷管不了的故事。这事儿是在铁柱跪庙以后发生的。那时候, 咱们这城里驻着一营国民党的兵。那些兵,都是抓来的。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还 要去打跟自己无冤无仇的中国人,所以常常有人逃跑。国民党部队,对逃兵处置起 来特别严厉,打屁股、枪毙、活埋,什么可怕来什么,目的就是为了杀一儆百,让 当兵的不敢逃跑。 “那年秋天,营里有十个兵逃跑,抓回来九个。营长见土地庙前面有块空地, 就把一营人都带到这里来,把九个逃兵全都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跪在正中间,三 个连一连一面,站了个马蹄形。当地人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许多人围着看热闹。 只见营长绷着个寡妇脸训了一顿话,就吩咐打屁股。九个逃兵分给三个连,每连三 个,一个一个挨着打,让逃兵趴倒在地上,两个人摁胳膀,两个人摁大腿,用挑子 弹箱的竹扁担打,规定每人打三下,全连一百多号人,每个逃兵要挨四百多下。头 三下由连长示范,然后从一排一班开始,连长戳着扁担就站在旁边,谁要是打轻了, 连长的扁担‘啪’就打在谁的屁股上,刚才打的一下不作数,继续再打,所以谁都 不敢打轻了。 “开头几个人打,挨打的逃兵‘爹呀’‘妈呀’地叫得震天响,打到后来,只 听见猪叫似的哼哼声,再打到后来,就只听见扁担着肉的声音,听不见喊叫的声音 了。最惨的是:竹扁担打裂了,打在屁股上,夹住了肉,再扬起来,连皮带肉一条 条往下撕,把那屁股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每一扁担下去,鲜血溅在旁边摁着的 四个人身上、脸上,把摁的人都变成血人儿了。有几个逃兵,身体本来就很瘦弱, 没等一连人都轮到,就已经咽了气儿。 “九个逃兵,活活地打死了四个,剩下五个,也趴在地上起不来,连哼哼的声 音也听不见了。这时候,排队站着的兵有的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有的吓得浑身筛糠, 瑟瑟发抖。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见是这样惨无人道,早一哄而散了。剩下没走的 几个,不是有铁石心肠,也不是想多看几眼,实在是吓得迈不开步,就像让人家用 钉子钉住似的,动不了窝儿了。我……我……我就是这走不动中间的一个。说实话, 我宁可进十八层地狱,也不愿意看这样惨的场面啊!” 爷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儿,拉住我的那只手,握着烟斗的那只手,条条血管鼓 胀起来,像爬着一条条蚯蚓。再看看爷爷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哆嗦着,牙 咬得“嘎嘣”直响。我一抬头,一串泪珠儿正好打在我的脸上。我暗暗思忖:下面 怎样呢?是不是土地爷显圣了?把这几个可怜的逃兵救出去了?但是爷爷没有继续 说下去,抓住我的手,却越来越紧,像一把钳子似的,疼得我都要尿裤子了。我忍 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妈妈急忙过来劝说:“爹,这么吓人的故事,别说 了吧,看把孩子都吓哭了。” 我急忙分辩:“不,我要听,我要爷爷把故事讲完了。我不是吓哭的,是爷爷 把我的手抓疼了。” 爷爷明白过来,放开了抓住我的手,替我擦干了眼泪。可他的眼泪却像断线的 珍珠似的滚了下来,掉到了我的手上,掉到了我的脸上。他又长叹了一口气,接着 说: “这样的故事,让孩子听听也好。我一死,这样的故事恐怕就没人给他说了。 孩子,你别怕,听爷爷接着给你说。爷爷刚才是走魂了。每逢我想起或者讲起这件 事情,我心里都会非常难过,有时候几天几夜都平静不下来。你是没有亲眼看见那 凄惨的场面,你要是看到了,你也会像我这样的。” 他的嗓音哑了,用衣袖按按眼睛,又擦了擦鼻子。 “营长命令在土地庙旁边挖了一溜儿九个坑,四个打得血肉模糊断了气儿的, 头朝下埋了。五个还有气儿的,两个人架着,脚朝下站在坑底,两个人铲土往坑里 扔。这叫活埋,比杀头、枪毙都要残酷。其中有一个逃兵是从热河抓来的,铲土的 那个,正好跟这个逃兵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他手拿铁锹,低着个头,一锹土也没往 坑里扔。营长看见了,大声催促。他好像没听见,倒是站在坑里的开口说话了: ‘虎子,你就填土吧,我不会埋怨你的。你也是没有办法。再不听命令,你就要吃 苦了。咱俩是一起长大又一起抓来的,你要是能够熬到回家的那一天,你告诉我娘 说:我调到南方去了,叫她不要惦记我,千万别说我不在了。’ “说到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虎子也‘嗷嗷’地哭。营长的催促已经变成了 咆哮。站在坑里的那个,知道剩给他的时间不会太多了,抬起头来,强忍着悲痛, 哽噎地说:‘虎子,别哭,往坑里填土吧!营长一发火,你可也活不成了。’虎子 听他这样说,撮起半锨土来往坑里扔。看看站在坑里的老乡,屁股上打碎的肉,一 块块挂着;毫无血色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又撮起一锹土往坑里填。另一个填 土的,已经把土填到了逃兵的大腿根儿。站在坑里的,又想起了一件事儿:‘虎子, 我再求你一件事儿。你要是能回家,求你照看照看我妹子。你也知道,我妹子是个 好姑娘,我娘病病歪歪的,多亏她照顾才活了下来。你回去,要是我妹子还没嫁人, 你就告诉她是我说的,让她跟着你……’他没有力气说下去,撮土的也停住不撮了。 营长眼看着这边,虎着个脸下了一道命令。 “从队列里跑步走出一个班,到虎子跟前站住。不由分说,四个人摁倒了虎子, 另外一些人就轮流用扁担打。虎子咬住了牙,愣是一声也没叫。大约打了有一百来 下,营长喊了一声停,又命令虎子继续去填土。虎子强挣扎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拿起铁锹,却仍是不撮土。站在坑里的,土已经填到他小肚子上面,有气无力地哀 声求他:‘虎子,你就快填吧,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你犯不着再为我吃苦。’虎 子梗了梗脖子,大声地答复:‘我是人,我宁死也不活埋自己的哥儿们。’他没有 想到,营长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听他这样说,飞起一脚把他踹进了坑里:‘你要 找死,好,我成全你!’说着,命令刚才打屁股的那一个班往坑里填土。虎子是横 着滚进坑里去的,坑底下已经填了有二尺来厚的土,再加不了多少土,就和地面平 了。一个大活人被埋进了土里,憋得难受,直往上拱。营长就命令那一班人全上去 踩。直到地底下不拱了,断了气儿了,这才罢休。 “被活埋的人,土一填到胸口,气儿就透不过来了,土一过肩膀,脸就憋得像 个紫茄子,嘴里、眼睛里、鼻子里和耳朵眼儿里都流出血来;土埋过了脖子,有一 个逃兵眼珠子努了出来,蹦出了眼眶,吊在颧骨上;有两个逃兵把舌头都嚼碎了, 又吐了出来;虎子的老乡嘴一张,血像喷泉似的往外喷…… “营长活埋了九个逃兵、一个‘叛逆’,扔下一句话,骑马走了。三个连的士 兵,也由连长分头带走。土地庙的旁边,留下了九个坟头、十个屈死鬼。我是等所 有的人都走了以后,才由家里人把我架回去的。到家以后我就病了,成天说胡话, 一睡着了就说梦话,大喊大叫。请大夫来看了,吃了好几服药,才渐渐地好了起来。 直到如今,还提不得这件事儿,一提起来,就心惊肉跳,好几天不得安宁。” 爷爷讲到这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儿。抓住我的手,这一回不像钳子,却抖 得厉害,连烟斗掉到了地上都不知道。 周围静极了,一切好像都凝固了似的,连风也不刮了,只听见爷爷重重的喘气 声,一块一块地摞在我的心上。我紧紧地偎在爷爷的怀里,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我 不明白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营长。就算逃兵有死罪,也不过枪毙的份儿,我们 当地有一句老话,叫做“打了不罚,罚了不打”,怎么能先打屁股后活埋呢?我大 惑不解地问爷爷:“这一回,土地爷怎么没显圣,怎么不救救那几个逃兵、不治治 那个营长呢?” 爷爷沉思了好久,这才慢慢地摇摇头,低沉地说:“我也反反复复地琢磨过很 多次,为什么那一回土地爷不显灵了呢?第一可能土地爷不在家,串门儿去了,上 城隍爷那里去了,他总不能天天都在庙里坐着不是?第二,都说‘好有好报,恶有 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没到’,可能是那个营长报应的时候还没到,部队开走以后, 他究竟落一个怎么死法,咱们是不知道的。第三,还有一句古话,叫做‘神鬼怕恶 人’;特别特别恶的人,连神鬼都怕,只能由玉皇大帝自己来治:秦始皇焚书坑儒、 秦桧陷害忠良,都是大恶人,最后不也都难逃老天爷的惩罚么?还有第四,谁知道 那几个逃兵是不是命中注定要这样死不可呢?” 我对这样的解释似乎不太满意,继续问:“是不是从那以后,土地爷就再也不 灵验了呢?” 爷爷惨笑一声:“有人说,血光太重,冲犯了土地爷,可能把他给弄糊涂了; 也有人说:像营长那样的人,土地爷当时不给他个报应,城隍老爷生气了,把他给 撤了,换了一个土地爷,灵验倒是灵验,就是好坏不分,也不知道他究竟向着谁。 “活埋逃兵的事情过去还不到一年,小日本打来了。在逃兵面前耀武扬威的营 长,在日本兵面前好比怕猫的耗子,日本兵还没露面,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从此, 咱们这里,城里是鬼子的天下,城外是土匪的天下,老百姓好像一下子掉进了汤锅 里,那日子,可不好过啦。 “记得是春末夏初的一天黄昏,突然从山坡的小道儿上飞来一个骑着大黑马的 人。他穿一双乌黑的长筒马靴,身上挎着德国造的二十响盒子枪,横眉立目,络腮 胡子,腮帮子下面有一条很长的伤疤,隐在络腮胡子里面,好像草窠里的一条赤练 蛇,透着阴险、毒辣,一脸的凶相,看一眼都会叫人打哆嗦。 “他跳下马来,四面看了看,把马拴到了树上,就想进庙。没想到他刚刚走到 庙门口,忽然上身一晃,手扶着门框就慢慢地倒了下来,硬梆梆地横在门槛上,气 绝身亡了。上身在门槛里面,两脚还在门槛外面,好像不甘心进这鬼门关似的。 “他的大黑马见主人倒下了,不停地嘶叫着,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从它那粉红色 的眼角流了下来。好像是在向它的主人告别,也许是哀叹它的主人恶贯满盈,从此 不能再干坏事了。 “这个人,是咱们这片黑土地上有名的土匪头子,外号叫‘盖着天’。他欺压 百姓,抢男霸女,无恶不作。今天突然死在土地庙门口,人人都说这是土地爷显圣, 保佑一方平安,把这个煞神招回去了。 “那时候,盖着天正与日本鬼子搞合作,杀人放火是家常便饭。鬼子开了一家 七三一杀人工厂,盖着天就常常往厂里送人。有一次送去五个抗日义勇军,其中一 个还是怀孕的妇女,说是共产党的什么堡垒户。盖着天的耿耿忠心,得到了鬼子中 队长川岛三郎的赏识,常常把他叫到家里去布置任务,给他些好处。川岛三郎有个 年轻的日本老婆,不但长得水灵极了,伺候男人更是十二分的周到:男人出门,她 都要跪在地上,替男人把马靴擦亮了才让男人走。盖着天看在眼里,爱在心里,说 这样的女人才叫女人;自己要找女人,也非找这样的女人不可。 “有一次,盖着天到川岛家里去,正好川岛到司令部去开会,马弁也跟着去了, 就他老婆一个人在家里。盖着天看见机会难得,就把这个日本女人给强奸了。 “川岛开会回来,听老婆一说,气得哇啦哇啦直叫,当即命令手下的人全体出 动,分头捉拿盖着天。盖着天骑着他的黑神驹,一口气儿跑到土地庙前,已经跑出 二百多里地了。从马身上淌下来的汗水,把拴马的树下都打湿了一大片。 “川岛带着狼狗追到了土地庙前,看见盖着天已经暴死在庙门口,还不解气, 拔出战刀来,在死尸身上一连砍了十来刀,方才解了他心头之恨。他噘了噘仁丹胡 子,马弁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割下了盖着天的脑袋,用刀尖在脖子上捅个窟窿, 穿上一根绳子,拴在马鞍子上。 “川岛吩咐把尸体拖到门外喂了狼狗,一行人又进庙去搜索。他们怀疑这个土 地庙是盖着天的黑窝儿。搜了半天,什么也没搜着,就点上一把火,把土地庙给烧 了。川岛正上马要走,盖着天的那匹黑神驹瞪着眼睛前蹄腾空冲着鬼子们‘咴咴’ 地咆哮起来。川岛在马上拔出手枪,随手一甩,一枪正中马头,一股鲜血飞溅到树 上,黑神驹哀叫了两声,就倒下了。 “打那以后,连土地庙都没了,还有什么香火?大伙儿都说土地爷糊涂:像盖 着天这样的土匪,早不死晚不死,为什么偏偏要等日本人追杀他的时候才叫他死? 让他先杀几个日本鬼子然后再死,岂不是更好?远不死近不死,为什么偏偏要他死 在庙门口?这倒好,日本人怀疑他土地爷跟土匪合着,连他的庙也给烧了。 “又过了两年,川岛把他的据点搬到了咱这城里来,占了唐大掌柜的药店做大 队部,又命令药店四周的住家户把房子统统都拆了,一律迁到城外土地庙的旧址重 盖。那时候,你娘正怀着你,总想拖延一下,等生下你再迁。汉奸保长带着日本人 来催了好几次,你奶奶跟日本人讲理,挨了一个大耳刮子,房子还不得不迁。可是 土地庙附近的好地基,都让先迁的人占去,咱家最后一个迁,就不得不占没人敢占 的土地庙老地基了。 “我给土地爷告了罪,也没重砌墙脚,就按照土地庙原来的大小垒墙盖房,倒 是比别家省事些。有几家人家挖墙脚的时候,还挖出死人骨头来了:也许是早年的 荒坟,也许就是那几个逃兵呢! “这一搬家,你奶奶连气带累的,刚搬进新家,没几天就死了,是吐血死的。 她是个硬骨头,窝着气生了病也不说,等到大口大口地吐,想治也来不及了。 “你奶奶死了还不到一七,你这个来得不是时候的捣蛋鬼又来了。那一年,咱 家乱得一团糟,忙得团团转,省吃俭用攒下的几个钱,也折腾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