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野牛从这里诞生 商万财搬到我家东边住下以后,指着他有木匠活儿的手艺,脱下了长袍,置办 了家伙,重又当起木匠来。一年到头,他在外面干活儿的时候多,回家的时候少。 唐春花刚搬来的时候,老实过一两年。那时候土改没有结束,她是地主女儿, 丈夫又是外地人,怕当地人不容她,要把她一家轰走。土改结束以后,她在当地算 是定居下来了,但是总嫌男人是个卖苦力的木匠,没有地位,没有财产。当时她年 纪虽然不大,可是背着地主女儿的成分,加上还有在土匪窝儿里住过半年的光荣历 史,即便跟男人离了婚,也嫁不了更好的丈夫。只好暂时借他“工人阶级”的光, 先凑合着混日子。 时间一长,唐春花对男人的态度越来越不像样子,说出来的话,也不是正经女 人说得出口的。他家一明两暗的三间房,唐春花和儿子住一间,三个闺女住一间。 商万财每次回家,唐春花就把他轰到闺女的房间去住。商万财苦苦哀求,她就破口 大骂,当着女儿的面,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口。商万财说:“今天晚上,我在你 那儿睡吧。”她就答:“你是老公驴呀?一天到晚就想着那件事儿,不干就活不了 了吗?”商万财说:“两口子嘛,不在一起睡哪像个夫妻呀?”她就说:“放屁, 像夫妻就得天天摞着睡么?就得像狗连裆似的一连大半天么?”商万财说:“夫妻 不同床,你嫁我干什么?”她就说:“嫁你怎么啦?嫁给你算我倒了八辈子邪楣了! 你没出一分钱,我爹倒贴着把我嫁给你,你拣了个大便宜还不够哇?嫁给你就得叫 你整死了、捅烂了、压扁了呀?就得天天让你插那根棍子呀?你有那么多浆糊,老 娘可没那么大的家伙装!” 她一骂起男人来,大姑娘小媳妇儿是没法儿劝的,听着她那糙话,臊都臊死了, 还怎么走近她身边劝她呢?再说,什么架都好劝,独有这两口子睡觉的架没法儿劝。 大家听见了,也只能当笑话。 当时我年纪小,也不知道唐春花有一段不很平常的经历,不懂得他们两口子为 什么老吵架。后来有人分析:唐春花未成年就遭到了一大帮土匪的非人蹂躏,性心 理发生变态,对性生活不但没有兴趣,相反还很讨厌。商万财当然不懂得这些学问, 只知道娶了老婆就得在一起睡觉,老婆不肯就觉得委屈,就觉得窝囊,觉得做人没 有意思,娶老婆更没有意思。烦恼起来,真是寻死的心都有。每次想到死,又觉得 不值得,又觉得丢不下他那三个亲生的闺女。闷极了,有时候也到我家来找我爹聊 聊,听我爹劝他几句,算是解解心宽。 古话说:“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这话真不假。别看唐春花在丈夫面前 像只母老虎,在儿子面前,却柔顺得像一只猫:儿子叫她往东她不敢朝西,儿子说 要吃面条他不敢包饺子。儿子才七八岁,就在同龄人中间称王称霸,他把别人打了, 谁也不敢找他娘告状,谁找上门去,她总说自己的儿子有理,编派别人的不是。他 要是被人家打了呢,她就找上门去,堵着门祖宗奶奶地一通海骂,非得让人家说好 话赔不是才算完。 最倒楣的要算是我了。我和他同岁,两家紧挨着,没上学以前,天天为一块糖 球、一颗弹珠挨他的打,我娘又是个好脾气,总说我比他大,应该让着他点儿。一 让两让的,他可就蹬着鼻子上脸了。 一九四六年夏天,唐家的三进新房改建成“解放小学”,正式招生,我和商百 富都成了第一期的学生。 从四六年到五二年,我和商百富同一年级又同一课桌。在班上,他是个小霸王, 开口就说:“这是我姥爷的房子,也就是我的房子。没有我的房子,你们能上学吗?” 同学们受他的气、挨他的打是家常便饭,我当然也不例外。他把别人打了,还不许 人家报告老师或家长,谁要是把他告了,他在老师面前百般抵赖,回头想点子加倍 报复告状的同学。吃过他亏的同学,谁都不敢惹他。他体格魁伟,拳头大,胳膊粗,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张脸越来越长,同学们在背后都叫他“野牛”。他这个人不爱 动脑子──我说的是他不爱把脑子用在功课上;要说邪门歪道,他的脑子比谁都来 得快──除了体育课之外,别的功课都不行,哪年都靠抄我的答卷才能升级。我是 被他打怕了的人,不敢不让他抄。 冤家路窄,好不容易小学毕业,上了中学,偏偏我和他还在同一个中学、同一 个班里。这是因为土地庙新村附近当时还没有中学,我们不得不就近到城里的第二 中学去上学。 这一回我总算不跟他同课桌了,因为这里的课桌是一人一张单人桌,教室里一 共放五行课桌,桌与桌之间留出一个人能走的空档。这样,可以避免上课的时候互 相说话和考试的时候互抄考卷。但是他就坐在我后面,总像影子一样跟着我。 我们的班主任姓蒋,教我们语文。她讲课口齿清楚,分析课文有条有理,改作 文认真细致,是个年年评为先进的模范教师。她来当我们班的班主任,大家都很高 兴。 第一次开班会,坐在我前面的女同学崔兰英被选为班长,我被选为墙报委员, 商百富被选为体育委员。由于靠窗的一排阳光直射,怕时间长了影响视力,班会上 做出决定,每人交三百块钱──那时候用的是旧币,大约相当于现在的三角钱── 买布做窗帘;又有同学提议:为避免有些人在课桌上写字、刻划,建议每人买三尺 白布做桌布,一到学校就铺上,放学带回家。这一提议也通过了。 第二天,蒋老师来上课,先问班上的事情:“崔兰英,买窗帘的钱收齐了么?” 崔兰英站起来回答:“除了商百富,都交了。” 蒋老师问:“商百富,你是不是忘记了?” 商百富坐在位置上动也不动,傲然地回答:“没忘。我坐得离窗户那么远,太 阳晒不着我,不应该由我交钱。” 蒋老师教了五六年书,没见过这样傲慢无理的学生,立刻沉下了脸,正色说: “商百富,老师问你话,要站起来回答。” 商百富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梗着个脖子。蒋老师继续说:“要是你坐在窗户 旁边呢?” 商百富立刻想到老师可能要给他调换位置,强词夺理地回答:“那我也绝不会 让大家花钱。我能克服,还赚一个阳光充足不是?” 蒋老师皱了皱眉头,但还是耐心开导:“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你要考虑到 集体利益。这可是班集体的一致决定。” 商百富撇了撇嘴:“要说这是班集体的一致决定,我可没举过手;要说少数服 从多数,我只好掏钱了。不就三百么,小意思!”说着,掏出三张皱巴巴的钞票来, 扔到了崔兰英的课桌上。 蒋老师本来就要发作,考虑到这是语文课,不能耽误上课的时间,强忍住了。 下课以后,把商百富叫到办公室批评了一顿。 过了一天,蒋老师走进教室,见窗户上挂着浅绿色窗帘,教室的四角和讲台上 都放着鲜花,全班同学的课桌上都铺着雪白的桌布,整齐,清洁,给人一种舒心悦 目的感觉,连教室都好像亮堂多了。再仔细一看,只有商百富的课桌上还没铺桌布, 就问他是忘了还是没做。 商百富很不情愿似地站了起来,却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用不着。我是来读书 的,不是来读桌布的。要是铺了桌布,你门门功课给我六十分,我就买两个。”说 完,歪着脖子瞪着眼睛直瞅着蒋老师。 蒋老师本不想耽误大家的功课的,可班上遇见这样的刺儿头,不说两句也不行 了,只好耐心启发:“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这是班里的集体活动,跟你的学习、 考试是没有关系的,不过对你的组织性、纪律性、行为品德、集体主义观念却关系 很大……” 蒋老师的话还没说完,商百富就抢着说:“既然跟学习、考试没有关系,为什 么非要我做桌布不可呢?” “这是你们班上的决定。你作为班集体的一分子,你就要尊重集体。这就叫组 织性、纪律性。咱们的国家是社会主义国家,一切以集体利益为重,作为社会主义 国家的一分子,必须遵守国家的法律,作为班集体的一分子,必须遵守班集体的决 定。” “班集体的决定就是法律吗?” “班集体的决定不是法律,那是统一行动的准则。昨天你不是也说过要少数服 从多数吗?” “一定要我我服从,我可以做到。不就是一块桌布吗?小意思!” 又过了一天,我们打扫完了教室,各人都铺上了桌布,上课的铃声都响了,才 见商百富踩着铃声迈进教室来。大家没忘昨天他自己答应的话,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只见他打开书包,取出一块皱巴巴的黑布来,铺在课桌上。 大家吃了一惊,心知今天的语文课又要让他给耽误了。 蒋老师走进教室,班长喊了“起立”,大家问过老师好,坐下以后,蒋老师一 眼就看见了商百富课桌上铺的那块黑布。足有五分钟,蒋老师一句话也没说,只见 她的脸色由红变白,嘴角直哆嗦。我估计她准是在努力地克制自己。教室里鸦雀无 声,静极了,好像是个无人的空教室。 “商百富,这就是你的桌布吗?” “铺在课桌上的,不是桌布,难道是床单?”他仰靠在课椅上回答,一副玩世 不恭的样子。 “站起来回答我的问话:全班的桌布都是什么颜色的?” “你不也看见的吗,都是白色的。”他只好站起来,两手撑着课桌。 “那你为什么要做黑的?” “我妈说:黑的禁脏,用不着常洗。” “这是班里的规定,不是你妈的规定。你的桌布,必须重做。你先坐下,现在 上课……” 这一堂课,也不知是老师讲得不好呢,还是我思想不集中,总之是什么也没听 进去。 下午放学以后,蒋老师没回家,骑了辆自行车直接到土地庙新村来,找商百富 妈进行家访。 唐春花见是班主任老师来了,满脸堆笑,忙着切西瓜。她以为老师是来表扬她 儿子的。听老师把话说完,她拉长了嗓音把责任全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啊呀,老 师你可错怪了我们孩子了。我们百富在家里可听话了,有什么事情,都要跟我商量 的。前天他放学回来,说是学校里要用桌布,还要白色的。我一想,孩子们的课桌, 能写字就行了呗,用什么桌布哇!一定要用,也绝不能用白的。就他们那帮孩子, 一会儿蓝墨水瓶打翻了,一会儿墨汁儿染上去了,还能白得了三天吗?倒不如买块 黑布,让它脏去。蒋老师,你说我这话可有道理?” 唐春花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碰见这样的家长,做老师的,还能说什么呢? 只好说用白色桌布是班里的统一规定,要求家长支持,给换一块。唐春花又满脸含 笑地一口答应,接着说了一大堆他儿子在家里学习如何认真、干活儿如何勤快、对 大人如何听话,等等,等等。要老师尽量发挥他的优点,多表扬,少批评。蒋老师 见他的母亲这样“护犊”,不是一句话能够开窍的,也就不再罗嗦,匆匆告辞了。 商百富果然换了一块白桌布,也果然如他母亲说的那样,过不了三天,就打翻 了蓝墨水瓶,染上了墨汁儿,成了花桌布,比黑桌布更难看了。 一个星期六,蒋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儿进教室来,对大家说:“这个星期,咱 们班只有一个人作业完成得不好。……”她看了一眼商百富,只见他翻着大白眼珠 子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就喊了他一声:“商百富,你为什么不注意听我说话?” 商百富一悸愣,急忙分辩:“我这不是在听您说话嘛!” “那么刚才我说的是什么?” “您说,……您说,……大家的作业完成得很好。” 全班同学“轰”地一声都笑了起来。蒋老师鼻子里“哼”了一声:“对,大家 的作业都完成得很好,只有你一个人的作业没有完成。作文只写了半页,不到二百 字,还写得牛头不对马嘴,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数学老师向我反映, 你的数学作业本,已经有两个星期没交了。明天是星期日,你一定要重新写一篇作 文,把数学作业都完成了。听见没有?” “听──见──了!”他的声音,大得像京剧里的黑头在喊嗓子。同学们又 “轰”地一声笑了起来。 “你用这种怪声怪调跟老师说话,很不礼貌,下次一定要改掉。” “是──”依旧是怪腔怪调。 蒋老师见是“孺子不可教”,没再说什么,把本子交给崔兰英,让她发给大家, 就走了。 放学以后,我和几个女同学一起走,说起商百富跟老师说话那声调,我还学了 一声他说的那个“是──”,大家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商 百富跟了上来,而且就在我背后。听见我们在说他,他可火儿了。他手里拿着一跟 柳枝,劈头盖脑就给了我一下,一面打,一面骂:“蒋老师瞅着我不顺眼,找我的 茬子,你听了高兴,是不是?” 我两手一捂脑袋,逃到一旁。他也不来追我,顺手就打那几个女同学。打得那 几个女同学有哭的有喊的,四散奔逃。这时候,正好有一辆大车嘎悠嘎悠地在道儿 上走,车把式见他欺负我们,跳下车来夺过了他手中的树枝,顺手给了他一下,边 打边问:“你这个小黑鬼,怎么欺负同学?” 一见车把式膀大腰圆,他也发怵,不敢蛮横,翻着大白眼珠子耍赖:“关你什 么事儿!” “我瞅着不公,想管管。” “你算老几?” “我算你爹!”说着用树枝子在他脸上又抽了一下。 “我操你妈!”商百富边骂边蹲身拣砖头,想发起突然袭击然后逃之夭夭。 没想到车把式比他更快,上去一脚踩住了他的手:“你再骂一句算你有种!” 商百富疼得“嗷嗷”直叫,不敢骂了,可也不求饶。我们几个吓得赶紧跑回家 去,不敢出屋。 商百富回家跟妈一说,他妈不问青红皂白,站在当街上惊天动地地海骂:“哪 个狗操的、猪下的欺负我儿子了,不得好死呀!我儿子放学回来走得好好儿的碍你 什么事儿了?有本事的你出来跟老娘干一场啊!你欺负一个小孩子家算什么英雄?” 赶车的不是本村人,早就赶着车子走远了。她见没人答茬儿,不住嘴地越骂越 来劲儿,一直骂到太阳落,骂得自己口干舌燥,也没了劲儿了,这才进屋。 期中考试开始了,班主任宣布纪律:不许作弊,谁要是夹带,没收考卷,作零 分儿计算;谁要是打枪,两个人的考卷都没收,都打零分儿。 商百富把我叫到一边,跟我商量如何打枪的事儿。我当面应承着,事后又犯嘀 咕。怎么办呢?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商百富的考卷等于都是我给他做的一样。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对他对我都不好。可是我不给他看卷子,他就要打我。如今上 了中学,我还包他的卷子么?老师明确宣布:如果打枪,两个人都要得零分。我是 个好学生,还是个班干部,我可不能为了他得零分儿。要是我不管他,他哪门功课 也考不及格,那他就要留级。他要是留级,准又得打我,不过从此我可就解脱了… … 我下了决心,以后再也不帮他作弊。 第一堂考的就是语文。蒋老师看得他特别严,我就是想给他打枪,也没机会。 他坐在我后面,几次用脚踢我。我咬住了牙,没给他递条子。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存心躲着他,可他早就把我盯严了。在一个小树林子旁边, 他追上了我,一把将我拖进树林子里,“啪啪”就是两个嘴巴,问我为什么不打枪 给他,害得他一大半题目做不出来。我说蒋老师看得太严,他不信,说我存心不让 他及格,又一把将我摁倒在地,他骑在我的背上,撒了我一头一脸的尿,说是先给 我一个警告。我一挣扎,连衣服也弄湿了。回到家里,妈妈问我怎么把衣服弄湿了, 我还不敢说,只说是在学校里擦玻璃,把脸盆弄翻了。 我承认我太懦弱。我惹不起商百富。第二天考数学,他威胁我:再不给他打枪, 他就要把屎拉在我的脑袋上。我一害怕,趁老师不注意,把一个小纸团儿扔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