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爸爸的情和百美的心 我爸爸小学都没读毕业,就到日本人办的工厂里当学徒,学的是电焊。他师傅 技术很高明,但是脾气很古怪,好几个学徒,都让他给骂走了。爸爸跟他学了三年 徒,头一年也挨过他的骂,第二三年师徒二人相处得比父子还亲,全厂都认为是奇 迹。明师出高徒,我父亲的技术,也相当不错。尽管解放以后厂子改为国营,但因 为文化底子薄,又不懂得积极参加政治运动,还是死抱着“靠本事吃饭”那一套, 甚至连他带出来的徒工都已经是五级工了,他却一直还是个四级工,总也提升不了。 一九五一年,辽沈化工厂建厂。这一类工厂,除去设备安装之外,主要就是焊 接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管道。因为管道太多,要求也严,施工部门现有的合格电 焊工不够,指挥部就从各地工厂抽调了上千名电焊工,搞了个“电焊大会战”,把 我爸爸也调去了。化工厂从设计到施工,都由苏联专家总管,负责电焊这一摊儿的, 是个很年轻的专家,名叫索德尔洛夫。 关于苏联专家,中苏关系好的时候,把他们捧上了天去,后来中苏关系破裂, 又把他们说得一钱不值,这都是政治的偏见,或曰宣传的需要。其实,任何一个国 家、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种社会制度下,都有好人和坏人;甚至封建时代的官吏, 也有不少比当代挂着共产党员招牌以权谋私的贪官污吏们在品质、修养方面强万倍 的。不说别的苏联专家,单说这个索德尔洛夫,至少技术过硬,工作认真,对人诚 恳,深得大家的爱戴。但是也有一条:他的认真,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因此背后 也有人说他“过份挑剔、目中无人”等等。 从各地工厂调来的电焊工,大都是六级工、七级工,有的还是八级工。只有我 爸爸,是个四级工。他的厂里,不是没有高级工,但是厂里人都知道,这些高级工 的技术,还没有我爸爸高。所以厂里技术部门不让高级工去,倒挑上我爸爸了。 总指挥见我爸爸是个四级工,本想不留他,当时就打发他回厂,后来考虑到工 地也需要打杂的,勉强留下了。 但是这上千名电焊工,并不是按级别立即分配活茬儿,苏联专家坚持一定要先 进行考核,合格的才留下,不合格的还不要,为的是保证工程质量,免得干返工活 儿,不但浪费,还不能保证按期交工。 考核由索德尔洛夫亲自监场。他高高的个子,一对蓝眼珠儿嵌在深陷的眼眶里, 粉红色的脸上,长着两腮金光闪闪的连鬓胡子,头发有点儿自来卷儿。身后老跟着 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丰满的胸脯,修长的腿,脸蛋儿很像画中的圣母玛丽亚。她 叫娜达莎,是索德尔洛夫的翻译。她在哈尔滨长大,汉语说得跟中国人一样好,略 带点儿东北口音。如果不看人单听她说话,谁也听不出来她是俄罗斯人。 应考的人只有“一张卷”,而且是“开卷考试”:每人在地沟里焊一节18cm的 无缝管。考试的次序,是按级别排列的,先考八级工,次考七级工,然后考六级工、 五级工。我爸爸是四级工,当然只能最后考。 考核进行到第四天,八百个电焊工刷下来一半儿多。有的连考也没考,看见专 家要求得那么严格,估计自己准过不了关,不来丢这个丑,就自动回厂了。 总指挥心里很焦急。像这样挑人,一千人剩不下五百,工程能完成么?娜达莎 把这意思跟专家一说,索德尔洛夫微微一笑,让翻译告诉总指挥:只有严格挑选, 由技术过硬的焊工焊接,工程才能如期完成;如果挑选得不严格,出了事故,或者 干返工活儿,就不能保证如期完成了。总指挥听他说得有理,也无可奈何。 最后一名进入试场的,是我父亲。 指挥部本来的意思,是不让我父亲参加考核。他们想:那么多高级工都考不上, 你一个四级工,丢什么人现什么眼?留在工地干点儿杂活儿算了。但是索德尔洛夫 坚持按名册考试。级别高的要考,级别低的也要考。就是干杂活儿,也要苏联专家 签字认可方才有效。 我爸爸穿着黑色带道儿的工作服,跳下地沟,戴上电焊工专用的长袖皮手套, 左手拿起面罩,右手拿起电焊枪,先在一块废铁上打一下火,抬头对娜达莎说: “请把电流调大点儿,换一块透明度大点儿的焊镜。”索德尔洛夫听了点点头,吩 咐照办。 这时候,西伯利亚的寒流挟带着呼呼的西北风,越刮越猛,鹅毛大雪遮天盖地。 我父亲甩掉了皮帽子,低下头开始焊了起来。 工程师、技术员和考核及格留下的焊工都担心地注视着我爸爸。他们心想:那 么多日本统治时期的老焊工都不及格,他一个四级工也想来凑热闹,岂不是多此一 举? 但是出于大家意料之外,索德尔洛夫却亲自拿起了秒表,还举起面罩来,蹲在 我父亲身边,看他焊接。 狂风把火花儿吹到我父亲棉袄的左袖上,肘部外侧着火了,火苗儿窜起有一寸 多高,旁观的人全都倒吸一口冷气,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不是捣乱么?幸亏一阵 旋风,把火苗儿拧灭了,接着冒出一股青烟,在沟边的人全都闻到了焦臭味儿。我 父亲却纹丝儿不动地继续焊活儿,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事儿。焊条带着蓝色的 弧光,有节奏,有规律,平平稳稳地从右面焊到了底部,又从底部爬了上来,到了 接头的地方,“啪”地一声熄火了。 翻译报出了索德尔洛夫所用的时间:一分二十秒,比前面最快的人还快十五秒, 而且只用一根焊条。我父亲从地沟里爬上来,大家一看,他的袖子已经被烧了一个 大窟窿,还在冒着青烟,里面的皮肉,肯定起泡了,急忙连拍带捏地帮他熄灭。 索德尔洛夫立刻跳下沟去,敲掉焊药,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发着闪闪银光的鱼 鳞纹,像镀了铬一样。他把管子转了一圈儿,没找到接头的地方。说了一声“哦钦 哈拉朔”──这话不用翻译,在场的人人都懂得,是“很好”的意思。几天来,人 们第一次看到这个专家如此高兴。 他爬上地沟,跟我父亲握手,见我父亲的左手已经烧伤,立刻脱下自己的皮大 衣披在我父亲的身上,又让翻译通知司机立刻送我父亲到医院治疗。 我父亲走了以后,索德尔洛夫用扫描仪和激光探伤仪检查我父亲的焊活儿。别 人的活儿,他检查一遍就完了,这一次,他反复检查了好几遍,还直摇头,嘴里叽 哩咕噜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大家都以为是查出了毛病,估计我父亲也将是“打道回 府”的一类人。不是么,多少个七八级工都考不上,你一个四级工,还能过关? 没有想到,翻译把他的话翻译出来,竟然是:“我走了多少个国家,见过上万 个电焊工,还没见过有这样水平的工人。” 人们惊讶得张大了嘴,好久闭不上。 娜达莎继续翻译:索德尔洛夫任命我父亲为电焊工地总领班,负责任务的分配、 工序的安排、质量的检查, 所有考核合格的电焊工,都要听从我父亲的领导。 人们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父亲从医院回来,娜达莎特地来通知他考核的结果和专家组的任命。我父亲 也十分激动,连连地说着“谢谢,谢谢!” 辽沈化工厂的管道焊接工程经检验合格后提前完成了任务。我爸爸要回自己厂 了。索德尔洛夫带着娜达莎来问我爸爸:愿意不愿意长期给他当助手,只要我父亲 愿意,他可以向中国政府提出,把我父亲带走,工资每月一千五百卢布──那时候 一个卢布值两块美金,在苏联说来都算高工资了。可是父亲知道自己文化底子薄, 只是个当工人的料,就用当时很流行的话答复他:“祖国还需要我,我们厂子也需 要我。” 索德尔洛夫遗憾地耸耸肩膀摊摊手,说了声“多斯维达尼亚”──再见,握手 道别。 我父亲扛着行李上车的时候,娜达莎跑来送行,并代表苏联专家送给爸爸一盒 纪念品,里面有爸爸和专家们的合影、参加会战的荣誉证书,还有一本索德尔洛夫 著的精装俄文版《高难焊接技术》。 爸爸回到厂里,受到了隆重、热烈的欢迎。书记、厂长、工会主席、技术处长, 都在大门口迎接,和爸爸热烈握手。原来,会战总指挥部已经给厂里发来了感谢电 报,对我爸爸在会战中的表现作了高度的评价。为此厂里开了庆功大会,给我爸爸 发了立功奖状,宣布晋升为六级工,破格提升为助理技术员。 尽管医院里尽一切力量救治,可我父亲的伤始终不见有起色。他那魁梧的体魄, 如今剩下了一把骨头。据大夫说,他的骨折和外伤,都已经痊愈了,但是内伤很重, 脑颅内还有淤血,需要长时间的治疗和休养,而且即便伤势能好,也是半个废人, 要想恢复以前那样的身体,是不可能的了。 厂里派来护理爸爸的人已经撤回去,只剩下妈妈一个人日夜照顾。星期日,我 带着书本到医院去,让妈妈回家休息。再过几个月就要毕业考试了,爸爸也尽量不 打搅我,让我坐在他床脚温习功课。 “长根,你估计升学考试有问题吗?”父亲担心地问。 “爸,您放心,我一定能考上的。”我信心十足。 “你爷爷大字不识,我也没念几年书。几代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他抚摸着我的手,我发觉他的手很烫。“我的伤,也不知道能不能好!” “怎么不能好,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吗?大夫说:养伤养伤,三分治,七分养, 只要您好好儿养,不要东想西想,就会好得快。” “我的伤什么时候能好,很难说。即便能好,也干不了什么活儿了。这个,我 心里明白。你的功课,我也知道,毕业、升学,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不过一个人 千万不能自满,一自满就很难进步了。苏联专家送给我的那本《高难焊接技术》, 后来技术处找人翻译出来,一共是十五篇论文,其中我只能做到八篇论文提出的要 求,还有七篇等待我去攀登。你要记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爸爸说话一多就要咳嗽,有时候还咳血,我急忙阻止他说话,倒了杯热水给他 喝。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百美手扶着一辆自行车在一棵大树下站着,看样子像等人。 她今天穿一件碎花儿长袖衬衫,浅灰色的裤子,两条长辫子上扎着蝴蝶结,脸上焕 发出少女特有的光泽。我走到她身边,问她:“百美,你在等谁呀?” 她瞪着大眼睛瞧着我,抱怨说:“你怎么这样晚才出来?我在这里等了你足有 四十五分钟了。” 我一看见她的大眼睛,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甜丝丝又痒酥酥的,既想 多看几眼,又不敢多看,怕她看出我心里的想法。见她说话的时候略显焦急的样子, 似乎有要紧的事情找我,心脏不由得“噗噗”地跳得更快起来,急忙问:“等我? 有什么事儿?” “我哥从工读学校逃出来了。”她皱起了眉头。我突然发现,她犯愁的时候, 也那么好看。“他让同学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眶一圈儿黑,腮帮子也让人家打 肿了……” 我心里暗暗好笑:像他这种只知道欺负别人的主儿,怎么也会挨打?这不是笑 话了么?他的横劲儿哪儿去了? 百美接着往下说:“他进工读的头一个晚上,就让人家狠打了一顿。事情是这 样起的:熄灯以后,有一个叫外号叫‘独眼龙’的,要我哥陪他去一趟厕所。我哥 还以为他胆子小,就陪他去了。到了厕所,独眼龙进去拉屎,我哥还在门外等他。 十分钟以后,独眼龙叫我哥进去,我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进去一看,只见他撅着 个腚要我哥给他擦屁股。我哥还当他是逗乐子,说了一句:‘哥儿们,别开玩笑了。’ 不料他站起来冲我哥就是一个眼炮,把我哥打倒了。我哥刚站起来,又挨了一个耳 擂子,把我哥都打懵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人家。回到宿舍里,有人问:‘怎 么样了?’独眼龙回答:‘生皮子,没鞣熟。’那个人就在我哥的膝弯后面踹了一 脚,我哥一个立足不稳,‘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那人说:‘他是我们的头儿,你 知道吗?凡是新来的,都要先拜山门,这是规矩。只有过了这一关,才算是工读学 校的学生。快磕头吧!’我哥没磕头,挣扎着想爬起来,后面又一个人上来给了个 脖拐子,打得我哥两眼冒金花儿,接着一条床单兜头盖脑飞了过来,把我哥罩在下 面,四五个人就把我哥摁在床上拳打脚踢,打够了,还要我哥给独眼龙磕头。我哥 让他们打怕了,只好老老实实给独眼龙磕了头。可饶是这样也还不行,他们还老找 茬儿打他。他没有办法,只好跑出来了。” “学校来找过他没有?” “有个队长开一辆带斗的摩托到家里来过一趟,我妈告诉他我哥没回来过,队 长就走了。其实,我哥在他奶娘家呢。我找你,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些事,我要说的 是……” 正好有一个人从我们身旁经过,还回头来看了看我们。百美警惕地把话又咽了 回去。我呆呆地望着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等那人走远了,她接着说:“我哥 进了工读,不怪他自己,反而怪别人跟他过不去,说是要好好儿报复一下把他送去 工读的人。我怕他算计你,这才在这里等你,要你注意。” 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她总算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了。商百富是不是会来算计我 呢?我心里也没底。他这个人做事不分青红皂白,从来不讲理,却说到做到,不达 目的誓不罢休。不过我得说几句安慰的话,好让百美放心:“你别担心我。我不去 惹他,他总不会来惹我的。他说的是要报复送他工读的人,我又没送他工读,他干 嘛要报复我?” 百美眨巴着大眼睛,盯着我的眼睛看,忽然眼眶里充盈着泪水,无限深情地说: “长根哥,我总怕他会找茬儿打你,老也放心不下。你是知道的,我哥和我妈一样, 不分好歹,就像狼一样,你对他再好,他还是要咬你。我担心你会吃亏,也担心他 以后不知道会走到什么道路上去。”说着,向我靠近了一步,好像怕我现在就会被 她哥哥抓走似的。 她对我的关心,使我十分激动。趁她抬手擦眼泪的工夫,我抓住了她的手,合 在自己的掌心里,摩挲着,揉捏着,似乎是表示对她的感谢,又似乎表示我对她的 爱。我从来没有如此忘情地和一个姑娘握过手,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电流,连续地猛 击我的心脏,说不清是麻是酥是痛是痒,我不由得全身哆嗦了起来,几乎不能自制。 她俯首低眉,柔顺地让我握着她的手,也没有抽回去的意思,尽管一朵红云倏地飞 上了她的脸颊,反倒靠得我更近了,而两串眼泪,却从她那长长的眼睫毛中间扑簌 簌地滚了下来。 我有心再说几句知心的话儿安慰安慰她,但是搜索枯肠,竟没有一句恰当得体 话的话可以说,此情此景,以心传心,彼此都懂得对方的意思,但都不必用语言说 出。古人所谓的“此时无声胜有声”,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一会儿工夫,也许谁都没注意我们,也许过路的人都 用惊奇的眼光在看这过于年轻的一对儿。总之,当时我的眼睛里只有她,对周围的 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终于她还是把手从我的合掌中抽了出去,微微一笑,告诉我她要走了。她出来 的时间太长了,母亲根本不知道她到这里来。 尽管我很舍不得她走,但也无可奈何。她刚蹁腿上车,又下来,低声说:“我 哥跟我妈说,谁要是泄露了他躲在哪里,让工读学校给抓了回去,他出来以后,就 往死里整。长根哥,我哥在哪里,你可跟谁也不能说的呀!” “你放心,我不会说的。你哥也不过吓唬吓唬人罢了。” “我想也是。那就再见吧!” 她刚要上车,忽然又站住:“哦,我忘了问了,你爸的伤好些了么?” “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见好,也没加重。大夫说,好是能好的,不过第一要长 时间休养,第二,好了以后,再想当电焊工,大概是不可能的了。” 她忽然又羞赧地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问:“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同意不? ……” 我的心又一次激烈地狂跳起来。我不知道她要我同意什么事情,但我却斩钉截 铁地回答:“不论什么事情,我都同意。你说吧!” “我想到医院去看看你爸爸!” “就这个呀?你肯去,我太高兴了。你是知道的,我爸爸特别喜欢你。” “那你看我什么时候去合适?” “明天下午五点,我在医院门口等你,怎么样?” “行,明天下午五点,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