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百美为忠诚付出代价 我父亲的伤势恶化了。医院的意见,最好转院治疗。因为他们的设备和医疗条 件都不太好。 爸爸单位的工会主席先跟妈妈说通了,然后再来做我爸爸的思想工作。本地没 有太好的医院,由单位出面,联系了空军医院,医疗条件当然是一流的,只是离我 们家远了。空军医院的规矩,不许家属陪住,厂里决定派一个人去护理。 爸爸的转院,本来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拖到了今天伤势忽然又恶化,却是谁也 没有想到,都以为他会渐渐好起来的。据大夫说:按伤势的发展,早就应该出现恶 化现象了,之所以能够拖到今天,完全是他坚强的毅力和乐观的心情,起了药物所 不能起的作用。 舅舅为了我爸爸的转院,超假了。他和空军医院的主治大夫谈了将近两个小时。 大夫开诚布公、毫不隐瞒地介绍了对我爸爸的医疗方案:要做一次腹腔大手术,根 除内脏的病灶,还可能要打开脑颅。要做这样大的两次手术,将消耗他很多的体力, 精神压力一定也很大,希望家里逐渐地做一些思想工作,以免病人突然之间知道了, 精神压力太大了吃不消。 我们从爸爸的病房出来,舅舅边走边劝妈妈:“医院规定家属一律不许陪住, 咱们就不要再三提这件事儿了。这个医院是为飞行员服务的,条件相当好。设在郊 区,环境清静,空气新鲜,姐夫住的是高级病房,又进入了一级护理,平时走廊上 连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你也应该缓一口气儿,休息 休息啦!你天天熬夜,吃不好又睡不好,你自己的身体也已经弱得不行,要是再累 垮了,你叫长根怎么办?” 妈妈走到了医院的花坛旁边,瞥了一眼草坪上正在护士帮助下做恢复体力运动 的伤病员,痛苦地说:“不让我在病房里看着他,我总不放心。” “你这是感情用事。进了这家医院,就一切都要照这里的规矩办事。咱们还是 听大夫的吧。” “妈,舅舅说得对。我和你的心情是一样的,看着爸爸治病,心里当然更踏实 些。仔细想想,也解决不了多大问题,一切还得听大夫的。”我也帮着做妈妈的思 想工作。 “唉……”妈妈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他叫着舅舅的小名儿:“帅男,你 去买车票吧,都超假三天了,该回部队啦!你姐夫的伤,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 不能再耽误你的时间了。” “要是你的心情好起来,我走了也就放心了。”舅舅搀着妈妈的胳膊,走出医 院大门外,向公共汽车站走去。“我想趁今天的夜车走,先到北京,我在北京还要 办点儿事儿。” “帅男,你今年都快三十岁了,怎么还不成家?今天挑学问,明天挑长相,后 天再挑志同道合,像你这样挑法,还有个头吗?”妈妈语重心长地叨叨着,也不顾 舅舅爱听不爱听。“我是没你念的书多,可我知道一个常理:年岁不饶人哪!土话 说:人过三十天过午,半辈子都过去的人啦,还挑什么呀?有些道理,你应该比姐 更明白,十全十美的人,天下是没有的。中国的四大美人,还都有不足之处呢!咱 们尽想到要挑人家了,就没想到人家也要挑咱们么?唉,这都是叫你姐夫的工伤给 闹腾的,来了这么些天,我也顾不上跟你说说这件事儿。今天晚上你就要走了,再 不说说,就没时间了。” “姐,你不了解情况,别给我胡分析呀!我哪里在挑人家了?我是在考虑:我 也许很快就要转业了,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现在都还不知道。我想等我转业 的事情定下来以后,再考虑婚姻的事儿,省得到时候增加麻烦。” “你的想法也许是对的,不过你的做法好像太笨了点儿。再有三年五载不转业, 你都成了小老头儿了,那可就只能让人家挑你了。你要挑,也都是人家挑剩下的啦。” 一谈到舅舅的婚姻问题,我只能听着,不便插嘴。在我的思想上,也为舅舅至 今没结婚感到奇怪:舅舅相貌英俊、知识渊博、现役军官、理想远大,说他找不到 对象,谁也不会相信。难道他真像妈妈说的那样,想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姑娘?还是 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想等转业以后再考虑?三十岁,对农村的人来说,结婚已经 太晚了,但对一个事业型的人来说,也许还太早。很多人都说,结婚太早,对事业 会有妨碍;我却认为,如果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对象,一定对事业有帮助的。我正 想听听舅舅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汽车来了,我们忙着上车,这个话题就没再提起。 车上挺挤的,空座位当然没有了。郊区车,坐一两站的人很少,因此下车的人 也不多,我们上车以后,都只能站着。 在我的面前,一个座位上放着一个红布包袱,包着一个皮鞋盒大小的小木箱。 一个解放军,神情严肃地站在座位旁边。车到下一站,横冲直撞地上来几个小青年, 到处找座位。一个倒挂眉毛的大龅牙挤到了我的跟前,看见这个红布包,就发话说: “喂喂,谁的祖宗盒子,拿起来,让大爷坐会儿。” 站在旁边的解放军很有礼貌地说:“是我的。请你们站一会儿,等下一站有人 下车了,再找座儿吧。”讲的是带湖南口音的北方话。 倒挂眉毛一瞪眼,那两条眉毛几乎就要立起来了:“什么?你自己不坐,却占 了个座位!解放军也有不讲理的。” “我这不能算占座位。请理解我。” “你这不是占座位,是什么?叫你拿起来,听见没有?”一个光头的青年说。 “这是我的战友。他是与土匪搏斗中光荣牺牲的。我奉命送他回家。请理解我。” 舅舅挤了过来,对他们解释说:“这是为国牺牲的烈士,咱们应该尊重他。” “你那么尊重他,就应该把他抱在怀里!”倒挂眉毛揶揄地说。 “我们尊重他,谁尊重我们哪?”光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扮了个鬼脸。 “要让别人尊重,首先得自己尊重自己,还要做出能让人家尊重你的事情来。 如果你也能够与坏人坏事作不调和的斗争,我们大家都会尊重你的。” “什么?要等我死了才尊重我呀?那我还是凑合着活着吧!” 车上的乘客有的用不满的眼光瞪他们,有的鼻子里“哼哼”两声。那帮小青年 见再说下去将激起众怒,正好车到站停下,他们的同伙儿喊了一声:“算了,算了, 我们不坐了,下车!”边说边挤下车去,最后一个下车的人,还回头甩下一句: “傻大兵!” 售票员从车窗上伸出脑袋去喊:“喂,喂!你们还没买车票呢!” 走在最后面的大龅牙回过头来龇着牙说:“车上没座位,大爷们不坐了!你要 是能给我们每人找到一个座位,大爷照章补票!”说着,又装了个鬼脸,扬长走远 了。 我去给舅舅买车票回来,还没进门,看见百美从她家出来,手里提着个菜篮子, 看样子是要上街去买菜。她一眼看见我,急忙走过来,放低了声音说:“长根哥, 我问你一件事儿。” 我的心猛烈地狂跳起来,猜想一定是她哥被工读学校抓回去了。天,但愿她不 要问我这件事儿! “我哥让工读学校抓回去了。”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盯着我的眼睛。“你 说,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在她那咄咄逼人的眼光注视下,我不得不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应该 怎么说呢?在她的面前,我必须说实话,不能骗她。要是我跟她说了瞎话,我一定 会后悔一辈子,一定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我宁可让她狠狠地批评一顿、臭骂一顿, 甚至让她打一顿也行。我感觉到自己的鼻子尖儿上出汗,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 “百美,这件事情,是我做的。不过你一定要理解我、谅解我。你不知道,他为了 报复,把李主任、蒋老师和朱师傅家的窗玻璃全用弹弓子打碎了。我要是不告诉老 师他藏在什么地方,第一是不知道他还要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情来,第二是我明明 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要不说,我也就和你哥一样犯了罪了。我的良心上怎么也过 不去……” “我哥一被抓回去,我妈就把火气都撒在我们姐妹身上。被她骂得最凶的当然 是我。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是我告诉了你我哥的住处,你去告诉了老师,老师通知 了工读,这才半夜里一掏一个准儿,把我哥抓回去了。”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用 幽怨的眼光看着我:“真没想到,你会……” “我仔细想过了,我觉得你哥要是不改改他的性格,往后会出大问题的。他早 点儿回工读,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绝不是唱高调。” 但是百美出于兄妹之情,不理解我的用心,她既不说我的话对,也不说我的话 不对,只是白了我一眼,用半带哭腔的声音说:“我也知道他让我妈给惯坏了,办 的那些事情也实在缺德,可他总是我的哥呀!那天我要不告诉你他住哪儿就好了。” 说着,她流出了眼泪,抬手去擦。 我一眼看见她的手背红肿,一把将它捧在手里,她想抽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我捧着她的手再仔细一看,只见手背肿得老高,中指发黑,食指也红肿了。我着急 地问:“你的手怎么啦?” 她眼泪汪汪:“没,没怎么。” “你的手到底怎么啦?一定要跟我说实话!”我几乎是跺着脚说。 “我妈用撖面棍儿打了我两下。”她哭了。 “是不是逼问你来着?” “她猜想一定是我告诉你哥哥的住处。” “你承认了?” “怎么能呢,就是刀子架在脖子上,我也不能承认的。你也一样,她要是找到 你,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这个我知道。明天晚上,你在门口等我,我给你开点儿药来。刚才我是买火 车票去了,我舅舅要回舰队,今天晚上七点半的车。我得赶紧告诉他,他还不知道 票子买到买不到呢。” “你舅舅真好。一会儿我也到火车站去送他,行吗?” “当然行。我舅舅一定也很高兴的。他说他也很喜欢你,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 要我鼓励你好好儿自学呢!” “那好,一会儿咱们车站见!” 我站着目送她,等她走远了,一转身,只见舅舅就站在门口望着我笑。我羞红 了脸,舅舅却还不放过我:“情绵绵,意切切,难舍难分嘛!” 我给舅舅说了她妈妈为什么打她以及今儿晚上要到火车站去送他的事儿,舅舅 说:“关于商家的事儿,你妈都给我说了。你爷爷一辈子都想离开这个地方,你爸 爸也想尽了办法要搬走,除了这里本来是土地庙这一条之外,还有一条,就是想躲 开这商家。古代有孟母三迁的故事,做一个现代人,想搬一次家,可不像孟母那么 容易。不过你妈也说了:这个百美可不像她妈,样样都好,是个打着灯笼都没地方 找的好姑娘。可惜的是投错了胎,懂事的孩子摊上一个不懂事的妈,还有一个猪不 啃狗不咬的哥哥!你们俩好,你妈并不反对,不过希望你们不要荒废学业。百美是 个聪明孩子,我相信她总不会妨碍你读书的。你呢,也一定要好好儿辅导她继续自 学。以后的社会,没有文化可是寸步难行的呀!”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就和舅舅进屋去了。 七点钟,我送舅舅到车站。妈妈这一回没去送他。因为她每次去送舅舅,都要 大哭一场,回来还要难受好几天。七点过一点儿,百美来了。她给舅舅买了香蕉、 苹果,还有两盒烟。在月台上等车的时候,舅舅又鼓励了百美一番,直到火车进站 了,才和我们握手告别:“孩子们,我祝你们快乐幸福,我回到舰队,会给你们写 信的。” 火车徐徐开动,舅舅从窗口探出身子来向我们招招手:“再见,百美,别忘了 我给你说的话,要抓紧时间自学!再见!” 火车的影子在远方消失。我和百美手拉手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告诉她我们交 朋友已经得到了母亲的默许,从此我们至少在母亲的面前可以“半公开”化了。百 美听了虽然没说什么,显然她也很高兴,走路的时候,靠得我特别近,在我家门口 分手的时候,还让我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我的心一直在狂跳着。想想舅舅三十岁的现役军官,还没有对象,我初中还没 毕业,却有了女朋友了,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