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是工伤还是谋害 工厂在处理我爸爸的工伤事故上,出现了问题。 我父亲属于工伤,这没有争议,劳动局也批了。但对于工伤事故的原因,却拖 了半年多,还迟迟不作结论。劳动局派人来过三次了,配合厂里作了调查,工人也 提了许多意见,事情已经越来越清楚:我爸爸的工伤,是有人蓄意制造、也就是被 人陷害的。全厂上下议论纷纷,如果不依法惩办陷害者,职工们不服气,厂里的生 产就将无法进行下去了。 我父亲出事故,经过是这样的:厂里要安装一台大型冷却塔,关于安装和焊接 任务的安排,厂里出现了分歧。技术厂长莫忠信主张把任务交给八级电焊工周炳义; 技术处主张交给我爸爸。这个周炳义,是从弗拉尔基调来的。调来的原因,第一是 嫌那里荒凉偏僻,交通不便,第二莫厂长是他的姐夫,是以“技术骨干”的名义随 着他姐夫一起调过来的,不但调动方便,许多地方都能占便宜。后来才知道,在弗 拉尔基原厂,他是个六级工,一调动,也不知道怎么变的戏法,就变成八级工了。 他的技术,据他自己说是全国第一流的,在厂子里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都说 人家的技术不如他,但是在辽沈化工厂的电焊大会战中,他却是考试不及格,被索 德尔洛夫刷回来的一个。那件事情对他打击很大,到处宣传苏联专家浅薄、主观、 蛮横,不识人才。大伙儿碍着他是厂长的小舅子,不跟他一般见识,也没理他。等 到我爸爸凯旋归来,他却恨上我爸爸了,在工作上老找我爸爸的茬儿。这些情况, 技术处的人当然都知道。 莫厂长提议把冷却塔的焊接任务交给周炳义,其目的,当然是想给他小舅子捞 回面子的意思。冷却塔的安装虽然是一宗大活儿,却不是什么细活儿,估计周炳义 那两下子完全拿得下来。不料技术处却坚决反对。论技术,周炳义完全可以胜任, 但是他干活儿一向粗心大意,特别是一干二十几天的大活儿,万一出了点儿质量事 故,返工倒是小事,如果在运转中出了问题,全厂为此停产,事情可就大了。双方 意见不同,相持不下,最后由总工程师拍板,从安全可靠出发,决定把冷却塔的地 面焊接和高空焊接两道工序的任务全都交给我爸爸去完成。 地面焊接完成,工程队已经把十几米高的脚手架搭好了。我爸爸在高空焊接了 十四天,估计再有一天就可以提前五天完成任务,没有想到在最后一天出了这样大 的事故。 劳动局的人来厂协助技术处调查事故原因,把工程队队长和架子工叫到厂办公 室,让他们详细汇报搭脚手架和跳板的经过,参加会议的除技术处人员外,有莫厂 长、工会主席、总工程师和劳资科科长。 “我们搭这个脚手架,思想上是很重视的,因为上架的人很多,还不能影响吊 装部件,所以在施工之前开过动员会,会后还讨论过。”工程队队长先介绍情况。 “架子是二寸钢管,用铁扣子联接,12mm螺钉拧紧,事后经过认真检查,完全合格。 架子并没有问题,出问题的是跳板。”他回过头去,对一个老工人说:“牛师傅, 你把跳板的情况说一说。” “我们工程队,不论搭什么脚手架,跳板的检查工作一直由我负责。冷却塔脚 手架上用的跳板,都是我亲自一块一块地经过检查挑出来的,一寸多厚的跳板,就 是同时上去十个八个人,也绝不会断的。干了十几天,上去过那么多人,一直没出 过什么事儿。最后一天,只有章技术员一个人上去焊活儿,脚下的跳板忽然断裂了,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儿。出事故的当天,我就去检查过,可是现场根本找不到那块 断裂了的跳板。据说章技术员摔下来的时候,断裂的跳板还砸到了他的胸口上;章 技术员送医院的时候,好多人都看见过那块断跳板的。可是等我听见消息去检查跳 板的时候,竟不见了。保卫处觉得这是个问题,就一个车间一个车间挨着找,所有 的人都问过了,没一个人收起来过。一个架子用多少块跳板,我都有数的,一查对, 总数少了两块:就是最高处的那两块。保卫处干部只好全体出动,分头带领一批工 人在全厂所有的地方找了四个多小时,才在一段报废了的暖气沟里找到了。两块跳 板,已经断成了四截。检查断面,发现在跳板的中间部分有人用锯锯过,只锯反面, 还留着三四毫米没有锯透,从正面看,是根本看不出来的。我证明:这两块跳板是 脚手架搭成以后被锯的,所以这一次的工伤不是责任事故,而是蓄意破坏。” 牛师傅说完了,劳动局事故科王科长请厂里的保卫处李副处长讲一讲调查的结 果。李副处长似乎很为难的样子,支吾了半晌,这才简单地说:“我们经过深入了 解,最后查出来,这事儿是一个电焊工干的。他出于妒忌,把跳板锯了。他已经写 了检讨,承认了错误。” 李副处长的话刚说完,与会的人有的惊讶,有的发愣,有的还不相信:“这怎 么可能?出于妒忌,能这样害人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啊!” 有人叹气:“真是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 有人愤愤然:“章师傅那么好的人,还有人要害他!要是章师傅有个三长两短, 一定要害人的人偿命!” 有人轻轻地踢了刚才说话的人一脚,同时用眼睛和下巴颏儿向莫厂长那边示意。 王科长却咄咄逼人地问:“李副处长,这就是你们的调查结果?处理结果呢?” 李副处长好久没有则声,却用眼睛看着莫厂长。 莫厂长从一到会场就有点儿心慌意乱,坐立不安,脑门儿上一个劲儿出虚汗。 听见王科长的责问,李副处长又不发言,只用眼睛看他,知道再也逃不过去了,只 好结结巴巴地说:“李副处长已经把调查报告送到厂部,也提出了处分意见。只为 ……只为最近厂部事情多,顾不上讨论这件事情,所以……所以就……拖下来了。 对被害者,我们已经通知工会多给补助,尽量给予最好的医疗……” 莫厂长是出名的大嗓门儿,上千人的大会上做报告,不用扩音器,坐在末排的 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语言更是生动有趣,妙语连珠,总结起成绩、优点来,甲乙 丙丁,一二三四,没完没了。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不但声音低得三米以外就听不 清,给自己辩护,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这时候,与会者心里大都明白了那个搞陷 害的电焊工是谁,也明白为什么拖了半年之久厂部迟迟拿不出处理意见的真正原因 了。于是会场上出现长时间的沉默,难堪的沉默,只听见抽烟和咳嗽的声音。 最后还是劳动局的王科长打破了沉默:“这样吧,请莫厂长在百忙中抽出时间, 广泛听取各方面的意见,与厂领导们尽快拿出一个处理意见来,报到劳动局。在处 理意见落实以前,先不要告诉受害者家属。这件事情,性质恶劣,后果严重,影响 极坏,不论拖多长时间,肇事者都要负法律责任,都会受到严肃处理的。” 每年的清明节和爷爷、奶奶的忌日,都是爸爸带着我们全家一起去上坟,今年, 只好我和妈妈两个人去了。 爷爷死在奶奶后面,是和奶奶合葬的,坟在半山坡上,面向十几里外的大海。 这叫“前有出路,后有靠山”,应该是块风水宝地,实际上是个乱葬岗子。那时候 还不提倡火葬,哪家死了人,大都送到这里来埋葬。有钱的把坟墓修得富丽堂皇, 没钱的不过是黄土一抔. 我爷爷、奶奶的坟墓当然不会太好,不过也不算太次,至 少前面有一块墓碑,坟的四角还栽了松柏。 到了爷爷的墓前,妈妈点着了香烛,跪着叩拜,嘴里默默地念叨:要爷爷、奶 奶保佑爸爸的伤好得快,早日恢复健康,要爷爷、奶奶保佑我听话长进,成绩优异, 又烧化了纸钱,还叫我也过去磕头。我却只是给爷爷、奶奶鞠了几个躬,就用铁锹 铲土把坟头加高。这活儿以前也是爸爸干的,看样子以后都得我来干了。 我没见过奶奶。可爷爷活着时候的那张宽脸膛,死时候的那张瓦刀脸,特别是 露肉的破衣服上肥大的虱子成堆地爬进爬出,在我幼小的脑海里印象特深,什么时 候一闭眼睛似乎都能看见。 爷爷是撑死的。每次爸爸来上坟,总要念叨这是他的过错:“当时如果不给他 吃那么多东西就好了。”事后爸爸才想起来,饿极了的人,是不能一下子吃很多东 西的,特别不能吃烙饼、煮鸡蛋这一类发胀的东西,应该先给他喝稀粥,喝撑了也 没关系。爷爷从劳工营里和人家一起跑出来,有的半路上被打死了,有的活着就喂 了狼狗了,有的抓回去活活折磨死了,爷爷能够平安地跑到家,应该说是一件十分 不容易的事情,可是刚进门就吃多了,撑死了。 爸爸总为这件事情自责,说是没有尽到做儿子的孝道。妈妈给他解心宽,说是 撑死总比饿死强。 我看着这满山坡上的坟墓,像一个城市,有的如高楼大厦,有的如平房、窝铺; 忽然想起了爷爷活着时候常说的一句话:人死如灯灭,虎死不如羊。隐隐觉得:人 的一生,苦日子太多,甜日子太少了。多数人从小到大泡在苦水里,没见过一个晴 天,从黑头发熬到白头发,从满脸嫩肉熬到满脸皱纹,从一身犍子熬到皮包骨头, 尽管如此,还是要没日没夜地奔波劳碌,拖儿带女,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最后 一头栽倒,埋进黄土里,于是儿女们继续走这没有尽头的路,走出了几千年的文明 历史,走出了人类历史的长河。人类中,当然也有所谓的“人上人”,他们有权有 势,前呼后拥,英明伟大,名扬四海,一旦死了,来一个“重新评价”,能够不被 后人从坟墓里挖出来鞭尸,就算是万幸的了。…… 这里是死人的世界,不管他们活着的时候如何显赫,如何渺小,如何英明,如 何愚蠢,如何富贵,如何贫穷,也不管他们是老死的、病死的、被杀的、自杀的, 如今全都无知无觉了,全都平等了,再也没有权力、没有欺诈、没有你争我斗,没 有喜怒哀乐……,剩下的只有宁静,永恒的宁静。 我奇怪我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我不是个哲学家,我还是个孩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