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朴队长难做的工作 商百富半夜里被工读学校“掏”了回去,当夜先关进了“小号”。第二天上午 八点多钟,朴队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谈话。 朴队长名叫朴诚,是从市局刑警队调来的。他早先在部队里当侦察兵,转业到 地方当刑警,如今又调来工读学校当队长。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么多年来,腰间 就没离开过手枪。 朴诚两口子都是朝鲜族人。这次朴诚提升当队长,他自己很满意,可他爱人却 坚决反对。第一,工读学校设在郊区的山沟儿里,离家远,一两个星期才能回一次 家,回家的机会比当刑警更少了。第二,这工作比当刑警更不好做:进工读学校的 学生,个个都是学校里实在没办法教育了,这才送来进行强制性教育的。这些孩子 大都很聪明,但由于受家庭的坏习惯、社会的恶势力影响,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儿, 学坏容易学好难,在学校里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烧不熟、煮不烂的,老师们对他 们也没有办法。他们好像在走独木桥,拉一把,可能平安到达彼岸,晚一步,再次 失足,就会掉进万丈深渊。工读学校要把这些有劣迹的学生教育好,实在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情。管工读生,与管理犯人不同。管犯人,面对的是罪犯,虽然政策也规 定不许打骂,但是对于调皮捣蛋的罪犯,打几下骂几句,在公安机关特别是基层单 位,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可在工读学校,面对的是“可以教育好的”学生,虽 然带有强制性,允许上手铐,允许关禁闭,却不许口出恶言,更不许鞭笞相加。思 想工作的难做,可以想象。 尽管妻子反对,可朴诚还是信心十足地扛上铺盖卷儿走进了工读学校的大门。 爱人思想不通,慢慢儿做工作嘛。 商百富歪着脑袋梗着脖子,站在朴队长的办公桌面前,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逃跑?”朴队长嗓音洪亮,严肃地问。 商百富浑身一悸愣,眨巴眨巴小眼睛,舔了舔厚嘴唇,却没说话。 “我问你话,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商百富无可奈何地回答,声音很轻。 “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要跑?” 商百富眨了眨眼睛,还是没回答。 “我问你,为什么要跑?” 商百富心里嗵嗵直跳。这种感觉,以前可没有。在学校的时候,每次回答蒋老 师或别的老师问话,愿意答就随便说两句,不想答就一声不吭,老师也无可奈何。 可今天在这公安人员面前,特别是昨夜戴着手铐被抓回来,又关了半夜小号以后, 他体会到这里跟学校的不同了。因此,他知道在队长的面前,一定也与在老师的面 前不一样。“我要是咬住了牙关愣是不说话呢?后果将会是怎样?”他想了想,决 定先淌淌河水的深浅:“随便你问什么,我给你个死活不开口。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他这样想,就这样做,大黄板牙一咬下嘴唇皮,眼睛一斜,恰巧看见朴队长办公桌 上那副锃亮的手铐。这东西是啥滋味儿,昨夜晚他可领教过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 “商百富,我问你的话,你听懂了没有?” “懂。”商百富怎么也憋不住了,低低地应了一个字。 “回答我,你为什么要逃跑?” “我,我……”他吞吞吐吐地正要说话,这时候电话响了,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朴队长接过电话,接着问:“你到底为什么要逃跑?回答我,不要躲躲闪闪, 是怎么回事儿就说怎么回事儿!” “我被他们打得受不了啦!” “谁打你了?”朴队长似乎有点儿意外。 “独眼龙和他们那一伙儿。” “为什么打你?” “我来的那天晚上,独眼龙要我陪他上厕所。拉完屎,他撅起腚要我给他擦屁 股,还说这是新来的学生服不服他管的考验。我不干,他就在厕所里打了我一顿。 回到宿舍,他跟他的那一帮人一说,他们就要我给独眼龙磕头赔礼道歉。我不肯, 他们七八个人就一起上,又伙打了我一顿,还用烟头烫我。我实在受不了,只好跑 了。” 这又出于朴队长的意料之外。在工读学校里,怎么还有人敢称王称霸,欺侮新 来的同学?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他还要调查。他把这事儿记了下来,接着问: “你从什么地方出去的?” 这可是商百富不想实说的问题。昨天半夜被抓回来,还在摩托车上,他就想过 要找机会再跑,所以从什么地方跑的,绝对不能说出去。他用眼角的余光探索着朴 队长的脸色,试探地说:“我,我是趁值班人员不注意,从大门溜出去的。” 朴队长的脸色果然立刻就变了,厉声喝问:“你说的是实话吗?” 商百富头皮发麻,支支吾吾地还想打马虎眼儿:“我都被你们抓回来了,还敢 说瞎话么?” “你倒真有本事,大门口都能让你溜出去。你不肯说实话,说明你还想逃跑。 说,你究竟从哪里跑的?” 商百富心里也明白,自己的话是很难自圆其说的。大门口有值班人员昼夜值班, 谁也没那本事从大门溜出去,何况他跑的时候是夜里,大门是关着的。看起来,不 说实话这一关过不去,尽管他十分不愿意,可犹豫了半天儿,还是说了实话:“我 是从女厕所的墙上跑的。” “那你为什么要说是从大门口跑的呢?” “我记错了。” “哼哼,真是笑话了,自己从哪里跑的,也会记错了?你商百富不是这样健忘 的人吧?你不肯说实话,是打算第二次逃跑还从这里出去,是不是?” 商百富的两个太阳穴上血管贲张,一蹦一蹦地跳着,手心儿直出汗。他没有勇 气说是,更没有勇气说不是,只是无奈地低下了头。 朴队长暂时停止了问话,他在思考:女厕所周围的地形和男厕所没有什么不同, 墙上也没有缺口,为什么商百富偏偏要从女厕所的墙上逃跑呢?沉思了好久,终于 恍然大悟:原来女厕所的墙外,有一棵大杨柳树!奇怪的是,商百富进工读学校才 几天,怎么就能找到这样一个逃跑的门路呢?这一方面固然说明自己的工作做得不 到家,还有漏洞,但若没人给他提供信息,商百富的脑子,真有这么好使么?这么 一想,不由得警惕起来,放低了调子,好好地问:“商百富,你第一次进工读学校, 第二天就跑了。你怎么知道女厕所那里能跑出去呢?” 商百富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说了:“十一中有我的一个哥儿们,在这里呆过。 他好几次逃跑出来,告诉我们说:女厕所墙外有一棵杨柳树,只要蹬着厕所的窗户 上了墙,就能够着墙上面的枝条翻上树,从树干上溜下去,一点儿也摔不着。我头 一次上厕所,就注意到这棵树了……” 朴队长用铅笔直敲自己的脑袋:监狱墙外五米之内不能种树,这是有明文规定 的。这里虽然不是监狱,但一样要防止学生逃跑。自己是公安局出来的,怎么就没 注意到这一点呢?为了不在学生面前失态,他转了个话题:“你对自己的逃跑行为, 有什么认识?” 商百富估计不会顶雷了,又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我逃跑不对,可这是 被他们逼出来的……” 朴队长立刻阻止他说下去:“他们打你,是违犯校规的行为,你应该积极检举 他们才对,你采取逃跑的方法,可就是消极行为。我现在再问你:你躲在你奶妈家 里,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你妈的主意?” “是我自己的主意。” “你妈知道吗?” “我走之前给她说了。” “你这个妈呀,她要是不改变对你的态度,他会害了你一辈子的。” 商百富一听,朴队长的口气越来越缓和,看样子这场暴风雨就要过去了。不料 朴队长语气一转,接着说:“你在学校不好好儿念书,到了工读学校没吃几顿饭, 就逃跑了。这样发展下去,你还想学好吗?你想想,你父亲在外面做木匠活儿,一 斧子、一刨子的,要流多少汗,才能挣回钱来养活你们一家子。你也不想想,你家 里就供你一个人读中学,你的三个妹妹都没能上中学。你再不好好儿读书,对得起 你父亲吗?你在学校里,上顶老师,下欺同学,用玻璃碴儿划女同学的裙子,用开 水浇花儿,还嫁祸于人,成了班上的害群之马;在校外还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拉帮结派,参与打群架;学业呢,一问三不知,作业从来不交。你说你这样下去, 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商百富知道已经进入谈话的尾声,自己最担心的问题,队长没问,就赶紧表态: “队长,我错了,今后我一定改,一定当一名好学生。” 朴队长笑笑:“你来的那天,我找你谈话,你不也是这样表态的么?要当一个 好学生,可不是嘴巴上说说就算的。我再问你:上工读学校,跟你原来上二中有什 么不同?” 商百富边思索边说:“工读学校,不学习要强制学习;要在学校里吃,在学校 里住,不许随便外出;半天学习,半天劳动;还有……还有公安人员来当管教队长。” “你应该知道,在工读学校里,有立功受奖的机会。如果你能揭发别人的犯罪 行为,可以将功折罪的。只要你好好儿学习,遵守纪律,不再犯错误,可以提前回 到原来的学校去读书,升高中、服兵役,都不受影响。反过来说,如果你在工读学 校不好好儿学习,继续犯错误,新账旧账一起算,先送你到少年犯管教所,等你年 满十八岁了,再判你的徒刑,进监狱劳改,那后果就不堪设想啦。” 一听“监狱”两个字,商百富就心发慌、手发抖,眼冒金星肝儿颤。小霸王史 忠倒在刑场沙地血泊中的镜头,又在他眼前闪现。那个地方,可去不得!他的嚣张 气焰,不由得熄灭了一多半儿。再听听朴队长那恳切的谈话,语重心长,说的可都 是实话。他以前只觉得欺侮别人是一种乐趣,是一种英雄好汉的行为;进了工读学 校,生平第一次被别人欺负,才知道挨打受气的滋味儿是不好受的。他也隐隐觉得, 自己这样下去,确实是在走史忠走过的道路。这条路,他可是并不愿意走的呀!他 正在思前想后,耳边又响起了朴队长那浑厚低沉但却显得很亲切的声音: “商百富,你愿意好好儿学习,改正错误,早点儿回到你的母校去吗?你想让 你的父母放心,让所有认识你的人都看得起你,都夸你是好孩子、有出息吗?” “我愿意!”这一回的答复,响亮而肯定,似乎他真的下了决心了。 “那么,你用什么来表示你的决心呢?” “我好好儿学习。这回我一定改正错误,不再逃跑。” “空口说白话,是没有用的。要想改正错误,首先得认识错误,要想认识错误, 首先得承认错误。你这回逃跑,在外面又犯了什么错误,你能大胆承认吗?” 商百富的心又剧烈地狂跳起来。怕什么偏来什么。难道自己这一回精心策划的 绝密行动,朴队长也知道了?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低头沉思,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商百富,”朴队长似乎等不及了,语气又严厉起来:“自己做的事情,难道 还要考虑吗?你回答我:你是怎么把朱师傅家的玻璃打碎的?又是怎么把葡萄打得 满地都是的?” 这可真是当头一棒!朱师傅家的事儿,谁都没看见,也没跟谁商量过,朴队长 怎么知道了?还有别的事情呢,是不是也知道了?他有些晕头转向,正不知怎么回 答是好,朴队长又说话了: “现在给你一次机会,看你是不是真的想改正错误。告诉我,你是用什么把玻 璃打碎的。” 朴队长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但是商百富却感觉到与自己的距离又拉远了: 这家伙真厉害,他什么都知道! “你用什么打的,其实我也知道。让你自己说,第一是看你老实不老实,第二 是看你有没有决心改。” “我用皮弹弓打的。”商百富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他想在朴队长面前争 取一个好印象。 朴队长点点头,开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信封,一面从信封里倒出几个弹珠 似的的小圆疙瘩来,一面问:“这是你的吗?拿它干什么用?” 商百富大吃一惊,没有想到朴队长连罪证都掌握了,幸亏自己脑子灵,没有否 认。这东西,是他用粘胶泥精心制作的。别人玩儿皮弹弓,都用小石头子儿做弹子; 他听人家说,大夏天的用粘胶泥做出弹子来,晒干了,像石头一样硬,却比石头圆, 所以瞄得准,打得远。每年夏天,他都要做出一大批来,装满一木箱,主要用来打 鸟儿。这一回用来打玻璃、打葡萄,是他的临时发挥。在事实面前,他没法狡赖, 只好承认说:“这是我用来打玻璃、打葡萄的坭球儿。” “那么,我再问你:你为什么要跟朱师傅过不去呢?” “我……我错了。”豆大的汗珠子从商百富的额角上流了下来。 “你当然错了。不仅仅是错了的问题,应该说这是破坏,是犯罪!”朴队长的 话像一把铁锤重重地砸在商百富的心上,砸得他眼前金星乱迸,晕头转向。“现在 你正面答复我:你为什么要和朱师傅过不去?” “我打开水浇花儿的事儿,是朱师傅告诉蒋老师的。” “难道朱师傅这样做不对吗?” “他这样做当然是对的。可我当时没这样想。” “除了朱师傅家的事儿,你还做过什么错事儿?” “没了。真的没了。”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完全不像他平时说话的大嗓门儿。 “商百富,我不完全掌握你的材料,今天我也不这样问你话了。我知道你以前 好耍滑头,爱玩儿个小聪明,所以今天也抱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一个人做的事儿, 只要自己不说,就没人知道。那么,你想想,朱师傅家的事儿,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告诉你,你跑出去以后,都干了些什么坏事儿,我全清楚。装糊涂对你没有好处, 只能加重处分。还是你自己说吧。说出来,证明你有了认识,证明你真的想改,考 虑到你的态度,我们可以从轻处理。” 别看商百富干坏事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真要处理他,他还是害怕的。他怕蹲 监狱,怕进少管所,也怕昨天夜里的那副手铐子。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犹豫了足 有半分钟,终于吐了口:“李主任家的玻璃,也是我砸的。” “还有呢?” “还有,……蒋老师家的玻璃,也是我砸的。” 商百富所犯的错误,不论是进工读学校以前,还是进工读学校以后,都可以说 是行为极端恶劣、性质十分严重的。对这样屡教不改的坏学生,本应该升级送他到 少管所去,至少也应该延长他工读的时间才对。但是:一条五寸长的鱼,在小河沟 儿里,可能被认为是大鱼,在池塘里,就是小鱼,一旦到了大海里,可就连小鱼都 算不上了。商百富在二中,人人挠头,是个坏学生;送到了工读学校,横向比较起 来,他的这点儿“罪行”,只能算是“调皮捣蛋”的范畴,还不能算是最坏的学生。 朴队长和校长研究了好久,觉得商百富最后能够承认错误,而且还写了一篇二百来 字的检查,总是进步的开端,应该鼓励。因此,最后只宣布记过处分。经过调查, 独眼龙和他的那一伙儿的确有过无故殴打同学的行为,视情节轻重,也分别给以记 过和警告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