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商家三姊妹 我出去买酱油、醋,看见工读学校的朴队长、教导主任和商百富的班主任老师 开了一辆三轮摩托到商家家访。 我从副食店出来,迎面碰见了商百香。这个小姑娘,天真活泼,既调皮,又可 爱,在姊妹三个当中又数她长得最好看,谁见了都喜欢。她走到我身边站住了,上 下打量着我。我跟她打招呼:“百香,你买什么来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盯着我的脸细看。我不知道 她要干什么,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她忽然说:“长根哥,你和我姐的事儿,我都 知道。” “我和你姐的事儿?”我愣住了。我一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事儿。 “得啦,别装了,你以为我小,什么都不懂吗?” “不,不。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你爱我姐。” 她不会转弯抹角,直言说出,羞得我的脸像一张大红纸。 “哟,还磨不开呢!” 她拉起我的手,我只好乖乖儿地跟她一起走进副食店。这小丫头,现在变成了 我的主宰,要我向东我不敢向西。要不是店里有那么多人,我真想在她那红扑扑的 脸蛋儿上亲一口。 她买了一盒红梅牌香烟,拉起我的手又一起走出副食店。 我们俩肩并肩地一起往家走,她忽然扬起脸来,眨动着长长的眼睫毛,神秘地 说:“长根哥,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可不许去问我姐,也不许生气上火,做得到 吗?” “行,我一定做到。”我不加思索地立刻答应,是因为我已经意识到这事儿一 定跟百美有关。 “我不信。你得发誓。”她站住了脚,十分认真地说。 “好,我发誓。”我也站住了,也十分认真地说:“不管你告诉我什么事儿, 我都不跟你姐姐说,也不上火。要是我……” “行了,不要往下说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非常非常机密的大事儿:我姐姐 并不爱你,傻瓜!” 我傻了,脸色刷地变白,眼前金星乱迸。这简直是五雷轰顶。我几乎都站不住 了,一手扶住百香的肩膀,才没有倒下去。百香见我这个样子,牙缝里“嗤”了一 声,噘着嘴不屑地说:“不是说过不许发火的嘛!你这个人真不够男子汉。她不爱 你,你再找一个不就得了?” “小妹,你还没到我们这个年龄,不懂得感情是一种什么东西。世界上什么东 西都可以换,独有感情是没法儿换的呀!”我拉起她的手,激动地继续说下去: “不论怎么刚强的人,谁也经受不起失恋的打击。” “长根哥,你的手着火了,烫得我的手都快要起泡了。你血管里的血,快开锅 了吧?” 这孩子,我这里急得火燎燎的,她倒还有心思跟我打哈哈,看我的笑话。我惦 着讨个实信儿,就不顾百香是个小孩子,冒冒失失地问:“小妹,你姐姐是怎么告 诉你她不爱我的?” 百香神秘兮兮地瞧着我,绘声绘色地说:“有一天,我们姐儿仨闲唠嗑,我二 姐提起了你和大姐好的事儿,说你这个人不错,不料我大姐说:她爱的不是你,而 是另外还有一个人。我们问她爱的是谁,她不说,要我们猜。” 看起来这是真的了。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我可一点儿也没觉察到哇! 她在我面前装得那么爱我,原来都是假的呀!她可真是个超级的天才演员,演技精 湛,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我自己没感觉到,眼泪已经掉下来了。百香一眼看 见,又损我:“你这个人真没劲儿,一听说人家不爱你了就哭鼻子,一点儿小子骨 头都没有。要是我,也不爱你这样儿的!” “不,不,你不知道,我把我的心都给了她了,可她拿它当一块烂肉扔了出来, 你说我伤心不伤心?” “有什么好伤心的?谈恋爱嘛,是两相情愿的事情。你爱人家,人家不爱你, 你就不活了?”说着,还白了我一眼。 “小妹,你应该知道的,她也确实爱过我,是她变了心,又爱上别人了。那个 人,一定比我强。我祝她幸福。我不如人家,可我爱她的心不变,活到一百岁也不 变……”我说不下去了,眼泪又一次涌上了眼眶。“小妹,你能告诉我,她爱的到 底是谁吗?” 百香摇摇头:“我和二姐猜了好半天,谁也没猜对。”她故意卖关子,过了好 一会儿,这才说:“最后,还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他到底是谁呀?”我心急火燎地问。 “别问了,你不知道更好。知道了,不是更难受么?我得走了,我家里有客人, 我妈等我买烟回去呢。”说着,拔腿就要走。 我一把拉住了她:“好妹妹,快告诉我,他是谁?” 她挣脱了我的手,迈出了两步,这才回过头来说:“告诉你,让你哭去吧:她 爱的人儿,叫商百香!”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好个丫头片子,哄得我好苦! 回到家里,就看见门上的信箱里放着二舅的来信。一个信封里,装着三封信: 一封给我父母,一封给我,一封是给百美的。 给我的信上写着: 长根: 你好! 现在正是你紧张复习课程阶段。既是毕业考试,又是升学考试。你可千万不要 过于紧张,适当放松一点儿,是大有好处的。 天有不测风云。假设这次升学考试,出现了事与愿违的结果,我劝你不要气馁。 只要你有决心,上学是学习,不上学也能学习。希望你记住我的话。 你和百美的友谊,要正常发展。友谊来之不易,特别像你们这样的友谊,要珍 惜。不要因为一点儿小事儿就闹别扭。你要多多鼓励她自学,认认真真地学好一门 功课。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写信告诉我。 你爸的伤不轻,虽然医院在全力医治,也可能会留下后遗症。所以,你要经常 开导你母亲,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你是个有知识的青年了,应该比你母亲看得更远 些。 我回到部队,头一件事情就是清理我休假中间攒下的工作。昨天接到海军基地 的通知,要我到海军报社参加通讯员学习班,过两天就要走。这是一次难得的学习 机会。你知道,我是很爱写稿的。 祝你好运! 二舅 他的信我反复看了好几遍。读着他的信,好像他就站在我面前,跟我亲切地交 谈;也好像在听父亲给我讲有关他的故事。二舅身上有许多“坚强的细胞”,这正 是我所欠缺的。我要好好儿向他学习。 但是,写给百美的那封信,我怎么交给她呢?现在,我可不敢到她家去。 自从商百富被工读学校抓回去以后,他妈认定是我告的密,见了我就拿眼睛狠 狠地瞪我。上她家,不是送上门去让她骂吗? 我只好站在窗前呆呆地望着她家,等待机会。大约过了半个来小时,见她妈送 工读学校的老师们出来,百香也跟着。她妈只顾和老师们说话,没注意我这边,百 香心眼儿多,抬头往我这边儿看了一眼,我急忙向她招招手。她点了点头,我就把 院门大开着,等她来。又过了十几分钟,百香来了,见面先笑嘻嘻地问:“长根哥, 不生我的气了吧?” 我拉住了她的手说:“小妹,我可不敢生你的气,有许多事情,我还要求你帮 忙呢!不过以后可别再吓唬我了。我是个老实人,你说什么我都当真的。你再骗我, 我可就不相信你了。” 百香嘻嘻一笑:“世界上也没你这样傻的,给个棒棰就认针。我大姐要是不爱 你,能对你这样好?她爱你不爱你,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个木头人儿啊?这会儿 你叫我来,总不会就为这件事儿吧?” “我二舅来信了,也有你大姐的一封。你看我怎么给她?” “不就一封信么,让她自己来取也行,我给她捎去也行。再不然,你就上我家 去,见了我妈你也叫‘妈’,就说你给媳妇儿送信来了。这不是更好吗?” “小妹又拿我打哈哈了。你不知道这两天我不敢上你家去吗?” “那以后呢?你就不上我家去了?” “先顾眼前吧,别想那么远啦!” “好吧,那你就在家等着,我叫她出来。不过你得先谢谢我。” “行,一定谢你,我给你行个礼吧!” “我才不要那五千年前的礼数呢!” “那等我有钱了给你买一件好东西。” “花钱买的东西我不要!” “那叫我怎么办呢?” “来,在我这儿,”她指着自己脸上的小酒涡儿:“亲上一口!” 啊,我张开了两手,把她搂在怀里,狠狠地亲了她两口。她咯咯咯地笑着喊: “轻点儿,我可不是百美!” 百美来了,穿着白底小碎花儿的连衣裙,像一朵百合花儿,又像一只百灵鸟。 她从来不打扮自己,但她的自然美能气死造化、妒死画家。我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 念头:要是画家要选她做模特儿,我怎么办呢? 百美见我瞪着她傻看,却一句话也不说,“嘻”地笑了起来:“你发什么呆呀? 天气太热,把你热糊涂啦?把我叫来,有什么话,快说!” 我也嘻地笑了起来:“小妹没给你说:我二舅来信了?”说着,把二舅写给她 的信递给她。 她拿起信来就要看,我按住了她的手,又把二舅写给我的信递给她:“那封信, 你回家看吧,先看看二舅写给我的这一封。” 她依言看完了信,不提信里面的事儿,却说:“小妹告诉我,你生她的气了, 是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小鬼,她把我气了个半死,倒说我气她!” 我把百香怎么骗我的事儿说了一遍,百美也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我说:“这 丫头,真是又可气,又可爱!” “你还不知道她在家里那个淘气劲儿呢!她能把你逗得哭不得笑不得,气得你 翻白眼儿,可你还不得不说她可爱。她是我们家庭里的调解剂。百丽比她敢说,可 没她那么幽默。她最厉害的一招,是能制服我妈。” “工读学校的朴队长他们找你妈,为的什么事情?” “还不是为我哥的事情!他被抓回去以后,态度还不错,承认了错误,写了检 讨,又表示要让家里把李主任家、蒋老师家和朱师傅家的玻璃全安上。教导主任说: 考虑到他是毕业班的学生,只要确实有悔改表现,还是要尽量让他回母校参加毕业 考试。老师们来家访,第一是告诉我妈这些事儿,第二是问我妈肯不肯出钱把这几 家人家的玻璃都安上。” “那你妈怎么说呢?” “要是按我妈的脾气,一块玻璃她也不肯安;可是听说安完了玻璃我哥有可能 回母校参加考试,她就一口答应了。” 她没有按照我说的回家以后再看二舅的来信,而是急不可待地把信读完,很感 慨地说:“二舅回部队以后那么忙,还惦着给我写信,我真要好好儿地谢谢他。可 我不会写信,我怎么给他写回信呢?”说着,想起自己没读几年书,悲从中来,眼 眶湿了,赶紧掏手绢儿擦眼泪。 “你先起个草稿,我看看,要是有词不达意的地方,我再帮你改改。” “我怕二舅笑话我。” “你不了解我二舅的为人。等我考试完了,我给你仔细说说。二舅少年时代的 事儿,我本来不知道,爸爸为了鼓励我努力学习,把我二舅小时候受的苦都跟我说 了,要我学习他的进取精神。他的故事生动极了,我感动得眼泪哗哗直流。他可真 是个男子汉。他最喜欢的就是能克服恶劣环境努力自学的人。我保证他绝不会笑话 你。” 她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无限深情地说:“长根,我知道你忙着复习 功课,天天晚上开夜车。可也得有节制,别累着了。这几天,我天天都要等你关了 灯才睡觉。我担心你为了升学,不注意身体。我又没有别的办法帮助你。” 听百美这样关心我,我心里甜丝丝的。我搂住了她的肩膀,也深情地说:“百 美,你放心吧,我自己会注意身体的。我知道你关心我,可复习功课是自己的事儿, 谁也帮不了谁的忙。” 百美把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不说话了。窗外刮起了风,看看天上,一块块乌 云你追我赶地往一个方向集中,终于焊接成一块灰褐色的铁板,把阳光都隔断了。 房间里立刻暗了下来。飞鸟喳喳地叫着,忙于回巢。树梢晃动起来。我抚摸着她的 头发,轻轻地说:“要下雨了。” 她叹了一口气:“我的心情,就像这天空一样。我真怕我哥回来。家里没他, 不知道清静多少。可他又是我哥。” “我也怕他回来。我不是怕他报复我,而是怕他改不掉那些坏脾气,又要影响 我们全班同学的学习。” 她略一扬脸,看着我的眼睛问:“长根哥,我影响你的学习吗?” 我一愣,这是从何说起?她见我不明白的样子,接着说:“在咱们这个年龄, 主要精力应该用在读书上,谈恋爱确实太早了点儿。我怕你一心二用,会影响你的 学习。” “这是谁说的?” “百丽说的。她怕我成了你的累赘,让你分心,影响你复习功课。所以她总劝 我这一段时间不要来打搅你。” “她说的话当然是对的。”我点点头。“百丽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你不会 影响我的。有你在鼓励我,我复习功课会更其用心。有时候疲倦了,一想起你,我 的精神就充沛起来,一点儿也不困了。” “你真会说话。长根哥,我特别爱听你说话。你说什么我都爱听。”她把脸深 深地埋到了我的胸前,享受着爱的温馨。 窗外的风,越刮越猛了。乌云好像就在窗户外面,伸手就能扯进来一块似的。 雨点立刻就要砸下来。百美从陶醉中醒来,轻轻地说:“要下雨了,我得走了。” “百美!”我轻轻地叫她。 “嗯?”她扬起了脸。 这时候她的脸白中泛红,充满了稚气,像一朵刚出水的荷花。我捧起了她的脸, 仔细地端详着,忍不住赞美了一句:“百美,你真美!” 她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我在她鲜红的唇上吻着,吻着,再一次地吻着。 一连下了三天大雨,还不想停。地面上到处是水坑。洼地早已经变成水塘。操 场几乎变成了水库。虽然没有鱼,却有几只癞蛤蟆时不时地在举行游泳比赛,还有 几只躲在一角当拉拉队,用破锣似的嗓子喊着:“快!快!快!” “……这是学校的决定。我知道有些同学思想不通,接受不了。你们要想想: 教育一个人,改造一个人,其目的,无非是要他走上正道,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 有用的人。商百富是做了一些错事,可咱们还得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你们眼 看就要毕业了,有的升学,有的工作。但是我们不能把后进同学拉下,要帮助他, 团结他,鼓励他与大家一起前进。歧视犯错误的同学,不是新中国青少年的风格。 我想咱们班同学不会出现这样的现象。” 蒋老师的眼光从前排座转到后排座,由女同学脸上转到男同学脸上。 “工读学校今天就要把商百富送回来。大家可不能对他有任何歧视、敌视的态 度,冷嘲热讽也不允许。他是我的学生,是你们的同学。我要做到仁至义尽,你们 要做到荣辱与共。他拉下的功课,各课的课代表研究一下,怎么帮助他补上。一定 要想办法让他考试及格,顺利毕业。……” 蒋老师的话,给多数同学增加了压抑感,特别是女同学。在这毕业考试的关键 时刻,校方把商百富这条臭腥鱼扔进锅里来,是欠考虑的,难怪同学们想不通。这 个人,大家对他太了解了。他能和大家一样专心致志地复习功课吗?他能老老实实 地上课听讲吗?他能虚心、诚恳地接受同学们的帮助吗?如果做不到,岂不是引火 烧身,自食恶果吗?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凶,似乎也在阻止商百富回来。李主任办公室门口一棵 种了五年的槐树被连根拔起,足球场南侧一排幼小的凤凰树全都趴下了。花坛里, 红色的玫瑰花瓣被狂风撕得满地都是。 雨,还在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