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莫厂长后院儿失火 炼油厂有十五个五十吨的球形贮油罐,正在昼夜兼程地焊接。闪闪的弧光,在 黑夜里更显得耀眼。 周炳义焊完了一根焊条,掀开焊工帽,扬着脖子看看满天星斗的夜空,一种踌 躇满志的胜利感袭上心头:“终于到了我说了算的时候啦!我──胜──了──。” 他高兴得几乎要呼喊而出,强忍了忍,总算把这三个字咽回肚子里,蹲下去又 继续焊接起来。 球形贮油罐的质量要求:耐压一百二十个大气压,七十二小时后,不能降低零 点三个大气压;在六十五吨到七十吨的超负荷下,外形可变系数为零点二。每个罐 由六块花瓣儿形有弧度的钢板组成。焊接要求:用五号低炭钢焊条焊接,高不能超 过三毫米,宽不能超过十毫米。每个罐用十二个工作日完成。整个焊接工作,都在 四轮拖车上进行,焊完以后,由牵引车拖走。 这里的工程归周炳义负责。他要干出点儿样子来,让不服气的人刮目相看。 莫厂长搬进了四室一厅的新居,按规定他原来的两室一厅应该交还房管科。但 是莫厂长前脚刚搬走,后脚他大儿子一家就搬进去了。群众为此呼声强烈,弄得房 管科科长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 莫厂长吃过晚饭,仰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想着心思。第一件,他的秘书小万, 三次怀孕两次刮宫,这一次是怎么说也不干了,哭着闹着一定要“合法化”。只要 拿到结婚证,哪怕叫她第四次刮宫她也干。这可真要命!小万比他的第二个儿子年 纪还小,先不说办离婚老伴儿干不干,即便真离了婚,自己五十多岁的一个老干部, 娶这么一个小姑娘总也不像话,更何况老婆要是和孩子们联合起来总反攻,这婚不 但离不成,还会闹一个满城风雨,名誉扫地。可想想小万那苗条的身子,高高的胸 脯,漂亮的脸蛋儿,娇滴滴的嗓子,哪一样都比黄脸婆子周萍强上一万倍,要他立 刻放弃,可真有点儿舍不得。何况这姑娘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真要放弃她,她撕 破脸闹起来,自己不但名誉扫地,恐怕连这个厂长也当不成了。这件事情,还真棘 手! 像这种风流韵事,领导干部中可不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比他大的干部,有 了“外遇”,不也是调调工作,顶多给个警告处分,就算完事吗?不过他也想到: 一旦调到别的地方去,自己是个犯错误干部,能不能当第一把手可就不一定了;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自己没念过几天书,工厂里哪一道工序他全外行,对企 业管理更是一窍不通,之所以把他放在这里当厂长,凭的是他“老革命”的资格。 一旦手中无权,就是只没脚的螃蟹,谁都看不起,更何况在这里自己惨淡经营了这 么多年,羽翼丰满,一呼百诺,说话算数,又刚刚搬进新居,如果要他离开这里, 放弃这一切,也确实舍不得。思前想后,与其保护名誉失去一切,不如失去名誉保 住这一切。何况处理得好,也许两者都不失去呢! 这件事情,一定要慎重处理。 第二件事情,是小舅子周炳义捅的这个漏子。这个浑蛋,怎么能做出这种害人 害己的事情来?章福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得进监狱,我也得陪绑。可他倒好, 就像没事儿人似的,直到今天,人前人后还在瞎叨叨这个不如他、那个技术差,好 像世界上就只有他一个人最伟大、最了不起似的。一想到周炳义,就想到这事儿都 是老婆闹的,当年要不是她闹着要把她弟弟一起调来,他闯更大的祸事,与我何干? 他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戳,直着嗓子喊:“周萍!” 老伴儿还在厨房里忙活,听见丈夫喊,奓煞着两手走了过来。 “你通知炳义了吗?” “下午就通知他了。他说吃过晚饭就来。” 莫厂长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周萍只以为他是因为周炳义闯了祸在 生气,却不知道他自从跟小万好上了以后,看见她就别扭,只是加上她弟弟这一档 子事儿,火气更大罢了。 周萍见丈夫不理自己,只怕火上加油,不敢多啰嗦,悄悄儿退出去了。 没过多久,响起了敲门声。莫厂长心想:大概是周炳义来了。这个浑蛋,每次 到这里来,一向是从来不敲门的,好像这里就是他自己的家。是不是因为闯了祸, 也学得乖点儿了?他身子动也没动,只是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进来!” “爹!” 是一条装腔作势的女高音嗓子。这嗓音他太熟悉了。推门进来的不是周炳义, 而是他的二儿媳妇宋玉红。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急忙从沙发上坐起身来,强装笑脸, 让她在对面一张沙发上坐下。 宋玉红是一头出名的母老虎,在厂子里都管她叫“红辣椒”,仗着她嘴巴子厉 害,一向是有理不让人,无理搅三分,不但他二小子在她面前驯服得像一头绵羊, 连他这个做老公公的也得让她三分。不然,发起雌威来,准会搅得合家不宁。今天 突然不请而至,又准没好事。 果然,宋玉红刚刚坐下,连珠炮就开火了:“爹,今天我来干什么,不说您老 心里也明白。大哥搬进您原来住的房子,这我没意见。可他住的那套双间给了他老 丈人,总不大妥当吧?那是您早先住的房子,也是厂子里的公房,如今给了厂子外 面的人住,这合理吗?再说,我们凭什么就得住那鸡窝似的小平房?这不是太欺负 人了吗?您二小子老实,这您也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您就不能说句公道话呢?我们 要求也不高,只要他老丈人痛痛快快地把房子腾出来,算是雨过天青;要是不腾出 来,您老也别管了,我跟他膘。我一个小工人,有什么可丢人的?他不怕死,我还 怕埋?再不然,咱们公事公办,我去找厂党委解决……” 莫厂长有许多事情是放不到台面上来的。把文化不高却长得漂亮的小万从车间 里调到他办公室当秘书,是一件;房子搬了一次又一次,旧房子一律不交,也是一 件。这些事情别人提起还要想办法压下去呢,自己家里人再去闹,这不是讨倒楣么? 闹到最后,即便房子能把住,厂长以权谋私多占住房的名声可就尽人皆知了。他见 二儿媳不管不顾,要大闹一场,赶紧好言安慰:“玉红,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大 哥占了厂里两套房,可都是没通过房管科的呀!要是你再去一闹,他可就连一套也 住不成了。家里的事情,咱们家里解决。你大哥、大嫂也不是糊涂人……” “他们人不糊涂,可办出来的事儿糊涂。” “你别着急,你大哥那边,我找他谈谈。只要他理解,事情就好办。” “要等他理解,除非你把这四室一厅让出来。” “你别这样看人嘛,你大哥、大嫂在厂里可都是干部。” “他们凭什么当上了干部?还不是您老爷子偏心眼儿提拔的吗?就他们那点儿 水平,您问问大伙儿去,除了会给自己找好处、会往自己口袋里扒拉钱,能办什么 事儿?不说我了,就拿您的二小子来说,哪点儿不如他大哥?您能提拔老大,怎么 就不想到提拔提拔我们老二呢?” “嗨,老大老二都是我的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嘛,我怎么会有偏心眼儿?从 年龄大小、进厂先后,总还得有个次序吧?我当厂长的,也不能一下子就把自己的 两个儿子都提拔成干部吧?只要你们两口子努力学习,好好儿表现,一有机会,我 就会提拔老二当干部的。这个你只管放心好啦!” “转不转干部的,我们倒不着急。眼前着急的是房子。您老先把房子问题给我 解决了吧。” “这个,我马上就找老大谈。要打通他思想,总也得给我几天时间哪?” “他的思想什么时候通我不管。我只告诉您:这个星期天我搬家。” “别那么着急嘛!” “不,这事儿不急不行。搬家的车和人我都找好了。我这个人说到哪儿做到哪 儿,您也不是不知道。” “玉红啊,可别把事情弄僵了哟!” “我不管这些。他不尊重我,我也不尊重他。我们是小工人,没有干部和厂长 那么高的觉悟。那个小狗窝,我可住够了:冬天做冰棍儿,夏天烤白薯,比你们住 楼房的准得少活十年!” “不管怎么说,人家老方跟我总是儿女亲家,不能把事情办得太绝了。” “我可没那么高的风格。要是您老爷子有,您家不是还空着两间房么,怎么不 把他们接来一起住?” 这句话噎得莫厂长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正好周萍收拾完了厨房里的事情,进来 听见了后半截儿话,就也来劝:“玉红啊,你爹说得对,总得给你大哥几天时间吧? 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哪!他岳父都已经搬进房去了,要他再搬出来,可不是件 容易事儿,你说对不?明天让你爹找你大哥唠唠,总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的。” “他根本就不应该搬进去。搬错了,还不能改正吗?我不管他困难不困难。有 困难,也是他自己找的,还要他自己去解决。话说多了没用,关键的一句话,就是 叫他老丈人明天搬家,哪儿来的还搬回哪儿去。这就是最圆满的结果。”说完这一 句,站起来噔噔噔地就走了, 连句礼节性的道别话都不说。 宋玉红轻重机枪、大小钢炮一齐开火,轰得莫厂长晕头转向,血压至少升高了 三十度。他烦躁,他痛苦,他奇怪怎么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来找他。他仰靠在沙 发上,一颗接一颗地抽烟,在苦苦地思索:“难道是我错了吗?我错在哪里了?” 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周炳义推门进来了。莫厂长一见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样 子心里就有气:从一进门,也不叫一声“姐夫”,就大大咧咧地自己在沙发上坐下, 茶几上放着红双喜,他知道这是人家“进贡”来的,不抽白不抽,拿起一支来, “咔嚓”点上,然后往沙发上一靠,架起了二郎腿,还悠然自得地晃动了几下, “呼”地喷出了一口浓烟,这才开口说话:“姐夫,你叫我来,又有什么好事儿照 顾我了?是不是要给我换换房子?您住上新房了,可我还住在工人宿舍区的平房里 呀!” 莫厂长半闭着眼睛,用眼角的余光在观察着这个浑蛋的一举一动,既反感,又 恶心。他以前跟老伴儿感情还好的时候,看这个周炳义好像并不那么讨厌,后来跟 小万好上了以后,不但见了自己的老婆处处不顺眼,就连这个小舅子的一举一动都 透着粗俗、讨厌。如今见他又问出这样不知轻重的话儿来,也实在懒得答复他,就 继续仰靠在沙发上,假装没听见。周炳义见姐夫不理他,还以为姐夫睡着了,正想 站起来去找姐姐,忽然听见姐夫用一种半带鼻音、半带嗓音像是说梦话似的在嘟囔: “炳义,你没忘记你是怎么调来的吧?” 周炳义急忙坐正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回答:“姐夫,这我还能忘记吗?一人当 官,鸡犬升天嘛!没有你姐夫这棵大树,我周炳义今天还在荒凉的弗拉尔基吃高粱 米呢!” “你现在是不是有些忘乎所以了?” “有姐夫时时在鞭策我,我哪儿敢呢!” “炳义呀,你在旧社会呆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沾染的坏习气还真不少。要是不 认识、不改正,将来要坑害你也要坑害我的。”莫厂长的习惯,只要一打官腔,眼 睛就看着别处,省得别人尴尬自己也尴尬。跟小舅子说话,也不例外。“我是受党 多年培养起来的国家干部,不论我做什么事情,首先要考虑党和国家的利益,我要 是做了对不起党的事情,党纪难容,国法难容。我没有权利犯错误。可我在你的身 上,走得太远了。” 周炳义其实也知道姐夫在唱高调,是嘴不对心地说风凉话。姐夫办的那些对不 起党国的事儿,不说件件都知道吧,至少有一半儿以上他是知道的。他抱着“你打 官腔我偏跟你说实话”的态度,显得特别亲切、特别语重心长地说:“姐夫,这可 就是你的传统思想在作怪,也可以说是落后于形势太远了。现在凡是当官儿的,谁 不利用手中的权力给自己的亲戚朋友谋点儿利益、好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嘛,只要不过份、不犯法,谁能说你什么?就拿你调我来说,第一是工作需要,第 二是通过组织合理合法地调来的,谁敢放屁说个‘错’字?……” 周炳义只顾眉飞色舞地大放厥词,偷眼一看姐夫,只见他阴沉着脸,立刻就要 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忙把没说完的话咽回去了。 这时候莫厂长才坐正了身子,睁大了眼睛,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你不要再 说下去了。我今天找你来,本想听听你对自己的错误有什么新的认识,没想到你一 个字不提,还说了许多不在行的话。你犯的错误,已经相当严重了,不是我压着, 你早进了公安局了。你大概也知道,章福缘在医院里时好时坏,究竟有没有生命危 险,现在还不能做结论。万一他好不起来,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谁也保护不了你。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应该小心翼翼、尽量表现得良好一些,争取大家的体谅,才 是道理。可你仗着我的关系,在厂里依旧飞扬跋扈,到处竖立对立面,还拉帮结派, 整你们主任;这次分新房没有你,又到房管科去大吵大闹,让人家廖科长无法处理, 矛盾上交到我这里来。”说到这里,他转脸看看周炳义,见他脸色呆板,似乎听进 去几句了,不想再说,就做了总结:“总之,今天我找你谈话,是要你悬崖勒马, 不要在犯罪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我要明确地告诉你,周炳义,你自己不悔改,我 是袒护不了你的。这就是我最后要告诉你的话。” 客厅里出现了僵局,谁也没说话。莫厂长只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把周炳义 震住了;周炳义呢,这些官腔根本听不进去,脑子里想的是:“别他妈的唱高调了, 你的脑袋瓜儿里装的是什么思想,你以为我不知道?我要是你儿子,你早就大水没 到先叠坎了,还会这样跟我‘谈话’吗?谁不知道你大儿子喝醉了酒跟人家打架, 一棍子把人家的胳膊打骨折了,不但没拘留,连医药费都是厂里报销的;你二儿子 跟化验员乱搞,让人家男人堵住了好几回,告到了厂子里,你不但没给处分,你二 儿媳还跑到化验室去抽了人家化验员好几个耳括子,说是人家勾搭她男人,弄得人 家丈夫几乎都要疯了。” 这时候,周萍端着茶水,放到了丈夫和弟弟的面前,也来好言相劝:“炳义呀, 你姐夫这样说你,可都是为了你好哇!你办的那些事儿,我听人家的议论,可都说 你的不对呢,你可不能不往心里去呀!怎么能把跳板给拉了呢?这可是人命关天的 大事啊!要没你姐夫帮着,你的漏子可就大啦!” “姐,你不知道厂子里事儿,别胡嘞嘞行不行?章福缘这小子太气人了!这家 伙自高自大,目中无人,再不治治他,他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老压在我的头上… …” “你给我出去!”莫厂长这一回可是真的火儿了,自己担着这样重大的干系, 想帮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想到他油盐不进,脑子里只有他自己,连姐夫为他着 想的一片苦心也不懂得。“章福缘是全厂公认的好干部、好焊工,什么地方、哪件 事情上他自高自大过?又在哪件事情上他目中无人过?你说呀!说穿了,你之所以 要对人家下毒手。是人家级别比你低,技术比你高,你的级别比人家高,技术却比 人家低。你在弗拉尔基的时候,当时的政策,为了照顾偏僻荒凉地区的职工,工资 标准提高些,级别放宽些,你调来的时候,六级工的工资,跟八级工差不多,为了 照顾你工资不降低,把六级工给你改作八级工。据群众反映,你这个全场唯一的八 级焊工,实际技术还没有四级工好。你要是体谅我们,就应该下苦功钻研业务,提 高技术,让我们当领导的也好说得响话。可你每天上班,干活儿吊儿郎当,今天说 这个不好,明天说那个不行。人家当面捧你,背后笑你,实际上是看你的笑话。这 些情况你自己不知道,党政工团哪个领导不知道?你不但不给我们脸上增光添彩, 只会在我们脸上抹黑,最后还丧心病狂到阴谋陷害的程度,你自己想想,你对得起 我们吗?” 周炳义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腾地站了起来:“你血口喷人!我教训教训 自高自大的人,也算阴谋陷害吗?你看着我不顺眼,今后我的事情你别管!是好是 坏我自己顶着,犯错误进监狱我自己去!” 莫厂长也腾地站了起来:“你的事儿,我怎么能不管呢?论私我是你姐夫,论 公我是你厂长。你行为不端我要管,你违犯厂里的规章制度我要管,你违法乱纪我 更要管!只要我还当这个厂长,你犯错误我处分你,你犯罪我送你到法院。党把我 放在这个岗位上是干什么的?难道是白拿钱、白吃饭什么事儿也不管么?要是那样, 该处分的就是我了……” 周炳义气得脸红脖子粗,握紧了拳头的两手瑟瑟发抖,眼前要不是他的姐夫兼 厂长,要按他的脾气,那拳头早就砸过去了。他似乎忍了又忍,嘴唇哆嗦着:“好, 好,莫厂长,今天你圆乎脸一抹成了长乎脸,要跟我公事公办,那好,咱们今天打 开天窗说亮话:别以为你是什么奉公守法的正人君子,你在厂子里都干了些什么, 我肚子里有一本账,写得清清楚楚。只要你敢送我上法庭,我抬腿就跟你走,我姓 周的绝不含糊。怕只怕你进得了法院,出不了法院。我现在通知你:今后你有什么 公事,别把我叫到你家里来谈。八小时之外,你也应该休息休息了。有什么话,咱 们法院见吧。”说完,转身就走出客厅,还把门摔得山响。 周萍见郎舅二人谈崩了,急忙追了出去:“炳义,炳义,你回来,……” 莫厂长气得直跺脚,冲周萍直嚷:“你给我回来!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浑蛋,你 爹妈怎么生出这么个玩意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