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自作聪明的何义 为了缓和矛盾,减少群众的不满,很可能出于莫厂长的授意,工厂把一套新落 成的二居室分给了我家,并且通知:如果我不打算升学,可以让我进厂,在保卫处 工作,算是顶爸爸的班。如果我不去,就让妈妈去。但是妈妈没文化,又没有技术, 年纪也大了,只能在车间里当个杂工。 妈妈征求我的意见,我考虑了一下:根据家里的经济状况,我想升学是很困难 的了。爸爸死后,厂里按工伤给了丧葬费和抚恤费,又多开了半年的工资,但这笔 钱勉强只够小芳治眼睛的,要维持我上高中、上大学,即便妈妈去上班,三四十块 钱的工资,维持母子两人的最低生活之外,根本不可能供我上学。因此,我立即决 定:毕业考试以后,先搬家,接着就去上班。我觉得我完全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自 学。 爸爸的丧事料理完毕以后,妈妈常到市第三医院去看小芳。她的眼伤,采取保 守疗法的第一个疗程还有两天就要结束,可以说完全达到了预期的效果,炎症基本 上控制住了。米主任决定下个星期给她做白内障摘除手术。 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半道上杀出一个程咬金:何义来医院大吵大闹,愣 说这个医院太小太差,要耽误他妹妹的治疗,提出来要转院,最好到北京或者上海, 至少也要到沈阳。 米主任坚决不同意。从治疗效果来看,只要白内障一摘除,尽管视力低一些, 眼球总算保住了。如果中途转院,出现意外,眼球就有可能保不住。但是何义坚决 不答应,他要米主任保证手术后的视力和受伤前完全一样,否则就不要他动手术。 这事儿米主任当然办不到。 我母亲更其为难:从小芳的眼睛完全痊愈出发,花多少钱她都答应,但是就怕 转院以后出现意外或者大医院还不如这个小医院治得更好。那样,事与愿违,效果 适得其反,可就劳民伤财又害了小芳了。 何发倒是主张不转院,可是架不住何义大吵大闹,口口声声直说大哥不关心小 妹。小芬在家里没有发言权,小芳自己一时拿不定主意,思想上也很矛盾:不转院 吧,视力不能完全恢复,往后就要戴眼镜了;转院吧,必然要增加许多治疗的费用, 要增加我家的负担,我父亲刚刚故去,家里经济拮据,这些情况她都知道。兄弟姊 妹意见不一,官司最后打到了老太太面前,这时候何义在沈阳的一个姑爷爷来信说: 已经托人联系好了省人民医院,那里的眼科是全省出名的,有专家主刀,什么眼病, 全都能治,许多患者只做了一次手术,视力就完全恢复了。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 做母亲的觉得眼睛是一个姑娘一辈子的大事,不比缺个小指头,马虎不得,当然希 望女儿的眼睛完全治好,当即做出了去沈阳治疗的决定。于是由大哥出面,来与蒋 老师及我母亲商量。 蒋老师是反对小芳转院的。她主张等第二个疗程做完了看结果如何再商量。但 是一方面米主任不能做出恢复视力百分之百的保证,而沈阳来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 楚楚,能够完全恢复视力,如果不同意,等于不要小芳的眼睛治好,这话她说不出 来。特别是何义说出“等第二个疗程做完了,我妹妹的眼睛也耽误了”这样的话来, 她更不好反对。在这样的争论中,我妈的态度很明确:不论到哪里治疗,住院费、 手术费和来回的车旅费,她都认出。 事情很快就决定了:由何义和小芬陪同小芳转院到沈阳去治疗。 妈妈跟医院结算了住院和治疗的费用,因为采取的是保守疗法,费用不多,一 共才三百多万块钱。妈妈凑了一千万块钱交给学校,由学校转给何义,又给了小芳 一百万块钱零花。 小芳左眼戴着眼罩,在哥哥、姐姐的陪同下,上了火车。 车到沈阳,何家三兄妹下了车,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刚挤出检票口,何义忽然 神色慌张地告诉两个妹妹:“糟了,钱包丢了!” 姊妹二人大吃一惊,异口同声地问:“怎么?你不是装在挎包里么?” “是啊,在车上我还摸过的,没丢。刚出检票口,我再一摸,没了。你们看, 挎包被割了个大口子,比钱包还大。”何义满头大汗地把挎包上的口子给两个妹妹 看。 钱包里装的是一千万块钱。这不是钱,这是小芳的眼睛。现在只剩下小芳兜儿 里的一百多万块钱和哥哥、姐姐兜儿里不多的一点儿零钱了。小芳急得哭了起来。 戴着眼罩的左眼火辣辣地疼。 “小芳,你可别哭。米主任再三关照,你的眼睛伤口还没好,泪水有刺激性, 一哭,会引起伤口发炎,一个疗程的心机可就白费了。钱丢了,咱们慢慢儿再想办 法。你可千万别哭。”小芬安慰着妹妹。 可是小芬越劝,小芳反倒哭得更凶了。她也许想起了这是我爸爸死后厂里给的 抚恤金,用这钱治病就已经够对不起人的了,如今病没治,钱却丢了,回去怎么向 人家交待?何义丢了钱,心里既没好气,又没主意,听见妹妹哭得伤心,越发压不 住火儿,在火车站前面当着许多旅客就火冒三丈地大声嚷嚷:“你哭什么?你一哭 人家就能把钱给你送回来怎么着?也不是我愿意丢钱的呀!” 何义一发火儿,小芳更感到委屈,一面哭着一面数落:“都是你!人家在医院 里治得好好儿的,偏你事儿多,非得转院,说什么反正章家出钱,不但大医院的医 生好,住着也舒服,还能到沈阳逛逛,错过这样的机会,后悔药可是没地方买的。 这回好了,你把钱整丢了,你一个人去逛去吧,我和我姐这就回去。” “你给我闭嘴!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了,就得上医院看看。要是能住院,再打 电报给章家解决钱的事儿。” 小芳当然知道:医药费是要按单据报销的,不能随便要;要多了,章家也出不 起;但是哥哥不肯回去,先到医院去看看,也比较合乎道理。 何义带着两个妹妹,找到了姑爷爷家。 这个姑奶奶,是何义爷爷的堂房妹妹,嫁了个男人,不久就迁到了沈阳,从此 与何家就不大来往。何义的爷爷和爸爸相继去世以后,这门亲戚已经有二十多年没 走动了。姑爷爷如今年近七十,以前在起重社干活儿,如今退休在家,闲来没事儿, 沏一壶茶,在树荫凉底下一坐,跟一帮离退休的老头儿下下棋、唱唱戏,打发日子。 他有个棋友,姓张,在省人民医院住院部值夜班看大门儿。那天他接到何义的来信, 尽管从来没见过,好歹也是亲戚,就转托了老张头帮着在医院找个眼科大夫给小芳 治眼睛。老张头跟眼科主任说了,主任随口答应,让病人到门诊部先看看再说。姑 爷爷这就给何义回了信,告诉他医院的事儿联系好了。 姑奶奶已经瘫痪,如今在炕上吃、炕上拉,名义上是老头儿伺候着,实际上是 没人管她。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酸臭味儿,是屎臭、尿臭和汗臭的混合物。 老太太半卧在炕上,一头乱糟糟的白发,像鸡窝似的堆在头上,至少有半个多月没 有梳过了;哈啦子从嘴边一直流到前胸的衣服上,也没人帮她擦一擦;脸上神情木 然,看不出喜怒哀乐;说话咬着舌头,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脑子倒还清楚,跟 她说来的是什么人,还能点点头,表示她明白。身旁的小炕桌上,有一个发黑的茶 杯,里面有半杯隔夜茶,一个粗瓷饭碗里,有半个吃剩下的馒头,一大群绿头苍蝇 围着它,有的在飞,有的在叮。房间里到处堆满了东西,好像从来没人收拾过。 见面的客气话讲过,姑爷爷“嘿嘿”地笑着,不好意思地说:“我家的样子, 你们也都看见了,实在没法儿留你们。这样吧,你们先找个旅馆住下来,在街上随 便吃点儿,午后直接去医院,我在医院等你们。我得先找到老张头,让他带你们去 眼科。 情况既然是这样,也没有别的法子。这地方,别说是姑爷爷不留他们了,就是 热情款待,他们三个谁也不愿意多呆一会儿。 出了姑爷爷家,按照指点先找到了省人民医院,然后就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小旅 馆住下。中午饭任凭哥哥、姐姐怎么劝,小芳一口也没吃,只是哭。饭后回旅馆, 小芳喝了几口水,就躺下休息了。何义心情烦躁,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抽闷烟。 下午两点,兄妹三人到了省医院门口,姑爷爷果然已经在那里等他们了。但是 老张头没来,他钓鱼去了,已经让人去叫,大约要三四点钟才能到。 事情并不如想象中那样顺利。但是求人的事情,事先又没打电报通知,人家没 有恭候,也不能怪人家,无可奈何,只能耐着性子等。 俗话说:等人心焦。特别是在这大夏天,心里烦躁加上天气炎热,候诊室里人 来人往,空气沉闷,热得人满头大汗。姑爷爷好像有十天半个月没洗澡似的,身上 的汗臭味儿直戗鼻子。何义总算心眼儿还活,出去买来几根冰棍儿,让姑爷爷在候 诊室等老张,他自己带着两个妹妹到院子里的大树底下坐着,虽然一样热,至少还 通风,不用闻那令人恶心的汗腥味儿。 一直等到三点半钟,老张头终于来了。人家急得火上房,他却一点儿也不急, 还说:“没事儿,没事儿,我去跟大夫一说,马上给你看。”他进了眼科门诊,果 然一会儿就出来了,冲何义他们招招手。 何家三兄妹和两个老头儿一起涌进眼科门诊室。护士一闻见姑爷爷身上那股子 臭味儿,一皱眉头,问了一声:“你们谁看眼睛?”其实这是多此一问,小芳戴着 眼罩,一看就知道。老张头指指小芳。护士就发话:“不是病人,到外面去等,别 进来。” 经过协商,何义留下陪同小芳看病,姑爷爷和小芬被护士轰到走廊上去了。老 张头把小芳带到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大夫面前,说了声:“就是这个姑娘,您给 看看。”就很自觉地退出门外去了。 小芳把眼罩摘下,那年轻的大夫用手掰开上下眼皮,只看了一眼,就不经意地 问:“怎么伤的?” “是被同学用皮弹弓子打伤的。”何义代妹妹回答。 “多少天了?” “二十八天了。”这一回是小芳自己回答。 “怎么才来?”大夫惊讶了。 “大夫,我们是外地的。我妹妹被打伤以后,就在本地的医院住院。我们怕当 地的医院大夫水平低,所以才特地到您这里来看的。”何义觉得自己这样说,既说 明了问题,又高抬了这个年轻的大夫,人家就一定会认真地给看。 “现在能看得见东西吗?” “报纸上的大字,已经能够看见了,小字看不清楚。”小芳自己回答。 “那是因为受伤的眼球上形成了一层白内障,只要把这层白内障加以剥离,视 力可以逐渐恢复的。我给你开一张住院单,你们去交费办理住院手续吧。” “做了手术,能恢复受伤以前的视力吗?”何义问。 “这是不可能的了。能不能恢复百分之八十,还要看病人的体质和能不能好好 儿配合呢。住院以后,怎么做手术,我们还要会诊的。” “做这样的手术,要多少钱?” “这个现在很难肯定,要治疗以后结算。好在这不是什么大手术,连住院费和 手术费,大概先要交五百万。” “可我们在来的路上把钱都丢了。能不能先住院,我们这就回去取钱?” “这个,恐怕是不可能的。连本市的合同单位,还要先付款后住院呢,你们自 费治疗,怎么可能不付钱就住院?这样吧,我给你们开点儿消炎的药,先维持着, 你们尽快回去取钱,千万别超过一个星期,晚了,不但眼睛保不住,床位有没有, 也不一定了。”年轻的大夫刷刷地开着处方,忽然发现小芳既没有挂号,也没有病 历本,就对何义说:“你先到挂号处挂个号,再买一本病历,回来拿处方。” 何义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大夫看病这样简单。难道他真有这样高明的医术,只要 瞥一眼就知道伤轻伤重?他再也忍不住了,没去挂号,先提个问题:“大夫,我们 是从好几百里地外赶来的,来一趟不容易。请您给仔细看看,我妹妹这眼睛将来会 怎样?” 何义的话,分明惹恼了那年轻的大夫,眉头一皱,不满意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不仔细呢?不看仔细了我能随便给她开处方?伤口能不能愈合,跟病人的体 质和抵抗力有直接关系,谁也无法判断,要观察一个时期以后才知道。不是告诉过 你,住院以后我们还要会诊吗?现在就下结论,好像还太早点儿吧?” “根据您的诊断和临床经验,总能告诉我们一个大概的发展趋势吧?”何义已 经是强压怒火,要是按照他的脾气,简直就想给他一个耳括子。 “先吃药,别问那么多了。科学是没有大概的。我不会做任何不科学的估计。 关键是赶紧取钱回来住院。要是不相信我,你们可以到别的医院去看。” 何义忍了又忍,总算没有发作。他去挂了个号,买回一本病历来,大夫收了挂 号单,用一手谁也看不清楚的花体字填上了诊断记录,就把处方从本子上撕下来递 给何义。何义接过处方来,又问了一句:“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再来呢?” 这时候,年轻的大夫已经在看下一个病人,见何义仍纠缠不休,不耐烦地回答: “不是给你说过了嘛,先吃药维持着,一个星期之内赶紧来办住院手续。” 何义忍着气带了妹妹走出眼科门诊室。姑爷爷和小芬就在门外等着,老张头已 经走了。姑爷爷迎了上来,颇为自得地说:“怎么样?这大夫看得不错吧?你放心, 小芳的眼睛准好,准好。你张爷爷和眼科门诊的大夫关系都不错。要没有他的关照, 能让你一到就看病?” 何义没有理睬姑爷爷的唠叨,管自去划价、交款,药费倒是真便宜,只要五千 六百块钱,合现在的五毛六分钱。领药的时候问了一声“这是什么药”,那发药的 姑娘说:“这是土霉素。”气得何义把药袋扔了回去:“这药我不要了。我妹妹吃 土霉素过敏!什么大夫,连问也不问一声!” 毕业考试结束了,我和妈妈整理了一下家里的东西,厂里派来一辆大卡车和几 个工人,帮我们搬到了新居。 新居在第三层,两间房间。居住面积虽然不如我们的老房子宽,可是有厨房、 厕所,新式的建筑窗户都很大,比我们原来的房子亮堂多了。 搬家的那天,百美想来帮忙,但是她妈妈因为不见了儿子,无缘无故地把火气 撒到了我的头上,硬是不让她来。我劝她暂时不要和妈妈赌气,慢慢儿争取。她听 从了我的劝告,我们搬家,她就没有插手。 我上班已经三天了。那天清早,我和妈妈刚起床,还没吃早饭呢,就有人来敲 门,一个男人的声音:“请问这里是章长根家吗?” 我急忙去开门,见站在门外的是何发,我一下子愣住了。小芳去了沈阳,她哥 哥突然来访,他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妈妈见我去开门,却没听见有什么动静,在厨房里问:“长根,是谁呀?” 我醒过茬儿来,一面请何发进屋来,一面告诉母亲,是何发大哥来了。 妈妈一听是何发清早来访,也意识到有重大的问题出现,急忙从厨房里出来招 呼:“啊,何发同志,小芳到沈阳,情况怎么样了?” 何发进屋来,还没坐下,就说:“他们回来了。” “怎么?没住上医院?不是说联系好了的吗?” “嗨!”何发没说话先摇头,一脸的尴尬。“年轻人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 们到了沈阳,刚下火车,就把带的钱都丢了。到医院去看了看,大夫要她住院,他 们没有钱,只拿了点儿消炎药就出来;小芳对那药又过敏,没法儿吃,在旅馆里再 住下去,钱也不够,只好就这样回来。小芳心里着急,天气也特别热,又没换药, 回到家里,眼睛就肿了起来;原来五步之内的东西是看得见的,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了。今天来找您,就是想请您再给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再回到市第三医院请米主任 继续治。” “肿得很厉害吗?”我妈最怕的就是这一手。转院治疗,能彻底把小芳的眼睛 治好,这当然是好事,万一治不好,反而更严重,可就糟糕了。再要走回头路,不 但病情已经加重,医生肯定也不满意。一个人,少节脚趾头、缺根肋骨,都没什么 了不起,可眼睛不比别的器官,尤其是姑娘,终身大事都可能受影响。 “肿得相当厉害。上下眼皮之间只剩下一条缝儿了。”何发面有赧色地说。 “我这次来,我妈不知道。她不让我来找你们,说是这次的事儿,都是我那个不知 好歹的弟弟闹的。我们要是不去沈阳,也不会出现这种意外。我们已经没脸再来求 你们了。可我们自己去找大夫,就怕他们不肯收。我那个混帐弟弟,把话说得太绝, 把大夫都给得罪了。你们和医院的关系好,为了我妹妹的眼睛,我还是不得不老着 脸皮来求你们再帮一次忙。” “你先别着急。”妈妈安慰他说。“不管第三医院的大夫们怎么有意见,怎么 不满意,我就是跪下磕头,也要请他们给孩子治眼睛。怕只怕耽搁了时间,不那么 好治了。回去告诉你母亲,请她不要着急,尽管这一次转院医院不同意,学校也反 对,可你们也是为了孩子好。这事儿你们也不要不好意思。我还要去跟蒋老师和李 主任打个招呼,让他们也出面。我八点之前一定赶到医院。你带上小芳,就直接去 医院吧。” “可是……可是……我们把钱都丢了。”何发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钱的事儿咱们再一起想办法。小芳的眼睛要紧。哪怕借高利贷呢,也要借。 就这样吧。咱们医院见。” 送走了何发,我很不放心地说:“我也去医院吧?” “你就不用去了。你上班刚三天,不能为私事请假。要考虑影响。你爸爸在厂 里干了二十多年,就没请过一天假,连结婚都是在过年的时候办的。”妈妈拿上提 包,打算下楼。 “你不吃早饭了?” “不吃了。你走的时候把门锁好。” 妈妈是和蒋老师、李主任一起到医院的。眼科米主任很不满意何家的做法。本 来,第一个疗程都已经达到预期的效果了,要是按照大夫的建议治疗下去,小芳的 视力尽管不能完全恢复,至少也能达到接近完全恢复。现在到沈阳去走了一趟,耽 误了一个星期,加上天热心急等外部因素,促使伤口恶化,能不能继续顺利治疗, 就很难说了。要是都和何义一般见识,大夫们是谁也不愿意找这种麻烦的;可是作 为一个大夫,从治病救人的医疗道德出发,加上我母亲和蒋老师、李主任的再三请 求,米主任总算点头答应,同意小芳第二次住院治疗,但也只能是尽力而为,不敢 作乐观的估计。 这里的协商刚刚结束,何发带着小芳也到了医院。见了大夫们,何发一个劲儿 地道歉,还说何义和他母亲都很懊悔,不该不听大夫的劝告,以致有此意外。已经 是过去的事情了,大夫们并不太计较,只是叫小芳赶紧坐进诊治椅,米主任和另外 四个大夫立刻会诊。 眼罩刚一打开,五个大夫同时“噫”了一声,既感到意外,也在意料之中。 会诊结束,米主任把李主任、蒋老师、何发和我妈妈召集到一起,很惋惜地说: “这只眼睛抢救的价值不大了。一方面是长时间的眼泪腐蚀和刺激,一方面是伤员 的情绪波动变化太大,已经把第一个疗程中所取得的疗效完全摧毁。现在看起来, 这只眼睛很可能保不住了。” “还有挽救的办法没有?”我母亲比何发更着急,打断了米主任的话焦急地问。 “会诊的结论,是只能作眼球摘除手术。不过也还有一个可以试行的办法,那 就是直接在眼球上注射消炎药物。这是从德国进口的消炎特效药,没有任何过敏反 应。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良方了。到底是摘除眼球还是注射消炎药物,请你们三方 面商量,我等待你们的决定。” 米主任说完了处理方案,就走了。李主任语重心长地说:“米主任是著名的眼 科专家,北京同仁医院都经常请他去会诊。你们把他的医疗水平估计得过低了。俗 话说:死马还要当作活马医呢,如今既然米主任表示可以试试眼球注射,咱们总不 能加以拒绝,愣要摘除眼球吧?” 何发这一回态度特别好:“只要能治好小芳的眼睛,什么治疗方案我都同意。 就是治不好,也绝不怪大夫,都是我们自己耽误的。” 何发点头了,学校方面当然不会再有意见。米主任开了手术单,我妈妈去交了 费,立刻就给小芳做眼球消炎注射。 护士端来了注射器,没想到小芳一听说是往眼球上注射消炎药,竟一口拒绝, 怎么说也不答应。她哥哥劝,李主任做思想工作,蒋老师耐心开导,她都不听。我 妈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好言相劝:“小芳,你是个听话的好姑娘,听大姨 给你说:往眼球上注射,是为了消炎消肿,挽救你的眼睛,要不然,你的眼睛就要 保不住啦!听米主任说,眼球注射,也和肌肉注射差不多,并不是特别疼的。你一 定要忍耐一下,和医院配合。” 不料小芳却摇摇头,痛苦地说:“大姨,我的眼睛已经没有希望了,您不要再 为我花钱了。我们这是自作自受,不埋怨您。” 何义见自己的妹妹油盐不进,几乎要发火了:“小妹,你怎么这样固执,一点 儿也不体谅大姨对你的一片苦心呢?你们自己把眼睛搞恶化了,大姨没有撒手不管, 还给你治,难道你还不满意么?” 蒋老师也再次相劝:“何小芳同学,你一向最听我的话了,这一次,我希望你 还听我的话。米主任说:除了往眼球上注射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抢救你的眼睛 了。难道你不知道失去眼睛的痛苦、愿意失去一只眼睛吗?”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小芳忽然变得十分蛮横、十分不讲理起来。任凭大家怎么 良言相劝,她咬定了牙关,只会说一句话:“我不治了。” 我妈作了最后努力:“小芳,你要是不放心,我去请米主任来亲自给你打针, 好不好?” 见小芳依旧摇头,何发可真的火儿了。他以家长的身份做出了“强制注射”的 决定。 没想到小芳发了疯,不可理喻地把护士给打了,把主治大夫也挠了。 治疗无法进行下去,只好暂时中止。 妈妈回到家里,心力交瘁,当天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