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古城风雨 低飞的燕子,终于迎来了入伏以后的头一场倾盆大雨。 老人们说:一连阴了四五天,那是龙王爷要降一场大暴雨,正在调集雷公电母、 虾兵蟹将。这场雨一下起来,三天五天可是止不住的。 老人们的话果然应验了。这场倾盆大雨不但来得急,来得猛,而且地域广阔, 时间长久:开头是豆粒儿大小的雨点儿砸在房顶上,噼啪作响;接着雨点儿变成雨 帘,像筷子一样粗的雨条条儿,从天上一直挂到了地面,五步以外的东西就什么也 看不见了。哗哗的暴雨一连下了三天,几乎就没停过一分钟,不由人会联想到乌云 上面一定有一条大河,不然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水,倒之不尽,漏之不歇? 第三天,河水涨到警戒线以上半米,离河堤不过一米了。 洪水威胁着沿岸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政府动员各界人民全力以赴地保护河堤: 民兵们分日夜两班全上了堤,解放军把守着最危险的地方。河水继续上涨,眼看就 要漾过了河堤。几万人上了堤,几万人的心中只有一个目的:一定要护住生死悠关 的堤坝。一排排的草袋子迅速码放在河堤上,与河水的上涨比赛着高度。沿河两岸 的堤坝上,冒雨装包运草袋的人群就像蚂蚁炸窝一样,密密麻麻地人挤着人,人撞 着人,一个个都像泥猴儿似的。负责指挥的干部,嘶哑着嗓子喊叫,但在暴雨中谁 也听不见他喊的是什么,只好奔过来跑过去地传达任务。 市长、副市长、市委书记们就在河堤上办公,秘书们嘶哑着嗓子接连不断地与 气象台、防汛指挥部通电话。消息令人心情沉重:三天之内,本地区还有大雨和暴 雨,上游还有大暴雨;今天十八点以后,第三次洪峰要到达本市的河段。 市领导立刻召开一次紧急会议:三天来,上坝抢险的人已经疲惫不堪,一方面 要安排好倒班休息,另方面还必须组织生力军,准备随时迎接更加艰巨的任务。此 外,还要作好最坏的打算:万一洪峰超过了堤坝的高度,只好在上游的东面炸开一 个泄洪口,让洪水经过田野进入大海,牺牲局部利益,以保住整体利益,特别是市 内各机关、工厂和市民的利益。尽管这一步棋不一定走,泄洪口外的居民,却必须 及时疏散。这件工作,比动员人们上坝更加困难。 会议决定:所有机关、工厂、企业,一律停工,全部人员分作两班,一班立刻 上坝,一班休息待命,随时准备出发抢险。但是公安机关例外:所有人员,一律上 岗,一面加强治安巡逻,一面随时应付突发性事件。河东泄洪口外居民的疏散动员 工作,由市长亲自出马。 雨越下越大,几乎变成瀑布从天上倾泻而下。城市地下排水道的出口全都关上 了。因为河水已经超过了排水口的高度,要不关上,河水将从排水口倒灌进来,整 个市区登时就会变成泽国,加高河堤也就失去了意义。这一来,市内的雨水就只能 沿着街道到处流窜了。 商百富自从与保双喜偶然相遇以后,就经常和他在一起鬼混,白天满街上瞎逛, 夜里就在他家住宿。开头双喜并不向他要钱,俩人伙吃伙用,不论下饭馆、看电影, 都是双喜开销;后来双喜说手头没钱了,要商百富想办法弄几个钱来用用。商百富 人品虽然不好,但还不是个小偷,一听双喜说没钱用了,二话不吭,回了一趟家, 把家里能找到的钱都搜来了。这几个零钱,当然不够他们俩几天用的。 一连下了三天雨,两个人上不了街。他们既不会下象棋,也不爱看书,那时候 还没电视,只能关在家里一面喝酒,一面听广播里的评书。 商百富干了一杯酒,抬头看看天,发出一声诅咒:“他妈的,这鬼天气存心跟 咱们俩过不去。像这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还不得憋死呀!” 双喜“嘿嘿”冷笑:“要是有酒有肉,把我天天关在家里,也憋不死我。怕只 怕还没憋死,就饿死了。” “没酒没肉,我去买。它下雨,我打伞;它下刀子,我顶着锅盖。胡同口儿这 两步路,还难不住我。” “是啊,我知道这点儿雨挡不住你,可你拿什么给人家呢?你有钱么?” “钱不是给你了么?” “就你给的那两壶醋钱哪,那是什么年代的事儿了?你天天又吃又喝的,都是 从天上掉下来的呀?” “那么说,咱们又面临着经济危机了?” “可不是咋的!咱们再不活动活动心眼儿,就得把牙支起来啦!” “这可怎么办呢?预报这几天都有雨。我要回一趟家,那路可远了去了。” “谁要你回家拿钱!你不是说,家里的钱都让你给拿来了么?告诉你:下雨天, 挣钱天。雨下得越大,越能来钱。真乃天助我也!” “这话什么意思?”商百富睁大了眼睛。 “你在我这里住了好几天了,就没注意到我们胡同口有一家废品公司的收购站?” “这我看见了的。可这和下雨天挣大钱有什么关系?” “你的脑袋就是不开窍。你以为废品收购站里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了?这你就错 了。告诉你,他们那里收购有色金属,价钱就很贵:不论什么铜,紫铜、黄铜、杂 铜,每公斤起码都在四万块钱以上,手巴掌那么大一块铜,就有三四公斤重,值十 几万块钱呢!” “你是说,趁下雨天咱们进去偷?怎么进去呢?” “这个我早就考察清楚也考虑成熟了,只要你配合,我保证手到擒来。你听我 说:这个收购站的后墙根儿底下,堆着一堆收购来的汽车旧轮胎,跟墙头也差不多 高了。后墙的外面是一条小胡同,墙也不怎么高,只要有一架小梯子,就能够爬过 墙去。这样的小梯子,我家里就有。废品站的有色金属仓库,根本就没锁,只用一 根铁丝拧着,一掰就开。” “那里夜间没人值班?” “有倒是有一个,不过跟没有也差不多少。你不知道,现在有许多单位,都用 退休工人来值夜班看堆儿,以为老工人可靠,说什么‘是只猫就能吓唬耗子’,他 们就是不知道,让这样的人看堆儿,跟没人有什么两样?废品站值夜班的那个老头 儿,白天好下棋,晚上好喝酒,只要二两‘牛皮散’下肚,上床以后就打开了呼噜, 你就是把他抬走,他也不知道了。用这样的人值夜班,你说是不是跟没有也差不多?” “听你这样说,趁下雨天拿出点儿铜来倒是不难。不过得手以后,又怎么脱手 呢?” “这个你就别发愁了。像这样的废品收购站,全市一共有十七八个,这里偷的 拿到那里卖,谁也不认识。咱们就是有个三吨五吨的,一分散,就全能脱手了。你 什么也甭管,这会儿先把酒喝够了,等到半夜里,咱俩抬着梯子,我进去拿,你只 管在墙头上接货。半夜三更,瓢泼大雨,路上不会有一个人走,脚印全被雨水冲得 干干净净,你说这不是天助我么?” 尽管保双喜说得天花乱坠,把翻墙偷铜说得跟探囊取物一般,可以手到擒来, 而且万无一失,可是商百富并不想参加这一次“雨夜盗宝”行动。他这个人,对于 吃吃喝喝,对于出坏点子整人、害人,有一种天赋的本能与喜悦,对于偷窃,尽管 不反对,但却不愿意亲自下手,而希望别人偷来供他享受。他觉得偷是“下三烂” 的小痞子们干的勾当,他是靠胳膊根儿打天下的“大英雄”,偷鸡摸狗的事情,不 属于“英雄”行径,因此除非万不得已,他是不干的。何况还要冒这么大的雨、冒 这么大的险。他以下体红肿未消,不能淋雨为辞,只答应在家里给他“望风”。结 果当夜保双喜自己一个人翻墙进了废品站,偷了许多废旧铜管、铜板和有机玻璃之 类,把床铺底下都塞满了。 天晴之后,保双喜把这些东西拿到另几个废品站去卖,一共得了三百九十多万 块钱,俩人又伙吃伙喝了好几天。 这件事情,保双喜觉得已经“够哥儿们义气”的了;但在商百富看来,却因为 双喜卖了旧铜没分钱给他,觉得“太不够意思”了:“这家伙太黑财,不治治他, 不知道什么叫‘哥儿们义气’!这一回,我要让你进了公安局还不知道是怎么进去 的!” 一向是翻脸不认人的商百富,尽管保双喜救了他,又供他吃、供他住,只要有 一点儿事情不遂心,他可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经过市长亲自动员,河东泄洪口一带的居民绝大部分都连夜疏散了,有地方可 去的,尽量投亲靠友,没地方去的,暂时安置到各机关、学校、工厂的礼堂、会议 室里。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和不听劝告的钉子户没有疏散。 经过全市人民的合力奋战,第三个洪峰终于在半夜里安全地经过了本市的河段。 大家刚松了一口气儿,天亮之前,防洪指挥部的紧急电话又传来一个极其不祥的消 息:北龙山水库大坝决口了,第四个更大的洪峰估计在清晨六点钟以后将到达本市。 这一来,被形势逼迫,本以为可以不炸的西河堤,非炸不可了。不然整个古城都要 毁掉。市长下了命令:在一个小时之内,必须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车辆,由解放军 配合公安人员,把所有的老弱病残都转移到卫生学校;对不听劝告的钉子户,出动 民兵和警察强制执行。六点钟准时炸开大堤,让洪水漫过洼地,进入海口。 “你们比国民党还霸道!我死也死在自己家里,哪儿也不去!” “大爷,六点钟准时炸开大堤,满漕河水要从这里流到海里去。那洪峰从缺口 出来,足有一丈多高,像排山倒海一样,见什么吞什么,你不走,能行吗?”解放 军战士在耐心地解释。 “为什么偏偏要炸我们这一段河堤呢?还不是我们这边没有市政府的领导,没 有市委的官儿,没有公安局的局长!” “大爷,您这话可就不怎么公正了。市委、市政府的领导,现在都在大堤上, 已经三天两宿没合眼了。不信您去看看,哪儿危险他们就在哪儿,都在雨里水里泡 着,连口面包都没吃上。” “真是当差的向着当官的,看门的向着站岗的!” “大爷,还有四十分钟,您赶紧收拾一下快走吧!” “我收拾什么?我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我能带着房子走吗?我能带着锅灶、 床铺、桌椅板凳走吗?我空身子走一个人,比叫花子都不如,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呢!” 这位钉子户叫万年安,是村子里有名的混混儿,不事生产,专门靠讹诈欺骗过 日子。老婆让他打跑了;两个儿子,一个进了大狱,一个还关在拘留所。他反正是 单身一人,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赖着不走,不是他真不怕死,而是想通过 讨价还价,在政府身上挖块肉。 解放军战士正拿他没有办法,刑警队队长开着摩托车来了。见是这个情景,只 说了一句:“老万,我告诉你,情况紧急,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想活命,赶紧找 个高点儿的地方猫起来;你不走,后果你自己负责,政府已经通知你了!”说完, 也不再理他,把解放军小分队带走了。 万年安一看没戏,骂了声:“他奶奶的!”背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夺门 而出,匆匆地走了。 由桥东往城里搬家的车辆,满载着老弱和铺盖卷儿,排成长龙,缓慢地过桥; 空车鸣着喇叭,急着要到河东再抢运几家。大雨滂沱,桥面又窄又滑,一不小心撞 断了栏杆,车毁人亡已经是小事,耽误了千百户人家搬迁避难,可就是大事了。为 了疏导车辆,交警总队的队长亲自在桥头指挥。 从上游冲下来的漂浮物,什么都有:死猪、死羊、活牛、活马,时隐时现;连 根拔起的大树,房屋倒塌以后的房柁、檩木,横冲直撞地向大堤压来,影响大堤的 安全,不得不组织一批批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专门去对付。河水继续往上涨,有的地 方河水已经与堤面平了,护堤的人群立刻涌过去,再增加一层草包。万一要是从这 里开了口子,近百万人口的古城就将毁于一旦。 天像一口大锅扣在人们的头上,黑得分不出是白天还是夜晚。倾盆大雨像天河 决口似的,带着野性,从天上冲了下来,企图淹没整个大地,毁灭一切生灵。 市长看了看手表,差五分钟六点。抬眼看看河西,三丈之内,除了雨帘之外什 么也看不见。脚下就是从大堤上漾过来的河水,任凭人们怎么拼命加高大堤,还是 赶不上河水上涨的速度。 一个房盖像小船似的从上游急速漂浮而来,房盖上坐着一个妇女,一手向岸上 挥动,一手似乎还抱着个孩子。在雨点的噼啪声和鼎沸的人声中,隐约听见她嘶哑 的嗓子在狂呼:“救命啊!救救我!” 四五个解放军战士跳下了水,手里拿着长竹竿,伸向房盖。那妇女一手紧紧抓 住竹竿,一手高举着孩子,奋力跳进了水中。房盖顺流而去,妇女在解放军战士的 合力拖拽下,终于靠近了堤岸。 这时候时针和分针正好上下对直:六点整。市长擦了一下眼泪,一咬牙,下达 了炸堤的命令。 全市除发电厂等不能停工的工厂之外,所有的工厂一律停工防洪。我们保卫处 的人,一部分抽调到防汛指挥部,我和另一部分同志留在厂内通宵巡逻,倒班休息。 早晨六点钟,我刚帮着锅炉房排水回来,市公安局打来电话,要我们保卫处抽 调几个人到西郊派出所去协助治安巡逻,还特别强调了一下:“中午没有饭吃,要 自带干粮。”处长知道我家原来住在西郊,就让我和另两个同志赶紧去。 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决定先回家取干粮带换衣服。进了家,见母亲已经起来, 正在吃早点。她说雨下得太大,怕老房那边漏,要去看看。我见桌上还有两张烙饼, 就大口大口地吃了一张,包起一张来揣着,正要和妈一起往外走,忽然响起了敲门 声。我还以为是和我一起到西郊去的同事,开门一看,原来是何发!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这么早,天又下着大雨,他来我家干什么?莫非何小 芳她……? 何发穿着雨衣站在门外,雨水流了一地,也不进来,一脸愧色地说:“这么早 就来打搅你们,真不好意思。可是事情紧急,我又不能不来。小芳的眼睛变化很大, 米主任说:只能做眼球摘除手术了。再不摘,可能连好眼睛也要受感染。医院决定 今天上午就动手术,要请大姨到医院商量一下。这事儿……我们也知道责任不在你 们,雨又下得这么大,可医院的意思要请您去一趟,我只好老着脸皮来求您……” 母亲当机立断:“别说这些了,小芳的眼睛要紧。我这就跟你一起去。”回过 头来又对我说:“反正你要去西郊,那你就带上钥匙,抓时间到老房看看吧。” 母亲穿起父亲生前的雨衣、雨裤和高统雨靴,我们三个一起往外走。风大得穿 不住雨衣,雨大得睁不开眼睛。可就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公共汽车居然照常行 驶,只是行速大大减低了。 到了西郊派出所,所长一见是我,笑笑说:“你来了最好,你就到新一村去转 转。那里地势低洼,房子又大多是土坯垒的。发现有危险房屋,赶紧向当地街道反 映,组织临时性搬迁,一定要保证居民的人身安全。另外,还要注意不法分子趁机 偷盗和破坏。有什么情况处理不了,可以直接打电话和我联系。我二十四小时内都 在这里值班。” “土地庙新村”,解放前是孤零零的一个小村子,解放后在城外大量建筑住房, 已经和城内连成一个整体了,再叫“土地庙新村”不大合适,就改名为“新一村”, 后建的依次排为“新二村”、“新三村”。叫惯了的一时改不过来,也依旧有人叫 “土地庙新村”。 我急忙赶到新一村居委会,值班的佟大娘正急得分拨不开,见我到了,叫我负 责走访检查从一百二十号到五百号这四百来户人家,有问题回来与她联系。这四百 来户人家,在居委会的东面,一部分是解放前从城内迁来的老户,包括我的老房在 内。 这时候,雨稍微小了点儿。村子南面的那条小河,河水已经倒流,把河边的洼 地全泡了。远远看去,是一个湖,而不是一条河。好在沿河只有果园和草地,没有 地面建筑。路边被风刮倒的大树,有的倒在地上,有一棵正好靠在电线杆上,树枝 和电线接触的地方,啪啪地直冒蓝火苗儿。我一看有险情,不敢怠慢,跑步回到居 委会,给电业局打了个电话,把地点和情况说清楚了,值班的女同志说在十分钟之 内来车处理,我转身又出了居委会。 街上的水有半尺多深。家家户户都用各种各样袋子装着土堵在大门口,防止街 上的水倒灌。但是从屋檐上淌下来的水,积在院子里,并不比门外的水位低。我走 到自己的旧房面前,由于土地庙所占的地基比较高,街路上的水还没漾过门口的台 阶,院子里的水还能往外流。我顾不得先看自己的老屋,赶紧去看商家的房子。只 见大门虚掩着,因为门坎上堆着几个草袋子,大门关不上了。街面上的水,通过草 袋子之间的缝隙,往院子里汩汩直灌。我迈过草袋子,走进已经变成池塘的院子里, 水深已经超过了膝盖,连我穿的长统靴子也不管用了。我不知道她们谁在家,喊了 一声:“家里有人吗?” 没人回答。我有点儿慌张,加大嗓门儿再喊一声:“家里有人吗?” “谁呀?”似乎有人回答,但是不见有人出来。 我一脚迈进堂屋,只见靠北墙的房顶已经被狂风掀起一块,雨水直往房间里灌。 我一下子扑进百美她们的房间,房内没人。我转身再进她们母亲的房间,只见山墙 塌了一角,雨水直往炕上流淌,三个姑娘正把椅子、凳子都搬到炕上,搭成一个 “脚手架”,百美在最高的一层用一床旧被子堵窟窿,头上身上手上哪儿都是泥水。 百丽、百香一见是我,扑了过来,“哇”地一声都哭了。百美看见我,用满是 污泥的手拢了一下滴水的头发,居然还苦笑了一下,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看看房顶的大窟窿,堵已经堵不住了。三间房间两间掀了盖、塌了墙,还有 一间可能也漏水,不能再呆下去了。雨水猛烈地冲刷着,窟窿会越来越大,狂风还 在刮,房盖可能整个儿掀掉,三个姑娘的生命,很可能会葬送在这里。我着急地问: “怎么只有你们三个人在家?你妈和你哥呢?” “我妈到长春去了,前天来的电报,说是我姥姥病重,当天夜车走的。”百香 抢着说。 “那么你哥呢?” “我哥已经有一个星期,不,已经有十几天没回家了。要不,我妈还想带他一 起去长春呢。”百丽解释说。 家里没大人,我只好越俎代庖,临时充当“家长”了。我当机立断地下了命令: “听着,情况紧急,现在一切全都听我的。我背着小香,百丽和百美赶快到你们房 间里拿几件干净衣裳出来,咱们立刻离开这里!” 我蹲下身子,百香顺从地趴在我的背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刚淌过了院心, “哗啦啦”瓢泼大雨又倒了下来。我站在门洞里,转过身去喊:“百美,随便拿几 件衣裳快出来,屋里危险!” 百美应了一声:“来了!”姊妹两人一人拎着一个大包袱跑了出来。刚走到院 心,只听得“轰隆”一声,三间房塌了两间,房盖倾斜了。百香吓得直着脖子喊: “姐姐!”百美和百丽吓得差点儿一屁股坐在水里。如果晚撤五分钟,三个孩子非 得全扣在房顶下面不可。 打开我家旧房的大门,院子里积水并不多。进了房,屋子里也没有漏雨的地方。 这一者仗着地基高;二者仗着爷爷当年盖房的时候把住了“地基要高、墙脚要牢、 房梁要粗、房檩要好”的十六字真经;三者在雨季到来之前我母亲又来苫盖过一次。 我把百香放了下来,对她们姊妹说:“你们只好暂时先住在这里了。凡是楼房用不 着的东西,我们都没搬。这房里有炕有席,厨房里有柴有锅。你们先到井台上压点 儿水洗一洗,把衣服换一换,再烧点儿开水,我这里还有一张烙饼,你们先分着吃 了,我这就到街上看看有什么能吃的东西,买点儿回来,下午再给你们送米面和被 子。” “你先歇会儿吧,我们还不太饿。”百美不愿意我马上走开。 “就算你不饿,总不能老穿着湿衣裳吧?要是感冒了,赶上这天气,可就不好 办了。” 我管自上了街。下那么大的雨,副食店也没人上班。一个看店的老头儿,不管 卖货。跟他说了一车子好话,才算卖给我八包饼干。我抱回家里来,百美已经换了 衣裳,水都快烧开了。 “你们先就着开水吃点儿饼干吧。我还要出去。” “你这不是刚回来么?怎么又要出去?”百美不解地问。 “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们,我是厂里派我来支援街道巡逻搞治安的。我的任务正 好就是这一片儿。我还得出去再转转。你们住在这里,不会出事儿的。这房比你家 的结实。” “不走不行么?长根哥!”百香拉住了我的手,满眼祈求的神色。 “你还来吗?长根哥!”百丽见我要走,有些害怕,希望我很快就回来。 “当然还要来的。不是还要给你们送被子送米来吗?” “你什么时候再来?” “这个说不准。要是没什么情况,我跟所长汇报一下就回厂去了。大约天黑之 前一定会来的。” 我出去转了一个大圈子,家家都有大人、男人,房子也早都修过,有点儿小漏, 自己都能堵上,不像商家,只留三个姑娘在家里。我这趟出公差,简直就是专门来 救她们姐儿仨似的。我回到居委会,打电话向所长汇报了情况,所长让我回厂,商 家姐妹由街道负责安置。佟大娘叫我放心走,商家三姐妹有她们照顾,叫我就不要 再来了。我打电话回厂去问处长,处长让我零点到厂换班。我决定先回家,拿上被 褥粮食再回来一趟。 我回到家里,母亲已经从医院回来,和衣斜靠在床上,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疲惫不堪。她说:“小芳的眼睛,由于她哥哥的无知、她自己的任性,尽管医院尽 了最大的力量,可是失去的是时间,无法抢救了,只好在今天上午做了眼球摘除手 术。还是我做好做歹劝了她半天,才答应做的。”母亲边说边流泪,好像小芳就是 她自己的女儿似的。我见母亲的两只眼睛都红肿了,知道她已经哭了很久,肯定连 中午饭也没吃。我自己中午咬了一张烙饼,这时候也饿了。 我换了湿裤子,围上围裙,进厨房去淘米做饭。下了几天雨,也没地方买菜, 只好拿上几个土豆来一边刨着皮一边跟母亲说商百美家的事儿。母亲一听说百美家 没大人,房子又塌了,如今姐妹三个住在我家的旧房子里,什么都没有,“腾”地 从床上坐了起来,变了脸色地说:“你怎么越大越没长进了?这么大的事情,进门 就应该先告诉我,怎么磨磨蹭蹭地到这会儿才说?” “我看您精神不好,也饿了,就先忙着做饭。本想吃过了晚饭以后,再给她们 送被子和粮食去。” “晚吃一会儿,就能把你饿坏了?我不饿,什么也不想吃。你想过没有,咱那 旧屋子里就剩下两条大炕,什么都没有了,你给她们送被子和粮食去,她们三个小 姑娘就能够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你也就放心了?古话说:救人救到底,不管她们 娘对咱们怎么样,咱们街里街坊的十来年,三个小姑娘也都怪可人疼的,咱们能丢 手不管么?趁这会儿天还不黑,你赶紧去把她们接到咱家来……” 我听妈说得那么干脆,高兴得说了一句:“那您可得起来做饭,做五个人的!” 站起来正要走,忘了要刨的几个土豆还放在围裙上,骨碌碌撒了一地。 我急匆匆地穿上雨衣,带上家里所有的雨衣、雨伞,开门要走,母亲又叮嘱我: “别忘了给居委会佟大娘打个招呼,免得她们母亲回来了找不到闺女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