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唐春花的奇才和高招 唐春花心急火燎地赶到长春,只怕母亲在自己到达之前咽气,听不见母亲最后 的遗言倒是小事,错过了机会,分不到母亲手里的“干货”,那可就是终身的遗憾 了。 她母亲是在土改之后到长春去跟三哥一起过日子的。她大哥、二哥都是汉奸, 三哥因为年纪小,伪满时期还在大学读书,没干过伪职,解放后尽管家庭成分和社 会关系不好,不能入团、入党,也不会有好的工作,但至少个人没有历史问题,又 有一定的文化,只要安份守己,不惹事生非,生活还是过得下去的。 唐大奶奶自从到长春投靠儿子以后,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女儿。唐春花呢,心里 老揣着一块病:父亲是当地的富商,尽管后来让日本人祸害得药铺关张,家道中落, 搬到城外来当了个“庄园主”,靠收租放债过日子,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在当地依然算是大户人家。母亲是个“松心大奶奶”,从来不管田产账务上的事情, 可母亲的陪嫁加上父亲给她的首饰,数字也不算小。据她所知,这些“浮财”在土 改的时候并没有被分掉。她父亲被扣押以后,家里事不分内外大小,就都归她母亲 管了。也就是说,母亲除了“私房钱”之外,还经管过一阵子钱柜子里的钱。唐大 掌柜的以汉奸罪被枪毙以后,并没有没收房产和地产。她母亲被扫地出门,是土改 中的事儿。这一段时间并不短,唐大奶奶作为这个大家的管家婆,在形势越来越不 好的情况下,不会不考虑转移浮财的。后来她去长春之前,也曾经偷偷儿塞给春花 一个金镯子、几个金戒指。根据这些迹象,春花判定她母亲手里的干货一定不少。 同是一母所生,这些东西都落到了三哥手里,她觉得不公平。不说兄妹俩平分吧, 至少她拿三分之一,总是应该的。 出于这种心思,唐春花倒是每年都要往长春跑一两趟,一者散散心,二者盯住 了母亲,省得所有的干货都落到了三哥手里。 但是她一无所获。三嫂的父亲是个国民党少将,属于反革命子女,自己成分也 不好,所以并不嫌弃婆婆。两口子去上班,家里和两个孩子都交给婆婆,下班回来 只管吃饭,比用个保姆既省钱更省心。因此,两口子对老人都挺好的,婆媳之间没 什么过不去的疙瘩。唐春花每次来,总想讨好母亲,做两件新衣裳,买点儿好吃的, 妈长妈短地叫着,可是临走的时候,除了三哥给买张火车票,妈那里一分钱的好处 也拿不到。但她并不死心。她投资越大,下的工夫越多,存的希望也就越大。照她 想:母亲不会把钱财带到棺材里去,临咽气之前,总会有个交代的。她不能把钱财 全给了三哥,手心手背都是肉嘛,总不能向着一个偏着一个。要是母亲真那么办了, 只要让她抓住了证据,如今新社会男女平等,子女都有继承权,打官司、上法院, 不管到哪儿,我做妹妹的都陪着,绝不含糊。 这一天终于来了。得到母亲病危的电报,唐春花是兴冲冲地赶到长春来的。 老太太虽然有病,人却不糊涂。有道是:“知子者莫若父”;以此类推,知女 者,当然莫过于母亲了。老太太对于自己的这个宝贝闺女,心里更是明镜似的。春 花到达长春的第二天,老太太曾经晕死过去一次,经医生、护士抢救,迷迷糊糊地 醒过来的时候,听见儿子和儿媳妇在床前呼天抢地地哭喊,也听见闺女在一旁伤心 地号哭:“妈呀,你可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走了呀,账账不清,物物不明,谁孝 心谁不孝,你也不明白,你怎么能够叫我两手空空地回去呀……”老太太心里明白, 嘴上不说,一边养病,一边冷静地看着她表演。 唐春花见母亲又活了过来,高兴之极。她在母亲的病床前衣不解带地伺候了四 五天,一会儿劝慰,一会儿喂药,只望感动母亲,会悄悄儿地塞给她几样“硬货”。 但是一个星期过去,母亲什么表示也没有,身体倒渐渐地好起来了,食量增加 了,说话也有底气了。她三哥一家都很高兴,唐春花嘴里念佛,心里骂娘,一团高 兴,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不过她也知道这是老年人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挣扎 不了几天的。她要趁虚而入,坚持到底。她以母亲身体逐渐康复为由,打发三哥、 三嫂去上班,自己一个人留在医院里陪母亲,以便有所动作。 一天,春花见母亲精神较好,同病房的病人已经呼呼睡熟,再没有别的人,就 趴在母亲枕边,发动了攻势:“妈,咱们老唐家,个个都是苦命人,比较起来,就 算三哥的命最好了。我爹行医积德,辛苦劳累了一世,到了儿也没得个好结果,真 是谁也没想到。大哥、二哥不过在日本人那里混口饭吃,又没杀人放火,共产党一 来,愣说他们是汉奸,把他们给镇压了。最苦的还是我:十五岁就遭了绑票,在土 匪窝儿里过了半年不是人过的日子,好不容易回家来了,爹一时糊涂,把我给了那 么个窝囊废,让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闹了归齐,其实都是日本人害的咱们,共产 党反说咱们投靠了小日本,祸害了中国人。您说,往哪儿讲理去?这些话,都别说 它了。只要妈心里明白,做女儿的就是苦死了,也心甘情愿的。不过您可千万别眼 睛一闭就不管我了呀!您要一走,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唐春花说着, 看了看母亲的脸色,抹了把眼泪。“三哥、三嫂他们,都知道我跟妈最亲,也知道 妈最疼的是我。他们已经问过我好几回了:‘妈的私房钱,究竟有多少?藏在哪儿 了?’我告诉他们妈没跟我说,他们都不信,只当我要独吞。妈呀,您要真疼女儿, 您可别让我背黑锅呀!趁着今天您精气神儿还不错,您就跟我说说,咱们家的家底 儿,究竟还有多少?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好有个准备不是?我说的话,您听 懂了没有?” 老太太静静地听着女儿的唠叨,弦外之音,既清楚又明白,她不痴不傻,哪有 不懂得的道理?她自知不久于人世,对女儿的表演,她冷眼旁观,暗暗好笑。一个 人临死之前,想法很多,有的牵挂这个,牵挂那个,总舍不得死,有的经历了人海 沧桑,看穿了世态炎凉,得出了“儿女、钱财一切都是空的”结论,什么顾忌也没 有了。因此,临死之前的人,所想所行,也许会是奇奇怪怪的,什么样的表现都有。 本来,她只要告诉女儿说:她在唐家,是从来不管钱财的,后来掌柜的被扣押,账 本子交到了她手里,才知道家里连年亏空,早已经入不敷出了。是她当机立断,辞 掉了许多人,紧缩开支,又把自己的私房钱贴了进去,日子方才勉强维持下来。到 儿子这里,除了身上掖的,也没带多少首饰。儿子家里并不富裕,这几年中,买辆 车子上班,添件衣裳过年的,早就把带来的有数儿几件首饰变卖贴补进去了。不过 她也知道如果真这样说,春花是绝不会相信的。一者为了免得在自己临死之前跟女 儿大吵一场,二者也是老太太的童心复苏,想看看女儿的良心到底有多狠,就招招 手又指指门外,轻轻地说:“你瞧瞧门外有人没有。” 这一句话,把唐春花的心乐得像荷花似的开了好几瓣儿,暗暗高兴:母亲要避 开外人说话,这不分明是要告诉自己藏金的地点了么?真不容易呀!她像出过大力 气的人长呼了一口气,喜滋滋地探头到门外一看,通道上虽然有护士和探病的人走 动,但谁也不会注意病房里娘儿俩说的是什么悄悄儿话。她把门轻轻地一关,回来 告诉母亲说:“妈,您就放心吧,走廊上连只苍蝇都没有。” “春花儿,你再坐过来点儿。”老太太哆嗦着手指指枕头边。“咱娘儿俩,能 这样说说贴心话儿的日子不多了。我这班车,马上就要到站,我要下车了。想想自 己这一辈子,打做姑娘开始,从来没起过要害人的心,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跟我过 不去,要了你爹的命还不算,又要走了你两个哥哥的命,还害得你在土匪窝儿里受 了半年多苦。按说咱们家世代行医积德,不该这样报应啊!你说就数你三哥的命好, 你一年只来一两趟,你三哥是不愿跟你叹苦经,没把他的苦处跟你说。你哪儿知道 他这些年来夹着尾巴做人的滋味儿啊!” 老太太说到这里,流下了两行眼泪,停住不说了。唐春花心急火燎,只怕这时 候有人进来,打断了母亲的话头。可她越着急她母亲的话越说越远。在这个节骨眼 儿上,说那些绕脖子的话干什么!可是老年人都犯啰嗦病,还不能逼得太紧,老太 太要是一不高兴,什么也不说了,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唐春花给母亲擦干了眼泪,引导似地说:“妈,这些话都不用说了。三哥的日 子不好过,我的日子就好过吗?不管怎么说,三哥、三嫂都还有工作,都有工资领, 不像我家那个窝囊废,出去干个仨俩月的回来,赚的几个钱还不够打醋的。我又没 工作,拖着四个孩子过日子,那个难劲儿,别人不知道,妈你总应该知道吧?” “是啊,要不是你出了那件事儿,你爹怎么舍得把你给了商万财?不过这事儿 也叫歪打正着:你要不是嫁了个工人,能像眼下这样松心?我现在算是看透了。一 切都是命。命中注定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的。春花儿,你也这么大了,孩子都四 个了,就认了命吧!” “正是这个话哩,妈!我已经苦了半辈子了,下半辈子难道还这样苦下去吗? 再说,还有一个儿子要培养、三个闺女要打发不是?妈,我知道您最疼的是我,不 说爹手里的钱,单是您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我就听说有许许多多。如今只剩下我 和我三哥两个人了,妈总不能眼看着我们穷死了不管吧!” “这个当然。妈两眼一闭,手上这点儿东西,还不都是你们兄妹二人的吗!今 天你就是不提这件事儿,我还要告诉你哩。你爸爸一死, 我瞅着情况不对,赶紧 把你爸爸手头的现大洋和我自己的体己,能藏的都藏起来了,藏不住的, 都埋起 来了。后来土改工作队进村, 咱们家扫地出门的时候,房产、地产、粮食、浮财 都抄走了,独有银元和金银首饰没抄走多少。藏着的东西,我来长春之前, 除了 给你留下一只镯子和几只金戒指之外, 都带到这里来了;埋着的东西没法儿全都 带来, 只好还让它埋着, 反正没人知道, 也不怕叫别人挖走。今天我的路已 经快走到尽头, 该是告诉你埋藏地点的时候了。” 老太太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不说话了。唐春花心里急得起毛,恨不得把手伸进 母亲的嗓子眼儿里去把关键的话一下子全掏出来。可是老太太却眯着两只眼睛,飘 忽不定地在女儿的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似乎在回忆埋藏金银的地点,其实是在观 察女儿的反应。看透了世态炎凉的唐老太太,临死之前还想好好儿欣赏一下自己亲 手导演的这一台好戏。她见女儿的额角和鼻子尖儿上都渗出了汗珠儿,分明是一副 急不可待的模样,心里暗暗骂了一声:“你个挨刀的,当了半年土匪婆,沾了一身 匪气,活该你受罪!”脸上却没露出什么来,故意咳嗽一声,指指床头柜上的茶杯 说:“给我点儿水喝。” 唐春花真想端起茶杯来,把整杯茶水都泼在她母亲的脸上。可在这节骨眼儿上, 她不得不装出一副孝女的样子来,把母亲的上半身扶起,靠在枕头上,然后端起茶 杯,要喂茶水给母亲喝。唐老太太却颤巍巍地伸手接过茶杯去,意思是她要自己喝, 不用人喂。但她手端着茶杯,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女儿的脸,似乎她并不渴,她想知 道的,倒是女儿这时候的心思。 时间是多么宝贵呀!万一这时候有什么人进来,母亲的悄悄儿话可就说不成了。 她心急火燎地看了看表,忍不住催促母亲说:“妈,您有啥话就直说吧,都到了这 时候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对自己的亲女儿,您还不相信么?我知道了地方, 会通知三哥一起去取的,难道您还怕我一个人独吞不成?” 老太太心里其实明镜似的,女儿迫不及待地要知道存放金银的地点,正是为了 想独吞。往好里想,也不过给三哥一个零头。她故意顺着女儿的话茬儿,语重心长 地说:“我倒不是怕你会独吞。从道理上说,这是咱们老唐家留下来的东西,你和 三儿都有份儿,本应该等你和三儿都来了,我再当面告诉你们。既然咱娘儿俩话已 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我相信你总不会独吞这笔属于你们兄妹俩的财产的,何况三 儿今天不来明天也要来。再说,我要是今天过不去,有你知道钱财的下落,你总也 会告诉三儿的不是?” “那个当然,还用您说么?三哥跟我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妈要是走了,这世 界上就剩下他是我的亲人了,我怎么会黑了他的那一份儿呢!” “那你再去看看那个人醒了没有。”老太太指指对面病床上的病人,故意逗她。 尽管心里万分不愿意,可这时候娘的话,她半句也不敢驳回,立刻起身到对面 病床前仔细观察,只见那人呼吸均匀,睡得正香。她回来小声儿地说:“她睡得香 着呢,比太平间的死人还安静。妈,你就别蘑菇了,快说吧!” 老太太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水,把茶杯递给女儿,又向她招招手。唐春花放下 茶杯,急忙俯下身去,把耳朵凑近母亲的嘴边,只听老太太用仅能听清的微弱的嗓 音耳语似地说:“东西我都埋在咱家房后正中间那棵大杨柳树底下了,有大洋、金 条、金戒指和一些镶珍珠、翡翠的金银首饰,全都装在一个酒坛子里,离地面大约 有两三尺深。记住,是在树的南面,也就是树和院墙的中间。入土之前,我亲手点 过的,大洋一共是八百二十块。我放进八百块整数,二十块零头,我带到这里来花 掉了。这八百块大洋,你拿五百,剩下三百给你三哥。金条原来有六条,都是十两 一条的足赤,可我装坛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搞的,丢了两条,只装了四条进去。你 和你三哥,就一人分两条吧。金镯子本来是一对儿,那还是我上轿的时候戴的嫁妆。 我来长春之前,给了你一只,另一只带来给了你三嫂,算是我给她补的见面礼。她 和你三哥结婚的时候,我没来,什么也没给她。不管怎么说,现在就靠她给咱老唐 家留下一条根子了。金戒指我一共有十五只,重的有三四钱,轻的也有两钱多,还 有几个是镶嵌珠宝翡翠的。来长春之前,给了你三只,带来两只,剩下的十只,都 放进坛子里了。你挖出来以后,大小个儿匀一匀,和你三哥一人分五个,算是我留 给孩子们的念心物儿吧。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我死了以后,他们总也得哭两声啊。” “妈,大洋和金条的分法,我没意见;金戒指您就多给我两个吧。三哥就两个 孩子,我可有四个孩子呀!您是知道的,百富那孩子,打小就跟您最亲,也最听您 的话。这一回听说您病重了,哭着喊着的非跟着一起来不可。要不是赶上他毕业考 试功课紧,我就让他跟我一起来了。” “好,好,好,就依你,按你们两家的人口分:你家六口人,分六个,你三哥 家四口人,分四个。这样,你总满意了吧?不过,”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斜着眼睛 看着这个贪心不足的女儿,故意再逗逗她:“还有几副耳坠子,份量很轻的,成色 也不大好,你就别要了,都给了三儿媳妇吧。” “妈!”唐春花拖长了嗓音,像小姑娘撒娇似的摇着母亲那只干枯的手。“我 不是贪心不足,您戴过的耳环,就是成色再次,哪怕是黄铜铸的,铁丝儿弯的,留 给我们,也是个珍贵的纪念品,我们一看见它,就会想起您来。所以……所以嘛, 我的意思……” 这个贪婪的女人,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来了。 “别说你的什么鬼意思了,那两副耳坠子,的确不值什么钱。告诉你吧,坛子 里有一个红布包,里面有三副玉镯,一副雪白,一副乌黑,还有一副是纯绿的,都 是上等的和田好玉,那才真值钱呢!我作主,三副镯子给你的三个丫头。这一回, 你该满足了吧!” “妈!”唐春花再一次拖长了嗓音甜甜地叫了一声。这一声不是撒娇,而是真 心地发自肺腑的感谢。这一瞬间,她发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爱过母亲,也从来没有 像这样被母亲所爱过。她以前也曾经听人家说过母爱的伟大,但她总觉得那是人家 的福气,与自己无缘。今天,只有今天,她才真正体会到了母爱是什么东西:母爱, 就是一个母亲在临死的时候,把自己所有的财富,统统地都给了女儿!这一瞬间, 她倒有些可怜起母亲来了。母亲出身富家,从小跟表哥青梅竹马,但是被更加富有 的父亲拆散了姻缘,强娶了进来。上轿之前,她把表哥送她做表记的一只金铸小牛 挂在脖子上,从此就没有摘下来过。──她属牛,她表哥也属牛,只比她大几个月, 这事儿倒是容易掩饰过去。直到唐大先生故去以后,她表哥才把这件事情说了出来, 不久就闹得尽人皆知了。唐春花听说这件事情,已经是解放之后。她几次要母亲给 她看看这只小金牛,可她母亲总说根本就没有这件事情,都是闲得没事儿干的人编 出来的谣言。今天她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真的假的,可得闹一个水落石出。这可 是一只金牛哇! 于是,她在这一声强装出来的娇滴滴的“妈”后面,紧接着的,却是:“您再 仔细想想,还有忘了交待的没有?” 老太太当然不知道女儿心里惦记的是她那老情人送的表记,无力地摇了摇头。 唐春花没有更大的耐心来跟母亲打哑谜了,干脆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直截了当地说: “妈呀,事到如今,您也别再瞒着我了。我表舅送您的那只小金牛,您从来舍不得 给我们看看,现在到了交待后事的时候了,这只小金牛您打算留给谁,总也得有个 交待吧?” 老太太眼睛猛地一张,一股怒气和凶光几乎同时喷射而出,立刻觉得心跳加速, 呼吸急促起来,但一转念间,又阖下了眼皮,叮嘱自己千万别生气。女儿一向贪得 无厌,她作为母亲,当然是知道的。她的几个儿子,包括被枪毙了的老大和老二, 从来没向她讨过什么,要过什么。老三两口子收入不多,生活拮据,也从来没问母 亲有什么“存货”没有,倒是她自己看不过去,自觉自愿地把带来的一点儿私房钱 全都搭进去了。到了今天她病重住院,所有医药费和住院费,都是儿子向单位借的。 她想到过要把小金牛拿出来给儿子,但是犹豫了好几次,心里还是舍不得。这个表 哥,为了她终身不娶,称得上是个痴情男儿,多情的种子,现在已经先她而去了。 她嫁到了唐家,尽管唐大先生不如表哥那样感情细腻、体贴入微、亲密无间,对她 也还是很不错的。如今自己已经儿孙满堂,即将寿终正寝,总不能荒唐到要求与表 哥合葬吧?因此,她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就是希望与这个代表表哥的小金牛合葬。 但是这样的话她绝对不能在女儿面前说出来。她心里十分明白,这个在土匪窝儿里 住过半年多的女儿,沾染上的“匪性”太多了,如果让她知道自己真有这样一只金 牛,她是绝不会放手的。但是自己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了,儿女们在料理丧事 的时候,如果发现母亲身上有一只金牛,必然会引起一场争端,而绝不会让她把这 个代表表哥的表记带进坟墓里去。她本打算明天当着儿子、女儿的面把这件事情说 清楚的,但是现在女儿把这件事情提出来了,怎么办呢?是承认,还是否定? 老太太的脑子里飞快地思索着,立刻做出了决定,她半阖着眼皮,疲倦已极地 低声呐呐:“这件事情,你问过多少次了?本来,我应该跟你仔细说说这小金牛故 事的来历的,可我今天实在没力气再说话了。你让我先歇一会儿,等你哥哥明天来 了,我再跟你们两个人说。──那点儿东西怎么个分法,不也还得跟你们当面说清 楚么?” 要按唐春花的意思,当然最好是现在就知道究竟有没有这么一只小金牛,但是 母亲说完了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再也不理睬她了。正在这时候,护士来进行例 行观察,发现老太太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血压上升,一面立刻输液,一面责怪唐 春花不该跟病人说这么多话。她没了办法,只好让母亲静静地躺着,自己跟护士到 了走廊上,用很关心的口吻问:“护士同志,我妈的病,究竟还有没有希望?” “昨天你不是问过大夫了吗?” “大夫跟病人家属总是不肯说实话的。所以我心里一点儿实底也没有。我家里 四个小孩子,男人又长年不在家,我扔下孩子们不管到这里来照顾我妈,都这么长 时间了。我妈的病究竟能好不能好,心里总得有个谱儿不是?您常在大夫身边,病 人的情况,大夫也不会瞒您。求求您,把真实的情况告诉我吧。” “您真孝心!”护士很同情她。“昨天会诊的结果,大夫们的估计最多还能拖 两三天。你们可以做一些思想准备,也不要太伤心。你母亲已经七十多岁,可以算 是善终了。现在大夫已经决定停止治疗用药,改为营养用药,让她再维持几天,好 跟子女多说几句话。不过你们也要让病人多休息,不能累着了病人。……” 唐春花心乱如麻地在走廊上来回踱步。许多问题一下子涌上了心头:第一,母 亲的病反正治不好了,第二,母亲的秘密,除了那个小金牛之外,都已经被我所掌 握,第三,如果母亲这时候马上故去,那么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所有窖藏的金 银财宝,就都是我一个人的了,第四,想一个什么办法,能让母亲现在就走呢?用 枕头把她憋死?那一定会发出很大的声音,要是吵醒了同房间的病人,事情露了馅 儿,自己可也就完了…… 她心神恍惚地回到病房,只见母亲安闲地躺着,已经睡熟。嘴角的那一丝笑意, 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满足。输液的瓶子高高地挂着,赖以维持生命的营养药液, 正在缓慢地流进母亲的静脉中。突然她想起:自己刚来的第二天,母亲病危,医院 输液进行抢救,当时病房中人多,慌乱中她几乎把输液架子碰倒,受到了护士的一 顿批评,并且告诉她说:输液的管子如果碰掉了,空气进入静脉,病人可就有生命 危险,而且是没法儿抢救的。既然有这样方便的致死妙法,何不借此成全母亲,省 得她多受痛苦呢? 她看看同房间的病人,正背朝着自己,即便没有睡着,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她脑子里在飞快地想:母亲反正只有一两天的活头了,早死慢死,对她来说,没有 多大分别,但对我来说,这关系可十分重大:如果她拖到明天再死,三哥三嫂一来, 关于藏金的秘密和分配的方案就必须公开,三哥一定会亲临藏金现场,共同发掘, 我就无法做手脚了;如果母亲现在就故去呢,所有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换句 话说,所有的金银财宝,就都是我唐春花的了。 巨大的一笔财富,使她利令智昏,使她泯灭了天良,忘记了母亲的养育之恩, 她将心一横,决定亲手送母亲上路。 她再瞥了一眼同房的病人,见她虽然依旧没有动静,但为了以防万一,她用自 己的身子挡住了输液架,小心翼翼地把输液管中间的点滴缓冲器拔掉,右手捏住上 端的橡皮管不让药液流出,左手把下端的橡皮管塞进嘴里使劲儿一吹──她怕这时 候恰巧有人进来,嫌皮管里的残余药液流得太慢,就给母亲做了一个小小的手术。 她是背对着母亲的,这时候听得母亲在床上似乎有些响动,估计自己的这一口仙气 已经顺着静脉进入了母亲的心脏,急忙把皮管子重新接上,回过身去看看,只见母 亲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瞪大着眼睛,脑袋半离开枕头,只吐出含混不清的一个 “你……”字,就身子一挺,再也没有动静了。 唐春花心里突突地狂跳。她试探性地推了推母亲,什么反应也没有。真没想到, 杀一个人竟会如此之容易。但是被杀的究竟是她母亲,跟杀别的人可不一样。她觉 得自己的手在瑟瑟发抖,脑袋上热汗淋漓。如果自己这时候去喊护士,或者这时候 护士突然闯进来,杀人者的形象一定十分明显。她咬了咬下嘴唇,掏出手绢儿来把 满头的热汗擦干净,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必须装得心安理得,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的样子。她端过一张圆凳来,正想在母亲的脚下趴一会儿,突然想起传说中的那只 小金牛,母亲是一直贴身挂着的。她哆嗦着伸手在母亲的怀里一摸,觉着有一样沉 甸甸的东西,拉出来一看,果然是一根金链条拴着一只小金牛坠在脖子上,急忙把 挂钩摘开,就用擦汗的小手绢儿包了起来,藏进自己贴身的衣兜儿里了。 一切完事大吉,她长舒了一口气,一头栽倒在床上。这半天来,她太累,也太 紧张,确实需要好好儿歇一会儿了。 趴在自己亲手杀死的死人旁边,她当然不可能睡着。她终究不是杀人如麻的职 业杀手。但是借此机会平静一下心中的波涛,恢复一下过于紧张的心情,还是很有 必要的。不然的话,谁来了都会发现她的神态反常。 那天是星期六,一般单位下班都早些,下午五点多钟,她三哥三嫂就给母亲和 妹妹送饭来了。见妹妹趴在母亲脚下已经睡着,体谅她伺候病人的劳累,不忍心吵 醒她,想先让母亲吃饭。一喊母亲,不见动静,推推她也没反应,一探鼻息,发觉 已经停止了呼吸,这才着了慌,急忙喊醒了妹妹,问她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真亏 唐春花这个天才的演员,倒装得挺像,先说前不久还和母亲说闲话来着,后来被护 士制止,让母亲休息,自己这才也睡着了的,没想到母亲这一睡,就再也醒不来了。 接着就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口水糊了一脸,俨然她是世界上最 孝最孝的大孝女。 哭声吵醒了同房间的病人,也惊动了值班的护士。请大夫来一看,结论是心力 枯竭而亡。──大夫们的估计,本来也就这一两天,如今突然故去,算是在大夫的 意料之中,谁也不会想到亲生的女儿竟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助其一臂之力,促使她 早死的。 唐老太太一死,唐春花除了哭得比哥哥嫂子伤心之外,还拿出一百万块钱来作 为发送之用,等丧事料理完毕,一句废话没有,就告辞哥哥嫂子回家去了。这可是 大大的出于哥哥嫂子的意料之外。按她以前的脾气,她哥哥嫂子原以为兄妹之间不 吵一场大架,这个老妹子是绝不会痛痛快快地自己走路的哩。